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邢窯;內丘;臨城;刻銘;題款;白瓷印章
[摘要]邢窯為唐代著名的白瓷窯場。本文依據文獻記載及相關考古資料,探討分析了邢窯的刻銘和題款,并對邢窯“翰林”、“盈”及“官”字款與臨城祁村窯姓氏刻銘的不同進行了闡述,認為祁村窯刻銘、題款的含義或為單做共燒以避免產品混雜,或為商品競爭而刻劃的窯主姓氏;邢窯“翰林”、“盈”字款是宮廷的定燒器,因而為皇室所壟斷;“官”字款則是地方官府所燒之物,并作為貢品供奉于宮廷,除官府使用外,尚可作為高檔商品參與社會流通。
就目前的調查試掘資料來看,邢窯的刻銘多見于隋代的窯具之上,如“吉利”、“徐”、“趙喜”、“籠蓋”等幾種。瓷器上的刻銘僅見一枚唐代細白瓷印章,側上邊刻“□□寶”,除此之外不見其它刻銘。
窯具上所刻的“吉利”當為吉語,以祈求燒制產品的成功,表明窯工在生產過程中的一種心態。“徐”與“趙喜”應為姓名。而“籠蓋”因刻寫在筒狀匣缽的器蓋之上,則為我們明示了這種窯具的名稱,從而表明這種窯具在隋代并非稱為匣缽。如今內丘城關窯場附近的村民仍將這種窯具稱為“碗籠”或“罐籠”,而陳劉莊一帶的村民則稱為“籠盔”。過去我們曾認為這種叫法是當地人對這一器物的俗稱,現在看來,邢窯的匣缽自隋代出現后其名稱至今未改,隋人將其稱為“籠”,并一直沿用到了今天。
唐代刻銘瓷印章呈長方形薄板狀,通體施白釉,胎質細膩,釉色潔白瑩潤,白中微泛青色。長10.5厘米,寬7.5厘米,厚1.5厘米。印面中央陰刻“堪同”二字,字跡秀美剛勁,為典型的唐人楷書,周邊陰刻雙線置以印框。背面四周陰刻連續長方格形紋,中央置一橋形紐,紐已殘斷,紐兩側陰刻祥云紋圖案。從印文無釉看,應為印章施釉后所刻。印之左上角殘缺,側上面殘缺處陰刻“□□寶”三字,上一字殘去不存,中間字殘缺大部,已不可識讀,下部所存一“寶”字為繁體楷字,字口有釉,系先刻劃后上釉所致。印章所刻的這三字應為人名,當系此印的主人。
邢窯刻銘發現不多,盡管如此,也對探討當時的社會狀況、生產關系以及產品的流通提供了重要的實物資料。白瓷印章經河北省文物研究所孟繁峰先生鑒定,為唐人簽訂合同所用的印記,以在交易過程中顯示公信力。唐代中期,在除“銅鏡外,一切禁斷”的嚴令之下,有力地促進了瓷器的生產,因為瓷器的價格與銅器相比要低廉得多,從而使國內外需求量大增,全國各地的瓷器制造業出現了空前的繁榮景象。邢窯此時正值它的鼎盛期,燒造的白瓷享譽全國,名揚海外,除少量“盈”、“翰林”題款的貢品供宮廷使用外,大部分產品銷往全國內地,或輸往揚州,遠銷世界市場,終成“天下無貴賤通用之”的產品。隨著邢窯產品銷售的增加,必然出現供不應求的局面,各地瓷器商賈云集內丘定購貨物,瓷器的銷售合同也就應運而生了。這一點從窯址出土合同印記亦可得到證實,同時也表明了唐代邢窯產品銷售的規范管理。
窯具上刻以姓名的做法在臨城窯也有發現。祁村窯曾出土一件唐代盒狀匣缽,上刻一“王”字,且與“王”字款瓷器同出一地,據此有人認為它是作坊主的姓氏。筆者認為邢窯這種刻于生產工具上的姓名是其窯主的可能性不大,但它更不系商標,而應為窯工的姓名,表示瓷業工人對這件窯具的使用權,或以示對自己制作、燒造的產品質量負責。這種做法現在仍有,磁州窯(邯鄲瓷廠)就有燒窯工人刻姓名于匣缽之上的情況出現。邢窯窯具刻以姓名的現象從另一方面證明,邢窯在隋代已發展成為擁有一定數量雇工且為地主莊園所擁有的大型窯場。
