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處的生活（三首）

剪子一直在叫

一

剪子一直在叫

我來到這里，從前的小巷

沒有了你的身影，只留下一個火爐

盛滿歲月的余燼，一面鏡子

右下角缺了一塊，卻依然盯著暗淡的

時間。一張油墨發亮的木椅支撐著

搖搖欲墜的過去。一個空的水壺

在回憶中擠出一粒淚水，晶瑩欲滴

此時，剪子的叫聲，隨著暮色

大片大片地滲入泥土、石縫、墻壁，之后

齊刷刷長出一地的頭發——

死者的頭發：黑色的，白色的，灰白色的

無法分清，因為你不見了，你

帶走了你一身的家當——背上的包袱

帶走了卑微，混亂，纏繞不盡的生活

帶著唯一的剃須刀，沿著青石道

一路剃了過去——你走了

我們不會叫你的名字：全伯

我們只叫你：——駝——背——子

二

在寒冷的冬夜，剪子的叫聲向我

呈現你的灰暗的，蒼白的臉。你的老藍布衣服

你的油墨般，擦拭刀鋒的褲腿

呈現出你背上的峰巒——

像空中的云朵，不肯被打散

它的秘密，無從得知

是孤獨嗎？它是那樣荒涼

是命運嗎？它是那樣沉重。我只見

你眼神一閃，一絲憂郁，刀鋒一般

一掃而逝，復又低下頭顱。時間

像頭發般簌簌而落。什么都不在了

你孤身一人背著更沉重的包袱——墳墓

將要去哪里呢？剪子在叫

一條鄉下的小路，由耳朵一直通向野外

我知道，在風雨之夕，你會出來

弓伏著身體，剪著墳墓上青草的頭發——

剪子一直在叫

童謠

張打鐵，李打鐵

打把剪刀送客客

表哥要一把。剪掉炊煙，暮靄

剪掉稻田，麥廂

剪掉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辛勞

表哥去城里打工。剪去健康

剪下傷痛，貼滿一身

最后剪下一綹鄉愁，和著月光

煮一碗湯，療自己的懷鄉病

張打鐵，李打鐵

打把剪刀送客客

表姐要一把。剪掉灶臺，柴禾

剪掉豬欄，雞圈

剪掉青布素裙質樸的風味

表姐南下去掙錢，剪掉鄉音

剪下一張張油膩膩的嘴唇，貼在臉上

剪去自己的青春和愛情

張打鐵，李打鐵

打把剪刀送客客

舅舅要一把。剪去閑暇，快樂

剪下淚水，汗水

澆灌鄉村的稻田麥地

舅舅獨守家園。剪去幸福

剪下疲憊和勞苦，嵌滿暮年

最后他剪掉自己，連同無限的辛酸

裝入棺木，埋入傷心的土地

張打鐵，李打鐵

打把剪刀送客客

落葉

在一家建材門市的門口，在

三棵樹下，在三架板車的后面，在

幾個抽煙的民工的面前，樹葉在落

秋風一起，無數的樹葉就在

飄落，我相信，會有幾張民工的臉

也跟著飄落。（秋天了。活是越難找了）

他們的臉和落葉

堆積在一起，相互混雜

彼此的命運已經無法分清

因為我看到它們，在我的腳下

躲躲閃閃，挨擠著，相互遮掩

卻始終無法遮蔽，他們的磨難，煎熬

和屈辱。他們在不動聲色中

掩飾著歲月的驚心

當我走向他們。我感到有什么

就要刺穿我的足底，我相信

那是落葉受傷的靈魂，而不是

在落葉后面，枯坐在秋風里的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