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接那只小狗的時候,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一輛從老家來的大客車,停靠在長途汽車站滿是積雪的墻根下。司機從座位上拿過一個小紙箱交給我,打開來看,只見一只白色的小狗趴在紙箱內(nèi),露出毛絨絨的小腦袋,睜著一雙又黑又圓、極為稚氣的大眼睛,焦燥不安地哼叫著。大概是蜷縮在紙箱中長途跋涉、不得自由的緣故吧。
前些日子回老家過春節(jié),八歲的兒子同同在親戚家見到一只生下才20多天的小金巴狗,酷愛小動物的他愛不釋手,想抱到蘭州來做他的玩伴,我沒有同意。回到蘭州后,他仍念念不忘,偷偷給老家打電話。今天早上,突然接到親戚的電話,說孩子要的小狗已經(jīng)送上了汽車。我想拒絕也來不及了,只好很不情愿地接來了這只小狗。
回到家中,我將小狗從紙箱里放了出來,才一拃來長,走路還不穩(wěn),歪歪扭扭地在客廳中轉(zhuǎn)悠。箱子里還有一個嬰兒用的帶嘴奶瓶,一些用塑料袋包著的大豆,這便是小狗的干糧。親戚在電話里特意提醒說,小狗的食量是一頓一顆大豆,由人嚼碎后喂給它,再在奶瓶中溶一點奶粉,喝幾口就飽了。見到小狗,最激動的自然是兒子,他從學校回來,抱著小狗再不愿撒手。我說給它起個名字吧。他拍著小腦袋想了想說:“它這么小,就叫點點吧。”
第二天早晨,點點從陽臺上用紙箱做的小窩里爬了出來。經(jīng)歷一夜的寒冷,渾身瑟瑟發(fā)抖。我們給它洗了個熱水澡,妻子用大毛巾將它包好,用熱風機為它烘干濕漉漉的毛發(fā)。忽然,發(fā)現(xiàn)它身上吸附著褐色的密密麻麻的小蟲子,大的如芝麻,小的似針尖,毛根下細嫩的皮膚上到處是叮咬的塊塊紅斑。我毛骨悚然,猜想這肯定是虱子,如此弱小的身軀如何能承受這般的叮咬!我將它抱到陽臺上,開始手忙腳亂地捉虱子,它們詭秘地在濃密的毛發(fā)中逃竄躲藏,異常迅速。捉了大半天,我腰痛腿酸,極疲倦,以為消滅殆盡了,沒料到,等第二天給它洗澡時,又發(fā)現(xiàn)了許多的虱子,就連小爪子的指頭縫里,也是成窩的虱子。虱子繁殖力之強之快,超出了我的想象。這天,兒子從外邊回來,看到我還在給點點捉虱子,笑著說:“爸爸,狗身上的虱子是一夜之間生重孫,一天能繁衍四代,你是捉不凈的。”我很驚訝,問他如何知道的,他得意地說是寵物醫(yī)院大夫講的。他搖了搖手中一個綠色的瓶子說:“只有專殺虱子的洗發(fā)液才起作用。”我試著只用了兩次,那些討厭的小虱子就真蕩然無存了。
有一天,我坐在沙發(fā)上看書,點點爬在我腿上睡著了,不時發(fā)出細微而均勻的鼾聲,嘴唇微微吮動著,如同嬰兒在夢境中依偎在母親身旁吃奶,表情是那樣愜意而滿足。點點的家世我不得而知,但從兒子嘴里聽到了關(guān)于它生身父母的遭遇。點點出生不久,它的父親在野外誤食了有毒食物后死去了,它的母親也被主人販賣到不為人知的地方,點點從此成了孤兒。一個命運多舛的弱小生命,又輾轉(zhuǎn)來到了我家。我腿上的一絲溫暖能使它充滿如此的信賴和安全感嗎?看著它天真的神態(tài),頓生憐憫之情。