邢窯的題款,目前在窯址發現的有150余件之多,其中“翰林”款5件,“盈”字款140多件,“官”字款10余件。數量最多的是“盈”字款,除此之外其它題款尚無發現。
“官”字款器均為白瓷碗、盤殘件。其中一件白瓷碗內飾模印魚紋圖案,魚為3條,頭皆向碗心,模印清晰,栩栩如生。“官”字款模印魚紋碗的發現,表明邢窯的模印技法自隋代出現,到唐代晚期已發展成熟。目前在我國內蒙古、遼寧、北京、河北、河南、西安、湖南、浙江等地共出土“官”字款器140余件之多。以往由于受“官”字款燒造窯口發現不多所限,關于其產地,多數專家、學者認為“官”、“新官”款白瓷為定窯產品。馮先銘先生認為,除浙江臨安錢寬墓出土的“官”、“新官”產品似可能來自湖南,其他地區所出的“官”字款大體肯定是定窯的產品;馮永謙先生認為,各地出土物為定窯和赤峰缸瓦窯的產品;李輝柄先生則認為,除湖南出土的“官”字款白瓷盒似為湖南生產的外,浙江、遼寧和湖南地區的“官”、“新官”款白瓷均應為定窯的產品;申獻友先生認為,“官”、“新官”款白瓷均應出于定窯。隨著考古資料的增多,目前發現燒造“官”字款的窯址已有河北定窯、陜西耀州窯、內蒙古赤峰缸瓦窯、河北井陘窯及內丘邢窯。眾多遺物的出土和多處燒造窯場的發現,為各地的出土物提供了鑒別的條件,因此我們在研究“官”字款時,既不能將其歸于一地生產,也不應把一個地區的出土物簡單地限于一個窯口。
邢窯“官”字款與“盈”字款、“翰林”款同出一地,表明邢窯在燒制貢品的同時,“官”字款器已開始燒造。最近在西安大明宮丹風門遺址出土的“官”字款圈足碗,與邢窯遺址所出的“官”字款器時代相同,均為晚唐,應為邢窯所燒。邢窯“官”字款器在大明宮的發現具有重要意義,它對于探討“官”字款的時代、產地以及研究“官”字款的含義提供了珍貴的實物資料。關于“官”字款的含義,學術界似乎已成共識的觀點是:“官”就是指一般的地方官府。如果這種觀點成立,邢窯“官”字款與“翰林”、“盈”字款雖同出一地,但顯然是有區別的。區別在于后者是宮廷機構的定燒器,而前者則是地方政府所燒之物,并作為土貢供奉給朝廷的。這種“官”字款產品除進貢外,并非像宮廷定燒器那樣被皇室所壟斷,除官府使用外,尚可作為高檔商品參與社會流通。只有這樣才能合理解釋邢窯“翰林”、“盈”字款發現范圍小,“官”字款則在全國各地大量發現,“翰林”、“盈”字款隨著唐王朝的滅亡而消亡,“官”字款則延續到五代、北宋之原因了。關于邢窯“官”字款的相關問題,筆者已在另文中有專題談及,故此不再贅述。
“翰林”款器物,目前窯址發現5件,除1件為題款刻于器蓋之上外,其余皆刻于罐足。除此之外,內丘集上塞村唐墓中出土一件白瓷罐,從罐上存有燒制裂痕來看,顯然為殘次品,應為窯場流失之物。另有4件均出于西安,其中一件刻有“翰林”、“盈”字雙款。關于“翰林”題款的含義,基本上可推斷是翰林院的定燒器。翰林院位于唐大明宮右銀臺之北的西夾城內,始建于唐初,為內廷供奉之所。初沒時是為以藝技見長者而置的官署,并非為文學、儒士所設,玄宗時日漸顯赫,方侍直禁廷并參與機密,專職制誥,其職始重,并設以翰林院使一職。這一點從邢窯貢品中除大盈庫外,唯獨翰林院定燒邢窯白瓷可窺見一斑。而署“翰林”、“盈”字雙款的白瓷罐當為皇帝賞賜翰林學士的專門用品,進而表明翰林院在玄宗時所受到的器重。
