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前,農歷六月初九。宜婚喪,忌東行。
小路,有坑,對于從西面來的人說,盡頭在東。
微風輕揚,塵土已是漫天。
北國的沙塵遠比不上江南的落花繽紛,只剩著蒼涼。
有車駛過,車尾的鳳凰標志,隱約透著無法展翅的悲壯。(二八的,老款的自行車里,這個型號最結實,速度也最快。類似于赤兔之流的寶馬。)
我偉大而強壯的大姨,迎著微風,已經奔襲了十幾里路,她要在天黑前趕回家,因為我姥姥在等著她回去打豬草。在那個年代里,在東北的農村,我姥姥對我大姨說的話,僅次于毛主席的偉大教導。
關云長千里走單騎為的是個“義”字,我大姨十里蹬單車為的是個“孝”字;關云長過關斬將護的是嫂子,我大姨披風破塵帶的是妹子。
鳳凰車的后座,坐的正是我那懷胎七月的娘親啊。(我的親娘啊,你以為我大姨真是關老爺啊,能保你母子平安?)
風風火火的十幾里路顛簸下來,姐妹二人到家的時候還真沒錯過打豬草的鐘點兒,不過,那天的豬草還是沒打成,因為我的降生。
原諒我不得不先自豪一下,我的順利早產,轟動了整個鎮子。(一個類似于小區的鎮子,人口不詳。只知道全鎮只有十三個姓。且,張、李、趙、劉各占了一個名額。)
在鎮子里,我媽是最有文化的,“文革”后的第—批大學生,并擔任本鎮小學校長一職。(整個鎮子就一所學校,三個班。)
為了共和國的花朵(一群狗尾巴花),爸媽的婚期拖延了幾次,終于結婚懷孕了。我偉大的親娘已經二十九歲了,也算是高齡產婦。
老趙家,為此整整“熱鬧”了小半年。
對于早產兒來說,首要的危險就是不能適應外界溫度。我們鎮子比較落后,沒有保溫箱之類的東西,所以只能把剛殺的鴿子剝了皮,放在我身體周圍,而且,鴿子的溫度稍微冷卻就得立即更換。
后來我問我媽為啥不用母雞,我媽說:鴿子的溫度跟人體最相似,為了保住我的小命,還是用鴿子安全些。
整整三十幾只鴿子啊,把我姥爺半年的下酒菜都給預備出來了,也是我媽半年的工資。
頭一個月我是不能喝母乳的,因為不會吸,只能用牛奶一點點兒喂。而且,還不能用勺子,即使用再小的勺子喂,我也會很堅決地表示,這個勺子太大,果斷地用斷氣進行證明。只能用筷子一下一下往我嘴里點,就算如此,我平均每天還得斷個七八次氣。而那以后,老趙家的人,沒有一個是死于心臟病的,據說,都是我的功勞。
別的小孩子剛生下來的時候,都是沒日沒夜地哭,我就不同,從來沒哭過,因為氣脈不夠,哭不動。老趙家的人反倒落了個清靜。
現在,不得不提一下我那英俊無比的爹爹了。我落地的時候他正在千里之外的坦克車里轉炮筒子玩,等他演習結束拿著電報趕回老家的時候,我都死來死去上百次了。
早產并不意味著早熟,別的小孩兒在火炕上蹭蹭亂爬的時候,我則是安靜地躺在我的小破被窩里,望著房梁流哈喇子玩兒。
我躺在被窩里玩了有一年多,我姥爺實在看不過去了,趁著我媽去縣里學習的空當,教唆著老姨把我抱到院子里去學走路。
我老姨那個時候還在上中學,哪兒知道怎么教小孩子走路啊,她把我往院子里一放,順手把雞架門一開,那個時候我穿著開襠褲,剛好露著長得跟小蟲子差不多的小雞雞。
大公雞追著小母雞,小母雞攆著小雞仔兒,二十好幾口子“呼啦啦”就奔著我襠下沖過來了。
就這樣,我從連爬都不會,硬生生被我老姨逼得滿院子亂跑,只用了半個月。
會走路了,漸慚我也聽得懂人話了,能含含糊糊地說兩句人話了,悲劇就發生了。
我六歲那年,我姥爺在院子里和泥準備砌火炕,我蹲在邊撒了泡尿,捧了把黃土跟他學和泥。
兩個男人在一起工作是很無聊的,得找點兒話題嘮嘮,不然會憋壞的。
我就問我姥爺:“您上輩子是我媽的兒子吧?”
我姥爺好像沒聽清楚,瞪著眼睛,比較迷茫地看著我。
我只好重復一遍:“您上輩子肯定是我媽的兒子,要不,您這輩子當不了她爹。”
話剛說完,我就聽耳邊風聲大作,連泥帶水一板兒就沖我拍過來了。
還好我躲得快,要不然我姥爺下半輩子肯定就得在大獄里過了。可他還不領情,站在院子里就罵開了,罵罵我也就算了,罵完我還罵我媽,我這火“騰騰”地就往腦門子上躥,抓了一把我剛才用尿和的稀泥……
我和我媽都被趕出了老趙家的院子,之后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在我爸服役的部隊家屬大院里安頓了下來。
從那以后,我就將關于上輩子當爹下輩子做兒子的話題埋在心里,未和任何人談論過。
二十六年后。農歷二月十八,忌動土、栽種。
我媽打電話說要來北京看我,后天的車票。
下火車的第二天,我媽就拿著地圖在北京逛悠起來了。
晚上我下班回家,餃子已經包好了。睡覺前的洗腳水也是老媽燒好了的。有媽媽在身邊的日子是幸福的。
我可不是不孝順的兒子,洗完了腳,又幫我媽燒了一壺,倒好水,試完涼熱,端到我媽跟前,她笑得像要哭。
等她把襪子脫下來,我差點兒沒哭,齊刷刷的三個大水泡。
她還笑:“媽帶來的這雙鞋大,走路老磨腳。”
我趕緊翻出一雙加厚的運動襪,說:“媽,穿這個吧,這個舒服。明天少跑兩家吧。買房子急不得的。”
我媽說:“你是不急,可我急,把房子買完,你再找個好對象,有人照顧你了,媽才能放心。”
我笑著說:“媽,你說我上輩子給你當爹的時候是不是也這么嘮叨?”
我媽也笑,說:“上輩子的事兒誰知道,不過你姥爺倒是成天這么嘮叨我。”
一說到我姥爺我媽眼睛就紅了,我就在一旁勸她:“姥爺死的時候不是也說過,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他都沒說過對不起我,我都沒哭,你難受啥。”
我搬進新家的第三天,我媽坐上了回東北老家的火車。
送走我媽,我在回家的路上看見一個孩子正在跟他媽媽哭鬧,氣得那女人直罵:“我上輩子欠你是不是?”
我很想告訴那女人,你兒子上輩子是你爹,所以這輩子才來給你當兒子,但終究沒敢說。
媽媽,下輩子,輪到我當您爹了,逃不掉的,因為我這輩子欠您的實在太多太多。
(沈菊子摘自《民間故事·否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