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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海口

2008-01-01 00:00:00方格子
飛天 2008年5期

方格子,女,1967年出生,浙江富陽人。近年有小說在《人民文學》《花城》《天涯》《青年文學》等雜志發表,短篇小說《上海一夜》《錦衣玉食的生活》《李市的早晨》被《小說選刊》轉載。《錦衣玉食的生活》榮登2005中國小說學會短篇小說排行榜,并獲“貞豐杯”小說選刊2003——2006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1

電話是凌晨響起的。那個時候我和伯年剛剛把重要的事情做好,我們很疲憊,因為伯年出差幾天,小別勝新婚的道理大家都明白,雖然他在家的時候我們常常要鬧得不歡而散,但是,分開幾日,很多瑣碎都會變得不那么重要。我們總是那樣,一次一次地不開心,然后,一次一次地冰釋前嫌。

這次,伯年回來前給我發了個短信,小青,我餓了。我知道那是我和他之間的特定用語,有點曖昧,但是溫情脈脈。在他按響門鈴前十幾分鐘,我已經準備好了自己,我知道,他是餓了,因為他出去的那天早上,我們鬧了一點小別扭,把原本想做的事都給鬧散了。這樣算來,我們有七天沒有在一起了,這在我和伯年之間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們吃了點心,喝了酒,又你追我趕把自己的衣服給脫了,伯年甚至一反自己的潔凈愛好,沒有洗一洗就把我攤開在床上,我們一次一次地解決生理上的饑餓問題,一直到精疲力竭,然后,我去廚房,冰箱有吃的,我前一天就備好了。但是,我剛彎下腰,伯年就從后面把我捉住了,他在我耳邊輕聲說,小青,我餓。我說,我給你做吃的。但是,我和他心照不宣,此刻,我們的食物是彼此的身體,除此之外,我們找不到什么能夠填滿我們空蕩的身體。我想,這一刻,我是愛他的。我發現我流淚了。

后來伯年常常說,一個女人,要是和男人在一起后流淚了,不是愛著他就是恨著他。

我和伯年平躺在床上,肚子都癟了下去,我隱約聽見伯年身體發出的咕嚕聲,那是因為胃里空掉了。但是,我起不來,就算能夠起來,那我也只能邁著內八字的步子,那是我不能容忍的。就像一本書,我在床上展開得太久了。

后來,我們打電話叫外賣,我要了一份皮蛋粥,伯年要了阿二靚湯。伯年說,小青,為什么每一次我都覺得我們是最后相聚呢?我發現,我瘦了一圈。

寫到這里,我突然回想起那個電話來,電話是我的女兒打來的,我女兒四歲了,在家跟著我前夫。我現在的床是在海口,在海甸島沿江二東路的一幢民居內,租金是剛搬來的時候就付了的,我特別喜歡這里,按伯年的話說,隱蔽,安全。而我的女兒在內地,女兒的電話把我從恍惚中拉到現實,女兒說,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這個問題無數次出現在我和女兒的對話中,我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因為無論我說什么,女兒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否定我的決定。比如我說,媽媽可能過年就能回來,而女兒會在半秒鐘內說,不可能,去年你也是那樣說的。再比如,我說,乖,媽媽買新衣服給你穿,女兒即刻回答,你忘了我有多大了吧?每到這個時候,悲傷總是一點一點回到我內心。是的,我的女兒長大了,我出來時她才四歲,現在都七歲了,七歲的女兒說話怎么那么像大人呢。

我打開臺燈,點了一根煙,白沙,我喜歡抽白沙,軟殼的,那煙溫和,卻能迅速使我跌入一個醉生夢死的世界。伯年也起來了,我們是兩具疲憊的身體,海口的春天,是那樣的叫人熱火朝天。我把女兒的照片拿在手里,一到海口,我就到照相館里把照片塑封了。我到了哪里,都能把女兒的照片拿出來看。我想起拍這張照片時,女兒剛剛挨了我的一頓打,然后,我帶她出去逛公園,公園是新建的,里面一個瘦弱的老頭背個相機招徠生意,我突發奇想,說,來,袖袖,叫師傅給你拍張照片。在這之前,我女兒從來不愿意拍照,她怕鏡頭,但是因為剛才已經受了點皮肉之苦,她只是呆呆地立著,不敢反抗又顯得不知所措,我在旁邊拿一個圓環鈴鐺,零碎的聲音在公園四處逃竄,我說,來,袖袖,笑一笑。笑一笑。我看到袖袖的嘴角牽動一下,終于哇一聲哭了出來。但是瘦老頭畢竟是攝影高手,就在袖袖將哭未哭的一瞬間,按下了快門。

后來我每次看這張照片,都有很多辛酸的往事涌上來,我想起我和前夫那些你死我活的日夜,想起母親患憂郁癥的面龐,那些堆在墻角的服裝設計圖案,我在海口的一間屋子里,常常哭得地動山搖。

那都是夜晚的事,夜晚的海口顯得寬容而厚愛,天一亮,所有的哀怨都將成為笑談。海口是個貌似堅強的城市。好在我碰到了伯年,我常常慶幸。我喜歡伯年的雙手,他的右手食指關節處有一個繭,那是他曾經奮斗的痕跡。我喜歡他一米七五的個子,不高也不矮,靠在他懷里,總是那樣的恰到好處。最重要的是,伯年是善解人意的,當我想念女兒心情黯淡的時候,他總會開著車把我送到郵局,然后,他拉著我的手,坐在大廳里,等著前面的人打完長途,他會像第一次一樣,為我搶一個位置,說,好了,好了,輪到我們說了。他總是先撥通我家的電話,然后再交給我,自己坐在大廳等我。

我看著女兒的照片,又一次要哭出來,但是,伯年轉過頭來,用他的嘴堵住了我,我從他的嘴里接過空空的一口煙,我嗆起來。伯年說,想個辦法,把袖袖接出來。我看看他,他是真誠的。在海口,我很少能看到那么真誠的眼睛。但是,誰來帶我的袖袖呢?每天天一亮,我就得出去工作,我的海口夏裝剛剛有了一點起色。伯年一定看懂了我,他說,胭脂不是請了保姆嗎?我們可以請她帶袖袖。

天已經亮了,我看到了希望,我想像女兒飛奔到我懷里的一幕。

2

胭脂是我在老家的好友,我們曾經有過偉大的夢想,就是能夠到北大荒,我們想像自己在那里開墾荒地,種滿莊稼,生長愛情。但是,那是我們年少時候的事了,后來,胭脂來到海口,我有時也想過有關命運這個嚴肅的主題,我的理想是做出世界上最溫暖的衣裳,讓我的父母冬天不怕冷,讓我的祖父穿上他孫女設計的衣服在村口的雞楓樹下坐著看歲月蒼老。年輕的我們總愛把“命運”這個詞掛在嘴上,覺得冥冥之中,是命運這雙手,在操縱著我們的走向。比如,我們原來是要到北方去,那里土地廣袤,現在卻來到了南方,這里人口密集。又比如,我和胭脂曾經是堅定的獨身主義者,我們向往著那種單身貴族的生活,而結果呢,胭脂來到海口也就三個月,就把自己嫁了。我那時還在內地,也就是海口人常說的大陸,我用辦公室的電話給胭脂打了一個電話,我說,最后一個浪漫主義獨身主義嫁了海口,那我還要堅持什么呢?誰也沒有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在一個秋雨翻飛的晚上,我嫁給了一個年富力強的郵遞員,“我市服裝設計師與郵遞員的世紀愛情”,當時報紙新聞版的記者見了我,多么親切啊,我的個人婚事為她提供了整版的新聞,連篇累牘的報道,成為當時街頭巷尾的談資。女記者作為我的愛情見證者曾經在我家來來往往,直到我發覺我的郵遞員丈夫暗地里夸起她柔軟的腰肢,夸她做菜的小手藝時,我才發覺一個童話結束了。

