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開滿春天的花朵

2008-01-01 00:00:00
飛天 2008年5期

太陽睡了,我也睡了,草尖上的風兒早也睡了吧。姥姥沒有叫醒我,直到我把中天上的太陽睡到了西邊去,又把它從東邊叫醒了。

我是太累了,我整整走了一夜的路。從天亮走到了天黑,月牙兒爬過了房背,爬上了山梁,然后掉到了山背后。大卯星亮了又暗,它暗下去前,扯一塊大白布罩在了天上,天就白了。

我是天白了很久之后才到的家。

我去找三姑娘了。三姑娘不見了,沒有人告訴我她去了哪里,但我真的很想找到她,所以我就一個人上了路,雖然我不知道該去哪里。

春天剛來到沙河的時候,風還是涼涼的,就好像這個春天里小伙伴的手,冰涼地撫摸著我的臉,但我仍然能感覺到這只手上有溫暖的氣息。溫暖有了,春天也就放在我的心里。

沙河是我們村子里的一條河,它在這樣的春風里細瘦著身子,河面上的冰已經融化得差不多了,只有一點點冰片還飄浮在水面上,就像許多塊碎玻璃,在太陽的照射下閃著光。腳踩在地上再也不是硬硬的感覺,有些水氣在土里,地就潤了。地面上已經有綠色的小草冒出了頭,它們在那些枯草下偷偷地說著春天的話。河邊已經有青蛙的叫聲,雖然只是偶爾的一兩聲,但我已經知道,睡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青蛙已經醒了。

沙河其實是一條小河,小得在地圖上找都找不到。地圖是什么,我知道。從前媽媽來的時候,給我拿來了一張紙,上面畫著紅的、綠的、藍的、黑的線,好像許多個小蚯蚓在上面爬。媽媽說,這叫地圖。我說,哦。媽媽指著一個小紅圓圈說,媽媽就住在這里,而你住在這里。她指的那個地方沒有任何的標志。我說沒有呀,這里什么都沒有。媽媽說,你仔細看看,她指著一條“蚯蚓”的小紅尾巴說,這里就是沙河,你住在這里。于是,從那一天起,我對那張被叫做地圖的東西充滿了崇拜。有一段時間,我總是拿著它到外面去,遇到誰我就對誰說,對一個小孩、一個大人,認識的、不認識的;沒遇到人,我就對遇到的一只小雞、一只小狗,甚至是一棵樹、一根木頭樁子說,這就是沙河,我們就住在這兒。

我和三姑娘經常走在沙河北面的壩上。沙河有兩條堤壩, 矮矮地沿著沙河的兩岸蜷著它們的身子,把沙河和兩岸的河灘地壓在了它們小小的身下。遠遠地看去,就像是一條長鏈,蜿蜒著伸向遠方。這條長鏈把河南河北分成了兩半,就像一個菜餑餑被刀切成兩半一樣,河兩邊的村子是一模一樣的,沒有太大的分別。

春天來到沙河的時候,正是我和三姑娘一年瘋玩的開始。雖然她是一個十九歲的大姑娘,我是個八歲的小姑娘。

三姑娘是我三姨,但我也跟姥姥一樣,管她叫三姑娘。她有點傻,大家都這么說她。可我不這么認為,因為她知道飯掉在地上拾起來去喂院里的雞,我在柴火垛那兒拉屎,她知道用棍趕走吃屎的狗。三姑娘跟我最好了,姥姥總是對她喊,三姑娘,帶梅子玩去,她就開心地一咧嘴,伸出手來,樂顛顛地帶我走。

昨天就是,她帶著我跑了好遠的路。我們那前面有個山,但不是真正的山,姥姥說那叫矸子山,是從煤礦里運出來的東西堆起來的。鄰居家的好多小孩常去那里。可是姥姥從不讓我去。我就總是很好奇。我就對三姑娘說,三姑娘,今天你帶我去吧。我用手一指那個對我來說顯得很遙遠的地方。昨天有點輕霧,那座小山像個頂著白色露珠的小蘑菇,讓我直流口水。

三姑娘回頭看了一眼姥姥,姥姥正在園子里忙著她的菜,她的菜現在只出了一點嫩芽芽,她就寶貝似的,天天長在那里相看。我發現她看菜的眼神跟看我的一樣。三姑娘就笑了,她沖我點點頭,拉起我就跑。

那蘑菇似的小山就近了,近到了我的眼前。

三姑娘對我說,女兒,煤。她拿起一塊黑乎乎的東西說。我說,我知道。三姑娘管我叫“女兒”,這是三姑娘唯一可以發出來的兩個字的音。但這也不是一個字一個字那么個叫法,是這兩個字連起來讀的, 后來我上小學了,知道這叫兒話音。我喜歡她這么叫我,就像我喜歡叫她三姑娘。

她又說,女兒,煤。我說,哦,我早就知道了。

說完這些,我們倆就都不吱聲了。因為我們看見了小有子。

小有子說,梅子,你怎么來了?

我說,啊。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因為我心里想著的不是如何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想著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小有子好像更小了,肩上背著一個簍子,黑了手,黑了臉,還黑了身上的衣服。我們到的時候,他正在那里將他背上那個簍子里的東西倒出來,是一堆灰的和黑的東西。一群孩子一下子跑過來,圍著那堆東西,開始在里面撿。那叫撿煤核,我知道,但我從來沒有撿過。我看見小有子被一群撿煤核的孩子圍在了中間,這孩子里有二建,他還在叫我,梅子,你也來撿了?還帶著你的傻三姨。我很生氣,我不喜歡人們說我三姨傻,但我現在沒有工夫搭理他,因為我看到了小有子。我就跑過去,拉住小有子的衣角說,小有子,你怎么到這兒來了,咋沒上學呢?

小有子鉆出人群,不說話,就要走。

我拉住他的衣角不放,我說你說話呀!

我爹腿殘了。

三姑娘望著我們。

我頂他的班,挖煤了。

我看了看三姑娘。三姑娘也不說話。

我得回去干活了。說完,小有子走了。

小有子的家原來住在我家的隔壁,后來他們家搬走了,搬到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因為搬走了,我就很少見到他。忘了告訴你,我的家其實是我姥姥家。我真正的家在城里,但我不認為那是我的家。

還是說小有子吧。姥姥說他有十五歲了,但我感覺不到,我只覺得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因為他細瘦著胳膊、細瘦著肩、細瘦著腿,個子也比我高不了多少。以前他家在我家隔壁的時候,姥姥一看到他,就在背后嘆氣。事實上姥姥總有嘆不完的氣,比如說為了她的小雞拉了幾堆稀屎,她的舊草帽掉了那個本來就已經快要掉了的邊兒。她為小有子嘆氣的時候,就好像是嘆她的那些小雞小鴨小狗一樣的。她說,這孩子怎么就長不大呢,十五了吧,應該是大人的身坯子,還這么細小伶仃的,別怕是總也長不大了吧?她在沒人的時候,總是愛叨嘮這些沒有用的話,當然,她有時也把這些話對著小有子的媽說了,就像她總愛對著雞欄說雞,對著拴狗樁子說狗一樣。

小有子的媽,我得叫他四舅媽。

四舅媽這時候就會低下頭來說,哪有東西喂他呀,家里窮得什么似的,就好像也在說著一條狗,或者一只雞。姥姥就會到倉房里用瓢裝上一把黃豆,隔著院墻倒在四舅媽的衣裳襟里說,拿了給孩子炒把鹽豆子補補吧。

小有子的媽,也就是我的四舅媽,就隔著那個矮矮的院墻,兜起她的衣裳襟,小心翼翼地回屋去了。而我知道,這一把豆子多半是不會到小有子的肚子里,因為在他家里還有一個更需要這些東西的人,那就是小有子的爹,我該叫他四舅舅的人。

那個叫四舅舅的人,好像沒有名字,熟悉的人叫他小有子他爹,不熟的人都叫他“礦驢子”。河南河北兩個村子里,到處是平展展的土地,只有那座被叫做“矸子山”的山突起著。這山卻不是真的山,是因將地挖空了,挖出了個地下的山,這山才形成的。地下的山,人們叫他礦山。我一直想像不出,礦山在哪里,想那在遠處挺立著的就應該叫做礦山吧。但不是,姥姥說,礦山在地下。山在地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不管山在哪里,但我知道,四舅舅是整天在挖那座山的人。正因為這個,他每天白著臉出去,黑著臉回來。

