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知天命

這幾年劉晉升的手機一直調(diào)在振動上，他認為調(diào)在振動上的最大好處是來電話時自己知道別人并不注意。他不想讓同事們對他接父親的電話就去樓道的做法產(chǎn)生好奇和聯(lián)想。

劉晉升在區(qū)文化局工作。區(qū)文化局是個科級單位，十來個人。劉晉升是副主任科員，工資雖然和副局長差不多，但卻沒職務(wù)。這些年來，劉晉升始終勤懇謹(jǐn)慎，大家對他評價不錯。只是單位廟小，只有一正一副兩個局長位置。不過副局長今年五十八了，過兩年劉晉升就有機會頂這個位置。

劉晉升今年就滿五十了。一般人到五十歲就認命了，不想再努力什么，只要保持現(xiàn)狀，維護既得利益就滿足了，可劉晉升還是很不甘心，總想弄個實職。他很在意“局長”的名分。他覺得工作了一輩子，最后一定要對自己和親朋好友有個交待。當(dāng)上了局長，別人就會人前人后地稱呼你，哪怕將來退休了，別人也會稱呼你“局長”，既有面子又有尊嚴(yán)。這些是和工資的多少沒有關(guān)系的。劉晉升明白，這個社會想當(dāng)局長的人多了，競爭非常激烈，因此他這兩年非常謹(jǐn)慎小心，不想有一點點閃失。他不貪不占不搞女人，如果說有讓別人非議的話題的話，可能就是父親家這點亂七八糟的煩心事了。

這天下午剛上班，劉晉升的手機就振動了。他一看是父親家的電話號碼，就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去樓道里。父親在電話中口齒不清地大喊大叫，說冬冬的腿摔斷了要去醫(yī)院，他沒人管了，吃不上飯，讓劉晉升趕緊回去一趟。劉晉升不敢怠慢，馬上找了個借口騎上車子往家里奔。他知道父親的脾氣，說什么就是什么，不聽解釋，不能等，不然就會給你一直不停地打電話，能接連打十幾個。

劉晉升的父親家臨馬路，是座七十年代的樓房，只有五層高，灰蒙蒙的，與周圍的新樓相比，顯得破敗而又委瑣。劉晉升父親的家很好辨認，站在馬路對面向那座灰樓望去，整個樓的陽臺都是封閉的，只有一家沒封，光禿禿的陽臺上亂七八糟地堆著雜物，那就是劉晉升父親的家。劉晉升勸過父親把陽臺封起來，這樣屋子干凈又可保暖，可弟弟冬冬說什么也不同意，認為那是白花錢，沒必要，還說敞著空氣新鮮，人住在房子里就是要透氣。劉晉升不便對這件事進行爭執(zhí)，弟弟是繼母帶過來的，和他沒有血緣關(guān)系，平時打交道又少，多年來一直顯得比較陌生。

劉晉升放下自行車，又在院子里的小超市買了些水果和零食就上樓了。他從父親口齒不清的含混敘述中知道冬冬摔斷腿的原委：中午冬冬在他住的小房間里正跟兩個朋友吸食毒品，正好碰上社區(qū)民警回訪勞教釋放人員。冬冬從貓眼中一看是穿制服的警察，慌忙撇開他的兩個朋友沖到陽臺上，把繩子往欄桿上一綁就往樓下溜。或許是繩子日曬雨淋腐朽了，剛吃上勁就繃斷了，這樣人就從三樓摔了下去。父親還說，前些日子冬冬用這個辦法逃跑過兩回。

劉晉升聽到這些，心頓時抽緊了，他怎么也沒想到，冬冬勞教釋放才一年就又復(fù)吸了。劉晉升推開陽臺的門，發(fā)現(xiàn)那半截繃斷的繩子還綁在欄桿上，隨風(fēng)微微顫動著。三樓本來不算高，但劉晉升從陽臺看下去只覺得一陣頭暈?zāi)垦！Ｋ@時忽然明白了冬冬反對封陽臺的真正原因。