我不想讓胭脂知道我的落泊的愛情,我只說,我離開了一樁婚姻。我記得那天胭脂在電話里哭了。

而我去海口是有點神秘色彩的,那時,我和前夫共用一個屋檐,共養一個女兒,我們試過要不要和好,日子就那樣過了,但是,一旦談到婚姻,居然十分有共同語言。我說,算了吧,我累。我前夫也是哀嘆三聲,說,結婚其實是體力活,比送報紙累多了。

但是我們知道,我們在身體上需要對方,很多個寂寞的夜晚,我和前夫背著三歲的女兒,偷睡在一起,而事情一結束,我們就像青蛙一樣,各自跳開去。我們怕產生新一輪的感情。

我到海口打了個電話回去,我前夫還在睡覺。昨天晚上,我們又在一起了,我們在床上愛得肝腸寸斷,但是,莫名其妙我們又沒了默契,我和他像菜市場的小販,把各自的臉漲得通紅。

電話通了,我說,我在海口。前夫說,袖袖的衣服要多給她穿一件,昨天晚上我聽她咳了。我說,我在海口。前夫說,你終于走了。我在海口的街頭,遙想女兒袖袖是不是真的感冒了,但是,我已經在海口了。我已經離開她了。

是保姆阿鵑來接我的。她是那種特別典型的海口女孩,說話輕輕慢慢,又是少有的很漂亮的那種,一雙眼睛能夠含得住很多水,眼睫毛微微反翹起來,只是臉上有這個城市明顯的印記,痘痘,稍稍遮住了阿鵑的美麗。我疑惑著,海口是個美麗的城市,連保姆都是那樣叫人心儀的。我說胭脂呢,她怎么沒來接我?阿鵑笑一笑,沒有說話。我突然從她的眼角眉梢感到了一種陰郁之氣。

當天晚上,胭脂為我接風。我沒見到她愛人,我沒問,我只是覺得胭脂滄桑起來了。我對胭脂說,燕子,我投奔你來了。

胭脂轉過頭去,我看她的臉色蒼白,我說,你怎么啦?阿鵑過來,她扶起胭脂,說,我家阿姨身體不好。胭脂原本的名字沒有那么好聽,叫燕子,是那種總也飛不高的鳥,但是自她到了海口,就改叫胭脂了。我說,我叫慣了,怕改不過來。另外,胭脂這兩個字,風塵味道太濃了。然而胭脂不讓,她說,海口的我就只能是胭脂了。這樣,盡管我想著兩個字是胭脂,yanzhi,都讀平聲,但叫起來總是燕子的音調。過了大概半年,我才把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姐妹叫成胭脂。

這個晚上,我和燕子躺在一起,從窗口看出去,是一個月亮,不夠圓,與我想像中的中秋月亮不一樣,但是,這不影響我和燕子回憶往事。我們像翻開一本日記,看一頁,笑談一番。我有一次起床,從陳舊的背包里翻出兩三本證書,那都是我在家鄉的事業,服裝設計新穎獎、創意獎。慌亂中,有一個小小的墨綠色的本子掉了出來,是我和郵遞員的離婚證書。我一下子恍惚起來,離婚是要發一本證書的,證明你和一個男子曾有身體上的糾纏。我想,除了能說明這點,不知還有什么用。燕子的身體有點虛弱,月亮已經從窗口移開了,燕子才告訴我,她剛從醫院回來,因為動了一個手術,是宮外孕。在我和她長達八個小時的敘舊中,燕子始終沒有說到她的先生,那個讓她在海口有了一席之地的男人。我幾次看到燕子的淚水從眼角溢出,然后悄悄用手背揩去。有很多的事我想問起,但是,燕子不停地說著,說我們的過去,說我們曾經的夢想,燕子的夢想是鄉村女教師。有十來分鐘的時間,我們甚至回憶了一下童年,燕子說,小青你還記得嗎?我第一次走進教室,都不敢走到講臺上,是你拉著我的手,向端坐著的同學們介紹我,我的手發冷,我那時多怕啊。我想起在那個遙遠的山村里,我和燕子在那寬廣的田野,看天上風把云吹散了,那些云變成了她變成了我。

我怕影響燕子休息,我說燕子我們不想過去的事了,我們又在一起了,只要有決心,什么都可以重新再來是不是?但是我很清楚這樣的說法只是自我安慰,燕子真的是一位很好的老師,在那個鄉村小學里,她是唯一的代課老師,但是,她的學生們都喜歡她,她和他們成了最最要好的朋友,她教的班級各科成績都在前面,而且,音樂、美術、體育方面各有了拔尖的孩子。那是燕子的光榮與夢想。要是那個夜晚,燕子不從教導主任漆黑的房間跑出來,那么,燕子的人生就得改寫。我不想談了燕子,燕子我們睡吧。我說。我的淚水悄悄流出來,天空只留下灰蒙蒙的一塊,窗簾斜斜地把夜色擋在了外面,椰子樹在海風的帶領下搖了幾下,又恢復了平靜。夜,就這樣在我和燕子之間安靜下來。我看燕子的呼吸均勻,想起來睡到阿鵑房里,但是,燕子不讓,燕子說,小青,你躺在我身邊,我感覺暖和,我怕冷。那是海口的八月,海口的中秋,而我的燕子卻那么冷著。

很多年后我重新回想起那一句話,“小青,你躺在我身邊,我感覺暖和,我怕冷”,才回想起那個晚上的燕子是多么的脆弱。而我剛到海口,剛剛飛越瓊洲海峽,心中充滿了對新生活的向往,海口的一切,于我,是一個新的開始。我忽略了燕子的痛。

3

很多次,伯年都問我,如果他那次不到三東路去打電話,那么,我們還會不會相遇相識直到現在的相愛。這個問題我永遠無法回答。想起剛到海口的日子,我總是要穿戴整齊了,手里捏著零票,從二東路出發,穿過一個小型集市,再拐兩個彎到三東路,那里有一個電話超市,每到雙休日,超市總是擠滿了人,因為只有雙休日話費是半價的。我那天在長隊后面等著等著,但總要被后面的人擠出隊伍,后面有太多人想聽到親人的聲音,他們像我一樣,離開家,離開故鄉來到這里。我是多么想要聽到女兒的聲音啊。等到我好不容易排到窗口,已經下班了。我不肯走,我固執地站在窗口,接下來我就哭了。

我想像我的袖袖等在小店電話機旁的那種期盼,哭得要昏死過去。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背后對我說,我帶你去海秀大道,那里也有公話亭,我常常在那里和家人通話。我擦干淚水,看著面前忽然出現的這個男子,猶豫著不敢相信,我沒有很多錢。我手里捏的是零票。他看出我的猶豫,慌忙說,也是半價的。我很快跟著他走出了三東路電話超市。我那時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自行車就停在門口。這時我忽然又停了下來,他是誰?我想起燕子說,小青,你不要相信海口的任何男人,都是狼。我說,你是誰?他笑了笑,說,我叫伯年。

我坐在伯年的自行車后座上,沒有說話,伯年也不說話。大約有半個小時吧,我們到了海秀大道。令我想不到的是,海秀大道的公話亭擠了更多的人,他們的神情像我一樣焦慮,像我一樣迫不及待。我和伯年兩人像突然被搶了心愛的東西,一時茫然無措。我們沿著海秀大道往回走,走過一個轉角時,伯年用手扶了我一下,我感覺,他的掌心布滿了老繭,一個一個,居然連成了一條線,像一個長年在機床旁操作的鉗工的手。我的心不由得一震。

回到燕子家里,我看到一個黝黑的男子坐在客廳,手里捏著搖控器。大約就是燕子的愛人吧。看到我進屋,燕子對那個男人說,阿財,我的小姐妹從大陸過來了,要在我家住一段時間。這時,我才知道,原來燕子的丈夫不知道我來到他家,這讓我有點惶恐。