“盈”字款器,目前除窯址發現碗、罐、粉盒、注子、盞托等140余件外,各地出土遺物甚少,僅見上海博物館收藏有一件傳世“盈”字款粉盒,陜西西安大明宮遺址出土一件白瓷碗,西安唐西明寺遺址出土一件白瓷碗標本,青龍寺遺址出土一件白瓷執壺,西安唐金勝寺遺址出土一件“大盈”白瓷器底殘件,河北易縣孫少矩墓出土一件白瓷執壺,河北邢臺唐墓出土一件白瓷平足碗、一件盞托。另外,邢窯遺址出土一件“大盈”款器足殘片,北京古城遺址曾出土一件“盈”字碗標本及內蒙古遼耶律羽之墓中出土一件白瓷碗,連同西安“翰林”、“盈”字雙款罐,共計12件。
耶律羽之墓所出“盈”字款器,喬曉光先生依據墓葬年代及碗口不掛釉所呈現的芒口特點,認定出自定窯。于是有人提出:“如果其確為定窯產品,則又向‘盈’字款器的窯口研究提出了新的挑戰。這一點值得引起專家、學者的重視。”目前,覆燒工藝首創于五代定窯在學術界似乎已是不爭的事實,其實則不然,邢窯調查表明,內丘城關窯場至遲在唐代已大量采用支釘覆燒。唐代中期邢窯已開始燒制芒口碗,雖然芒口器物在窯址上發現極少,也沒有發現與之配燒的匣缽支圈,究竟芒口形成的原因屬單件倒燒而成,還是支圈覆燒所致,尚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芒口器的出現始于唐代邢窯,而并非五代時期的定窯。臨城唐墓曾出土一件芒口碗,除無題款及尺寸略存差異外,與耶律羽之墓所出白瓷碗的造型如出一模,且時代相同,亦為唐中期之物。耶律羽之雖葬于遼會同五年(942年),但墓中所葬“盈”字款碗卻并非定窯五代時期的產品,應為唐代邢窯所燒貢品無疑。那種認為“盈”字款碗產于曲陽定窯的觀點缺乏依據,難以令人信服。
邢臺唐城官署遺址所出“大盈”款器殘件,支廣正先生認為是邢窯工匠將“盈”字誤刻成“大盈”,邢州官府銷毀于此的。此種推論有悖常理,令人難以置信。從大盈庫設大盈庫使及置外摧官一職來看,唐代貢品的定做、催交與入藏已受宮廷所控。正如后周皇室派檢校太子賓客殿中使御史馮翱任稅務使對定窯管理那樣,邢窯作為燒制貢品的一代名窯,必然受到皇室的管理。邢窯貢品題款的內容設置是由皇家定燒機構所決定的,地方官府尚無權決定在定燒貢瓷上刻字,邢窯匠師更不會在題款刻制中出現刻錯的現象,又豈敢在“盈”字上擅自加一“大”字。此種“大盈”款實與大盈庫齊名,應為大盈庫所燒無疑。它與“翰林”款同翰林院齊名一樣,均為兩個宮廷機構的定燒名稱。從“大盈”殘器平足這點來看,它的出現應早于“盈”字款,從而表明大盈庫起初在邢窯定燒器上所置題款名稱并非“盈”字,而是庫名之“大盈”,之后方改為“盈”字。顯而易見,“盈”字款應是由“大盈”款縮略演變而來。如果像支廣正先生所說“大盈”款是誤刻被毀之廢品,那么“大盈”題款器物決不會作為貢品而出現在千里之外的京師金勝寺內。金勝寺創建于隋開皇年間(581~600年),唐代與青龍寺、西明寺一樣同為佛教傳播的著名院場。李唐一代除武宗“會昌滅佛”外,其他皇帝均崇尚佛教,信仰佛法,因而皇家將平時享用的貴重之物及日常用品賜給寺院是平常之事。這件器物應是宮廷定燒之貢瓷,入藏大盈庫后,由皇帝賜給了金勝寺僧侶以為日常用器。
關于“盈”字的含義,曾有多種說法。內丘邢窯遺址無發現之前,陜西的研究者認為“盈”字與碗同義。邢窯遺址發現“盈”字款后,窯址當地的研究者認為是作坊的商標,這種看法也曾得到一些人的贊同。1987年,上海博物館的陸明華先生經過詳細的考證,認為“盈”字款是唐代百寶大盈庫的標記,以表明其是供宮廷享用的定燒器。此種說法基本上得到學術界的認可。