陽光明媚,槐花飄香,我們第一次帶點點上山游玩。出門時,同同將點點揣在夾克衫里。它的頭從衣襟中探了出來,上邊是同同的小腦袋,下邊是點點的小腦袋,都那么小、那么可愛。上坡時,點點小心翼翼、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在我們身后,遇到高低不平的斜坡時,很難保持平衡,一失重便順坡“骨碌碌”滾了下去,渾身是土,還發(fā)出幾聲無奈的嘟囔聲,惹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起初,它吃一顆大豆, 喝幾口牛奶,便是一餐。慢慢地我們給它加點饅頭、水果什么的,不過,都是我先放在嘴里咀嚼后,再吐出來喂給它。這種飲食方式讓觀者大皺眉頭。它吃不上母乳,又沒有牙,實在是沒有辦法。我在外邊吃牛肉面時,經(jīng)常給它買一點熟牛肉,回家后一片一片喂它,它不嚼,一口便吞了下去,又神情專注地盯著我手中的另一片。它太喜歡吃肉了,從來沒個夠。我怕它不消化,經(jīng)常給它揉揉肚子。不料,它上了癮,動不動就仰面朝天躺在我腳下,讓我給它揉肚子。
每天早、中、晚三次,我都要領(lǐng)它到院外的馬路邊散步。路旁有幾個小樹坑,里邊長著青草,它每走到第五個樹坑時便在四周嗅一嗅,然后停下來行方便,和大狗一樣,抬起右后腿在樹干下灑幾滴尿液,標示那是它的勢力范圍。這些特殊的動作我未曾見到它向哪條大狗學習,也未曾見到哪條狗向它口傳心授,但它無師自通。我想,這恐怕是動物界神秘的遺傳基因所致吧。
一天早上,它像往常一樣在我前邊走走停停地忙碌著。突然,馬路對面一只小母狗朝它發(fā)出了幾聲吠叫,它立刻神經(jīng)緊繃,如中了勾魂攝魄的魔法,一頭沖下馬路,朝那小母狗奔去。馬路上是一輛輛高速行進的大小轎車,太突然,喊它已經(jīng)來不及,只聽到一陣陣刺耳的急剎車聲。它如何逃得過那滾滾車輪,不是被碰死,就是被軋死……我的腿發(fā)軟,大腦一片空白。可是,當我趕到馬路對面時,它竟然若無其事地對著那個小母狗搖頭擺尾、大獻殷勤。它置生死于度外,就像任何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般。看到這情景,我氣不打一處來,照它屁股就是一腳,直踢得它轉(zhuǎn)了兩個圈圈。它爬起來倉皇而逃,邊跑邊回頭看,怕我追上。
點點慢慢地長大了。它屬于金巴狗中儀態(tài)非常優(yōu)雅的那種。走在路上,頭高高昂起,目不斜視,身上的毛發(fā)整整齊齊,油光發(fā)亮,尾巴翹起來,像散開的白花,眼睛又圓又黑,異常神氣可愛,常常引得周圍的人駐足觀看,嘖嘖稱贊。特別是過馬路,我從來不用繩子牽它,它已熟練得不光能聽懂我說什么,還能心領(lǐng)神會我要干什么。看到車輛駛過時,便和我并排站著讓車,等有了空檔,便撒腿奔向馬路對面,蹲坐在地上等我。路邊賣報紙的、賣烤羊肉串的、賣飲料的,都認識它。每當點點走過時,便傳來“點點、點點”的喊叫聲。在這一帶,它成了名狗。
那天,我照例領(lǐng)它在馬路邊散步。我只顧在前邊走,想著它會緊隨其后,到了它常方便的那棵大樹旁時,才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極目搜尋,盡是晃動的人影,我一下子慌了。順著原路找它,見點點被一男一女挾持著,女人在前邊誘哄,男人在后邊驅(qū)趕。眼看就要走遠了,我大聲呼喊,點點聞聲撒腿跑了過來。二人極為尷尬,那女人連忙搪塞說:“啊、啊,我看到這小狗沒人管,怪可憐的,就……”話未說完,二人便倉皇離去。我抱著點點。它驚魂未定,只是不停地搖動著尾巴。