我就跑去問姥姥,四舅舅為什么會每天白著臉出去,黑了臉回來,是不是因為那里有顆黑太陽,把臉曬黑了?姥姥就說,不是黑太陽,是黑金子。我們這里有黑金子。好多呢,挖都挖不完。

黑金子,我躺在炕上望著窗外的天,想著什么才是黑金子。

姥姥有一個金子,天天戴在她手上,她說那是個金頂針,她天天帶著,睡著了也不摘下來。有一天,我要用手碰,姥姥拍了我的手一下,別碰,她小聲對我說,這是金子,金貴著呢,知道嗎?我用力地點點頭。所以,現在我用我的小腦袋瓜使勁想,也想不出來那黑金子是什么樣子。

就又跑去問了那個挖了黑金子的人。晚上我得到了一塊黑金子。

我以為會是一個黑色的閃閃發光的小環,沒想到那是一塊黑色的小石頭,硬硬的。但我還是喜歡,就抱著它睡著了。醒來時,我也成黑了臉黑了手的人。姥姥就笑我,你也是去挖黑金子了?我說,是呀,我挖了一夜呢。我就用小手在姥姥的臉上抹,她也黑了臉。

我笑了。笑得讓那塊黑金子上天了,長上了翅膀。

沒想到小有子會去挖那黑金子,像他爹一樣。這是我和三姑娘一起看到的。

好像沒心思再玩了,就對三姑娘說,我們回吧。

回。三姑娘瞪著眼,好像沒聽懂的樣兒,但還是牽上了我的手,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我一路上想著小有子的話,就問三姑娘,腿殘了是什么意思?三姑娘也搖搖頭。我說你都那么大了,還什么也不知道,你真傻呀?我瞪圓了眼睛說。三姑娘還是嘻嘻地笑。

我說,你是有點傻,說你傻你都不會生氣。

三姑娘說,女兒,那兒,玩。她指著剛泛起綠色的沙河。我說,好呀。

我把腳上的鞋子脫了,我對三姑娘說,你也脫呀。三姑娘脫了鞋,一下子把腳伸到了水里。她立即就“呀”了一聲,說,涼!我用腳丫子挑起了水,“咯咯咯”地笑著往三姑娘的身上打水,涼,是涼,可是我不怕。三姑娘說,女兒,涼!

在春天里細瘦著身子的沙河,水面是平靜的。偶爾風吹來,水面上打了一層結兒,忽兒,又散開了。它讓我想起小有子。河水很清的,河底是細細的軟沙,已經有一些不甘寂寞的小魚在里面快活地游來游去,在水邊,有很多小小的蝌蚪成群結隊地在水里轉著圈,黑綠色的水草在水里浮著身子,軟軟的,很干凈的樣子。春天的河水將什么都洗過似的,我想,小有子要是在這里,也可以做一條小魚吧。

小魚來親我的腳丫了,我把腳抽出來,趕緊去喊三姑娘,三姑娘,小魚要咬我的腳指頭了。我回過頭去,看見三姑娘把自己整個泡在了水里,在那傻笑呢。我就急了,三姑娘,三姑娘,你干什么,你不要命呀!我在岸邊叫了起來。三姑娘還是在那里傻笑著說,玩!看著她那樣子,我知道,她又在犯傻了。我也拿她沒辦法。我就想跑去找小有子,只有他可以幫我了。我就跑著喊,小有子,你快來呀,三姑娘掉水里了!

沒有人應聲。三姑娘還在繼續往里面走去,那也不是走,看樣子像是在用屁股挪,往里挪。我就更急了,就往水里踩。水涼得我一咧嘴,趕緊把腳抽了回來,我就又喊起來,快來人了,救命呀,有人掉水里了!這次已經來不及喊小有子了。我看見自己的喊聲在樹尖上搖晃,接著跟風飄遠了。

水已經淹到了三姑娘的胸前了。她的衣襟漂在水面上,像一朵好看的花。身子在不住地搖晃,水波一樣,像是馬上就要倒在水里了。

我知道不會有人來,可是我還是回頭不停地看,但我不再喊。我不知道我在看什么,眼前一片深深的黃和淺淺的綠,我的眼睛蒙上了水,看不清東西,但我知道那是春天里的土地和小草。

在這一片綠和黃里,有一個小黑點,像從那一層黃里冒出來,我趕緊擦擦眼睛,看見一個黑色的腦袋從地里冒出來。喊什么喊?老子睡得正香呢!說完就又佝僂著身子重新消失在那一層黃里。

我向著那個人消失的地方跑去,看到一個大沙坑里躺著一個人,穿著一件黑色的破棉襖,躺在一堆稻草中間,彎著身子,蜷成一團。那樣子讓我想起冬天里凍硬的牛屎。

叔,我跳下大坑,推了推“牛屎”,你快醒醒,三姑娘要淹死了,你快去救救她吧!

什么三姑娘?少來煩我。快點滾!小孩子家家的,怎么這么煩人哪!

我用最大的力氣拉“牛屎”,你快點起來吧。

操,真煩人,你是誰家的孩子?在這煩我干什么,我還沒睡醒呢。“牛屎”一翻身坐起了身子,我看見他的臉上粘著幾根稻草,樣子很可笑。我就笑了。

笑什么笑,這么大點個小東西,就知道煩人!你是誰家的?

我是笑了一下就要哭了,叔,三姑娘掉河里了,你快點去救她吧,我求求你了。說完眼淚就叭嗒叭嗒地掉下來了。

行了,別哭了,在哪呢?他站起身,拉起我的手。可是他又不動了,他抬起頭望著上面。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從背后傳過來,女兒,回。

我轉過身,看到三姑娘渾身上下濕得像雨天里的一捆稻草,臉色鐵青地在春天的陽光下抖成了一團。

春天是淡綠色的,也是鵝黃和粉紅的。只幾天的工夫,樹上鉆出了綠,土里冒出了綠,就連沙河也泛起了綠,綠得人心里也汪上一層水,潤潤的。鵝黃和粉紅的是春天里的蒲公英和野薔薇,小小的,在春風中抻著頭,舉著自己小小的身子。

小有子的家早就搬到了河南,就是沙河的南面的那個村子。我們現在的這個村子叫河北。姥姥聽到我回來說小有子的爸腿殘了,就帶上我到了小有子家。

路上我一直不停地在問,姥姥,腿殘了是什么?姥姥說殘了就是不能走了。那他還有腿嗎?我也不知道。姥姥走得像一陣風,沒有任何余地。我只有跟著她小跑。

我們進屋的時候,小有子的媽,我的四舅媽,正在炕沿上縫著一件破棉襖。屋子里散發出一陣刺鼻的腥氣。我的四舅舅,不再黑著他的臉,而是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在炕上半倚著被子躺著,他瞇縫著眼睛,不知是睡了還是醒著呢。除了臉色,我沒有看出他跟平時有任何的不同,但我想知道他蓋在被子下面的腿,究竟是一個什么樣子。

四舅媽拉起了姥姥的手,說,嬸子,你咋來了?眼睛就跟著潮了。姥姥說,我來看看。梅子前幾天看到小有子說她爸的腿……是真的嗎?她轉過身子對著四舅舅說,咋樣,老四,不打緊吧?手就伸到了被子里,摸索了一下。

四舅舅睜開眼睛,淚珠順著眼窩子淌到了枕頭上。他打了個唉聲,把頭別進墻里面。

四舅媽用袖子抹了抹眼角,還不打緊,廢人了!

啥時候的事?

上個月末。

咋弄的?

冒頂了,讓巷木砸的,撿了條命。

小有子呢?

上工了,還沒回來。

他那么小能行嗎?

不行咋辦呀,這個家誰來養?礦上的領導說這已經算照顧俺們家了,他爹是個工傷,才讓他頂班的。

可是他還沒長成喲!

