作者簡介
趙愷,祖籍山東,1938年出生重慶,1955年畢業于南京曉莊師范后在蘇北淮陰生活至今。創作以詩歌為主,兼及散文、小說。詩作《我愛》(1980年發表)、《第五十七個黎明》(1981年發表)分別獲中國作家協會(1981年)及《詩刊》(1982年)一等獎,《走向青銅》(1985年發表)獲中國社會科學院“艾青杯”全國文學藝術一等獎第一名(1987年)。作品被收入《中國新文學大系》(1985年)、大、中、小學教科書及多種文學選本、辭典,并被多種外文譯介。出版作品有詩集《我愛》(1983年)、《趙愷詩選》(1985年)、長詩《周恩來》(1998年)、散文集《詩雕》(2000年)、《趙愷兩卷集:詩雕公園·木笛》(2006年)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詩刊》編委,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省詩歌委員會主任。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二十一世紀的啟明星,
輕輕叩擊著奧林匹斯大山。
一尊沉思的經典雕像被喚醒了:
錚錚然,
巍巍然,
他站起身來。
仿佛雅典神廟多了一根石柱,
仿佛希臘平原多了一座山峰,
詩歌把這尊有生命的雕像,
尊敬地喚作《大衛》。
大衛俯下身去,
掬起一捧愛琴海之水。
把身軀洗凈,
把靈魂洗凈,
之后,
他用純潔去迎接純潔的日出。
日出是生命儀典,
太陽,
騷動在大海腹腔里。
大海呻吟,
大海奔突,
大海披散長發吶喊于天地之間,
母親,
掙扎在臨盆的陣痛中。
為什么一切創造總是從誕生之初,
就和痛苦擁抱在一起?
為什么對于母親的鮮血,
我們只能用淚水作報?
太陽誕生了。
先是額頭,
再是面頰,
接著就兀兀磔磔躍然而起,
渾身烙著血與火的印記。
大海母親呢?
她在太陽眉尖點上一粒寶石般的水珠,
潑出捧捧波浪作為洗禮,
又裁剪云霞之一角為光明縫制襁褓。
而后,
就精疲力竭地進入了產后的平靜。
道道漣漪,
是她涌動的夢。
太陽為母親的面龐獻上童貞之吻,
就玄奘取經一般開始了西天之旅。
啟示播種,
激勵收獲,
給一切幸福和不幸送去等量的溫暖。
穿云,
破霧,
再揭開雨雪的簾幕,
躡足走向恢弘壯麗的希臘詩劇。
奧林匹斯讓它驚喜,
赫拉神廟讓它駭異。
在大衛那田野一般的手掌上,
太陽獲得輝煌的托舉。
于是人類禮贊:
哦哦奧林匹克!
哦哦神圣火炬!
從時間深處出發,
大衛高舉圣火跨入精神境域。
圣火在高山行進——
作為大地的脊梁,
山峰該怎樣嵌進我們的詩句?
為求索光明拔地而起,
卻在孤獨中變成了石頭。
如果用它鍛打紀念碑,
誰又去紀念紀念碑呢?
圣火在沙漠行進——
沙漠是絕望的等待,
等待烏云,
等待閃電,
鋪展開遼闊的金色的袈裟,
它等待雨。
在蒼天委托雷霆宣告飛瀑的誕生之后,
漫天水滴卻在半空失去了蹤跡。
沒有鮮花,
沒有歌聲,
偌大天空:
為什么連愛都不肯賜予珍珠般的一滴?
圣火在森林行進——
以大地和天空為兩岸,
大樹以身軀架設橋梁。
它引導平凡走向崇高,
再讓思想的果實依偎在太陽近邊。
樹寧靜,
樹獨立。
飛鳥纏繞它,
昆蟲吟唱它,
野獸以森林為家,
在年輪邊綿延原創的力。
越過高山,
越過沙漠,
越過森林,
大衛來到他的運動場地。
創造就是在這里誕生?