在這條路上,經(jīng)常碰到一位40多歲的女人,牽著一條純種的白色母金巴,每當和點點邂逅,便糾纏在一起,喊也不走,拉也不開。那小狗的主人很喜歡點點,和我們商量要點點給她們家小狗配種。我們一心要成就這樁好事。日子定了,兩家領(lǐng)著各自的小狗來到約定的那塊小空地。簡直是溫柔旖旎的艷遇。我鼓勵點點說,勇敢一點,要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兩個小狗圍轉(zhuǎn)著你撲我咬,纏綿嬉戲,但行為沒有升華下去的意思。過了一陣,點點抖了抖毛發(fā),轉(zhuǎn)身就走。大概,它并不鐘情于對方。那小狗主人的眉目間透出失望不滿之色,雙方不歡而散。其實,點點是有意中人的,不,是意中狗。家門口西側(cè)50米處有一家售貨店,店主新養(yǎng)了一只小狗,名子叫靚靚,嬌小玲瓏,特別是一雙眼睛,更是嫵媚動人。點點對它一見鐘情,每天路過時,總是不由自主地拐進去和它耳鬢廝磨,沉浸在喜悅中不肯離去。愛屋及烏,由于喜歡靚靚的緣故,點點在路上碰到那家夫婦,也跑前跟后,搖頭擺尾,親熱得不得了。不料,有一天,突然傳來消息說靚靚被人偷走了,那一家人非常難過。最失落的還是點點,它每天照例去售貨店尋找靚靚,這里聞一聞,那里嗅一嗅,急得團團亂轉(zhuǎn)。看得出,它對靚靚舊情難忘。這種情愫持續(xù)了相當長的時間。
點點的調(diào)皮與機靈也讓我非常開心。盛夏酷熱的一天,馬路旁有幾個小伙子圍著桌子喝啤酒。他們目中無人,東倒西歪地靠在椅子上,看到點點走了過來,大呼小叫地去捉它。點點撒腿跑掉了。有一人竟脫下鞋子拋向點點,險些砸中。我們返回時,又路過那個地方,點點不但沒有繞開,反而朝那幫人近旁走去。我捏了一把汗,怕被發(fā)現(xiàn)。酒桌旁的地下有幾瓶打開的啤酒,點點跑過去,竟然抬起后腿,沖那幾個啤酒瓶灑下幾縷黃亮的尿液,有些還灑進了瓶里。之后便步態(tài)輕盈地迅速離開了。它把地下的酒瓶當成了小樹樁?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便看到背朝我的那人一伸胳膊拿起了酒瓶,直接“嘟嘟、嘟嘟”倒進了嘴里。想制止已經(jīng)來不及,不便說破,又忍俊不禁。
一次,點點在馬路邊跑著,到一個拐角處,突然出現(xiàn)了一只大黑狗。狹路相逢,兩只狗同時收住腳僵持在了那里。望著比大黑狗矮一頭的點點,我非常緊張,只要大黑狗上前一口,就會將點點脖子咬斷。我連大氣也不敢出。只見點點渾身毛發(fā)豎立,圓眼怒睜,沖著大黑狗“汪、汪”兩聲,還從喉嚨中發(fā)出極低沉、極威嚴的“嗚……嗚”聲,目不轉(zhuǎn)睛地逼視著對方。大黑狗沒有料到眼前這個毫不起眼的小家伙如此兇猛,有點措手不及。它先是一怔,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縮了縮,轉(zhuǎn)身就躲。戲劇性的結(jié)局讓大家始料不及。大黑狗的主人臉面盡失,沖著那狗踹了兩腳,氣呼呼地罵道:“哎……哎,你把人都丟死了,這么大的個子,讓個小狗嚇成了這樣……”過了拐角,我還隱隱聽到他訓狗的聲音。我心花怒放,一把抱起了勇敢的小家伙,這才發(fā)現(xiàn),它渾身竟然在不住地發(fā)抖……