姥姥從懷里拿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層地打開,里面是錢,能買好多好吃的,我知道。姥姥從里面拿出一張,說,他四舅媽,這是五毛錢,去買點什么,給老四將養將養,興許能好過來。

四舅媽接過錢,手里顫顫地說,這可怎么好,以前欠你的還沒還呢。

唉,不打緊的。這要是過不下去,就還搬回去吧,好歹也有個照應。

眼前看還得在這里,這里離礦上近,小有子上下工也方便。

這時,門欠了一條縫,小有子探進了個小腦袋瓜,像一只小羊在那里叫,媽,我餓了。

鍋里有菜餑餑,你就著咸菜吃吧。

哦。小有子將身子閃進了門,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你怎么不問人呢,沒看見你三奶來了?

三奶好。小有子先把這三個字含在嘴里,然后一轱轆,放出了口。

三嬸子,這孩子沒教養,您別見怪。

我去了外屋,把里屋的門帶上了,也把小有子媽的話關在了門里。

有子哥!我喊小有子的時候,小有子正在揭著灶上的大鍋,弄得滿屋子的白氣,小有子就成了那白氣里的一團小影子。

我對著那團影子說,有子哥,是我。

知道。小有子的口氣硬硬的。

知道你還不理我?

理你做啥?

啥也不做!

我賭氣地蹲在了一邊。

小有子從鍋里撿起一個菜餑餑,放在嘴里大嚼起來。嚼了幾口又到水缸那用水瓢舀起水往嘴里猛灌了幾口。

你家就吃這個呀?

吃這個咋的了?這個能吃飽就不賴了。

說完他白了我一眼,又從吊在梁上的一個小筐里拿了一塊咸菜,大吃了起來,不理我了。

我從地上站起來,拉了拉他的胳膊說,有子哥,咋地了,怎么不理我了?你不跟我好了?

小有子的臉黑著,手也黑著,像他爹那時候一樣。

我就去打了一盆水來,有子哥,你洗了手再吃吧。

不洗,沒用。

那你還跟我玩不?

不能玩了,我都是大人了。

白霧已經散了,小有子的臉在一點點地清晰起來。

那你以后就一直上工,不上學了?

是呀。還上什么學?我媽說這回好不容易給我弄成了國營工,讓我好好干。我爹腿都殘了,我媽說往后就指望我了。

那你爸以后就不能走了嗎?

不能了,癱了。

癱了就是腿不能動了?

是,你沒看到嗎?

我媽說他也活不長。人一癱就活不長。

小有子的表情木木的,像是在說別人的爹。

這時候,姥姥從里屋走了出來,她對我說,走吧,梅子,咱回家了。

我轉過身,對著小有子的耳朵說,我以后到礦上看你去。

小有子嘴里正噎著半塊菜餑餑,木頭似的看著我,沒有說話。我看他喉頭一動,怕是把我的話當飯咽了。

春天真的來了。

陽光是一只溫暖的手,一點點揭去冬天的衣裳,小村子就像脫了棉襖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漂亮了起來,像我一樣。柳樹抽條了,楊樹開花了,榆樹長出了榆錢兒,草綠得人心里直癢,泥土也泛起溫暖的金色。就有人家開始打坯了,蓋個倉房子,和上黃泥和稻草砌個豬圈,壘個院墻,前后的菜園子里都新起了壟,種上了各色的菜,村子里就這樣一家一戶地忙活開了。

貓也開始叫春了。隔壁李三拐子家的兩匹馬,一匹棗紅的,一匹黑身白額頭的,他們的毛色亮了許多,像換了一件新衣裳。我一大早醒來,陽光也揭開了我的被子,把我從夢里叫醒了。三姑娘卻不見了,我去找她,可是滿園子也沒有。通常,要是起得早,她應該是在菜園子里澆水呢。

我走出了房門,從墻上摘下一個寬邊的大草帽,戴在了頭頂。因為我看見陽光亮得很,到中午怕是要曬死人了。

李三拐子家的兩匹馬隔著矮矮的院墻在甩著它們的長尾巴,用腳不安分地刨著地,撒著歡地叫著,叫得我心煩。我就拿著一個小棍子去打馬,被李三拐子的胖老伴兒看到了。胖老伴拐著她的羅圈腿說,你這小丫頭,咋這么淘呢?打毛了你賠呀?還指它配種呢。我悻悻地扔了小棍子在地上發呆,想著配種是啥意思。

李三拐子不是個拐子。只是因為他家里窮,一個老光棍,一輩子也娶不上個媳婦,也就沒有個孩子。臨到老了,才說上個媳婦,女的領過門一看,是個羅圈腿,走路一拐一拐的,左右劃圈。大伙就在背后笑他,也有當面說的,李三,咋娶個拐子呢?李三憨笑說,不礙事,不礙事。于是,李三在他老伴兒那得了個拐子的名。這是我聽大人們說的,我總愛聽大人們說話,姥姥說我是個人精兒,啥話都過心。

李三拐子是生產隊趕車的人,人們叫他車老板。車老板在我們這兒是牛氣的行當,所以他總是樣子很雄壯地揮動著鞭梢,趕上車,春天拉糞,夏天拉沙,秋天拉莊稼,冬天給大家進城去拉年貨,一年四季也不夠他忙活的了。而他的那兩匹馬是他的心愛,本來別的馬都是放在生產隊的牲口棚里養著,可是他偏偏不讓,一定要拉到家里來養著。姥姥曾經說過,李三拐子這一輩子就金貴個馬。只要聽到那院里傳來李三拐子老伴兒狼嗥一樣的叫聲,姥姥這時候多半會說,準是她又沒伺候好馬。所以這時候,李三拐子老伴出來喝斥我,我就知道她為什么,嘴里發出一陣“哧哧”聲表示我有多么的瞧不起她,然后念起一段歌兒揚長而去。

歌兒是這樣念的:李三拐子有點傻,不疼老伴兒只疼馬。老伴兒吃糠馬吃飯,要是拉車一對半。老伴兒羅圈馬腿快,鞭子專門打老伴兒,老伴兒要是敢哼哼,馬睡炕頭她睡棚……

李三拐子老伴兒晃著兩條羅圈腿就要往上趕,嘴里罵著,你這個小死丫頭,等我不告訴你姥姥的。我拿著小棍一溜煙地跑到了街上。

可是三姑娘哪去了呢?我拿著那個小棍在地上亂劃拉,好像三姑娘藏在了地上的野草里。

找啥呢?地上有寶咋地?

我一抬頭,是白大教員。剛才那首歌兒就是他編的。

白大教員叫白殿文,因為家里的成份高,現在也沒說上個媳婦。都二十大幾的人了。他媽媽管我姥姥叫二嫂,可見他們家跟我們家還是有點親戚的。不過,在我們這個村子里大家都好像有點親戚。在我們這里的人,除了彼此之間叫個三叔、二嬸、四哥之類的稱呼,再就是叫外號了。人人都沒有什么大名可叫,只有在生產隊開會的時候,才叫大號。立在村頭的大喇叭一響,各家各戶的墻上的小喇叭也跟著響了,誰誰誰現在到隊部來開個會。大家都直愣愣地聽著,又聽喇叭里說了一遍這個名字,旁邊的人一推叫這個名字的人說,喂,說你呢。那個人才回過神來,敢情這個人也忘了自己的大號了。

白大教員就是一個外號。他們家原來是地主,解放前家就敗了,可是到了土改的時候家里還剩下一匹馬,兩個騾子,一掛大車,三間房,所以就給他們定了富農的成份。但白大教員念書好,一直讀到了高中,后來不興考大學,貧下中農子弟才能上大學,他家因為成份高,不能上大學,高中畢業就回到了村里面。他回村以后,他媽媽找到我姥姥說,三嫂子,你給三哥說一聲,他好歹是咱村的書記,讓他到公社給言語一聲,讓我家殿文在村里當個教員吧。你看他也不會干莊稼活,這大小伙子的,可咋整喲!她說那話這天,我正在炕上吃我的小米飯,是姥姥特意給我煮的。我傷風了,正在炕上捂著個大被要發汗呢,她一把拿過我的手說,這孩子怪稀罕人的,怎么了,發燒了?等著啊,五姥給你拿幾個雞蛋來補補。她轉過身就出了門,不一會兒,抱著一葫蘆頭的雞蛋來了,進屋放在了炕上,說自家雞下的蛋,拿去給孩子補補吧。姥姥抱著那個葫蘆頭,稀罕得直咂嘴。我知道,姥姥的雞剛被黃鼠狼叼了去,正發愁呢。這個我叫五姥的人又從里面拿出幾個紅皮子的,說,這是大公雞踩過的蛋,來年你孵幾個小雞崽,這不又是一窩嘛。

我看見姥姥的臉已經泛起了紅潤,有了一層喜色。弟妹呀,這我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咱都是親戚嘛。互相就得幫襯幫襯嘛。你們有孩子,我們家都不老不小的,吃了也沒用。

后來,我想,白殿文之所以能成為白大教員跟那些雞蛋是有些關系的。

現在白大教員就在我面前,而且我剛念完他編的歌兒,看到他我趕緊收了口,偷了他東西似的,心里在打著鼓。

我趕緊說,你看見三姑娘了嗎?