父親又開始口齒不清地咒罵冬冬，罵著罵著聲淚俱下。自從幾年前冬冬吸毒后，常有不三不四的人聚在他住的小房間里，弄得家里烏煙瘴氣。劉晉升的生活節(jié)奏也完全被打亂，動不動父親就打電話叫他回去，一次次老淚縱橫地向他哭訴。他對冬冬的行徑十分憎恨卻又無可奈何。他多次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過，但冬冬從頭至尾一言不發(fā)，完后依然我行我素。后來冬冬的妻子與他離了婚，孩子也帶走了。按父親的說法，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家不像家，人不像人了。有段時間父親想將冬冬趕出去，但態(tài)度一直不堅決。劉晉升知道父親的難處，他不是不想將冬冬趕走，而是繼母哭著說若是把她兒子趕出去她也跟著走。劉晉升曾有個想法，讓父親和繼母各出一點錢，他也出一點，在外面租個房子讓冬冬搬出去住，但繼母堅決不同意，說讓冬冬搬出去就沒人管了，等于讓他快點死。劉晉升不是個硬心腸的人，他只是覺得如果任冬冬這樣折騰下去大家就都完了。幾次猶豫之后，他便在街上用公用電話向派出所匿名舉報了冬冬的吸毒行為。他的本意是想讓警察將冬冬抓去教育幾天，改了就行了，誰知冬冬因聚眾吸毒，被判勞教三年。這個結(jié)果是劉晉升沒有想到的，為此他一直很內(nèi)疚，甚至常常不由自主有種負罪感。他并不感到冬冬有什么冤枉的，被勞教是罪有應(yīng)得，活該，只是覺得不應(yīng)當(dāng)由他去舉報而被抓被判。

劉晉升從樓下的小飯館里炒了兩個菜端上來，看著父親吃飽，便去醫(yī)院察看冬冬的傷勢。若按他的意愿絕對是不想去的，但因舉報而久存于心中的內(nèi)疚使他違背了自己的意愿。

病房里，冬冬的一只腿被高高地吊著。繼母守護在旁邊，另一邊有個警察拿個本子邊詢問邊記錄。劉晉升推開門見此情景很猶豫，一時不知是進還是不進。這時候警察疑惑的目光掃過來，劉晉升便趕緊上前，掏出身份證遞過去并說明自己的身份和來意。警察一臉不解，揮揮手表示不看身份證。劉晉升如釋重負，長出了口氣。

這幾年劉晉升每次去父親家都跟作賊一樣，前瞻后顧，縮手縮腳。他特別害怕在父親家里碰上警察。自那次匿名舉報冬冬后不久，一次回父親那里，敲開門正巧碰上在冬冬房間里蹲守抓吸毒人員的警察。無論他怎樣解釋，警察始終懷疑他也是來吸毒的。警察要看他的證件，他當(dāng)時身上沒有裝身份證只裝著工作證。他不想讓警察看了工作證，知道他的工作單位，便推托說沒帶證件。他怕警察萬一給單位打電話核實什么就麻煩了。這種誤會他可承受不起，一個電話打過去，家里的這些事可就全暴露在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面前。如果因此他的形象和前途受到損壞的話，他真是無地自容了，死的心都有。好在關(guān)鍵時刻父親從外面轉(zhuǎn)悠回來，證明了他的身份。警察來回在他和父親臉上盯了半天，說像，像，長得像父子，才善罷甘休。從此以后，劉晉升必須準(zhǔn)確無誤地知道父親在家他才回去，并且他只要是去父親那里，身上只帶身份證，決不帶其他證件。他不怕別人看身份證，因為身份證上是不標(biāo)注工作單位的。

前幾年劉晉升控制自己盡量少回去，除非父親一再打電話叫他。好在那時候父親身體還行，他可以不怎么掛念。后來父親就得了腦溢血，出院后便落下口齒不清行動不便的毛病。他一直認為父親的腦溢血和冬冬有直接的關(guān)系，是給氣的。為此，他對冬冬的憎惡又增加了幾分。

自從父親得病后劉晉升便回去得勤了。這也是迫不得已的。父親得病后性情似乎變了，好像對他很依賴，一個星期總要打兩三次電話叫他。其實他回去也不干什么，不過是買點水果零食的哄哄父親，然后陪著說一陣子話，其他諸如洗衣服、收拾房間、買菜做飯等許多家務(wù)事繼母就干了，用不著他插手。