俗話說,“狗通人性”。每當同同下課快到家時,點點總是趴在門口等待著。它的耳朵非常靈敏,聽到同同上樓的腳步聲,便一躍而起,開始吠叫。同同一進門,便激動得直撲而去。我有時回家晚了,妻兒早都進入了夢鄉(xiāng)。可是不管再晚,只要打開門,點點總是從黑暗中跑出來,搖著尾巴,親熱地迎接我。等我洗漱完,鉆進被窩,它也一躍而上,盤臥在我枕頭旁,不一會就傳來均勻的呼嚕聲。感受它毛茸茸的溫暖和呼吸時均勻的氣息,一種心靈相通的感覺彌漫開來。
點點非常喜歡坐車,這源于它小時侯我們出門乘車時常帶著它。我通常坐在司機旁的副坐,看到我上了車,它一躍便到了我懷里。動作是那樣靈巧嫻熟,常引得司機睜大了雙眼,“啊呀、啊呀”地驚奇不已。它側(cè)身趴在窗口,迎著拂面的清風,望著車外一閃而過的景物。雖然不會說話,但看得出它孩子般的好奇和歡暢。據(jù)我愛人講,我不在家時,她領(lǐng)點點到外邊去,一旦路邊有車停下,它便“噔噔噔”跑過去,以為下車的人會是我。等一會來車,又跑過去看。就這樣,它一直心不在焉,走走停停,老是望著馬路上的車流,等我回來。
一天晚上,在離家很遠的地方,發(fā)現(xiàn)幽暗的街燈下跑動著一只小狗,特別像點點。我留了心,當即下車去看。喊了一聲,它向我跑了過來,果然是點點。奇怪的是旁邊沒有任何人陪伴。我急忙抱著它往家中走,在大門口碰到慌慌張張、滿臉是淚的兒子。一問才知道,原來他領(lǐng)點點出來,光顧著自己玩,等想起點點時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他以為丟了,邊哭邊找。
可能是常和人一起生活,備受寵愛吧,點點很把自己當回事,從來不認為它是一條狗,不管在哪里,也要和我平起平坐,享受一樣的待遇。家中來了客人,我坐在沙發(fā)上陪客人聊天,它走了進來,理直氣壯地爬上了我坐的沙發(fā),我只好側(cè)身讓出半個座位給它。還不時讓我給它嘴里塞幾顆葵花籽,它悠閑地“咯嘣嘣”地嗑了起來。
點點不像有些小狗,主人喊一聲便乖乖地趴在地下俯首貼耳。它是吃軟不吃硬的那種性格。一次,我給它洗澡,可能是水過熱,剛放到盆里,它便跳出來藏在了沙發(fā)下。我伸手去拉它,“哇”的一聲,食指一陣麻痛,被它咬了一口。我惱怒起來,拿了棍子趕它,它不但不出來,還咬那棍子。一氣之下,我打了它幾下。它沒有退縮,反而昂著頭,斜睜著圓眼,呲嘴撩牙地側(cè)身一步步向棍子逼來,喉嚨中發(fā)出低沉憤怒的呼叫聲向我示威。它比我還強硬,我下不了臺階,便將它拴在走廊里不給飯吃,以示懲罰。半夜里,迷迷糊糊聽到它時斷時續(xù)的呻吟聲,干擾得我無法入睡,便下床去給它解繩子。借著燈光一看,我大吃一驚,心一下緊縮起來。點點左眼球腫脹得像一顆大珠子,從眼眶里凸出來,仿佛要掉下來一般。它伸出舌頭舔著受傷的眼眶,不時發(fā)出痛苦的呻吟。是我誤傷了它,還是其他原因所致?我心疼極了,將它緊緊抱在懷里,輕柔地撫摸著加以安慰,萬般懊悔,怕它落下什么殘疾。次日清晨,我準備帶它去醫(yī)院診治,卻發(fā)現(xiàn)它的眼睛除有幾縷血絲外,竟然基本恢復好了,與另一只眼睛相差無幾。動物自醫(yī)自治的能力真是神奇。我高興極了,下決心不再打它。