我對阿財笑了笑說,打擾你們的生活我真的過意不去。阿財說,哪里話,燕子以前說起過你的。你是她在大陸最好的朋友吧?我感激地朝阿財笑笑。

當天的晚飯由我來做。阿鵑回鄉下去了,燕子說,阿鵑有個年老的父親在家,病了,阿鵑要在家住上幾天。

我從菜市場買了冬瓜,一小塊肉,還有幾個海魚。我系上圍裙,像個家庭主婦一樣,在廚房忙碌起來,但是,我很快發現我并不是一個合格的廚師,在老家,大都是我前夫做飯。切冬瓜時我把左手無名指墊在了底下,幸好刀不是很鋒利,血流出來,我慌忙跑到樓下,要了兩張創可貼,把手指包起來,很快回到廚房。那頓晚餐燒得很艱難,冬瓜切得太厚,煮了七八分鐘揭開鍋蓋,湯沒有了,但是冬瓜還是含糊著。我想起前夫說過,冬瓜要到透明晶亮了才算是熟的。后來,我又把那條海魚燒焦了,焦味有點嗆人。阿財來到廚房,我看見阿財的臉色不是很好,我一個勁地說對不起不好意思,阿財終于緩和了臉色,說,不如我們大家到外面去吃一點吧。

我和燕子都不同意,我是因為燒壞了菜覺得過意不去,出去吃反而要叫阿財破費感覺不好,燕子說她還不能吹夜風。在阿財的堅持下,我們還是到了街上,海風總是把我的長發吹亂,帶著海腥味。讓我意外的是,我居然又碰到了伯年,他正低著頭在吃一個沙鍋粉絲,吸吸吁吁的聲音,好像那沙鍋粉絲特別好吃。我們路過他身旁,他正好抬起頭來,看見我,他一愣,很快露出了笑。

這樣,我和伯年算是正式認識了。我后來買了一個傳呼機,很小巧的樣子,我常常會在上面看到一個號碼,13707678999,那是伯年的電話。我那時還沒找到工作,我的對服裝的個人體驗遠遠沒有和海口這座城市相圓融,我的設計是典型的上海小鎮調子,一襻一扣都帶著小氣的海派,高不成低不就的女人家,在人前總想昂起頭來,又怕腰束得太厲害挺不直來。我的應聘屢遭失敗,有一次我在一家公司面試時,碰到一個江浙口音的人,親切得感情用事起來,和她攀談之中總是引到上海去,誰知她面無表情地告訴我,不要和我說方言。在一次次被拒之門外后,我對自己的設計產生了懷疑。有一次,我在報上看到一個專題,一個文不對題的主題,“衣帶漸寬終不悔”,忽然頓悟,我的理念,之于海口這座城市,就是那樣的文不對題。我像個小資,每日背個包,在海口的街頭晃蕩。旁人都以為我這個大陸妹子日子很寫意,我的內心卻是焦慮不堪,面部開始有色斑。我開始抽煙,沒有固定牌子,作秀的成分多一點。燕子看到過一次,她沒說什么。但是,當有一次我拉開背包想抽一根時,發現有兩包細枝白沙煙。我想,燕子,她是懂我的。

那個時候,伯年的電話對我來說就是安慰,我每次看到這個號碼,都會激動著跑到樓下去,在那個雜貨鋪的柜臺邊回復伯年。我們的電話簡短,大都是沉默著。我握著話筒看海口的街頭,車子開過來開過去,有載客的摩托呼嘯著開過去,我偶爾也能看到剛從內地過來觀光的游客,他們對這里的所有抱著很強烈的好奇心,他們喜歡看椰樹在風里飄起來,還有一個人發出了感嘆,說海口的天空特別藍,又說連云都找不到。而我和伯年始終握著話筒,一直到后面有人等著要打電話,我才說,有人等著呢。他才說,你喜歡什么,我想送你什么。

我每一次都說,我不缺什么。謝謝你。

那個時候,伯年就是我繼續留在海口的理由。我曾做過很多次夢,夢見我在一艘船上,伯年卻在岸邊。后來我常常想,要是我和伯年就這樣,不去海邊,那么,我的生活會不會有什么新的變化呢?

那個晚上,我特別疲憊,跑了一天,我沒有任何收獲,下午去人才市場時,碰到了三四個寧波人,他們在那個大廳里擺出了一個攤,招收文秘。還想要什么選擇呢?我把幾張證明我學歷證明我水平的證書遞過去,他們看了都很喜歡,說是終于碰到上海老鄉了。我們熱烈地用上海話交談,儂來儂去又哪能哪能地盡情了一番,后來我談到實際困難時,那個領頭的中年男人說,我們一般收三百元定金,你是老鄉嘛,意思一下,因為公司財務有紀律。我從包里掏出錢來,我交了兩百元定金。我在燕子家里一直等著那個美好的消息,過了一個月,我才知道,我又一次被吃了錢。由此,我在海口的三年里,幾乎不再和老鄉來往。后來伯年總結說,小青,你的孤獨是因為你聽不到鄉音。鄉音是親情,我沒有了親情,永遠是個流浪的人。晚上我很快躺在床上,我的眼淚下來了,我想,我為什么要出來?我老家還有女兒呢,我的女兒巴巴地望著,等著我和她團聚。燕子走過來,看我蒙著頭,她始終不說話。后來,當我探出頭來時,我看到桌上放著一個椰子,新剖的,有個白色的吸管。我坐起來,和著淚水喝完了一個椰子清涼的汁水。

傳呼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13707678999。我看到這個號碼就哭了,我重新躺下去,我暢開我的身子。那一次,我才知道,有時候,哭也不失為一種好的放松。

我在樓下雜貨鋪旁邊等著伯年來接我,我穿著燕子前一天買給我的白色運動裝,她說,小青,你穿白色真漂亮。我把長發用一塊方巾綰在腦后,我站在海口的天空下。一輛黑色的車停在我旁邊,我讓開去,我對車有一種天生的恐懼感,我覺得那是強權的特征,有著富貴的傲然,我一邊讓一邊瘋想著伯年,他在哪里?他說二十分鐘就到的。我轉身跑進雜貨鋪,我重新撥號,13707678999,我聽見伯年在說話,那么近,他就從車里出來,他說,小青,來,上車,我帶你去海邊。

我們在海邊一家露天酒吧找個位置坐下來。我的座椅旁正好有一株椰樹,我靠在樹上。伯年看著我,我們有了一次真正的交談。那個夜晚,是我到達海口以來最美好的。伯年也很健談,他從大學出來后,去了一個科研單位,海口開發后,他跟著同學來到了這里,有十年了,他現在終于慢慢好起來了。這輛車是新的,他說,小青,我買車的時候就想好了,我要用自己的車帶你來海邊。

酒喝得很盡興,我們一扎一扎地要,然后我們在沙灘上躺下來。我想起老家患抑郁癥的母親,我想起袖袖,因為我的家庭破碎,她總掛著破碎的眼淚吃飯。我側身過去,看見伯年的眼淚正從眼角漫出來,漫出來。

那是我們的第一次。我記得后來他的車胎陷進了沙里。遠處有一群學生,圍著說話。他們望著星空暢想自己在海口美好的未來。伯年讓我回到車里,他去請學生幫我們推車。慌亂之中我居然忘了把內衣的扣子扣好。他俯下身,在我胸前吻了一下,小青,我們不要分開。

4

我一直以為燕子和阿財是能夠守在一起的。阿財雖然長得并不出眾,但他總歸是燕子在海口的家。只是阿財有半年不出來了。阿財的老家在一個縣里,他在那里工作,他的父母都在那里。每一次阿財出來時,都會帶出來一筆生活費,他交給燕子時總要說,燕子,等我的狀況好一點,我就買一套房子,我們再也不用租房住了。燕子懶在阿財身上,阿財,你為什么不帶我去見你父母呢?我那么帶不出去是不是?阿財消瘦的臉頰逐漸冷下來,又熱起來,萬般無奈的樣子。