沒有。你把她給丟了?

丟不丟又不關你事。

喲,小丫頭,嘴還挺厲害,看你以后上學我怎么收拾你。

我心說,我不上學,上學有啥意思。

大教員穿著四個兜的干部服,胸前別著一枚金像章,那上面是毛主席,我知道。腳上是一雙白球鞋,在陽光的照耀下白得刺眼。我用小棍子一劃拉,在白鞋上畫出一道黑印,不過他沒有看見,他說完話就邁著那雙白球鞋朝河南村的方向走去了,因為小學校在河南。我看見他的頭發一絲不亂地在陽光下閃著烏光,想起姥姥說的,大教員的大背頭也不知道抹了幾兩香油,直冒賊光。

我沖著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這是一條小土路,路面因為陽光很好,顯得很干燥,泛起了輕輕的塵土。前后錯落的矮墻將一家家的院子不規則地隔開來,把這條小街變成了很曲折的樣子。不知是誰家的雞三五成群地在街上嘰嘰咕咕地找著食吃,我用小棍子一趕,這群小雞就炸起了翅膀,歡叫著跑開了。

路過梅婆子家的門口,她正往籬笆墻上綁著什么東西,我細一看,是花,紅色的,很好看。高高低低的在她家的籬笆上錯落著,一朵朵開得正艷。我心里就覺得奇怪,這才幾月呀,小草才發芽,她家就開了這么多好看的花。我就湊過身子,伸出手要去摘。她見了忙喊,別摘,梅子,我好不容易才綁上的。細一看,是塑料花。就想起姥姥說,梅婆子愛美,這下可好,都美到她家的籬笆上了。

真臭美!我才懶得理她。

我沖著她嚷了一聲,你見著三姑娘了嗎?

一清早,我好像看見她去壩上了。梅婆子一邊綁著她的花一邊沖著我說。

真的呀?我飛快地朝壩上跑去。

梅子你跑什么呀?到姥姥這來,我有話跟你說呢。

我一下子跑遠了,把梅婆子的話甩在了身后。

壩就像一匹小馬,爬上它就像騎在了馬背上讓我高興。

現在我就在這匹馬的背上了。我因此而覺得自己非常的高大。風一兜,把我的大草帽吹下了壩底,掛在了河灘地上的一個小樹叢上,我現在才發現帶著它真是個大累贅,太陽根本沒有那么大,而在壩上風卻是大的。

我向壩底沖去,我要飛起來了,張開了雙臂,風是我的玩伴,在我身后為我鼓掌。我忽然想,不拿那個大草帽吧,就讓它掛在那,那不正是一個好衣架嗎?

可是三姑娘在哪呢,今天她怎么不要我了呢?

我抬起頭望了望壩頂,沒有人。又將眼光放在了更遠處,還是沒有。只有遠處河灘地上有一群羊在啃著地上的草。好像是二建在那里放羊。我才懶得理他。

我用腳踢著一個土塊,很快就把它踢成了一堆黃“面粉”。

我忽然想起了“牛屎”——

“牛屎”還在那個坑里,不過這里還多了一個人,三姑娘。

三姑娘蜷著個身子,躺在那個稻草堆里,手里拿著根稻草,在那望著天,很悠閑的樣子。看到我,她一下子跳起來,女兒,我?

“牛屎”正在三姑娘的邊上擺弄著一堆破瓶子,三姑娘要碰,“牛屎”用手一推她,沒好氣地說,別碰!三姑娘站起身來,拉著我的手說,女兒,下。

“牛屎”轉過身說,你把她帶走吧,她在這一早晨了,趕都趕不走。

我趕快伸手去拉三姑娘,三姑娘,你快點跟我回吧。你怎么能在這呢。

“牛屎”也用手拉她,你走吧,啊?

不,不。

那你不走,我走!

“牛屎”把地上的破瓶子爛罐子收拾到一個包里,扛到了肩上,跳出了沙坑,大步走遠了。

三姑娘一下子從坑里跳出來,想要去拉“牛屎”。“牛屎”早就走遠了。

喂——

三姑娘跟上前跑了幾步,她的喊聲飄出了好遠,卻沒有回聲。

三姑娘有些不同了。

先是聽她在房前屋后咿咿呀呀地唱歌。唱得很響亮,也很用心的樣子。然后,她不知道從哪弄來了毛線,把自己的兩根長辮子一根綁上了紅色的,一根綁上了綠色的,顯得很好看。走起路來兩根辮子一跳一跳的,像兩只好看的蝴蝶。她照著鏡子的時候,臉上多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表情,就好像那對面也是一張臉,能看得懂她的心思,鏡子也好像把她的臉照得越發地光彩了。她還從面袋里拿出了白面,裝在了一個小鐵盒子里,又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一張紅紙,蓋在了那盒面粉上,早上起來就先用面粉往臉上擦,擦得臉上白花花的,又用唾沫沾濕了紅紙,擦在了嘴上和臉蛋上,像春天里的一朵粉紅色的桃花。

這朵粉紅色的桃花就滿院子滿屋子地開了,有時也開到了街上去。

李三拐子老伴兒指著三姑娘對姥姥說,三姑娘該找婆家了,我看要得花癡了。

姥姥看著她,一天到晚地嘆著氣。

我卻很高興,因為我成了另一朵桃花,跟她一起開在了春天里。她用同樣的方法打扮著我,把我頭上身上弄得花花綠綠的。為這,我們還趁姥姥下地干活的時候,把她的大柜子也翻騰了一遍,找出好幾件姥姥年輕時候穿的衣服,大紅色的套在了我的身上,又拿著那紫的粉花的套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她拍著手“好好”地叫著。

那個春天里,我們一直在玩著這樣的游戲。

我是一個小新娘,三姑娘是一個大新娘。我有時候會問三姑娘,那誰是新郎呢?要不,你做新娘的時候,我做你的新郎,我做新娘的時候,你做我的新郎?

三姑娘聽到這兒,會很認真地看著我說,不。

不?你不愿意嗎?

三姑娘用力地點了點頭。

那怎么辦呢?

男人!三姑娘從嘴里擠出兩個字,這使我用很驚奇的眼睛看著她。

男人,可是會是誰呢,小有子?

不。三姑娘搖了搖頭。

那是誰?要不就是李三拐子?

不。三姑娘的頭搖得更用力了。

她顯然對我提出的人選很生氣。

我們就一直這樣快樂著,直到門前的槐樹開滿了白花,香甜了整個院子。

那一天,男人真的來了。男人當然不是三姑娘自己找的。男人是河南村的。河南礦上的,還是個國營工呢。

男人來了的時候,三姑娘穿起了姥姥那件大紅衣服,臉就更像一朵桃花了。

男人是小有子媽領來的。說是在礦上開小火車。

小有子媽領著這個男人來的時候,陽光燦燦地照著,照得人心里都暖暖的,小有子媽對正在園子里忙著的姥姥說,三嬸,我把人給你領來了,你看看中不?