歡樂的生活,總是有悲傷的插曲。那天傍晚,同同領(lǐng)點點去玩,剛出門,便驚慌失措地跑回來說:“點點被人打了!”我趕緊去看,碰到點點抽著腰,一跛一跛地往樓梯上爬,它流著淚,顯得很痛苦,還使勁地嘔吐……當我沖到樓下時,已經(jīng)沒有任何人的蹤影。同同指著樓梯口說,在這里碰到一個禿頂?shù)娜耍c點朝他叫了幾聲,他便狠狠踢了點點兩腳,還罵道:“我讓你再叫,讓你再叫!”真是飛來橫禍。是誰對一個弱小生命如此殘忍呢?點點傷得很重,在家趴了一個星期,熬過了死亡的邊緣。但從此性情變了,變得郁郁寡歡,落下了病根,半夜里時不時會像人一樣發(fā)出長長的嘆息。在它無憂無慮的表象下,留下了痛苦的記憶。
點點給同同帶來快樂的同時,對他學習造成的負面影響也顯而易見。當同同在做作業(yè)時,點點一會兒爬在他腿上,一會兒爬到書桌上。同同右手在寫字,左手卻捏著點點的耳朵玩。常言道,“一心不能二用”。作業(yè)常常寫得一塌糊涂。晚上,他還要抱著點點睡覺。我和他媽不允許,他們便默契配合。先是點點悄悄跑到同同床下,裝出熟睡的樣子,還打著呼嚕。燈剛熄滅,它便“嗖”的一聲跳上床,鉆進同同早已揭開的被子中。第二天,褥子、被子上到處都沾滿了白色的細毛。自從有了點點,同同的心更散漫了。經(jīng)全家人商量,決定送點點到老家去寄養(yǎng)。真是無奈之舉。
那天,我乘車二百多公里,將點點帶回了鄉(xiāng)下老家。我放心不下,從吃東西到洗澡、睡覺,給老母親千叮嚀萬囑咐,只怕對它照顧不周。第二天,當我要離開時,它好像有預感,早早地趴在接我的車子前等候著。我讓侄子將它抱在了一旁,讓司機開車就走。它撒開腿使勁奔跑追趕,還不時抬頭用迷惑的目光看車窗里的我,我視而不見,當它明白我是要離它而去時,突然收住了腳,怔怔地望著遠去的我,顯得那樣不解和難過。車輪下騰起的浮塵遮隱了身后的景物,我的視線一片模糊……
點點不在了,家中雖然恢復了往日的寧靜,但空蕩蕩的,少了許多歡樂。
轉(zhuǎn)眼到了春節(jié),全家人趕往老家過年,也想早一天見到分別已久的點點。夜幕降臨,車離家越近,我們心情越激動。一到門口,便聽到點點熟悉而親切的叫聲。進入院中,點點激動地一下子撲跳到我的懷里,尾巴“嘩嘩”搖個不停,溫熱的小舌頭舔著我的臉、脖子、耳朵和鼻子,到處濕漉漉的。親完我,又去親同同、親妻子。久別重逢,它興奮得舉止失常。我抱著它,它柔和綿軟的身軀蜷伏在我的胳臂彎中,圓圓的眼睛似乎流露出一種十分幸福的微笑,整個臉龐浮現(xiàn)出一種甜蜜的光彩。
村子南邊有一條蜿蜒數(shù)十公里的大河溝,深寬皆二三百米,異常壯觀。據(jù)說是清代乾隆年間地震走山時形成。在我眼中,這是一道獨特的自然景觀,閑暇時,我常領(lǐng)同同和點點去那里玩。我們站在河溝邊,向著對面高聲呼喊。同同是“啊……啊”,點點是“汪、汪”。我也將手攏成喇叭狀,喊著他們的名字。頓時,河溝深處傳來了夾裹在一起的“哎……哎”、“汪……汪”聲。聽到自己悠長而舒緩的回聲,點點渾身毛發(fā)緊縮,驚奇迷惑,圓圓的眼睛索尋著聲音的出處,顯得異常興奮。