從阿鵑那里,我知道了一些阿財的事。阿財在縣城一家獸醫站上班,每個月里,阿財總要出來,和燕子一起生活一個禮拜。和女兒生活在一起時,阿財總是陽光燦爛的樣子。阿鵑沒去過那個縣城,阿鵑說,那里有好幾個民族的人生活著,那里的生活習慣和海口人是不一樣的。有一次阿鵑還說了一件事,說是一個路人,口渴了,看到旁邊地里種著甘蔗,他掰了一株吃,又在地里坐了一會兒就走了。后來那青年回到家后,四肢開始腐爛,什么藥都治不了。后來找到一位老者,是少數民族的,他看了青年的面相,說,他被蠱惑了。原來那個民族的人都特別看重互相珍重,你口渴了吃甘蔗可以,但不能把甘蔗的梢頭和箁頭亂丟在地里,按那個民族的風俗來說,甘蔗也是有生命的,它們的生長和發育都有使命,替人解渴,甘甜的汁水就是它的血液。那青年喝了甘蔗的血,理應對甘蔗心懷感激。但是他沒有,所以,甘蔗的主人就替它報仇。當時我聽了這個故事心慌慌的,覺得海南是個神奇之地。

而燕子著了迷一樣地愛著阿財,常常叫我疑心是不是被阿財蠱惑了,看阿財瘦小無力的樣子,根本不是燕子以前向往的可以依靠的男人。所以,我每次看到阿財,都要懷著恐慌,我對燕子說,阿財身上有股子鬼氣。燕子總是笑笑說,我當時看到他就像被點了穴。

阿財那么久沒有來海口了。燕子因為身體原因,已經辭了職在家,她的生活漸漸地有了捉襟見肘的寒磣。那時,我已經租出去住了。有一次我在菜場碰見燕子,她瘦了很多。說真的,在老家,燕子是那樣的好看,我在心里總存有一種隱隱的嫉妒,我覺得,這個世界上,燕子是最好看的女子。現在,我看到的燕子還是那樣好看,只是眉宇之間總藏了些憂慮,她只買了一把空心菜,說是她愛吃。我拉著她的手,燕子,你和阿財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我幾個月沒見著他了。

我和燕子抱著兩歲的小齊坐上了長途汽車,我們翻過一座山又一座山。我吐過一次又開始吐。燕子的女兒小齊困了睡,睡醒了開始哭。等到車到達山頂時,我的心狂跳起來,莫名的恐慌一瞬間擊中了我。我看了看身邊的燕子,她的臉煞白,她緊緊攥住我的手,她的手好冷啊,那種刺骨的冷迅速遍布我全身。燕子說,小青,我怕。我猜想燕子是怕真相的逼近。

那是一個狹小的縣城,一條公路只有一米寬一點,沒有大客車,也沒有摩托車。因為是在山里,山路緩坡很大,連自行車也很少見。那里的人們臉是黝黑的,他們動作安詳,好像與外界隔絕了。他們挑著擔子,有椰子,有一些菜蔬。我們的到來仿佛侵犯了他們,他們對我們的警覺讓我覺得這山里充滿了一種神秘。

他們開始指指點點,說著我們永遠也聽不懂的話。燕子幾次趔趄著,說,我的阿財,一定發生了天大的事。不然,他怎么會不要我們呢?

我們在一間低矮的屋子面前停了下來。屋子幾乎沒有什么特征,但是,門上那張圖卻讓我后來都很難忘記,畫在紅紙上,有一個身子,但是找不到頭顱,旁邊一個女子的心門暢開,露出半顆心來,那顆心是模糊的,整幅畫充滿了詭詐。阿財打開門來時,我才收住了目光。

屋子里面干干凈凈,有一張木板床,一床淺輕的薄被下面,有一張白凈的女子的臉,順從的眉線,一雙眼睛雖是凹下去,卻也是含著笑意,小巧挺拔的鼻子,左側有一顆痣,剛好在鼻翼中間。我們來不及問,阿財就把我們拉了出來,阿財操著純粹的海口普通話責備我們,他看看我說,是不是你的主意,小青?

我聽到木板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我瞪一眼阿財,繞身走了進去。我說,你是誰?

那女子掙扎著想坐起來,但試了幾次都失敗了。我很想幫她一把,但是一想到燕子,我的心里就慌起來。原來燕子這么幾年來,一直與她在作戰,難怪那個晚上燕子說,小青,有你在我身旁,我就暖和了。真冷啊。

門開了,燕子抱著小齊進來了,燕子看著床上的那個女人,開始哽咽起來,她一直把腰彎下去,彎下去。她嘴里不停地喊著一個人的名字,我聽不大清,好像叫冬冬。

過去很多年后,我依然無法忘記那個夜晚,我們三個人在那間低矮的屋子里說話,冬冬只是聽著,淚水不時地溢出來。燕子幾次俯在他耳旁說,你看你看,你的女兒都那么大了,她會叫媽媽了。阿財在門外,他有幾次試圖進門來,都被我擋在了外面。等天亮時,我和燕子抱著小齊離開了那個縣城。很多具體的細節我都記不起來了,但是,燕子抱著冬冬把臉貼在一起的情景,就像門上的那張圖,像是印在我的心上。還有小齊,小齊在冬冬的懷里,那樣安靜,仿佛一只飛著的風箏,終于落到了主人手里。

回到海口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不談那一次白沙之行。燕子像換了一個人,她常常在夢里抓緊我的手,說,小青,我們回去,我們回老家去吧。等我推醒她時,她又會把頭埋在被窩里,顫抖。我抱著她的身子,我說,燕子,我們會好起來的。燕子說,我要賺錢,我要讓冬冬好起來。我可憐的冬冬。

5

我們終于出去做了。那個晚上,燕子接到一個電話,北京來了一個旅行團,讓燕子帶上姐妹一起去。這時我才知道,燕子一直在聯系我們出去做的事。那一天下著雨,燕子說,小青,你沖個涼吧。我說我不熱。燕子問我,在海口有沒有熟悉一個男人有沒有愛上他?我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我不知道現在我和伯年算不算是相愛了。從第一次開始,我們一直和諧地交往著,到了夜晚,我們各取所需。我忽然發現,作為一個女人,所有身上的對于女性的覺醒,是從伯年開始的,我總是在完事后一次一次地想海口這個美麗的島嶼,彌漫著一種掙扎,一種肉欲和精神的相互突圍。我記得有一次,伯年打電話給我,那時我已經買了一個手機,是伯年出的錢,那是一個漂亮的新一代摩托羅拉,握在手里,感覺很好。他在電話里問我,平常都看哪一類書?他在書店,當時我聽了都覺得很奇怪,按我當時的理解,只有那些崇高的對理想抱有不滅信念的人才會踏進書店,才會去翻書。我現在,重要的是要一份工作,我老家有老有小,我的女兒聰穎可愛,我多么想見到她。我隨口說,我喜歡張愛玲。說出張愛玲這個作家來,很讓自己吃驚,說是上海人,其實我生活在上海的一個小縣里。我記得那次一幫學生在討論三四十年代哪些作家怎么怎么時,我聽到一個俗常的名字,張愛玲。伯年很快拎了一袋書到我的房間,《張愛玲全集》。我居然也有幾個晚上,就著橘黃色的燈光讀過張愛玲。

我說有一個男人買過書給我。燕子怔了一下,說,小青,你在家是最愛看書的了,你是一個有理想的人。對了,在海口,你都沒時間讀書了。我告訴燕子,他叫伯年。我隱瞞了和伯年那些傾訴的暗夜,我怕刺激了燕子。

我們開始沖涼,就在燕子的出租屋里,浴室很寬敞,海口的民居都有一個寬敞的浴室,跟這座島嶼的熱帶氣候有關,他們的身上總是帶著微微的海腥味。我和燕子面對面,我們有著發育良好的身體。我們開始想念在老家的日子。那時,我們都還小,我記得一到夏天,我們會在旁邊的小浦里洗澡,我們的童年蔥郁在記憶之中。我們各自抹上肥皂,有一刻,燕子濕淋淋的身體抱住了我,我手里的毛巾掉在地上,我用手環住了燕子的腰。燕子說,我們是干凈的小青,我們以后也是要干凈的。我感覺到燕子的淚水滴在我的肩上。

