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匆忙行走的路上,一個說不上重要的日子,走到了祁連雪峰的高度。先前,我想雪山頂上有的是積雪,多的是晶瑩透亮的冰川,沒有想到的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如此纖美的河流在靜候著我們愉悅的情懷。一直逐水而行、在河邊做工的人,一見到水總有一種特別的愉悅和親切感。站在祁連山四千多米高的一個山坡上,抬頭仰望,巨大的冰舌之下,一條,似乎遠處還有一條小河像兩條白色的玉帶順著山澗蜿蜒而來,流淌到游人身邊,水激石濺,切切淙淙,蕩起滿河的涼意,繼續向前潺潺而去。有了山的巍峨,有了水的流韻,再加上一河色澤秀美的石頭,恍若進入了擁山伴水、望石聽泉的人間福地。
流連忘返于山水的原色之中,一位游興雅致的友人從石頭縫里流淌的水中,撿起一顆鵝卵石問我:這顆石頭為什么這么圓潤,為什么這般光滑?我臨水仔細把玩,這確是一顆質地細潤、色彩艷美、蒼茫渾然的鵝卵石,即就是在所謂的奇石館里,也絕難一見。朋友的問話,道理卻也淺顯,甚至顯得有點弱智,但它又是一個深奧的智慧命題。
地理學告訴我們,鵝卵石最初的形態是在天崩地裂中造就的有棱有角、顯露著鋒芒的塊石。在經過數不清山洪的沖擊、流水的搬運、成千上萬次滾爬摸打中的相互磨擦,才逐漸失去了棱角,變成了現在這樣又圓潤又光滑的模樣。看來時間和世事可以改變一切,哪怕你曾經是多么有鋒芒,多么硬氣的一塊石頭!
上述是弱智者的話題,友人的問話,引出的也是一個智慧的命題。
當友人翻起岸邊的一塊較大的鵝卵石時,它的底部卻仍然顯露著分明的棱角。這是沒有遭遇日月磨洗的一面。它雖然閱盡了千秋春色,見證了歲月無窮的榮辱和虛無,但這些朝向內心的棱角,始終堅守著本真的自我,為我們尋找率真的源頭留下了鐵的見證。
凝眸鵝卵石,我心有所動:從祁連冰峰的歷史深處一路走來,再穿越鵝卵石流動的閱歷,我看清了人的品行演變的走向。在那仰望夜空,要大人摘一顆天上的星星來玩的童年,不知道世上還有痛苦二字和生命的艱難,有的是永遠釋放不完的快樂心情。真所謂童言無忌,天真爛漫!一揮間到了意氣風發、激揚文字的年輪;對生命滿懷“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憧憬;有一腔方剛的血氣,有一番做大事的抱負,還有一點特立獨行的派頭。然而,從乳毛未干到“十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愈矩”這人生坐標上一長串設置好的磨礪與勞作,經過理想與現實的碰撞,加上幾許身外利益的誘惑,遭遇日本汽車和美國綠卡的沖擊,如此這般,在為“智慧”加分的同時,子宮里鑄就的率真卻不知了去向!
一顆石頭從方到圓流動的生命長河告訴我:生命之所以富有詩意是在于它的流動過程。但在世事和時間的打磨中,生命流動的過程卻變得復雜了,復雜的過程便是失去心靈自由和本真的過程,這是作為人的劣根性。但先輩魯迅先生卻是另類,除一張非常中國、非常不買賬的臉而外,他有一段話深深觸動著我:“站在沙漠上,看看飛沙走石,樂則大笑,悲則大叫,憤則大罵。”這分明是石頭原本的真實形態啊!如果真能像魯迅先生那樣心情自由舒展地面對人生,一塊石頭在歲月的河流中將會是怎樣地變遷呢?這只是一種假設,因為魯迅只有一個,他生存的本來狀況也只有那么一種,用他的作為作假設是絕對不會有什么答案的。
水在石頭縫里悠悠地流淌著。千姿百態、玲瓏圓潤的鵝卵石在水流中顯得那樣鮮活,那樣泰然祥和、氣定神閑。無須過多地評判鵝卵石的圓潤,因為這圓潤的“光驅”里不知儲存著多少繁花似錦又落葉繽紛的景色,還有那千古不摧的生命活力……
面對如此簡單的命運,鵝卵石心緒寧靜,愜意地臥在水中。沒有對春花秋月的向往,沒有對碧草綠樹的依戀,更沒有患得患失預測未來的困擾,只是不經意地打量著萬里長空、笑迎風雨的沖刷、霜雪的嚴寒、夏日的暴曬,人為的洗劫……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祁連巍然,寧靜而幽遠。安寧的石頭河,從石頭縫里汩汩而來,從我的靈魂深處漫過,朝著望不到盡頭的永恒蜿蜒而去!