未知就是在這里孕育?
現代就是在這里重溫古典?
古典就是在這里頑強延續?
麥加朝圣一般,
大衛用太陽點燃奧林匹克儀式:
火!
熠熠圣火下,
萌發出一組簡潔明快的五彩神話——
藍!
在藍色多瑙河的堤岸上,
長出一枝藍色的長春藤。
它以荷馬、但丁、雨果們的詩箋為葉片,
根須則扎進亞得里亞兩岸的睿智哲理。
在斗獸場和斷頭臺之間艱難跋涉,
讓思想貼著《思想者》的頭顱傲然昂起。
黃!
在黃河哺育的熱土上,
長出一枝金色的長春藤。
它選擇黃土地的膚色為膚色,
是以稼穡為榮譽。
它吮吸兵馬俑那成建制的呼號,
用葉片把每一尊云朵擦拭成飄逸的翡翠白玉。
紅!
阿美利加是多血質的新土,
連長春藤都動脈一般鮮紅。
這方用船舶命名的疆土恰似一艘無錨之船。
旗幟上書寫著奇幻的瑪雅文字。
哥倫布駛向它,
它駛向未來。
大西洋和太平洋,
是它舒展的兩翼。
黑!
黑色是莊嚴的色彩:
煤是黑色的,
鐵是黑色的,
黎明的搖籃是黑色的。
奴隸的憤怒也是黑色的。
是夜色染的?
是太陽曬的?
是烈火燒的?
綠!
澳洲像一冊田園詩集,
鋪展在水天之間。
綠色封面下,
搏動根系的才華。
袋鼠踏歌奔跑,
踩到一個標點,
響起一個韻腳。
聲聲牧笛在牛羊犄角上纏繞,
再被草原之風吹拂成綠色的長春藤。
藍,
黃,
紅,
黑,
綠:
五色藤蔓結構成奧林匹克旗幟。
奧林匹克之旗,
飄展的大地!
一百一十二年,
第二十九次,
腳板支撐雙臂
雙臂高擎旗幟
旗幟依偎思想
思想引導時代
雅典——北京。
天壇,
地壇,
日壇,
月壇,
日月天地肅立致敬。
五環旗下,
五色土上,
聚集起一個心靈的聯合國。
智慧在北京傾聽智慧,
力量在北京汲取力量,
熱愛在北京豐富熱愛,
生命在北京領悟生命。
入場式,
和平的進軍。
貝貝、
晶晶、
歡歡、
迎迎、
妮妮:
五個中國孩子,
一個斑斕詩句:
北—京—歡—迎—你—!
五個孩子,
一面五環旗。
更快,
更高,
更強;
和平,
進步,
友誼。
六個詞匯,
六個方陣。
文學則派出自己的金牌選手,
它的名字叫“詩歌”。
詩歌高聲吟唱:
啊,體育
天神的歡娛
生命的動力
你猝然降臨在灰蒙蒙的林間空地
使受難者激動不已
你像是容光煥發的使者
向暮年人微笑、致意
你像高山之巔出現的晨曦
照亮昏暗的大地……
像葉片引導花朵,
像花朵引導果實,
全場響起《體育頌》,
響起了《體育頌》作者的名字:
皮埃爾·顧拜旦。
顧拜旦的名字應該用青銅鑄造。
身軀依偎著洛桑,
心臟依偎著奧林匹亞,
生命
跳動在全世界每一塊秒表里。
顧拜旦身后,
二百國家,
二十九座都市,
和一萬名大衛,
組成一個奧林匹克兵團。
顧拜旦手捋胡須含笑前行,
恰似一位睿智儒雅的三軍司令。
這是誰?
一面國旗和一名運動者,
組成一個代表團。
一個孤獨的代表團,
一個悲哀的代表團,
一個壯烈的代表團。
第一棵小草鉆出大地不需要勇氣嗎?