姥姥直起腰來,對著那個人笑了一下。那個人也笑了一下。那個人笑得有些不自然。

進屋來吧。姥姥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三姑娘在屋子里規規矩矩地坐著,沒有抬頭。

小有子媽先拿屁股往炕沿上一挨,拉起姥姥的手說,嬸子,小陳原來是跟有子他爹一個隊的,后來他干得好,就派了他開了礦上的小火車,人是老了點,不過還是個國營工呢,你家老三要是給了他,不吃虧。

那人的臉像秋天霜打過的茄子,紫絳色的,沒有一絲生氣。他木木地站在地中央,斜著眼睛偷偷地看著三姑娘。

我蹲在地上,玩著前些天我和三姑娘一起掏來的一只還沒有長毛的麻雀,我們把它放在一個小紙盒里,里面鋪上一層棉花,棉花上面一層草紙。小麻雀還黃著她的嘴牙子,顫抖著渾身貼著濕漉漉毛的身子,發出了“吱吱吱”的叫聲。

其實我一直沒有玩,我在聽說今天要給三姑娘領個男人來的時候,心里就一直煩著,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我不喜歡有什么男人把我的三姑娘帶走。所以今天早上,盡管姥姥一直在說讓我出去找二建他們玩,我就沒有動地方。

現在我在地上把那只小鳥弄得叫個不停,聽得姥姥都煩了,她說,梅子,出去玩。我說,不去,外面冷。

外面冷什么,都什么天了。

不是我冷,是“臭屁”冷。你沒看見它一直在打哆嗦嗎?我的小鳥叫“臭屁”,我和三姑娘給它取的名字。

我用眼睛看了一眼三姑娘,可是她還在那里坐著,我希望她這時候能到我身邊來,帶上我們的“臭屁”一起出去玩,那眼前的這個男人也就不能把她帶走了。可是她一動不動的,泥塑了一樣。我忽然想起來,今天早上,姥爺把她叫到了跟前說,今天家里來人,你不要動,也不要說話,聽你媽的,聽見沒有?

平時三姑娘最怕姥爺,所以這時候,她一定是不敢動的,沒辦法。

小陳,你坐呀。

姥姥搬來一把木椅子,放在了小陳的身邊。

你叫啥名呀?

陳志國。

多大了?

三十五了。

那?

小有子媽趕緊接過話茬,他有過老婆,去年離了。我一邊聽著這話,一邊把小盒子從地上拿起來,放到了炕沿上,看到姥姥的臉有點灰,不好看了。

我心里一個勁兒地高興,姥姥準是沒相中。我也沒相中。

回頭看看那個小陳,站在地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挺好笑。

我就拿著裝著“臭屁“的小盒子,到了三姑娘身邊,拉了拉她的袖子說,咱們走吧,出去玩吧。

三姑娘抬起頭,我看到陳志國的眼神電一樣的照到三姑娘的臉上,三姑娘趕忙又低下了頭。

三姑娘,帶梅子出去玩吧。

我們聽到姥姥這么一說,趕緊拉起了手,一溜煙地跑出了門。

過了沒幾天,小有子媽又來了。這次他帶來了一個大包。里面是兩樣小花布,一塊呢料,一塊手表。還有一百塊錢。說是給三姑娘下的聘禮。等秋后就來接人過門了。

三姑娘看到這些喜歡得什么似的,拿起那塊手表一個勁地相看著。

我聽見姥姥說,他四舅媽,你沒告訴人家我們家老三有毛病吧?

沒有,要是說了,那人家也不能愿意呀。我只是說,老三不愛說話,心眼慢了點。

是呀,就怕老三過門受氣呀,他能給口飽飯吃,別讓她餓著凍著我就知足了。姥姥說話時眼眶就潮了。小有子媽拍拍姥姥的手,你就放心吧,三嬸,我相中的人你還信不過?要不是他前年離了,也不能要咱老三不是?

那他為啥離呀?

是她原來的老婆不能生養。

東西先放在這吧,我等他爸回來商量一下,再給回信。

三姑娘沒有走,但三姑娘早晚會走,因為姥姥和姥爺已經說過了,讓那邊秋上來接人。秋天對我們來說還很遙遠,但這一年的春天卻因著這個秋天的結局而顯得有些短暫了。

春天來到沙河的時候,也是沙河村人變得漂亮的時候。先說那些女人們都脫了厚厚的棉衣,換上的單衣。更有那一些愛美的姑娘們,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一些毛線,織上了紅的毛線衣。我是最愛紅色的,所以當那些村上的姑娘們在夾衣里露出紅領子的時候,我就幻想著自己也能有一件這樣的毛線衣。

媽媽來的時候,給我帶來了好多的線手套,是爸爸在工廠里工作時省下的,媽媽說要給我織一件漂亮的紅毛衣,可是她沒有時間。我望著那一堆白色的東西,怎么也想象不出它會變成一件紅色的毛衣,讓我變成春天里一只美麗的紅蝴蝶。

媽媽走了以后,姥姥拿著那一堆白色的東西到了梅婆子家。梅婆子有個不太好聽的外號,叫“半碗飯”。據說是因為梅婆子愛美,怕吃多了胖,每頓只吃半碗飯。所以,當姥姥走到她家門口的時候喊道:半碗飯,在家嗎?

梅婆子從屋子里走出來,很自然地答著,啊,誰呀?

還沒等梅婆子從屋子里出來,姥姥已經一腳邁進了門里。正好跟梅婆子撞了個滿懷。

喲,三嫂,是你呀?梅婆子顯出很吃驚的樣子。

姥姥也不應聲,搶在梅婆子前進了正屋。

你可是個稀罕人,快來,屋里坐,上炕,上炕。梅姥姥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一把笤帚,在炕上掃著,雖然炕上什么也沒有,干凈得很。

不坐了,我來求你一件事。姥姥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地說著。

啥事,還得你老嫂子親自來,派個孩子來不就得了?梅婆子摸摸我的頭,訕笑著說。

你給孩子織一件毛衣吧,這個村里就你手巧。

那還不好說的,線呢?

姥姥從懷里拿出那一堆白色的東西。

梅婆子的眉微微地動了一下,馬上又蹲下身子對我說,好辦好辦,沒問題,你就等著吧。

因為那一堆白色的東西,我就一直長在了梅婆子那里。

梅婆子先是把那手套一個個地拆開了,拆成了一條條的線。然后她把那線又繞成了一個個小小的線團,再把它們合成股子來,變成了一個個大大的線團。我看她是費了好大的勁。線很細,她要把好幾根線合起來,為這,她找來了一個大疙瘩,梅婆子說那叫線棰。她用嘴含著線的一頭,然后把線捻起來,一捻,那個棰就轉成了一個陀螺,很好看,帶著風在我眼前飛。我就笑著拍手。經過捻的線又細又勻,像面條一樣的。好些天,梅婆子一直在做著同樣的事情,我就有些急了,我說,梅姥,你什么時候能給我織毛衣呀?

她說,你別心急呀,小丫頭,馬上。

可它現在還是白色的呢,我要它是一件紅色的。

那好辦。梅婆子在做完這事的一天里,拿來了一個小紙包,她對我說,這是紅顏料,能把什么都變成紅色。

我說,真的?

那當然是真的。梅婆子說得很肯定。

于是,她就燒好一鍋水,水變溫的時候,她把那包紅色的粉末倒進了鍋里,水里立即顯出了紅色來。

我說這就能出紅線?

當然能,不但能出紅線還能出紅手呢!說著,她就拉起我的手往鍋里送,嚇得我趕緊往后縮。

我說,不,我不想要紅手,我要紅毛衣。

傻丫頭,不能讓你的手紅,你去把那些線取來吧。

我說好呀。

那些線有好多好多的接頭,像一根根扎了蝴蝶結的小辮子。我把他們拿出來,給了梅婆子,梅婆子把它們放在鍋里,慢慢的,很有條理的樣子,然后她在鍋下放了很多的稻草,火就旺了,水也就滾開了。

我說,真的跟煮面條一樣了,我要吃紅面條。

我用一根小棍子攪著水。

紅面條是成了,但是不能吃,它們被一條條地晾在了外面的晾衣繩上,紅燦燦的一片。

所以,當我在梅婆子家的小喇叭里聽到喊開會的時候,正是我和梅婆子掛著那一串串紅面條的時候。

十一

開會的時候,河北村就跟過節了一樣的。

先是從小喇叭里傳出來了我最熟悉的聲音——全體社員注意了,今天晚上在隊部的場院上開會,開完會放電影。注意了,是下午四點鐘,各家各戶都要參加,早點吃晚飯,有孩子的也可以帶上孩子去。但是不能不去呀,聽到了沒有?