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我們去五公祠拜了先人。我不知道燕子默念了些什么,我只是一個勁地說,我要讓我的女兒來到我身邊,保佑我的母親好起來。我們從五公祠出來,燕子的電話響了。燕子拉著我的手奔跑起來,我們穿過人群,來到一個小叢林。燕子說,小青,和你喜歡的男人在一起呆上一個小時吧,我們要出去做了。我有點驚惶,我說,燕子,非得那樣了嗎?燕子說,給他打電話,和他在一起。我說那燕子你呢?燕子笑了笑說,我想去看看,他在海秀大道。我這才想起來,燕子和我說起過,在海秀大道旁邊,拐幾個巷子,有一所小學,有一個年輕的老師,在那里教書。燕子說,我想我是永遠回不到學校的了小青。

出門之前,阿鵑來到我們房間,有好幾次,她都用眼睛在詢問。我知道她在奇怪,今晚,我們為誰而容。在這之前,我和燕子從不需要化妝,我們很自信。出門之前,燕子關照,阿鵑,你帶小齊早早地睡了,有個老鄉過來,我和小青姐去見見他。阿娟的嘴角牽動了一下,說,我知道。

但是,當我們臉上殘留著春色回到家里時,阿鵑居然還抱著小齊在等我們,她輕輕說出一句,你看你看,你媽媽她賺錢回來了。燕子走過去扇了她一個耳光。我站在那里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事實上阿鵑是辭過工的,那時,她一心想嫁去內地,她說,我厭倦了海口,這里多么骯臟。但是,她和好幾個男朋友交往后,都是不了了之。燕子曾經對阿鵑說,要是你有了另外的東家,你想走就走吧,我自己帶孩子。阿鵑說,阿姨,我不要工錢,我只要留在小齊身邊,我喜歡她。

阿鵑被燕子扇了一個耳光后,變得怪怪的,她常常在我面前說,小青阿姨,你是個好人。你要當心燕子阿姨,她很陰的。我無法忍受一個小保姆在背后說燕子的不是,我覺得她對燕子對一個主人缺乏相應的恭敬。

6

過了夏天,海口變得清涼起來。換了個季節,伯年也變得忙碌起來了。我自從和燕子出去做過一次后,不再主動打伯年的電話。他來了,我還是很熱情的,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但是,有一點變了,伯年忽然設防起來。那一次,他拎了一袋水果,都是南方出產的,楊桃、菠蘿,還有荔枝。伯年說,荔枝對皮膚很好,妃子笑呢。我摘下一顆來,慢慢地剝皮。伯年從背后抱住我,我的耳根立刻熱起來,他的呼吸很急促,因為這中間隔了一段時間,我們都有了很強的欲望,我們彼此都需要安慰。而對于生活,我只知道他換了工作,除了這點,我對他真是一無所知。但是想想,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在海口這座城市,有多少那樣的男女,他們滿懷著希望而來,一天一天的日子過去,所有的理想褪盡顏色后,留下的也許就只有男人和女人,欲望和掙扎。

那一次,我們很投入。但當我走進洗手間,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樣,想要清理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的身體里面居然是干凈的。我返身出來,見伯年正把那個半透明的小套子沉甸甸地從那個地方收下來,然后,他笨手笨腳地用面巾紙包起來,很快,面巾紙濕了。我說,發生什么事了嗎?伯年顯然是慌亂的,他抬起頭來,他的臉有點紅,剛才的激情還未完全散去,他喏喏地說,我怕你懷孕。

這讓我迅速想起了白沙的那個女人,冬冬,為阿財生下一個女兒,以為能生個兒子,那樣,她就能得到一筆錢。她原想好了要帶那筆錢回去,修好房子,和青梅竹馬的男朋友結婚,誰料想,她生了個女兒。在海口這個地方,尤其是鄉村,生個女兒是很叫人看輕的,更使冬冬沒料到的是,她居然產后憂郁,又感染了產褥熱,并發癥很多。在遠離故鄉,隔了千山萬水的那個小縣城里,冬冬只能躺在那塊木板上。燕子和阿財相識后,阿財對燕子說,我有一個女兒,你愿意跟著我養她長大嗎?那是冬冬的女兒,燕子不聲不響地接受了小齊。

我套上那件寬大的睡衣摔門走出了那間屋子,那間屋子里,有伯年的氣息。我在一個市場淘回來一張油畫,一個女子,冰雪聰明,站在窗前看海,《后窗》。我把她貼在我的床上方,我想起,每一次我和伯年在暗夜里的互相安慰,她一定都記在心里了。

我后來一直不愿和伯年見面,但是爭不過我的內心,我那么深愛著他,和他在一起,我才會覺得是有意義的,是僅存了一些理想的。我和燕子開始慢慢地有了業務上的一條線,只要有旅行團過海來,我們都會裝成出門,陪那些從內地過來見識世面的男人喝酒,陪他們唱歌。有一次,我碰到了一個男人,當時我的心里格登一下,我想,我完了,因為他太像我的前夫了,當時我還以為他來找我了。后來我和那個男人聊得很投緣,我們聊各自的家庭,因為馬上就要分開,便可以盡情地訴說,又不用處處小心。我們都很同情對方,他塞給我七百元錢,這對我來說是個大數目,我欣喜地看到我的女兒離我越來越近了。分手時,我們互相擁抱了一下,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是我熟悉的上海男人護膚品的香。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對于伯年,是應該有愧疚的,只是,那個念頭很快過去。

伯年有一次在電話里問過我,他問我現在的工作怎么樣,我告訴他是在一個廣告公司做文員。伯年說他認識海南大學的校長,他說,如果想在海口過得好一點,還是要學點東西,到海大去旁聽或者正式去讀幾年書,那對自己以后的人生都會有很大的幫助。伯年說,小青,我想供你去讀書。我說,我想繼續我的服裝設計。伯年說,小青,海口這座城市,是沒有服裝個性的。在那個領域,你永遠只是個外來妹。

我已經三十一歲了,我從未進過大學校園,成為一名大學生那該是多么光榮的事,我很快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燕子,我感動得幾乎哭了,我說我碰見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我看見燕子的臉沉了下來,她說,你要離開我了嗎?有一瞬間,我聽見有什么碎了。我和燕子悉心呵護的那份友愛像一個水晶瓶子,它是明亮的,它珍藏了多少我和燕子的往事呵!我想起,那一年,我生病了,有一大包一大包的藥要煮,是燕子幫我煮了吹溫了才端到我面前,她的另一只手里握著一個洗得干干凈凈的蘋果,那個蘋果是她父親留給她的,她說一個人吃了不甜。我又想起來,那一次,我的臉上有一個一個的米果印。母親說,小青,你的肚子里長蟲了。母親買了驅蟲片給我。燕子拉著我來到屋后竹園,我們坐在石頭上,開始分藥片,一片,兩片。燕子說,小青,我陪你一起苦。那么多的往事,我們后來很少提起。現在,我的生活就要改變了,也許我以后就是一個大學生了,我也許會過和燕子截然不同的生活了。但是,那樣的話,我就得離開燕子,她一個人能撐下去嗎?我看看窗外,霓虹燈閃起來,那么風情萬種,卻與我無關。我想起遠在老家的袖袖,我要什么時候,才能把我的袖袖接過來呢。