第一粒淚水流過面頰不需要勇氣嗎?
一個民族,
參加一個發人深思的項目:
奔跑——
劉長春。
一滴水珠之后是一條江河,
一棵小草之后是一片草原,
一片草坪之后是一片森林。
第一滴水珠,
第一棵小草,
第一片草原:
等待的痛苦和耐心。
許海峰,
許諾的許,
大海的海,
山峰的峰:
三個字,
一粒鉆石一般的短詩。
鉆石的呼喚,
鉆石的回應。
且聽:
忽如一夜春風來,
千樹萬樹梨花開。
且聽:
嘈嘈切切錯雜彈,
大珠小珠落玉盤。
且聽:
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
日出一般,
走來由112枚奧運金牌組成的金色軍團。
他們是:周繼紅、李寧,欒菊杰,
他們是:馬燕紅、郎平,伏明霞,
他們是:鄧亞萍、高敏、郭晶晶……
劉翔,
翱翔的翔:
靜如處子,
動如脫兔,
動靜之間,
箭在弦上睜著眼睛。
11錠金子,
一座金礦。
金子一般的肌膚,
金子一般的夢幻,
金子一般的魂靈。
歐文斯來了,
貝利來了,
卡爾·劉易斯來了,
布勃卡來了,
邁克爾·喬丹來了
那微笑的紫檀色旋風
格里菲斯·喬伊娜來了……
僅僅把名字連接在一起就是一部英雄
史詩呀,
奧林匹克,
永恒魅力。
詩歌之后,
這里的黎明靜悄悄。
大衛走向競技項目,
猶如肖邦走向鍵盤,
猶如羅丹走向錘鑿,
猶如楊麗萍走向她的孔雀之翼。
該怎樣描寫田徑運動呢?
跑,跳,擲,
猶如
真、善、美:
三根支柱,
結構成簡潔的力。
100米,
偉大的戲劇。
對童話
100是一棵樹上懸掛著兩顆太陽。
對哲學
兩個“0”是極限之謎。
對大衛起跑線是一座門坎,
它兀然隔開天堂和地獄。
虛榮,
偏狹,
怯懦,
猶豫:
一切地獄的屬性,
統統被拒絕在天堂之外。
種族,
權勢,
財產,
戰爭:
一切人間的屬性,
也統統被拒絕在天堂之外。
頭顱垂向大地為貼近思想,
手臂垂向大地為獲取信念。
“各就各位”遙遠,
“預備”貼近。
“跑!”
是蒼天向人類發出的威嚴指令!
精神一旦啟動,
一步便告別一種人生。
骨肉模擬風,
靈魂模擬雷電。
模擬風不忘記雷電的剛烈,
模擬雷電不忘記風的飄逸。
一生為了創造百分之一秒
一個百分之一秒又長過多少平庸的一生!
跳躍者被尊崇為鷹,
沙坑
其實是人類最初的飛行基地。
佛羅里達宇航中心的設計者們
莫非就是在歐文斯腳下獲得飛翔的靈感?
跑道疾馳飛翔的夢,
踏板匍匐飛翔的夢,
沙坑接納飛翔的夢。
跳遠從助跑開始,
助跑從力量開始,
力量從信心開始,
當鷹隼在制高點上回眸一望之一剎,
生活便回到它那遙遠而溫暖的源頭……
穿過第一支歌,
穿過第一個吻,
穿過第一道算術練習題,
助跑小道把大衛召回他的搖籃。
當他第一次離開小道蹣跚奔跑,
又在作了膽怯的一踏,
尖叫著撲向媽媽懷抱的時候,
媽媽的懷抱不就是我們最初的沙坑?
媽媽的微笑不就是我們最初的獎賞?
一尊鉛球仿佛一尊鈾,
它蘊藏著多少神秘的能量!