大盈庫屬內庫,《資治通鑒》記:“大盈庫,內庫也,以中人主之。”從《大唐六典》與《新唐書·百官志》中看,內庫的管理及組織機構章法嚴密。開元年間,玄宗新置大盈、瓊林二庫,并設專使管理和置外摧官一職。外摧官這種官職在《新唐書》、《舊唐書》中不見記載,當為赴諸州催交貢品之官員。“開元盛世”使唐王朝的經濟達到了空前繁榮,全國各州的金石珠寶、奇珍異物及地方特產進奉年年不斷,正如《通典·食貨》所記:“天下諸郡,每年常貢……,諸郡貢獻,皆取當土所生。”這些常貢均納入內庫的大盈、瓊林庫中。白居易在《重賦》詩中控訴貪官污吏時寫道:“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進入瓊林庫,歲久化為塵。”由此可見瓊林庫與大盈庫齊名,且性質相同,貯藏物品極豐。邢州白瓷當然是以本地特產而作為貢品上交此庫收藏,以供皇帝宴私之用,因而言其為大盈庫定燒之物應無悖謬。
然而有人對“盈”字款屬宮廷定燒器這一觀點提出異議,認為“盈”字款并非宮廷定燒,而只是起一種標記符號的作用,取“盈”字為標記是因為此字有圓滿之意,寄托一種吉祥和祝福。對于“盈”字的認識和理解不同本是很正常的,將其解釋為一種吉祥和祝福也無不當之處,正如以前有人說它與碗同義,有人說它是一種商標一樣,都只是一種認識和看法而已。但《邢窯問題新議》(以下簡稱《新議》)的作者在提出“盈”字是一種吉祥、祝福涵義的同時,談到“盈”字款的出現是邢窯受到臨城窯場的沖擊,其銷售市場出現危機后,為保住自己的地位,利用久有的盛名在瓷器上刻以“盈”字標記,向社會展示這種帶款的產品才是內丘窯的產品。它和祁村窯上的姓氏標記一樣,是為達到宣傳競爭之目的。對此說法筆者實不敢茍同。誠然,唐代北方瓷業昌盛,各地窯口為了爭奪市場出現了競爭現象,為了招徠顧客創立牌號,出現了在瓷器上刻印姓名作為標記的做法,但祁村窯眾多諸如“□弘”、“季”、“張”、“楚”、“佐”、“口”、“榮終”、“初”、“揚”、“田”、“德”、“王”、“井”、“士”、“孝”、“交”、“三”、“十”、“卅”、“×”等拙劣符號刻銘,與邢窯貢品題款實不可同日而語。邢窯題款當為宮廷定燒的一種標記,正是“大盈”、“盈”、“翰林”、“官”字款這種貢品標記構成了邢窯獨特的文化內涵;而祁村窯刻銘符號則是臨城窯場之間競爭的產物,并非邢窯總體文化特征的展現。兩種不同的文化題款實不能混為一談,更不能將祁村窯刻銘、符號與“盈”字款并稱為邢窯窯工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祁村窯眾多題款的出現,應為臨城窯場之間的競爭而在產品上刻劃的一種標記和符號,它的含義或為單做共燒以避免產品混雜,或為商品競爭而刻劃的窯主姓氏。前者顯然是一種符號,后者已具有商標的性質。目前內丘邢窯除白瓷合同印章刻以印主人姓名外,其他姓氏刻銘均不見。古時“盈”與“贏”通用,雖然亦有“盈”姓,但邢窯眾多窯場為一家所有或均出自“盈”姓之手,似乎都不大可能,唯獨“盈”字款是為百寶大盈庫燒造的貢品這種解釋令人信服。總之,從邢窯僅見“盈”、“大盈”、“翰林”及官府定燒的“官”字款,其他雜款均不見,而臨城窯僅見雜款,卻沒有宮廷貢品題款這一現象來看,邢窯的題款實與臨城窯毫不相干,“盈”字款與祁村窯姓氏刻銘一樣同為宣傳競爭之說也不能成立。
內丘邢窯眾多出土物中僅見“盈”、“翰林”及“官”字款,而其它姓氏題款均不見這一現象,在唐代七大名窯中是邢窯所獨有的,從而進一步證明祁村窯不是邢窯,而是獨立于邢窯之外的臨城窯場。邢窯遺址出土的白瓷合同印章,表明李唐一代邢窯產品的熱銷和供不應求,應不存在產品競爭和出現銷售危機之說。這一點從全國各地乃至海外邢窯白瓷的大量發現中亦可得到證實。西安“翰林”、“盈”字雙款白瓷罐及“大盈”白瓷殘件的出土,不但表明“盈”字款與祁村窯題款性質的不同,而且為此種產品系大盈庫定燒之說提供了又一重要物證。