這是我姥爺的聲音,每當我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我都恨不得也能鉆到那里面去說上幾句。

所以,開會的時候,是河北村人最全的時候,也是最熱鬧的時候。

我說,梅姥姥,我姥爺在喇叭里說,要開會了,開完會還有電影呢。

是嗎?不會又是那個《平原游擊隊》吧?

不會了吧,那個我都看過三次了,這回一準換個新的。

晚上你去嗎?

去呀,我回去找三姑娘一起去。

我可是不想去。

不去不行,喇叭里說了。

那就去吧。

我一溜煙跑回家,路上的人們好像都在說著這件事,我聽到白大教員的媽隔著好幾道院墻對著平順媽說,晚上看電影去呀?

嗯,去!我趕緊燒火了,不然吃不上飯了。

那你快去吧。我可是今天吃得早,就兩頓,現在拾掇拾掇。

平順跟我是好朋友,還有二建、德才,好多好多呢。

所以我知道,平順媽一定會帶上平順,就是不知道德才和二建能不能去,要是去了,我們還可以玩到很晚呢。

我回到屋里,三姑娘正在換著新衣裳,姥姥也把頭梳了個溜溜光,李三拐子的老伴兒也來了,她的衣裳襟上還掛著飯粒兒,想也是剛吃過飯。

姥姥問她,你的馬喂了嗎,別光想著看電影,忘了喂,看老三回來了,打你。

李三拐子老伴兒笑了,把頭低著看到那個飯粒,用手捏了放在嘴里說,不打緊,不打緊。她又看了看三姑娘說,你們家老三可是越來越出息了,這模樣真是俏,要是沒有個毛……

她把話咽了回去,我看到姥姥的臉色不好看了。

我拉起三姑娘出了院子。

會還是在大隊的場院里,來的人真多,多得我都數不清了。二建來了,德才來了,還有平順,我都看到了,我心里真是太高興了。三姑娘一直拉著我,這時候,我倒希望她離我遠一點,好讓我有機會玩上一會兒。可是她就是不肯走,出門時姥姥就說要她一直看著我。我也真是沒辦法。這時候,她倒真成了我三姨了。我說你別跟著我,我會自己走。不!她說。

我跟三姑娘一起坐到了梅姥姥的身邊。

旁邊平順媽拿著個鞋底子,將一個大鐵錐的尖在嘴唇上抿了抿,又在頭發里劃了一下,然后在鞋底上使勁扎了下去。不遠處的李三拐子老伴兒說,這么厚呀,這是給誰做的呀?還有誰,還不是我們家平順嘛。這小子,整天瘋跑,費鞋底子。

開會了,開會了!前面響起了姥爺的聲音。平順媽在鞋上停了手,直直地看著前面。梅姥姥也停了手里的活,看著前面,不過我發現她的眼光跟平順媽有點不同。多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最愛看姥爺開會時的樣子,那樣子才叫威風呢。他手里拿著一個纏著紅綢子的東西,用另一只托著底下的托兒,樣子很莊重,他粗大的嗓門通過那個紅腦袋的家伙變得更加粗大,就像這個晚上平空乍起的一個鼓槌,一通一通地在我們的頭頂上擂著天鼓,這面鼓就響徹了整個夜空。

姥爺在前面講著什么,我也沒聽清楚。他先是拿出一張報紙來念,然后就是一個勁地講今年如何種田的事,還有就是關于那個壩,是不是該加高。說到這,下面有些亂哄哄的了,我聽到平順媽在小聲說,要是再修壩,就修到我們家窗底下了。平順家就在壩下,可能是怕那條壩堵到他們的窗下。

就有人提議,今年咱也把這座壩修得高高的,看河南的人會怎么說。河南比河北的壩高出許多,也寬大了許多,為了這個,河北人總覺得比河南人矮了半截。如果說河南的壩是個大人的身坯子,那河北的壩就是個小孩子的身坯子,小了許多也矮了許多。

姥爺說,沒有必要吧,這沙河這么多年都挺安分的,沒漲過咱們的壩,修它干什么?有那個勁你還不如使到地里,莊稼還能多出二分糧。

姥爺是河北村的當家人,他說出的話,是鐵板上釘上的釘子,沒有可改的余地。

我坐在梅姥姥身邊,聽得似懂非懂,但我聽得很認真,我覺得只有認真才能說明我是一個大人了。等我回過神來,三姑娘已經不知道去哪兒了。我一陣子的高興,因為我正好可以自由,我就對梅姥姥說,我去找三姑娘了。梅姥姥“哦”的一聲,眼睛盯著前面,沒有看我。

我弓著腰在人群里穿來穿去,就好像沙河里的一條快樂的小魚,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會場上亂哄哄的,人們在說著自己的話。我看來看去也沒有二建和德才的影,更沒有三姑娘,他們都去哪里了呢?天已經開始黑了下來,我鉆出了人群,站在了不遠處。

會開完了之后,就是放電影。其實人們關心的不是會里說什么,而是會后演的什么電影。

放電影的是平順的哥哥平財,他在人們亂哄哄的起身之后,將幾個大鐵匣子提了過來。我一看,趕緊一溜煙地跑到了他身邊,問他,今天是什么電影,二哥?平順是老三,平財是他的二哥,所以我也跟他一樣,管他叫二哥。他們家哥仨,老大是平旺。平財沒好氣地搭理我說,還是那個。

哪個?我眨巴著眼睛問。

《平原游擊隊》。他拖著長聲說。然后,他就把那幾個鐵匣子中的一個拿了起來,打開了上面的鎖,拿出一卷子圓形的東西,放在了事先架好的放影機上,“咔”的一聲,一道白光射了出去,早已經立好的那塊白布上立即有了聲音和影子。剛才圍上來的人也就都一轉頭,將身子扭了過去。

《平原游擊隊》,如果沒記錯了話,我已經看過三次了,我能背下那里大段的話,可是,我還是站在遠處,看著風把那塊大白布吹得起了皺,像是小沙河的波浪。里面黑白兩色的人像,就隨著那波浪,扭動著身子,說著他們自己的話。

我正在發呆的時候,旁邊不知是誰捅了我一下,我回頭一看,是二建。他的兩道長鼻涕在燈光的照耀下閃著灰暗的光。

梅子!

干啥?

走哇,玩去。

玩啥?

玩啥,到那你就知道了。二建說著一把拉住我的手,我想掙也掙不開。我還要找三姑娘呢。我說。

別找了,等玩夠了,我們陪你找,再說她一個大活人也丟不了,沒準她已經自己回家了。

沒辦法,我只好跟著二建走,他帶著我越走越黑。到底去哪兒?太遠我就不去了,等三姑娘找不見我該著急了。

三姑娘,什么三姑娘,你就知道你的三姑娘,我看你是不想跟俺們好了。

俺們都說了,你個小丫頭片子,就是不講義氣。

我哪樣不講義氣了?

那你現在咋就不跟俺們玩了呢?

怎么沒跟玩呢,我這不是跟著你呢嗎?

走在黑路上,二建拉著我的手,邊走邊說著話。這條街是我們村的正街,也是最大的一條街,路是沙石路,很平整,走在上面能聽到沙沙的響聲。走到這條街的盡頭再拐個彎,再朝前走,就到了壩上。

壩上的風很涼,我縮著脖子,拉緊了二建的手,我看到四周黑得像一張大嘴,隨便就能把我們吞掉。周圍什么也沒有,風在耳邊呼呼作響,只有對面河南村的燈光給了我一點點安慰。

到底去哪呀?

你想吃肉不?我帶你去吃肉。說完,二建拉起我的手沖到了壩底。

十二

小學校我不常來,可能是因為自己要上學了吧,覺得這里很可怕的。所以當二建領我到這里的時候,我不明白二建心里是怎么想的。我說,二建,我們到這來干什么?

帶你吃肉!

吃什么肉呀?