投擲區是它的同心圓,
運動場是它的同心圓;
星星、月亮、太陽是它的同心圓,
追求、痛苦、歡樂是它的同心圓。
而最初的同心圓,
則是大衛掌心那玉雕一般的繭。
舉起鉛球,
像是舉起創造。
用面頰親近,
用耳朵傾聽,
用心靈溫暖,
智慧就依偎思想筑巢。
躬身積蓄,
低頭構思,
在旋轉的《時間簡史》中,
大衛長成為一棵扶桑巨樹,
前伸的臂,
如同枝柯橫貫天宇。
就在樹臂伸展之一瞬,
鉛球變幻為一只玄鳥,
告別五指之巢,
它飛向無極。
轟然一聲,
鉛球完成了生命之旅。
它用半個圓周,
勾勒出趨向完整的祈愿。
接著是振聾發聵,
接著是目眩神迷,
歡呼和鮮花撲向大衛,
像大海撲向危巖峭壁……
再輝煌的結束畢竟還是結束:
鉛球回歸大地,
金屬尊嚴無語。
森林里沒有兩片重復的葉子,
江河里沒有兩座重復的波瀾。
當粗獷的力在智慧的指揮下投入工作,
草坪上的事業,
就因為工作而美麗。
只有足球隊員才懂得:
為什么上帝造人的時候,
要讓十個腳趾像是十支路標直指前方。
如果時間不是物質,
一塊塊黑夜,
一塊塊白晝,
又怎能縫合成一個神奇的圓?
開局時足球恰像一位少女,
羞澀矜持地躲開了三名對手。
接著從第四名胸前翩然掠過,
那動靜之趣,
恰似竹筏對于險灘。
疾停,
虛晃,
輕撥,
轉瞬足球化作旋風,
草坪上卷過一片斑斕迷離。
一切比喻都在加速度里失重,
超越
使第七名惕勵奮起,
使第八名枉自嘆息。
背水一戰的第九名守衛門戶,
具有斯芬克斯守衛金字塔的偉力。
在禁區的前沿,
足球卻驟然止步了:
作歷史思索?
作軍事謀慮?
還是哲學一般冷峻等待,
等待有限與無限之間那轉瞬即逝的珍貴縫隙?
一切都是,
又一切都不是。
思想者怎容忍片刻的蹉跎游移?
足球堅忍起飛了:
那孔雀亮翅般的一閃,
便消融了體育和藝術的界限。
轉向觀眾席時大衛才發現:
母親已經衰老辭世了,
她的座位上矗立著一尊墓碑。
尚在蜜月的妻子竟然是
目光遲滯,
脊背佝僂,
鬢發皤然!
腳下的草坪已然長成為森林:
生動,
巍峨;
迷蒙,
漫遠……
命運旋轉,
生生不息。
奧運獎牌上,
女神懷抱橄欖枝,
帶著蒙娜麗莎的笑。
女神啊女神,
你也該放下希望之重負,
歇歇纖弱疲累的手臂了。
橄欖枝回答:
方舟可以擱置,
洪水何曾歇息?
憂患難,
歡樂更難;
不自由難,
自由更難;
不尊嚴難,
尊嚴更難:
人哪,
認識你自己!
于是流淚。
參加流淚,
參觀也流淚;
失敗流淚,
成功也流淚:
因為世界畢竟還有值得為愛流淚之所在。
沒有經歷北京的奧林匹克,
不能算是完整的奧林匹克。
正如沒有流過淚的人生,
不是完整的人生。
北京相信眼淚,
眼淚相信北京。
金質——銀質——銅質
一千枚獎牌組成時代編鐘。
希臘的大衛和世界的大衛放歌前行,
昨天的大衛和今天的大衛放歌前行。
五環旗俯伏親吻五色土,
旋律如雷霆轟鳴,
耳廓如金色大廳。
北京以東方箴言啟示現代生活:
天行健,
君子當自強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