任何事物的出現與消亡都不是偶然的,邢窯“盈”字款亦是如此。開元年間百寶大盈庫的設立和邢州白瓷的人貢,“盈”字款器也就隨之應運而生了。唐末大明宮遭火焚、兵燹,天復四年(904年)朱全忠脅迫昭宗遷都洛陽并毀長安宮官百司,大盈庫的消亡使“盈”字款器也隨之銷聲匿跡。文獻記載大盈庫的設置、毀滅時間與邢窯遺址“盈”字款器的創燒、停燒時間基本一致,而“盈”字如果是一種吉語題款,絕不會只出現在唐中期至唐亡這一段時間內。五代邢窯雖已走向衰落,但窯場仍在燒造,卻已不見“盈”字款出現,這亦表明“盈”字款是伴隨著大盈庫的毀滅及唐王朝的滅亡而消失的。
眾所周知,邢窯是我國唐代最負盛名的窯場之一,它與南方越窯并駕齊驅,共創了我國唐代瓷器史上南青北白的發展局面。邢窯是我國白瓷發展的代表窯,它自北朝晚期白瓷的創燒,到隋代已燒制出精細透光白瓷,開創了邢窯歷史上的第一次輝煌。初唐之后,邢窯進一步精選制瓷原料,成型、裝飾、燒成工藝精益求精,創出了自己的獨特產品——邢窯白瓷,開始了邢窯的第二次輝煌。盛唐邢窯步入其鼎盛期,這一時期部分作品出現了“盈”字和“翰林”題款。關于邢窯白瓷的進貢時間,以往研究者說法不一,有人說在天寶年間,有人說在開元、天寶或此之后;對于邢窯“盈”字款白瓷的進貢時間,有人認為始于中晚唐相交之際。筆者認為,邢窯的進貢時間有兩個,一是邢窯題款白瓷的始貢時間,二是邢窯白瓷的人貢時間。邢窯題款白瓷的始貢時間,文獻及考古資料證明當在開元年間,因為翰林院始設于玄宗開元初年,大盈庫也設置于這一時期,故其入貢時間不會早于開元。這一點從西安僅見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唐墓出土的“翰林”款罐,而開元之前墓葬所不見中亦可得到證實。西安開元墓中“翰林”款罐的出土,亦可補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中所記邢州開元時只貢文石獅子、絲布,不貢瓷器之遺漏。雖然目前玄宗開元年間紀年墓中尚無發現“盈”字款器,但從邢窯遺址所出“大盈”器具有盛唐前期遺物之特點來看,其定燒時間應在“翰林”款之前,亦不應晚于翰林院的定燒入貢時間。
如果說因大盈庫的建立和翰林院的設置而出現了兩個宮廷機構的定燒器,那么它絕不是邢窯白瓷供御之初創,它的始貢時間應在此之前無疑。至于提前到何時,筆者認為應在盛唐前期的高宗、武周時期,因為此時大唐盛世逐漸顯現,白瓷業飛速發展,北朝晚期邢窯開其端倪的南青北白瓷業布局在盛唐初期已得以完成。從內丘邢窯遺址出土遺物來看,這一時期精細白瓷在器形和品種上大為增加,產量和質量較唐初也已明顯提高。定州咸亨元年(670年)越州都督府長史李基墓所出白瓷,瓷坯堅固如石,釉色瑩如玻璃,色白而不滯,表明邢窯白瓷在高宗時期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西安乾封二年(667年)段伯陽墓出土的人形尊和胡人頭像,展示了邢窯藝術雕塑的極高水平。人形尊將器物塑成西域少年形象,深目高鼻,身著圓領短袖衫,前額置碩大白毫相,前額發尖和衣領上綴珍珠,雙手抱瓶,瓶腹嵌寶相花,中間飾寶石,邢窯匠師將一件日常生活用品塑成如此精美的藝術形象,以今天的藝術標準來看也十分難得。