劉晉升覺得這一年多父親的性格有了很大變化，七十多歲的人了，變得像孩子一樣任性、執(zhí)拗甚至不講道理。以前父親打電話叫他，如果忙他可以解釋，晚去一天也沒什么，但是現(xiàn)在不行了，只要打電話叫，他必須回去，若要在電話中解釋父親根本不聽，一下子就把電話壓了。假如一個小時之內(nèi)他不趕回去，父親就會一直不停地打他的電話，能接連打十幾個。每當(dāng)這時候，他感到身心疲憊，特別無奈又無助。他領(lǐng)著父親去醫(yī)院看過，大夫說是老年病，跟腦溢血后遺癥也有關(guān)系，沒什么好辦法治療，多陪陪老人，只要不出格，一切事情盡量順著老人吧。

劉晉升很忙，雖然在別人眼里區(qū)文化局是個不產(chǎn)生經(jīng)濟效益的務(wù)虛單位，但上傳下達的文件和材料卻很多。劉晉升是局里公認的筆桿子，能者多勞，他幾乎每天都埋在材料堆里，處于思考和寫作之中。對此他并沒有怨言，他覺得惟有如此，讓大家都認為他是個離不開的人物，才更有競爭力，更有把握頂上副局長的位置。

冬冬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后繼母嫌費用太高，要求出院回家休養(yǎng)治療。大夫也同意，說這種骨折的病一時半會也好不了，回家靜養(yǎng)就行了。可父親卻不答應(yīng)，說什么也不讓冬冬回來，劉晉升和繼母怎么勸都不行，勸到最后，父親怒氣沖沖地將桌上的茶壺茶杯全都砸了。這次父親好像鐵了心不讓冬冬進這個家門。沒辦法，劉晉升只好和繼母商量，說他出兩百塊錢，繼母也出兩百，在附近租個小房子，暫時讓冬冬住下，待以后說服了父親再搬回去。繼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說她兩頭跑著照顧吧，眼下只有這樣了。

冬冬出院后不能下地，吃喝拉撒都要有人照管，繼母多數(shù)時間就在冬冬那里了，父親這邊只能保證三頓飯按時吃。如此以來，劉晉升就忙開了。父親由過去三天兩頭打電話變成了天天打電話叫他，上午說要吃烤紅薯，下午又說要吃雜糧饃。以前這些事都是由繼母去做的，現(xiàn)在繼母多數(shù)時間在冬冬那里，父親就開始不停地給他打電話，這樣劉晉升就幾乎每天騎著自行車兩三趟地往父親那里跑。父親家距離他單位有六七站遠，一天跑幾趟他就感到有些吃力。劉晉升知道，在單位上，像他這個歲數(shù)的或者比他小的許多人都不騎自行車了，年紀(jì)大的騎車子嫌累嫌不安全，年紀(jì)輕的嫌臟嫌難看，但他這么多年來還在一直堅持騎自行車，一是他覺得自己體力還行，二是可當(dāng)作鍛煉身體，三是每天能節(jié)省好幾塊錢的公交車票錢，何樂而不為呢！

這天上午一上班，局長就讓人通知所有的人馬上開會。據(jù)知情人透露，這個會是民主測評，關(guān)乎到一些人的提拔任用。聽到“提拔任用”四個字，劉晉升就心慌意亂起來。好在大家都對他很友善，明里暗里地說要投他的票，說他早就該提拔任用了。會議很嚴(yán)肅，一上來局長就要求所有的人把手機都關(guān)掉，還說不許交頭接耳，更不許串聯(lián)。不過劉晉升今天倒比較輕松，他從大家關(guān)愛和友好的目光中可以看出，自己今天的票肯定是比較高的，民主測評肯定是合格的。會散了好一陣子，劉晉升都沉浸在喜悅和興奮之中。在這溫暖的氛圍里他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了父親，于是他就意識到散會后手機還沒有打開。在他匆忙和慌亂中打開手機時，一個陌生的電話就不失時機地擠了進來。