后記:行程中,攀越祁連冰峰,途經一條小河,河中多石,一草根游者命其為石頭河,故作“途經石頭河”一文以記之。
那是一個下雨天
那是一個下雨天。扛著破舊行李的我,光腳板走過家門口那片莊稼地,穿行于故鄉的疾風勁雨中。我要到達的地方,是黃河岸邊一個不知道離家有多遠的水利工地。透過濃密的雨幕,當我最后一次回望家門前那棵筑著一座喜鵲窩的老榆樹時,那方瘠薄如紙的土地,在我的身后瞬間變得模糊了……
穿過蒙蒙的雨霧,我出逃似的離家遠去了。在外祖的母心里,好像一個養大的孩子突然被人無端地抱走了,空落落地坐在炕沿上流著淚,不知是苦還是甜;剛強的外祖父卻顯示著一種非常的氣度,一言不發,一鍋子接一鍋子吸著旱煙,但臉上舒展的皺紋卻快速有力地合在了一起。
那一天,我還是一個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少年郎,踩著風雨泥濘,艱難地向一個吃“皇糧”的理想跋涉而去了。就這樣,我的生命歷程在那個下雨天的泥濘小路上,很有力量地拐了個彎。
那天夜里,在一趟西去的列車上,哐當哐當的車轱轆隨意地搖晃著我的夢想。深沉的夜色中,昏昏欲睡的氛圍彌漫在車廂內人影晃動的每一個地方,該睡的早已睡了,該醒的還頑強地醒著。車窗外,瀉滿月色的黃河從我的視野中澎湃而來又滾滾而去了。家門口地里的那片莊稼早已遙遠得不知去向。一輪明月不成節奏地流走著,無意間和我仰望窗外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心潮陡然起伏,不知為什么,一位詩人《西去列車的窗口》那優美的詩句,從我塵封的記憶中奔涌而出:
在九曲黃河的上游,
在西去列車的窗口。
是大西北一個平靜的夜晚,
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時候。
……
曾滋養過缺少知識心靈的音符,在我的心湖里蕩起了一陣又一陣莫名的豪情……
春風秋雨,花開花落,轉瞬間又是幾十年,是在水利工地上。回首留在黃河岸邊、留在疏勒河畔深深淺淺的腳印,我的心里充溢著道不明、理不清的酸甜苦辣,這也許就是我們時時思考、品味和享受著的生活!
走過的路告訴了我一些林林總總的東西,比如人生歷程中成敗榮辱、是非舍得之間的喜與憂。當命運把一路的得失一字兒排開時,生活中又制造出了那么多的假設,因之喜怒哀樂,怨天尤人,如此等等。其實,走了這一步棋,縱然是一步敗著也無妨,因為人生一般是不允許悔棋的。又比如有些事情擦肩而過了,無須再回頭苦苦地尋覓它,因為即便是找了回來,也絕不會是原版的模樣了。人生猶如一幅國畫,留一些空白是一種境界,從容淡定更是一種境界。只要修煉一顆持恒守泰、豁達的心,只要沿著自己靈魂的河道向前,就不會耽擱生命多彩的行程,如此,一時一事的得與失,在生命的長河中也就顯得是那樣微不足道了。
……
又是一個下雨天,我走在故都長安的大街上。雨中的行人,走的走了,來的來了。這里的柏油馬路,行走起來毫無泥濘之感,更無跋涉之苦。而奇怪的是當目送女兒跨進一所大學的門檻時,要回家的我,臉上的皺紋酷似我離家的那年外祖父臉上的皺紋一樣,瞬間擠到了一起;愛人的眼眶里也開始轉動起了淚花,我不知道是否和外祖母的淚水一個味兒。
雨,下著。凝望女兒向校園里走去的背影,風雨中她的腳板是那樣的堅實有力,背影中無不透視著非常青春的活力!