從西安總章元年(668年)李爽墓出土的白瓷硯、盤及西安其他貴族墓葬中出土的白釉四系罐、白釉螭柄注子、白瓷馬鐙壺、白瓷盤口雙龍柄壺等大量器物中,可以看到邢窯白瓷已被當時的貴族、官吏普遍使用。邢窯白瓷在京師的廣泛流行,必然引起皇室的關注,高宗時期為宮廷所用是極有可能的。而臨城窯中的祁村、西雙井窯,正如《新議》中所說,是“中唐以后才相繼發展起來”。也就是說,在邢窯題款產品入貢100余年之后,受邢窯的影響,與之相鄰的趙州臨城窯場中的祁村窯尚屬于模仿邢窯而剛開始燒造的一處窯場,談何沖擊邢窯銷售市場,邢窯之“盈”字款與祁村窯姓氏題款的競爭更屬無稽之談。在談到邢窯衰落時,《新議》作者提出:“‘盈’字款器物的燒造取得了一定的收獲,并隨大量器物遠銷四方,但這并未阻止窯場日趨衰落的命運。調查表明,內丘城關窯場大致停燒于中晚唐,亦即‘盈’字款出現后不久,整個窯場都基本停止了燒造。而此時的祁村、崗頭等窯場正爐火正旺,在競爭中后來居上。”這種說法更是不能成立。從目前的考古資料看,“盈”字款除在大明宮發現外,在其它地方也有發現,如西安西明寺、青龍寺、金勝寺所出的“盈”字款器,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西明寺為唐代名剎,高僧云集,寺院建成后,高宗下詔迎玄奘法師入居于此。憲宗、宣宗曾先后駕臨青龍寺,憲宗還專門在大明宮通往曲江的夾城上開辟進入青龍寺的便門。發現的這些器物應是皇帝賜給寺院的宮內之物。此外,河北易縣的“盈”字款器可能與唐末藩鎮割據有關,邢臺“盈”字款器的主人可能為邢窯工匠,北京出土的“盈”字款器或與“安史之亂”有關,或為玄宗賞賜給安祿山之物,而耶律羽之墓出土的“盈”字款碗當是由后晉兒皇帝石敬瑭獻于契丹的。如果說“盈”字款器是與祁村窯姓氏題銘一樣的標記,絕不會僅發現于上述幾處地點。揚州作為唐代瓷器外銷的集散地,在發現的眾多邢窯白瓷殘片(件)中為何獨不見“盈”字款出現?國外遺址中也出土了眾多邢窯白瓷,但也難見“盈”字款的蹤跡,這表明“盈”字款并非是當時流通的商品,因而沒有遠銷四方。臨城窯中的祁村窯始燒于唐代中后期,崗頭窯更是到晚唐五代才開始燒造。唐中期的邢窯歷經200余年的發展,正值其鼎盛期,此時作為創燒初期的臨城窯場根本無法與邢窯產品相抗衡。如果說臨城窯后來居上而超越了邢窯,那么唐人李肇在《國史補》一書中為何只記“內丘白瓷甌”,而不提臨城呢?這應該并非《新議》中所說文獻記載之片面,只提邢人與瓷,而忽視了臨城窯。《大唐六典》卷3載:“河北道貢……辀、博、魏州平納,邢州瓷器。”辀、博、魏三州與邢、趙二州一樣同為緊鄰,前者三州同出平細尚能如此記載,后者二州同產瓷器又為何而獨不然呢?應當肯定地說,李林甫對當朝諸州供奉之物是十分清楚的,趙州瓷器從未供奉于宮廷當為《大唐六典》不載之原委。由此表明,趙州臨城窯場在有唐一代從未與邢州內丘的邢窯并駕齊驅,更沒超越過邢窯,反之,趙州官員在競相供奉、獻媚爭寵的唐代,既不會也不敢不將臨城窯瓷器貢獻于朝廷。從這點上看,并非歷史記載之片面,而是撰書者著述之嚴謹,因此唐代的史籍、文獻及文人墨客的詩文中只說邢而不提趙,只寫內丘而不書臨城也就不足為奇了。