我忽然決定不去讀書了,那是第五天的事。我打電話給燕子,燕子,我陪著你。無論以后怎么樣我們都要在一起。

我一直沒有告訴伯年真實的原因,我只說,我不習慣學校的生活,我還是覺得文員好一點。伯年堅持幾次后,終于妥協了,說,小青,我尊重你。

7

我和燕子很快在海口穩住了腳。燕子有一次提出來,說要去白沙看看冬冬,我一直記不住是阿眉還是冬冬,可能是阿眉,可能是冬冬。阿財已經不來海口了,我很多次和燕子提到阿財,燕子都是那么不忍的樣子。在去往白沙的車上,我說,燕子,為什么我們還要到那個恐怖的地方去?是的,對我來說,是個恐怖的地方,那里山太高,太安靜,有一種鬼魅之氣。在顛簸的車上,燕子開始說自己的故事,她的海口生活。我們用的是很土的上海方言,我們旁若無人,我們一次又一次回到了故鄉。我想,我們此刻的感覺,任誰都難以明了。

有很多名字在燕子嘴里流出來,我記不住幾個,曉棠,楊青,王平,菲艷,她們從四面八方過來,在海口這塊土地上,她們的名字就像一只只螞蟻,毫不起眼,但是我卻記住了她們的故事。曉棠有個男朋友,從內地找了過來,說再苦再難也要回到老家去。王平的背上又有了新的傷痕,那是老卞用皮鞭抽出來的,王平做來的錢都落入了老卞的腰包;老卞另外還養了一個女人,說好了跟他五年。老卞生意每況愈下,王平因為愛著老卞,所以愿意受傷。羅莎和一個客人愛得死去活來,大家都在笑她,說是哪一個客人會真心對你呢。羅莎因為愛得深,每一次都是自己出錢請那個客人吃飯。一直到后來,在大街上,羅莎看見他在樂普生門口,羅莎叫出他的名字來,但是他沒有反應,羅莎才想起來,在那樣一個風月場所,誰會說出真名,誰會端出真心。

關于我們為什么去海口這個問題,燕子問過我好幾次,我一時都沒有辦法說明白。我說,我的母親患了憂郁癥,她沒有積蓄,她去湖州精神病院住了幾次。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次,父親讓我回家一躺,叫我和四妹一起到湖州去看望母親。我那時剛到上海找工作,偌大一個上海,我就像一片葉子,漂浮在海面上,我那時真的已身無分文了,但是我不愿回去,我要掙錢,我要讓我的母親過上好的生活,但是我是那樣的無能為力。父親叫我回去,交給我兩百元錢,我和四妹坐車到了湖州。

隔著一個小方格窗,我遞進去一張介紹信。醫生朝里面喊了一聲,邊上,一扇大的鐵柵門,我從鐵柵門看進去,一個一個小房間挨著,長長的走廊,走廊的盡頭那扇洋鐵門開了,我的母親從鐵門后面走出來。那多么像是一種酷刑啊對我來說,我的母親邵美琴,她曾經多么年輕,梳過一個小媳婦的小巧的盤頭,后腦用一枚銀色的小發簪別起來,一小排劉海在額頭輕搖,那是我母親年輕時的俏模樣。她出嫁前我外祖母帶她去鎮上照了像,那張像后來找不見了。

現在,我的母親蒼老而疲憊,寫滿了對生活的無奈。她在那一邊走過來了,她看見我和四妹,驚愕得開始奔跑。我看見母親因為激素過量而發胖,臃腫的身軀被自己絆倒了,母親倒在地上。我和四妹在鐵門外大聲喊媽媽,醫生趕過去,攙起了我的母親。我看見母親的嘴角流出血來,待她走近時,我發現她的手上貼了傷濕膏,右手兩個指頭用白紗布纏起來。我從鐵柵門外伸進手去,我握住了母親,母親的手真涼啊。我四妹撲在鐵柵門上抽泣,醫生走過來說,不要驚動病人,不要刺激病人的情緒。

我很快從書包里拿出一串香蕉,那是母親最愛吃的,但是在家里的日子,水果的芳香,對我們是稀有空氣。我剝開一支遞給母親,母親先咬了一口,又遞給四妹。四妹的眼睛很快腫起來,四妹只重復一句話:媽媽你吃。媽媽你吃。

母親硬是塞給四妹,四妹接住了,她咬了一口,又遞過來給我,我接過來,我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層紗,我含在那里,我不敢讓淚水掉下來,我張開嘴咬了一口又遞給母親,母親笑了。我沒想到母親居然笑了,她在生下我的小妹后,因為超生,要罰款,父親責備,被鄰居輕慢,母親幾乎是不會再笑了,這一會兒,母親蒼白的臉綻開了笑容,她咬一口香蕉,說,真香啊小青。

我一直都想問母親,住在這里是不是很孤單,會不會感到痛苦。我還想對母親說,等我賺了錢,我要送你到北京去。但是,此刻,我什么都沒有說出來。母親一根接一根地吃香蕉,我擔心她會噎著,我還擔心她會問到小妹,那時,母親不知道,小妹已經送給別人家去養了。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父親一再叮囑我們不要告訴母親,在母親的一再追問下,四妹忍不住說了,四妹說,小妹送人了。

那一刻,母親停止了咀嚼,她看著我,那眼神,有太多的疑惑,相信那是災難性的消息。我轉開頭去,母親握住我的那一只手慢慢地松開來,然后,我看見,母親一下子老了去。她輕輕地回轉身,慢慢地走向走廊盡頭的那扇鐵門,那鐵門,在初冬顯得冷酷。

后來父親去醫院接母親出院,母親說什么也不愿出來,她甚至有點狂躁。醫院不得不留了母親一段時間。

我忘記自己說了多少時間,等我回過神來,燕子的臉上已經掛滿了淚。我說,燕子,我一直以為我是有理想的,我是有夢想的,我可能就是循著夢想過海來的吧。

那一天,我們坐車顛了六個多小時才來到白沙,沒想到那個躺在木板上的女人,那個叫阿眉或者冬冬的女人不在了,人去樓空,阿財也沒有了蹤影。我們問了旁邊的幾個人,她們都用敵視的目光注視我們,并不說話。我那時才想起來,伯年曾經說過,不要去惹海口的女人,她們仇視內地女子,她們擔心,他們的男人隨時有可能被內地的女子給擄了去。當晚,我們住在白沙唯一的一家招待所里,潮濕陰冷,像極了一份被拋棄的愛情。

8

阿鵑約我出去的那一個晚上,燕子不在,我那天在房間看伯年買回來的書,我讀那篇《鴻鸞禧》,怎么也讀不懂。伯年近段時間很少聯系我。對于伯年,我有時說不出是什么感覺,依戀他需要他又覺得和他隔了千里萬里的。記得有一次,我買了一串風鈴掛在窗口,他正好給我電話,我說,風來了,風鈴在響呢。說這話時,我想到了我隔了海的女兒,我那整天憂郁的母親,這讓我暫時有一種沉重感,同時內心空蕩起來。有幾個晚上,我都夢見自己千山萬水地回到故鄉去,我甚至想不明白,在海口這個地方,到底有什么在吸引著我,牽絆著我,教我欲罷不能。伯年那一次忽然問我說,小青,你寫日記嗎?我覺得莫名其妙,但是為了表示自己對理想的不懈追求,我說,寫啊,怎么啦?伯年沒有說話,過一會兒才說,哦。我說你怪怪的怎么了呢?

伯年說,他已經幫我聯系好了一個學校,等下半年學校開學,我就可以把袖袖接過來了。那個夜晚,我和伯年是在海邊度過的,我們躺在沙灘上,看星星閃爍著。我說,伯年,你為什么要來海口?伯年有些疲憊,他翻過身去。我從背后擁住了他,我聽他的聲音低低地穿過我的耳膜,為了理想吧。當時,我被他那么輕巧的聲音鎮住了,原來我們都是為了一個理想,那么,我們的理想又是什么呢?我聽見海浪的聲音,沙沙沙。

見到阿鵑時,我吃了一驚。我才一個月沒見她,她似乎變得老成了,眼角眉梢都帶了滄桑的味道。我說阿鵑,燕子出去了吧。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難要我幫忙?