有天晚上,父親說他屋子里的煤爐挺暖和,說著將點點抱到他那里去了。我也關(guān)了樓門,在客廳里寫稿子。到了深夜,隱隱聽到大門有被推動的聲音,心靈感應(yīng),從發(fā)出的聲音和節(jié)奏推斷,應(yīng)該是點點。但這么晚了,怎么可能?我放心不下,開門去看。門里射出一抹微暗的燈光映照著院落,果然,點點站在臺階下靜靜地、怯怯地看著我。相視良久,我蹲下身來向它伸出了雙手,它一下子跳到了我的懷里。后來聽父親講,他半夜出門解手,點點乘機溜出來找我,他卻絲毫沒有察覺。還有一次,天下著大雪,點點在滿是雪水的院里奔跑,四腳全是泥。怕它踩臟樓上的地毯,我說晚上送它到老屋去睡吧。快熄燈時,樓上樓下、院內(nèi)院外找不到點點。突然,同同在巷道黑暗中一個廢棄的大木箱里發(fā)現(xiàn)了它,怎么叫它、哄它都不出來,只是怔怔地站在里邊瑟瑟發(fā)抖。誰伸手抱它,它就咬誰。它的反常現(xiàn)象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想著想著,不禁恍然大悟。它是聽到我說晚上將它送到老屋去睡的那句話,感覺受了冷落,因此使了苦肉計。全家人站在它旁邊,千呼萬喚,甜言蜜語才將它哄了出來。我抱著它上了樓,一場風波才算平息。
在鄉(xiāng)下的點點,有了很大變化。脖子上用紅繩子掛著一個銅鈴鐺,在叮叮當當聲中,跑遍了村里的每個角落,還有遠處的山巒、河溝,享受著充分的自由。過去它吃任何東西都要人嚼了喂它,很挑食,現(xiàn)在不管是什么食物,只要倒在地下的小碗中,便會狼吞虎咽。特別在奔跑時,身上會露出一種威猛之氣。家中有陌生人來,它會追咬不放,一副保家護院的架勢。它由過去的小寵物變成了一只真正的金巴狗。
假期結(jié)束了,只是短暫的歡聚。我們離開了點點,回到了蘭州。
七月流火,又是一個炎熱的夏季。想著點點該剪毛,該打防疫針了。我乘車專程去老家接點點。到了家中,父親感嘆地對我講了一件事。他說:“哎呀,點點太靈性了。以往,它在后院吃過飯后,你弟媳叫它到前院去過夜,一叫就走。今天你來電話說晚上回來,它跟著我上了二樓,看到我給你收拾房子,給你鋪床,就知道你要回來,晚上怎么叫它到前院去,它都不去,一直趴在后院門口等你。”我一邊聽父親講點點,一邊抱著撫摸它的后背。它像過去一樣,靜靜地趴在我的大腿上,睜著明亮的眼睛感受著這份離別后的歡聚。我上床睡覺時,它像從前一樣,敏捷地跳上床,臥在我的枕頭旁。漆黑的夜里,我握著它熱烘烘的小爪子,摸著它毛茸茸的大耳朵,輕聲問它:“點點,想爸爸了沒有?”傳來的是它香甜均勻的呼嚕聲。
次日下午,我們要離開了,點點激動地跳上了車,趴在車窗邊,望著熟悉的一閃而過的小路、宅門和樹木,又越過了重重峽谷和大山,來到了久別的蘭州。車停到了離家不遠的路邊,它跳了下去。還認得回家的路嗎?只見它嗅了嗅過去常圍著撒尿的那幾棵小樹,便準確無誤地撒腿向家中狂奔。我保守著秘密,妻兒事先并不知情。當點點突如其來地出現(xiàn)在家門口時,他們驚喜極了,同同撲過來抱住點點在地下打起了滾。我們先給它洗了一個熱水澡,然后將它全身的毛發(fā)剪了下來,只留下了頭上和尾巴上的長毛,樣子異常帥氣。