別說話,跟我走,到了你就知道了。

小學校里很黑,這里是在河南村的一角上,外面是一片稻田,因為是初春,地還沒有種,所以這四周就有很強的風吹過來,墻上的枯草在風中抖著身子,一切都是黑的,很怕人。我拉緊了二建的手,二建說,咋了,怕了?誰怕了?怕就是怕,還嘴硬!學校的四周有墻,大門已經上了鎖。二建領我繞過鐵門,來到了后墻,后墻上有個洞,風就從洞里吹進去,風聲像一個人張著大嘴在喘著粗氣。一個人扯開了喉嚨喘著粗氣。我們現在跟著這口氣一起鉆過了洞,來到了學校里。操場并不大,也就是一般人家的四個菜園子那么大,兩排青磚房在月光下泛著灰藍的光。二建拉起我的手,一直走到一個窗下,他說,爬進去,梅子。我說,干什么,你要?

二建不由分說用手托起我的屁股將我塞進了窗子里。那個屋子黑得像一口沒有底的缸,爬進去的我一下子摔到了缸底,缸底的什么東西被碰得一陣亂響,我想一定是桌子椅子被我撞得倒在一起。

梅子,梅子。黑暗中響起了好幾個聲音,我將頭朝有聲音的方向伸過去,仔細一看,原來是德才、大七、平順他們幾個都在這兒。這時,二建也從那個小窗口里爬了進來。

我說,你們干什么?

我們在這兒玩兒呢!說著他們拿出一盒火柴,“哧”的一聲點著了火,屋子里一下子亮了起來。我說,你們干什么?難道要燒了這個屋子不成?

燒什么燒,燒屋子還得了,燒屋子對得起毛主席嗎?

那你們要干什么?

我們是要燒它們。說著,他們用火柴一指地上,借著火光,我看到地上的一個鐵籠子里有一群老鼠。我嚇得倒退了幾步,大叫了一聲。

倒底還是個丫頭片子,就是膽小,早知道你這樣,就不帶你來了。二建嘴里嘟囔著,他從里面拿出一只老鼠,用腳輕輕地踩在腳下,老鼠在他的腳下發出“吱吱”的叫聲。二建對德才說,點火。德才拿出火柴,對著老鼠的尾巴伸出去,老鼠的尾巴一下子就著火了,這時二建也松開了腳,老鼠一邊吱吱地叫著一邊跑了出去。二建、德才他們興奮地大叫了起來。我嚇得一把摟住了二建的腰,把臉埋在了他的身上。二建一把拉開我,膽小鬼,這有啥可怕的。老鼠在屋子里亂轉著,就像一只小火球在地上滾著,不一會倒在地上不動了,火也漸漸地熄滅了,屋里飄著好聞的肉香味。

吃嗎?德才問。

先不吃,再燒一個。說著,二建抓起我的手,對德才說,把火柴給她,讓她也點一個。德才聽了二建的話,把火柴遞給了我。

我不要,我不要!我大喊著。

不要也不行,你要想以后跟我們玩,你就得有膽量,懂不?

不行,不行!我使勁地晃著腦袋,把屋子里都晃出了滿天的星星。

不行也得行。二建說。

德才從籠子里又拿出一只老鼠,將它踩在了腳下。

二建拿出一根火柴,他掰開我的手指,將火柴塞給我,“哧”的一聲點著火,火柴的光照耀著我們的臉,他們的眼睛里跳著火,幾張小臉在這個小小的亮光下,顯得非常可怕。火苗在我的手里抖成了一團火。

又一個紅色的火球在屋子里亂竄開了。

屋子里滿是肉香的味道。

二建說,我們很久沒吃過肉了,今天大家一起吃。

德才、二建、平順一起走了過去。見我還愣在那兒,二建就一把拉過我來,在桌子底下找開了。

突然,平順說,在這呢,找到一個。一會兒,德才也說,我也找到一個。在黑暗中,我借著月光看到他們每個人手里像拿著一個倒懸著的肉口袋。這兩個肉肉的口袋成了我們今晚最美的一頓飯。

平順說,這肉真香。

德才說,我看也是。

大七說,真香。

大七說,梅子,你也吃。

我趕緊將頭搖成了撥郎鼓,我的兩根小辮子就是小鼓槌,打在了我的臉上。

十三

那一晚,我們都有些心滿意足。要不是那天晚上發生了那件事,那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美好的夜晚了。

回家的路上,我們幾個人手拉著手,二建、德才、平順、大七,還有我,我們一路上說著那肉的香味,我們都已經很久沒有肉吃了,所以說起那肉香我們特別興奮,就好像那肉的香味還留在嘴里似的。那個夜晚的恐怖因為肉香而變得不那么可怕了。那個夜晚的寒冷也因為肉香而顯得格外地溫暖了。

老鼠肉很好吃。二建一邊拉著我的手一邊說。

我說,是呀,我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肉。

看看,我沒有騙你吧?我們一邊走在通往大隊場院的路上一邊說。

我說,沒有,你是我的親哥哥嘛!我的話里也噴著肉香。

二建的另一只手里拿著一只死老鼠的尾巴,正在用力地搖著。

我在月光下看到這只死老鼠尾巴就像我的紅毛線,身上就有些難受,好像有一千只老鼠在我身上爬。

我說,你別晃了,晃得我心里難受。

難受個啥,也不是別的,不過是一只死老鼠,又活不過來了。

是不能活過來,不過要是真能活過來,那可就成了鐵扇公主肚子里的孫猴子了,我們可就要難受了。我拍拍肚皮嘻嘻地笑著。

不能了。二建拉著我的手,走得很雄壯,就像一個英雄。

這條路上稀稀拉拉走著一些人,這些人走得很慢,也很消閑,并沒看見我們。忽然,有個女人的聲音說,梅子,你梅姥姥找你呢,說是你三姨不見了。

我沒有看清他的臉,但我卻聽清了她的話,我拉起二建的手就跑開了。

二建說,別急呀,梅子,我們跟著你。

三姑娘是在一堆稻草堆里找到的,她的下身沒有穿褲子,白白光光的腿在月光下閃著光,這光讓我想到天上的月牙兒。

三姑娘嘴里咬著一棵稻草,一臉的茫茫然,她看著天上的月亮不說話。

梅姥姥拉著我的手,沖過去說,三姑娘,是誰干的?

三姑娘身下的稻草在她的扭動中唱著依依呀呀的歌,和著三姑娘嘴里的聲音。

高興!三姑娘臉上是興奮的表情,嘴里吐出了兩個字。

男人!三姑娘接著說,聲音很響亮。

她指指身下,身下是白的月光和黑的夜。

梅姥姥將散落在她身邊的褲子拋給三姑娘,說,你快穿上,跟我回家。

三姑娘拿著衣褲一邊穿一邊說,男人!高興!

我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意思,但我看到三姑娘臉上的表情,就真為她高興,可是我不明白為什么梅姥姥臉上滿是陰云。

十四

修壩,就在這個春天開始了。沒有人說不,沒有人敢說不。聽姥爺說,是上面下了文的,要各村都修壩。所以,各家各戶都被派了工,人們成群結隊地來到壩上,每一個人都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整個河灘地上,到處是黑壓壓的頭頂、鐵鍬、鎬頭、土筐,還有就是李三拐子家的大車和馬,都用上了,肩扛的,擔擔子的,再就是用鐵鍬來培土的。我來到這里,就知道,我的節日到了。

我還是戴著那個快要掉邊的大草帽,那草帽好像一個將軍的頭盔套在我頭上。我在小人書看到的,騎著馬留著長胡子的老頭都戴著一個,所以我頂著這個草帽,就好像他頂著那個帶著穗子的頭盔一樣,頭頂上有了一個同樣的重量。但是,我覺得要是我姥爺跟我一樣也戴著這個東西,他才是真正的將軍。可是他偏偏不戴,不戴也有人聽他的,他很威風,他揮動鎬頭的樣子比他開會時舉著那個紅頭頂的家伙說話的樣子還要威風。我的三舅也來了,他現在是我們家的主要勞動力,姥爺是不準他在屋子里偷懶的。不過他本來不太愛干活,可是沒有辦法,姥爺說,你是隊長的兒子,你必須要帶頭。所以這個壩上,我們家就有了三個人,姥爺,三舅,還有我。

只是沒有三姑娘。三姑娘從那個晚上起就沒有出過門,姥姥把她鎖在了下屋里,她隔著門上只有尺把寬的窗玻璃對我笑,她說,男人!高興!她一遍一遍不停地說,說得我都有些怕她了。她不說的時候就唱歌,但唱的是什么,我聽不懂,也聽不清。姥姥每天也不準她出門。我常常去看她,我的心里好難過。

我跑去問姥姥,為什么不讓三姑娘出門了?姥姥不說話,姥姥的眼睛就紅了,姥姥說,她病了,不能讓她出門,出門會傳染給別人。姥姥說到這,紅了的眼睛里水氣騰騰的,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我有時扒在那個小窗口上看著,說,男人什么樣?