阿鵑說,小青阿姨,我、我。阿鵑猶豫了很久,我從包里掏出錢來,我說,是不是你爸又住院了?你需要多少錢,沒關系你說吧阿鵑,等你以后賺了再還我好了。

我看見阿鵑的眼淚溢在那里,滿當當的,接著就流下來了。燕子阿姨,她,和伯年叔叔在約會。我趕緊拉起阿鵑的手走出了茶樓,海口的茶樓遍布在街道各處,一碟花生,一壺烏龍,就能打發一個下午,思念也好,傷感也罷,都能在這里一一消融。我拉著阿鵑,返身看茶樓,有幾個人趴在窗口,看海口的天空。我猜測他們實在找不到工作,可能喝過一次老爸茶,打算回家了。我聽見有人大聲在唱歌:流浪的人兒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我的鼻子酸楚著,打了個噴嚏。海口的風吹來,把我來不及落下來的淚吹干了。

我很快撥出一個號碼,13707678999,有一個女聲告訴我說,對方暫時無法接聽電話,請稍后再撥。那么,阿鵑說的都是真的了,阿鵑是為我和燕子的友情而難過。我打車去了海邊。我想起,第一次我和伯年是在海邊的車上,我們互相安慰。我想,這一刻,我只有到了那里,我的心才是安定的。

沙灘依舊,有車停在那里,還有年輕人在海邊暢想未來。我找到那一片沙灘,發現這里已經有人坐著了。我的心忽地一顫,這是不是一個暗示呢?我要找到伯年,我開始無休止地打他電話,一遍一遍,我幾乎忘了打電話給他的真正目的。我只想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他和燕子是從哪一天開始了他們在海口的約會。那么,我和伯年呢,我們有過那么多的肌膚相親,我們這算不算愛情?我忽略了一點,這是在海口。我在沙灘上奔跑起來,我一邊跑一邊摔。我想起了母親在精神病院摔倒的那一刻,我的心抽搐起來。伯年,他在哪里呢?海口第一次顯出它的廣闊。同時,我忽然想起來,在那么長時間的交往中,我對伯年的身份全然不知,除了他的屬相。他是一只兔子,我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恩愛的夜晚,他總是身手敏捷又柔情萬般。我說你真生猛啊!他笑笑說,我是一只男兔,我愛動。

我只知道伯年十年前來了海口,從最初的幫人挖渠,到后來的販賣水果,再后來成為律師。至于他上班的地方,他的住址,我從來也不明白,就像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我,小青,你在哪個寫字樓上班。海口可能就是那樣的了,英雄不問出處,心照不宣的了。

那個晚上,我輾轉反側。我到底有沒有真心愛過伯年?我曾經問過自己,我需要什么樣的生活?沒有答案。永遠沒有。

我沒有在燕子面前提到阿鵑和我說起的那件事。我記得阿鵑哭著對我說,小青阿姨,燕子她租了個房間,里面的布置和你房間一模一樣,連那幅畫她都請人拍下來放大了貼在墻上。我記不起什么時候燕子有了我房間的鑰匙,什么時候我把伯年的電話告訴過她。這些是謎,因為謎太多,我的心緒很亂。我有好長時間沒有出去做了。那個北京的梁先生,我們已經成為好朋友,他到了海口,總要找到我,我們一起在露天酒吧里喝酒,像是久別重逢的老朋友。當然,他也是不會亂了規矩,每次我們分手,他都要掏出錢來塞到我手里,然后吻一吻我。我們就說再見。然后各奔東西。

我開始避免與燕子見面。那一次燕子來我房間找我,她的臉上呈現出復雜的表情,我都看在眼里。我不知道如何開口,燕子,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我們前幾個月還又一次回憶了童年往事,我怎么也不愿相信她會在背后與我的海口男人約會,我不愿相信這個事實。我只想著她一定不知道伯年是我真正的愛情,他對我是多么重要,我甚至沒有提到另一個房間。

一直到伯年那一次叫外賣。因為那一次他來得匆忙,忘記帶上那個半透明的小套子了。我看見他很著急,因為他想要我,但是他是那樣的提防著我。這讓我很痛苦,我說你怎么啦,你怎么變得那么謹慎了?伯年摟著我,說,小青,原諒我,這里是海口,我已經被這個城市騙得太多了,這個城市太會說謊了。

我們叫了外賣,我們打電話讓專業用品店送來了套子,我們隔著一層塑料薄膜,隔著心事互相索取。事后伯年開始抽煙,他背著我,他的背依舊是堅實的。我靠在上面,至少有暫時的踏實,我說,伯年,我想回家一次。伯年回過身來,摟過我,小青,你的日記本還在嗎?

又是日記本。我說到底發生什么事了,你怎么總要問到我的日記?我本想告訴他,到海口后我就不寫日記了,但是為了維護自己那一點可憐的虛榮,我說,我藏得好好的呢。猶豫一下我說,伯年,我介紹我的姐妹給你認識。伯年說,怎么突然想到這事?我說,我是怕呢,她叫燕子,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我看見伯年的煙掉在被角上。

過了幾天,我對燕子說,我有一個朋友,我們在一起一年多了,過幾天我帶你認識一下。在這之前,阿鵑又找過我一次。燕子約了伯年,她告訴伯年,她有一本日記的復印件,記錄了伯年和我所有約會的情況,如果伯年不介意,她想拿去發表,她問過雜志社了,要是內文精彩,可以取名《海口日記》,燕子已經統計過了,到1月5日止,日記的總字數是兩萬七千字,可以算到中篇里面去。伯年那時已經到了市府一個部門任職,我知道,進了那里,打個跟斗都會把自己摔成碎片的。我感到了伯年的痛,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愛人被一部中篇日記折磨。我托人從老家買來一個本子,上面印著格言,“志當存高遠”,“取法乎上得其中”,云云。我把本子浸在水里,第二天撈出來,在太陽底下曬,到了傍晚,本子顯得陳舊而凌亂,像極了我們在海口的日子。窗外安靜下來,我的房東是一對年老的夫婦,他們在院子的旁邊搭出來一間小披屋,原來是堆柴的,我租房時偶爾找到這里。我看著小披屋里踱步嘰嘰叫著的雞,我說,阿公,把這間小屋租給我吧。我在海口終于有了一個自己的家。今晚,阿公阿婆一定睡了。我的屋子在巷子的深處,四周的高房把霓虹擋在了門外。我洗干凈阿公早上剛摘下來的楊桃,在海口,楊桃是我最愛吃的水果,我咬了一口,脆脆的。我開始重新構思日記,昨日重現,有歡樂,有悲苦,我記得那一天,有個姐妹被領班摔在了門外,那是大年三十,我們坐在玻璃門里看著她渾身濕淋淋地離開。我想起那個晚上,我剛走出酒店,夜很深了,有個男的直直地迎上來,揚起手就給了我兩個耳光,說是她的女朋友被我搶走了一單生意,而我卻一無所知。我像個作家,開始了漫長的寫作,一點一滴,海口的日子重新在我日記本上復活。我嚎啕大哭過幾次。阿婆來敲我的門,用海口話問候我,是不是病了。有一次她拿了一包蘇式小煎餅給我,是我剛租住時送給她的,她以為我想家了,她對我做手勢說,吃吧,吃了就能睡著了。睡著就什么都不想了。

9

那天,我把燕子阿鵑都叫上,我們來到海邊。我先在電話里和伯年說明了,我要燒掉日記。我到復印店復印了一份。我帶來了火柴,一根一根小小的,尖尖的,上面有硫磺。我帶了一大瓶酒,那是海口的酒,毫無特色但是嗆人,我一個人喝了一大口又一大口,我的臉紅起來,我說,我把它全燒了。我對伯年說,你看看,那上面全都是你的影子,現在我把它燒了。我又拿出一本復印件,我說,伯年,我找到另一本了,我也一并燒了。你以后再也不用擔心我們的日記被復印,我們所有共同的日子我都在今晚燒毀。我看見燕子的臉刷地白了。我怎么忍心去傷害燕子呢,她在海口多么不易,冬冬生下小孩后病倒在床,留下一個沒人要的女孩,燕子愛阿財,阿財的女兒她要全心照料好。她過得那么不堪。我對燕子說,我們不要分開,以后我們還要一起回家呢。我看見伯年轉過身去,我想他是哭了。