劉晉升怎么也沒想到，電話是父親家的鄰居打來的，說父親下樓買東西后上不去樓了，現(xiàn)在正躺在院子里。

劉晉升趕回去時，院子里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父親的拐杖扔在一旁，渾身是土躺在草坪上，幾個老頭老太太正在勸解。父親見他來了，掙扎著坐起來，兩只手亂比畫著，淚流滿面地沖他大聲嚷嚷。劉晉升見此情景，心慌意亂，頭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明白父親想要表達什么。已經(jīng)是深秋了，天氣很涼，父親衣著單薄地坐在地上，臉上糊滿了眼淚和口水。這一瞬間，劉晉升覺得父親非常可憐，就像個被父母拋棄的不諳世事的孩子那樣驚恐和無助。他趕緊上前抓住父親的手，掏出餐巾紙去擦父親臉上的唾液和眼淚。周圍響起一片責(zé)備聲，說要善待老人，要對老人孝順，每個人都有老的那一天……劉晉升不敢抬頭看周圍人的目光，也無法去向眾人解釋什么，此時此刻他恨不得腳下有個地縫鉆進去。他趕緊蹲下，讓圍觀的人幫忙把父親扶到自己脊背上，在幾個熱心人的攙扶下吃力地將父親背上樓。

待父親情緒安定下來，劉晉升才弄明白，父親想吃烤紅薯，給他打電話他手機關(guān)機，繼母一早又去了冬冬那里，他就自己摸索著下樓去買，烤紅薯還沒買上，便磕磕絆絆地摔倒在草坪上。

劉晉升突然覺得這樣下去恐怕不行。父親腦子犯糊涂，不體諒人，說干什么就干什么，繼母多半時間要在冬冬那里，自己時時往回跑時間長了既耽誤工作又影響不好，也不現(xiàn)實，不行就找個保姆吧。可又仔細一想，這保姆還找不得，且不說找來的保姆好與不好，單就冬冬的這些事情，保姆住在家里時間一長肯定就清楚了，到時候當(dāng)成新聞四下一傳播，說不定單位的人就知道了。如果這樣，他這幾年的小心謹(jǐn)慎可就付之東流了，那時候讓他在單位怎么做人？提拔的事情當(dāng)然就更不用想了。不行就送養(yǎng)老院吧！他覺得送養(yǎng)老院更穩(wěn)妥一些，養(yǎng)老院不光條件好，同時也免去了與保姆打交道的費心和艱難。

劉晉升四下一聯(lián)系，才發(fā)覺事情沒有他想的那么簡單，全市僅有的兩家公辦的養(yǎng)老院早已滿員，而且預(yù)約登記的已經(jīng)超過了可住床位的兩倍。養(yǎng)老院的工作人員說，要住只有提前預(yù)約登記，等待減員騰出床位。快的話兩三年，慢的話得三五年才能住進來，沒辦法，現(xiàn)在要住的老人太多。

倒是有家私人辦的養(yǎng)老院還有床位，只是條件一般，并且收費比較高。對方說像他父親這種情況就算不能自理了，入住的話每月得一千六七。這個數(shù)字大大地超出了劉晉升所能接受的范圍。

劉晉升的父親退休早，工資低，雖然這兩年企業(yè)的退休人員一直在加工資，也只拿一千左右。繼母的退休金比父親還低，又要養(yǎng)活冬冬，不可能給父親補貼。劉晉升自己每月工資兩千過一點，女兒在南方一所音樂學(xué)院上學(xué)，一年下來，學(xué)費住宿費生活費得兩萬元開銷。