……
西去的列車平穩地駛出了煙柳霸橋,越過了潼關古道。透過車窗外如水的月色,回望女兒走進的那座校園,牽腸掛肚的思念狠狠地撞擊著我的心扉。列車離女兒學習的校園越來越遠了,離家鄉那片莊稼地卻越來越近了,驀然,一曲在我心里存活了幾十年、似已“古老”的歌從我潮濕的記憶中又一次響起:
在九曲黃河的上游,
在西去列車的窗口。
……
一站站燈火撲來,像流螢飛走,
一重重山嶺閃過,似浪濤奔流。
……
一個下雨天遠去了,我渴望著又一個下雨天的到來,因為我知道下雨的季節是最容易生長希望的季節!
生命的顏色
那是一個夏日的清晨,在河西走廊最西端數千米高的當金山埡口,一抹朝霞涌入胸懷的瞬間,一朵舒展地開放在南山坡上的無名小花,無意間透過朝霞撲入了我的眉睫:其色雪青,其花如豆粒大小,安靜欣然地開放著……細讀:純貞似玉,清麗如雪,幽雅如夢……再讀,其高雅的氣質,毫不留情地剝落了我浮躁的情感,凸現出嚴峻的理性。
在人的足跡不易企及的雪域高度,我仰望蒼穹問雪峰:花,為誰而開放?花,為誰而美麗?群山不語,雪峰亦無言!
我的目光與當金山靜靜地對視中,她的閱歷清晰地呈現在了我的眼前:她從嚴冬走來,進入春天的溫暖,又從容淡定地走向寒氣仍然逼人的夏月,便悄無聲息地綻開了花蕾。她再次越過霜晨雁鳴的凋零,越過雪壓霜欺的寒冬,又來到春暖花開的季節。在這周而復始、短暫而又充滿艱辛的生命歷程中,她感受著生命困境的無窮魅力,默默地等待著花季的來臨。她依戀泥土,期盼雨露,熱愛陽光,僅此而已。她堅守內在的生命力,在無人關注的高山雪嶺顯示著她清秀脫俗的美麗,顯示著雪山一樣沉穩的姿色,固守著生命本然狀態的博大與精深!
在這樣一片遼闊寧靜的高度,閱讀這朵敞開心靈的小花,再品味陸游筆下“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那孤芳自賞的梅花,頓然顯得是那么寡味而無張力。陸游沒能登上當金山那樣的高度,無緣一睹那樣坦蕩本真的雪域之花,這是他作為詩人的遺憾。盡管他的精神早已超越了那個高度。梅花,原本是凌霜傲雪的雅品,卻因生長在杏花春雨的“驛外斷橋邊”,便成了文人雅士吟詩作賦的“俗物”。陸游寫黃昏之時“寂寞開無主”的凄涼意境,似乎只能如此……說到梅花,我又想起了一位叫毛澤東的“馬背”詩人,他的筆下卻是另一番景象:“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那是堅冰不能損其肌膚、風雪無法掩其俊俏的梅花,其“俏也不爭春”的高遠境界與當金山上這朵小花的生命本色當為珠聯璧合!
一朵散發著絲絲幽香、一汪靈氣的小花,借著雪域高原的素影清風,能修煉成百花皆醉我獨醒、萬木皆綠我獨艷,作為花的最高境界,這是怎樣堅韌的生命追求啊!
雪域高原一朵小花洋溢著的博大生命力,催我爆發了一種激情,充溢在我的血液中,令我升騰,令我超越,令我奮進!她深深地懂得為什么開放、為什么美麗的生命歷程,撥正了我生命的境界,凈化了我作為人的靈魂。
感謝生命的厚賜,使我有緣在這樣的海拔高度細細閱讀這朵小花,頓生熱淚盈眶的愛戀之情。我突發奇想,愿真誠地給予這朵花以無私的父愛,為她遮疾風,擋苦雨……祝福她在這高山之巔開放永恒的美麗,無論她需要與否!
站在這樣的高度,凝目生命朝向圣潔冰峰的這朵小花,我對滋養她付出摩天滴露深情的當金山心懷感激之情,讓我懂得了尊重所有的生命;也讓我明白了,雪域高原,造就雄鷹,雪線之上,雪蓮盛開的哲理。
茫茫大漠,月華如水,借一星燈光閱讀友人送給我的一本書,叫《生命的顏色》。書頁里珍藏著猶如當金山上那朵其色雪青、其花如豆粒大小的花,花葉下寫著一行柔情似水的文字:“勿忘我……”
我深知,“勿忘我”不是靈花,也不是異草,她是生長在我心頭一株遙遠的相思!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