我們像一家人一樣說說笑笑回來了。到了燕子家門口,我看見燕子看了伯年一眼,那里有多少愛我算不出來,但是我看見伯年從容地用眼神拒絕了她。這個晚上我們沒有再做愛,我們躺在家里,雖然我的腦海還有另一個家的影子,但是,此刻,伯年在我身邊,我們都擁有著對方。我沒有時間去想會不會長久。我甚至當著伯年的面打了電話回去,讓小店的阿姨轉告我的女兒袖袖,她的媽媽很快就能把她接過海了。

我要回家一躺。母親去世了,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殺行動中,母親始終選擇喝藥。第一次母親把所有治療抑郁癥的藥吞了下去,鄰居上樓喊母親做禱告時,發現異常,母親被救。還有幾次都是因為耶穌堂的姐妹們及時關注母親,把她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需要說明的是,母親從醫院出來后很快信了上帝,她成為一個真正有信仰的女人。父親為此和母親分開來睡,兩個人貌合神離。現在母親去了。在海口聽到這一消息,我在伯年懷里顫抖不已,我以為母親一直在等我回家,那一刻,我才真正體會到“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真正含義。而我此刻回到老家,我看到母親躺在那張窄小的竹榻上,她的床頭放著一個十字架,身上蓋著一塊干凈的白布,用紅布繡上去一個大大的十字架。我看到母親是安詳的,不安心倍感傷痛的卻是我們。我們的肝腸寸斷母親是不知道了。耶穌堂的姐妹們一個個陸續來到她的身旁,她們跪在地上,為母親禱告。我聽說,一個人第一次選擇什么方法結束自己的生命,那么他這一生一定是追隨著那樣的死亡方式。

四妹告訴我,母親信了上帝后,父親多次對我母親動粗。冬天,母親和姐妹們出去做禮拜,父親追到了母親面前,那時正好走到一座橋上,父親推搡著要母親回家,母親說,我要去的地方只有兩個,到上帝那里,回到湖州精神病院去,父親一怒之下把母親推下了橋。大家以為母親會掙扎著爬起來,誰知姐妹們都看到,母親居然在水里張開了雙臂,母親說,她看到了光。

從那以后,母親就篤定了心緒,她常常開心地唱贊美詩,《我的故鄉》、《弟兄姐妹是一家》,母親戴著老花鏡看《圣經》,新版老版都讀,讀《出埃及記》時,母親還抄下一句話來,四妹說她看不懂。父親那時基本不回家了,多年以前,父親就在鄰村有了另外的女人。

在贊美詩的和聲里,我看見母親的身體柔軟,她的手輕松地擱在兩肋,睡著了一般。我忽然間住了聲,因為我發現了一個事實,相對于那么沉重生活著的我們來說,母親是不是解脫了呢。或許到了她該去的地方,那里真像她唱的,綠水青山牛羊成群弟兄姐妹親親熱熱在一起。

伯年這期間打過好幾個電話給我,問我家的情況。我出奇地平靜,仿佛從未經歷過生離死別。燕子也打過電話來,她問我,她父親吐血病好點了沒有。我去了燕子家,她家像往常一樣陰沉,她父親還是靠在樓梯間的躺椅上,面前放著的那個盆,有陳年的血跡。

阿鵑像個間諜,隔幾天給我電話,說,你馬上打電話給燕子阿姨,她和伯年叔叔在一起。我拿起電話,幾次都不能把那個號碼撥出去。我站在母親墓前,那是另一個世界,我對母親說,我走了,去海口。父親在背后說話,他不斷地懺悔,像個虔誠的基督徒,和上帝在開玩笑,他的聲音幽幽地在我身后發出來,像個幽靈。這個背叛我母親幾十年的老頭,居然也落了淚,叫我在一瞬間相信了一句話:往事如煙。

袖袖在無數次期盼失望后,終于放棄了對母愛的等待。見到我時,她先是張開了嘴,然后又合上了。我看見她的雙眼盯著我,盯著我,滿眶的淚水雨一般落下來。后來我抱著我的袖袖,我說,媽媽帶你去海口。袖袖掙脫了我的擁抱,她撲到我前夫懷里,轉過頭來說,你去死。

以后在故鄉的很多日子里,這幾個字像絲棉一樣把我纏起來,讓我窒息。我永遠也想不透,我的袖袖居然在一夜之間長大了。她會叫她的媽媽去死了。她明白死的涵義了沒有呢?

我又一次回到了海口,袖袖的那一句話,讓我對一切充滿了懷疑,也對周遭世界漠不關心,我知道,燕子從沒有放棄對伯年的追求。海口的冬天總是那么不明朗。阿鵑那天告訴我說,她終于找到一個江西的男朋友了,她一直都夢想著要嫁一個內地男人,現在她如愿了。

那個江西小伙子個子高高的,很爽朗的一個小伙子,我為阿鵑感到高興。我想阿鵑的新生活開始了。她在將要轉身離開時,摟住我的肩,輕聲說,小青阿姨,你放心,燕子她不敢怎么你的,我已復印了她的日記,放在你房間洗手間的頂棚上。她要是對你不好,你就拿出來對付她。

我的腦袋轟的炸響,我忘了問阿鵑,她什么時候有了我房間的鑰匙,她有沒有看到我和伯年來不及清理的棉床,那里,一片狼籍。

掃黃組沖進艷島酒店的那個晚上,仿佛有了預感,我煩躁不安,不時地給伯年打電話,我說,我受不了了,我要回家。這之前,阿財來過海口,他的手臂上居然帶著黑紗。這個海口男人更瘦了。冬冬撐不過這個冬天,離開了白沙,阿財送她去了老家貴州。阿財說,冬冬最放不下心的是燕子,她們是兩個萍水相逢的女子,從湛江碼頭上來,她和燕子兩個人暈得無法走路,周圍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聲音,她和燕子相扶著坐上了大巴,她們約好了,等賺夠了錢,就一起回到海的對岸,回到內地。阿財帶回來一個小掛件,是一條魚,用石頭雕刻而成,是冬冬托阿財帶來的。燕子把它掛在小齊脖子上,小齊格格格地笑起來。燕子摟著小齊,說,你的媽媽終于回家了。

那個晚上燕子是不打算出去做的,她的身體一直不好,她的心緒很亂。她曾給過我一個電話,小青,我心慌著呢。我想家了,我要回家。小青,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家。

公安給我電話時,我還躺在被窩,我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伯年睡得很沉,我不忍心叫醒他。當我來到那座天橋下時,我看見,燕子一身雪白的衣衫,躺在殷紅的地上,那是她的血。她的白衣正慢慢地被染紅。也許,只有我知道,燕子可能是想飛起來的,而她忘了,她的翅膀早已受傷。伯年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我身邊,他擁住我的雙肩,不言不語。

小齊留給了我。我帶她去了海邊,我對小齊說,我以后帶著你,我會把你養大的。我的腦海不時有袖袖對我說的那幾個字,你去死。你去死。我不由自主地抱緊了小齊。

圍觀的人都說,燕子原是可以逃脫的。她都已經跑到天橋上了。那天橋很陳舊了,剛剛過了冬天,天橋很涼。公安只在酒店外面裝模作樣地跑了幾步,他們驚訝地看著那個一身雪白的女子,在前面一路狂奔,穿過一條街,沖上了天橋。很多人看見燕子呆呆地看著橋下車流如水一樣淌開去,她慢慢地爬到了欄桿上。有人說,有一只白色的燕子從天橋飛了下來。很多剛下夜班的女人都圍攏來看,她們圍著燕子,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

我必須對袖袖有個說法。盡管她說,你去死。在我的堅持下,前夫終于帶著袖袖來到了海口。她睜著茫然的雙眼,茫然地看著我,像看著一個從未謀面的毫無共同語言的女子。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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