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春天,一天中午,我到學校的傳達室接電話,不經意間看見電話機旁邊有一張當天的《北京日報》,報紙的下方登載著中央戲劇學院招生的啟事,因為有中央戲劇學院這幾個字,一下子分外醒目。它也開始又招生了?我的腦海里立刻出現12年前它招生時的情景。因為藝術院校是提前招生,1966年的春天,中央戲劇學院的兩位老師來到我們中學,請學校推薦適合他們學院的學生去參加考試,學校推薦了我,我見到了這兩位老師,一男一女,一教形體,一教表演,都那樣漂亮,那樣和藹可親,對我充滿殷殷的期望。在他們的指引下,那是我第一次走進它藏在棉花胡同里的那紫藤蘿掩映的校園。初試、復試,接到錄取通知書就要入學了,興奮的勁兒還沒有過去。“文化大革命”降臨了,一個跟頭,我來到了北大荒,和大學失之交臂。我只好悄悄地把那封裝有入學錄取通知書的信封夾在日記本里。一直到好幾年過去了,覺得入學已經徹底成為了泡影,我把那封入學通知書撕碎了。
那時,我正在這所中學當老師。報紙上寫得很清楚,中央戲劇學院這次招生的年齡范圍是18歲至31歲,那一年我正好31歲,也就是說如果再晚一年,我就被拒之門外了。它所設置的年齡范圍多么好呀,恰恰把我們1966年高中畢業的這最后一屆中學生包括在內了。
誰想到教育局通知,凡在校教師此次報考大學只能報考師范院校,其它類大學一律不準報考。這無疑給我當頭一棒。
我已經報名并已經準備復習考中央戲劇學院了,況且這是我第二次考這所學院了。我向學校一再申明這個理由,和這個夢寐以求上戲劇學院“二進宮”的情結。不管學校同不同意,反正我下定決心,先考再說。
中央戲劇學院的考試分為兩場,第一場考文學常識和戲劇常識,分為兩張試卷,考場設在學院的教室。有意思的是,考試的內容答對的部分我全都忘了,偏偏答錯的地方,我記憶猶新:文學卷中問“舉國歡慶”(這個詞很有時代特色,那時剛剛粉碎“四人幫”,報紙上常出現這個詞)的“舉”字當什么講;戲劇卷中問肖伯納的代表作,舉出其中的一部。除了這兩點小錯外,我考得還可以。
第二場是重頭戲,考寫作,考場設在離學院不遠的鼓樓陰森森的門洞改造成的大房子里,大白天的得亮著所有的燈。沒有一扇窗戶,只有一個大門敞開著。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鼓樓之外不遠處就是車水馬龍一片喧囂,仿佛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眼前這黑乎乎的門洞和一張張白刷刷的試卷??荚嚨念}目是《重逢》。這個題目不僅很符合戲劇要求的基本元素,也很符合十年動亂之后人們的悲歡離合的命運跌宕。那時候,我愛好寫作,業余時間參加了豐臺區文化館組織的一個文學小組,組長是后來寫報告文學出名的作家理由先生。就在考試前些天,在這個文學小組里,我寫了一篇小說《遺忘荒原的紅蘋果》,寫的是一位來自印尼的女華僑,從北京中學沒畢業,隨知青大潮來到北大荒,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不得不悲憤地離開北大荒,離開中國,到國外找她的父親去了?!八娜藥汀北环鬯榱耍貒鴣碚宜诒贝蠡牡膽偃酥胤甑墓适?。因為考試的題目正好撞在我的槍口上了,答得很順利,幾乎是一氣呵成,我早早就交了卷,離開那個黑乎乎的門洞。
我考得不錯,我已經弄不清最后是不是區教育局網開一面,反正后來當中央戲劇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到來的時候,學校同意我去報到,并且是讓我帶著工資入學的。
重新回到校園坐在教室里的感覺和心情,是非常復雜的。如果說這樣的考試是在十二年前,應該是正常的,就像春天的蘋果樹開花一樣正常,現在,卻在本該在春天蘋果樹開花的時候,飄落在枝頭上的是一層雪花,而誤以為是蘋果花在綻開。季節的錯過,總讓人有一種荒誕的感覺。歷史總是愛和我們這一代人開著這樣近乎殘酷的玩笑。
非常有意思的是,寫作考試的題目《重逢》像是有著命定的成分似的,我考上了中央戲劇學院之后沒幾天,在那曾經熟悉的校園的藤蘿架下,真的和兩個人有了意外的重逢,那便是我分別見到了十二年前曾經到我們中學招生去的那一男一女兩位老師。
重逢的代價,是青春。
(向守斌摘自《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