他的工資絕大部分就供女兒上學(xué)了，剩下的一點錢，他還得時不時給父親買些吃的用的東西，也就花得差不多了。慶幸的是妻子通情達理，從未埋怨過他。妻子單位效益不好，早已下崗回家，每月發(fā)三百塊錢生活費。好在他近水樓臺，托人在區(qū)環(huán)衛(wèi)局給妻子找了個掃馬路的臨時工作，每月能掙五百塊錢，現(xiàn)在他們基本上就靠這八百塊錢維持一個月的生活。區(qū)文化局是個清水衙門，平時不發(fā)什么額外的錢，因此這兩年劉晉升經(jīng)濟上非常拮據(jù)。上次他主動提出來為冬冬在外租房子每月掏兩百元錢，已經(jīng)是盡最大努力了，這樣做一是為父親，二是為減輕自己因舉報而深存內(nèi)心的愧疚。這種生活窘迫的狀況劉晉升從不好意思對別人說起，其實說了也沒用，只能讓別人看笑話，甚至影響個人的威信和形象。他一直認為，窮是會被別人憐憫和看不起的。

由于經(jīng)濟上的原因，送父親去養(yǎng)老院的事情只好作罷，同時他也吸取了教訓(xùn)，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敢輕易關(guān)手機了，免得父親打不通他的電話又生出事端。

今天是劉晉升五十周歲的生日，早晨上班前妻子就說晚上要讓他吃蛋糕吹蠟燭，為他祝壽。“祝壽”這個字眼讓劉晉升很別扭，他雖然已經(jīng)五十了，但感覺自己無論從意識或身體上都不算老。再者，祝壽是要花錢的，他認為花這錢沒一點必要，是浪費，省下這些錢還可以補貼家用。錢雖不多但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但他也知道，女人喜歡生活中有些浪漫和溫情，他不能拂了妻子的一片心。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天空中飄起了小雪花，這是今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劉晉升手頭的一份材料已經(jīng)趕完，妻子晚上要給他過生日，他今天想早點回去，幫著干些什么，好讓妻子高興高興。誰知還沒等他走，卻被局長叫進了辦公室。今天局長說話特別客氣，甚至有點小心翼翼，這讓劉晉升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局長說，他這些年工作表現(xiàn)非常好，群眾和領(lǐng)導(dǎo)都十分滿意。局長還說，這次民主測評他的票數(shù)最高，遠遠超過別人。說完這些，局長停頓了一下，喝了口水，接著又說，有些事情是不以局里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下午接到組織部的通知，過兩天要給咱們調(diào)來一位副局長……

聽到這里劉晉升大腦一片空白。他沒有一點思想準(zhǔn)備，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表明一下自己的態(tài)度。局長這時走過來，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說，本來這個副局長應(yīng)該是從局里提的，可是新來的區(qū)委書記要調(diào)整交流干部，結(jié)果就從外面調(diào)來了一個，唉，你運氣不佳。不過，還是有機會的，我已經(jīng)五十五了，再過幾年也就退了，到時候我全力舉薦你。說到這里，局長似乎動情了，抬高聲音說，今天我說這些話已經(jīng)違反組織原則了。你是個好同志，也是個老同志，千萬別發(fā)牢騷，別撂挑子，以免影響前途。

聽到局長這幾句推心置腹的話，劉晉升的大腦清醒了。他明白現(xiàn)在大局已定，無論自己的態(tài)度如何都不會改變什么，連忙說，謝謝你這么看重我，我會好好工作的。雖然他也知道，局長說過幾年頂他退休的那個位置有點渺茫，但總歸還是有一線希望吧，既然有希望自己就要努力爭取。他只是覺得這種努力和爭取使他的生活變得很沉重，很壓抑，似乎身心疲備。如何熬過這既短暫又漫長的幾年時間呢？就在劉晉升思索的片刻間，口袋里的手機突然振動了。他一看是父親家的號碼，便猶豫地看了看局長，一時拿不定主意接還是不接。局長大度地擺擺手說，去忙吧，去忙吧，今后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就跟我說。

劉晉升在樓道里接通電話卻發(fā)現(xiàn)不是父親的聲音，一個陌生人說自己是110警察，父親出事了，讓他趕緊回去。一聽是110，他的頭嗡地一下就脹大了，想問問出了什么事卻又不知怎么開口更妥當(dāng)，猶豫之間，對方將電話掛斷了。他只得趕緊下樓，頂著雪花騎上車子往父親家奔。