點點這次回來懂事了,也成熟了,過去的任性和孤傲幾乎被打磨得一干二凈,簡直和過去判若兩“人”。它的習慣卻一點也沒有變,出門閑逛時,還是沿著熟悉的路線轉(zhuǎn)悠,也不忘順道拐進靚靚家逗留一會兒。過去熟悉它的人們都喊著:“點點,怎么好久沒有見你了?點點到哪里去了?”它依然那樣神氣,對他們搖搖尾巴,以示友好。馬路邊賣報紙的老頭兒很喜歡點點,每次見到,總要蹲下來逗逗它。可點點老躲著。今天路過報攤時,照例繞著走,想蒙混過關(guān),恰巧讓老頭兒看見了。“哎……點點,怎么走啦?”我急忙說:“點點,還不過去給爺爺打個招呼。”它收住腳,極不情愿地跑過去,向老頭兒晃晃腦袋,搖搖尾巴,便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那天,我躺在床上看書,點點一聲不吭地趴在床上陪伴著我。過了許久,它伸了伸懶腰,打了一個哈欠。我用雙手從它眉額間向兩邊輕輕撫摸它微閉的雙眼,撫摸它長長的呈扇形的胡須和黑色人字型的嘴唇。它神態(tài)安詳寧靜,黑黑的眸子透著異常柔和溫順的目光看著我。我心靈微顫了一下,深深感受到它能讀懂我的眼神,讀懂我的心……語言顯得多余而微不足道。那種感覺如輕微的煙云從心中飄動。我在想,它和我們一家人到底有什么緣啊,為什么有如此深的感情?如果追溯到前世,它會是什么轉(zhuǎn)世的?這是命運之賜,我們要這樣好好生活下去,恒久相伴……
但是,令我們?nèi)胰送葱牡氖聟s發(fā)生了。那是一個天氣非常炎熱的傍晚,我像平日一樣領(lǐng)它去散步。一開門,它便沖出去邊跳邊叫。這是它表達激動心情的特定動作。一溜煙,它下了大臺階,再一跳,便出了大門。我緊隨其后,向西走到數(shù)百米處的那幾棵松樹下溜達了一陣,然后往回走。半路上有幾塊報欄,我停下腳步瀏覽當日的時訊,還低頭特意看了看點點,它安靜地蹲在我的腳下。大概過了半分鐘,當我再次看地下的點點時,它卻不見了。詢問周圍的人,都說沒有看見。我以為它像平日一樣在那棵大樹下、矮墻邊、臺階上或院子里玩耍,但它沒有任何蹤影,任憑我四處尋找呼喊。
我不相信點點會丟失,不相信點點會離我們而去,可全家人尋找了好幾天,一點兒也沒有它的蹤跡。這天夜里,我還在尋找。大街上空曠寂靜,我神情恍惚,精疲力竭,深深陷入焦慮、絕望和痛苦的煎熬中。凌晨,下起了瓢潑大雨。想著不知身在何處、孤獨無助的小點點,熾熱滾燙的淚水穿過我的手指,撲簌簌的掉了下來。我的眼前總是活生生浮現(xiàn)出它天真可愛的身影。
就這樣,點點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連一點預感都沒有。全家人都不能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屈指算來,它在我們家生活了兩年零五個月。不知多少個夜晚,我靜靜地坐在它嬉鬧玩耍的臺階上,望著遠處朦朧的光影下深沉的夜空……
這便是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的點點的故事。當這篇文章寫成的時候,距離它丟失正好是一年的時間。也許它還活著,也許它已不在人世。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