她笑著,還是說,男人!高興!但那笑與她平日里不同。

我就又對她說,姥姥不讓你出門,你要什么,我拿給你。

三姑娘說:男人!

我說,我不知道,不就是小有子、李三拐子,還有姥爺、三舅、平順、二建他們那樣的嗎?有什么好,不就是會站著撒尿嗎?

不,不,男人。

我不跟你說話了,你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

就不該讓你出門,等你好點的吧。

可是當三姑娘真的不見了,我心里還是難受。

三姑娘沒有了的那天,我正在壩上修著我的土城。修壩對我來說,就是好些土堆在一起了,我就用這些土建了一座屬于我自己的城。城是帶圍墻的,就像我在小人書里看到的一樣,有城墻,有墻外的護城河還有一座吊橋,跟沙河上面的那個一樣。城里有好幾座大房子,我把其中的一個給了我自己,另外的幾座給了二建和德才他們,他們是我土城里的將軍,而我是這座城的女皇上。城里除了泥房,還有泥樹、泥井、泥馬、泥人、泥手槍、泥坦克,我們為這忙了好多天,所以我暫時忘記了沒有三姑娘陪伴的痛苦。我快樂地在我的土城里做著各式各樣的游戲,二建他們幾個也在我的城里忙著,這里成了我們真正的家。

所以,當我回來時,鎖著三姑娘的那個小門敞開著,我的臉高興成了天空中的太陽,我用粘著泥土的兩只手推開那個小門,想著三姑娘可能是病好了,所以才讓她出來。我跑了過去,沖進屋子里,可是在那巴掌大的地方,根本沒有三姑娘的影子。我想她可能出去玩了吧,就跑出了院子。走到半路上,我遇到了白大教員,他今天換了一雙黑皮鞋,在太陽底下閃著黑色的光。

他對我說,梅子,哪去呀?

不用你管!我心里急,沖著他吼著。

喲,還挺厲害,我看你像個泥猴子,看你上學了我怎么收拾你!

我不上學!

不上學,你干什么?

他走過來揪了我的小鼻子一把。

我和三姑娘在家玩兒,你看見她了嗎?

你還找她?我看見她被你姥姥和小有子的媽帶到河南去了。

我說,啊?

我張大了嘴巴。

還有一個男人呢,他們一起坐在李三拐子的大馬車上。

男人?哪個男人?長得什么樣?

矮個子,干瘦干瘦的,留著個小平頭,好像不是咱們村的,是礦上的吧。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對著那條通往河南的路上跑過去。

我邊跑邊回頭望著壩上,人們還在壩上忙著呢。太陽的光已經變成了灶坑里的余火,在天邊有氣無力地亮著。

十五

我沒有找到三姑娘,也就是說,我在很長的時間內不可能再見到她了,這是我回到家里之后明白的。

我快走到村口的時候,李三拐子的馬車過來了,他用馬車把我帶回了家。

姥姥說,你到哪去了?

我說,去找三姑娘。

姥姥說,你別找了,她不會回來了。

說到這兒的時候,跟我一起進屋的李三拐子忙起了身,好像是躲著什么似的,說,二嫂,我回去了。

老三,你慢走呀。

孩子也到家了,我也就放心了。

勞你費心了。

不打緊,不打緊。李三拐子的話在嘴里骨碌著。

說著李三拐子就出了門。

姥姥送出門口時說了很多話,話在嘴里含著,聽不清楚。我聽到李三拐子說,沒事,我不說出去。

李三拐子出了院子,繞了一個彎,拐進了他家的院子里。我看見他的拐子老伴出門迎他進屋,這時候,我姥姥也進了屋。

我困了,頭已經頂到了炕沿上,我想著現在李三拐子的馬走了一夜路是不是也想睡了。姥姥拿起一個大笤帚就朝我沖過來,我已經來不及躲了,可能我也已經沒有勁頭躲了。我團著身子,就像一個小小的棉被團在炕上,等著那個笤帚來敲打。可是,“砰”的一聲,炕沿在我身下一顫,顫出一股炕土味,沖進了我的鼻孔。

你個小丫頭片子,你膽子挺大呀,你哪都敢去,下次再出去你就別回來了。你聽到了沒有?

我的頭窩成了一只老母雞,炕沿再一次顫抖了一下,弄得我的心里也抖了一下,這一抖讓我想到了姥姥的大屁股。然后,炕沿又在有節奏地抖著,就像一個人沒吃好飯時打著的嗝兒。一陣細細的哭聲傳過來,我抬起頭,看見姥姥將春天里細細的小沙河流在了臉上。

她說,三姑娘沒了,你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的,你讓我怎么活呀。她最后那句哭得像二人轉里的唱詞。

我沒有再問三姑娘的事。

十六

太陽睡了,我也睡了,草尖上的風兒早也睡了吧。姥姥沒有叫醒我,直到我把中天上的太陽睡到了西邊上去,又把它從東邊上叫醒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乱人乱偷精品视频a人人澡| 亚洲啪啪网| 色偷偷av男人的天堂不卡| 欧美日韩一区二区在线播放| 日韩天堂视频| 久久人体视频| 人人澡人人爽欧美一区| 91欧美在线| 99er这里只有精品| 亚洲天堂网站在线| 又大又硬又爽免费视频| 国产性生大片免费观看性欧美| a毛片免费看| 91精品国产丝袜| 9999在线视频| 欧美日韩国产精品va| 国产精品手机在线播放| 亚洲无限乱码一二三四区| 国产欧美高清| 亚洲男人在线| 激情综合婷婷丁香五月尤物| 久久精品无码一区二区日韩免费| 97国产在线视频| 国产午夜在线观看视频| 国产一级小视频| 国产美女自慰在线观看| 在线看片中文字幕| 色综合综合网| 激情乱人伦| 国产91丝袜在线播放动漫 | 在线中文字幕网| AV片亚洲国产男人的天堂| 国产乱人乱偷精品视频a人人澡 | 婷婷亚洲视频| 2048国产精品原创综合在线| 在线视频精品一区| 一级毛片不卡片免费观看| 伊人久久精品无码麻豆精品 | www.91中文字幕| 亚洲天堂日本| 国产精品美女免费视频大全| 97se亚洲综合不卡| 国产人成午夜免费看| 伊人久久大香线蕉成人综合网| 国产精选小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xx在线观看| 超清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亚洲精品无码专区在线观看| 国产第二十一页| 国产原创第一页在线观看| 91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蜜桃| 亚洲无限乱码| 亚洲欧美一区二区三区麻豆| 97国产在线播放| 亚洲中文无码h在线观看| 一级毛片无毒不卡直接观看| 国产日韩精品一区在线不卡| 亚洲Av综合日韩精品久久久| 高清欧美性猛交XXXX黑人猛交| 久久国产精品嫖妓| 欧美、日韩、国产综合一区| 精品国产成人高清在线| 国产精品欧美激情| 亚洲最猛黑人xxxx黑人猛交| 国产在线拍偷自揄拍精品| 亚洲国产精品日韩av专区| 亚洲视频影院| 日韩视频精品在线| 国产精品冒白浆免费视频| 丰满人妻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亚洲伊人电影| 一个色综合久久| 97成人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在线91| 丰满少妇αⅴ无码区| 日本道综合一本久久久88| 久久99国产乱子伦精品免| 国产视频入口| 亚洲色图欧美| 第一页亚洲| 91久久夜色精品| 中文天堂在线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