劉晉升忐忑不安地趕回去，見父親家的防盜門大開著，警察和幾個鄰居正在勸慰父親。見他進來，父親的情緒又激動起來，手指著大門連哭帶喊。他半天才弄明白，快六點時繼母還沒從冬冬那里回來，父親肚子餓了想下樓去等，但大門怎么也打不開。原來繼母走時怕父親獨自下樓，便將防盜門從外面反鎖上了，父親開不開就急了，不停地連喊帶砸。鄰居以為出了什么大事便報了警，警察趕來后也束手無策。由于鄰居和警察不知道他的電話，繼母也無法聯(lián)系，當(dāng)時父親情緒激動，口齒不清，說什么外面的人根本聽不明白，警察只好叫來開鎖的把防盜門打開了。

得知是虛驚一場，劉晉升狂跳的心漸漸開始平復(fù)。他腿腳發(fā)軟地坐在床上，無奈又無助地望著周圍的人。警察一臉嚴(yán)肅地對他說，以后要把老人安排好再去上班。劉晉升連連點頭，向警察和鄰居們賠不是。繼母從冬冬那里回來了，鄰居們見狀散去，警察將出警記錄讓他簽上字后也走了，這時候劉晉升的手機又振動了。電話是妻子打來的，他才猛然記起今晚是要給他過生日的。

外面夜色早已降臨，雪比白天下得密了，紛紛揚揚地飄灑著，地上像鋪了一層白色氈毯。劉晉升疲倦地騎上自行車往自己家趕。他想妻子一定等得著急了，本來說好今天要早點回去，誰知父親這邊偏偏出了這么一檔子事情。他覺得今天特別不順，臨下班時局長的一番話使他提拔副局長的希望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雖然局長說過幾年還有希望，但他清楚這種希望是非常渺茫的，在干部提拔問題上變數(shù)太大，何況幾年后局里是什么情形實在是很難說。由提拔想到父親目前的狀況，他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十分灰暗和沮喪，腦子一片混亂，胸口像塞了團麻似的發(fā)堵發(fā)脹，眼睛也似乎辨不清方向了。好在父親家到自己家的這條路他已經(jīng)數(shù)不清騎車子跑了多少趟了，實在是太熟悉了，只需下意識地蹬著自行車跑就是了，決不會走岔的。

穿過一個十字路口時，劉晉升隱約覺得上方的黃燈亮了。他下意識地蹬了幾下車子，想趕在紅燈之前越過左右的汽車，誰知右道上的一輛小貨車也急了點，綠燈剛亮起來就已經(jīng)沖向了對面。這時候劉晉升剛穿過多半幅馬路，由于下雪視線不太好，待小貨車司機發(fā)現(xiàn)危險剎車時，已經(jīng)撞在了劉晉升自行車的后輪上。

隨著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劉晉升的身體飛了出去，隨后重重地摔在馬路上。在被撞飛的一瞬間，他的腦子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出了車禍，內(nèi)心一陣恐懼和絕望。在被重重摔到地上的時候，他依然是清醒的，聽到周圍響起一片剎車聲和驚叫聲。他艱難地掙扎著想爬起來，卻沒能奏效。他看到許多人朝他圍攏過來。這時他感到臉上一陣濕熱，下意識地用手抹了一把，方知是自己流的血。這時候不知怎么他的恐懼感忽然就消失了，內(nèi)心慢慢泛起一股暖意，甚至覺得舒適輕松起來。他突然想，自己就這么躺著，可以不用為日常理不清又解決不了的諸多煩心問題發(fā)愁了，也可以不用為渺茫又遙遠的提拔而每日每時謹(jǐn)小慎微地做人做事了，辦錯事的愧疚和辦不成事的懊惱也都消失了。這樣多好，一切都可以輕松地解脫了。他感到額頭浸洇著一陣陣涼意，知道那是雪花飄落在臉上。他看到圍攏在周圍的人中有人將外衣蓋在他身上。他努力使自己臉上露出笑容，試圖說聲謝謝，卻沒能發(fā)出聲音。這時候，他好像聽到在嘈雜紛亂的喧鬧中響起不知是警車還是救護車?yán)木崖暎@聲音由遠而近，戛然而止。此刻他的內(nèi)心平靜而安詳，只是意識有些模糊了，在感覺有人試圖要抬他的時候，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責(zé)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