關于邢窯的停燒時間,并非如《新議》所說是在中晚唐,更不是在“盈”字款出現后不久整個窯場都基本上停止了燒造。前文提及邢窯的進貢時間當在唐開元、天寶年間,而青龍寺遺址出土的白瓷“盈”字款注子上有墨書題記“大中十三年三月十三日王八送來令□政收”,大中十三年即859年。易縣錄事孫少矩卒于咸通五年,即864年,而與“官”字款同出一地的圈足“盈”字碗顯然為唐末邢窯產品,比上述有明確紀年之物要晚得多,豈能說“盈”字款出現不久整個窯場就停止了燒造呢?從天寶年間“盈”字款出現,到唐末尚在燒造,其間經歷了近170多年。內丘邢窯遺址目前尚未正式發掘,在沒有進行大面積的揭露之前,我們不能對邢窯的歷史過早地下此結論。據《內丘縣志·城池》所記:“大和九年(835年)洪水泛濫,河齙西北隅,乃東遷焉,今城之西垣即舊城東垣也。”由此我們得知,今日的縣城位于唐大和年間的東城墻之外,故城東之外的窯址現已完全疊壓在縣城之下。2003年,內丘在進行舊城改造的過程中,省文物研究所對其進行了搶救性發掘。發掘地點適處大和九年東城墻之外,在380×40平方米的建設范圍內布探方46個,發掘面積1224平方米,清理灰坑175個,發現作坊遺址及唐代窯爐10座。窯爐之密集,遺物之豐富為其他瓷窯遺址所少見。此次考古發掘的重要收獲就是首次發現了邢窯“官”字款,與“官”字款同時出土的還有“盈”字款、“翰林”款殘片120多件。這一重要發現證實了“盈”、“翰林”款器在唐代晚期乃至唐末仍在生產,同時增添了“官”字款新品種。事實足以證明,內丘城關窯場在中晚唐不但沒有停燒,反而爐火正旺。這點從唐代文獻及墓葬出土物中亦可窺其一斑。成書于長慶年間(821~824年)的《元氏長慶集》中明確記有:“雕鐫荊玉盞,烘透內丘瓶。”唐《樂府雜錄》則記:“武宗朝(841~846年)郭道源善擊甌,率以邢甌、越甌共十二,旋加減水于其中,以箸擊之,其音妙于方響。”寫于咸通年間(860~874年)的《茶甌詩》中明記:“邢客與越人,皆能造瓷器,圓似月魂墜,輕如云魄起。”咸通年間的詩人薛能在嘉州刺史任上所作的《夏日青龍寺尋僧》詩中也有“涼風盈夏扇,蜀茗半邢甌”句。易縣唐墓墓主、易縣錄事孫少矩卒于咸通五年(864年),其墓中所出的“盈”字款注子亦為明證。如果說中晚唐邢窯已停止燒造,何來這一時期文人墨客對邢窯及“內丘瓶”的贊譽詩句?如果說臨城窯后來居上,晚唐文獻及唐人詩句中為何不見贊美趙窯及“臨城白瓷甌”的篇章呢?再以兩窯產品相比,內丘邢窯的細白瓷作品造型規整,制作精細,品種豐富,胎質細膩,積釉色閃藍,整體釉色白中泛青,扭曲變形的次品、上釉不勻和有積釉的作品極少見到。臨城窯出土的細白瓷標本極少,造型也不及內丘的產品規整,修坯工序也略次,細白瓷碗足不少留有刀削痕跡,不同程度的施釉不勻和積釉現象也不少見,積釉處呈草綠色。從臨城窯的崗頭、祁村所燒產品來看,與內丘相比,也從沒有后來居上而超越過邢窯。以兩窯的題款為例:邢窯題款底足制作規整,器足除釉時擦磨光滑細膩,而祁村窯產品從器足制作來看,同心圓旋削紋理均無磨去,且十分明顯;邢窯“盈”字題款規范,均刻于足心中央部位,而祁村窯題款姓氏、符號刻銘于足心刻寫者有之,圈足上刻劃者有之,器足一側刻劃者亦有之,均雜亂無章;從書寫來看,邢窯“盈”字款均書寫認真,頗有章法,而祁村窯除一“德”字刻于足心內,書寫較為工整外,其余皆為隨手刻劃。從中不難看出,祁村窯在產品制作方面與邢窯產品的規整度相比也相差甚遠。
《新議》之文與其作者此前的《邢窯調查試掘主要收獲》一文一樣,存在著不能自圓其說的問題。前文先是將臨城窯歸入邢窯,后又說是因臨城窯中的祁村窯的發展而動搖了內丘邢窯的地位,并停止了燒造。后文先是談到因祁村窯、定窯的興起和高檔細白瓷的大量出現而沖擊了本來并不景氣的邢窯窯業,后來又以祁村窯產品作為代表邢窯最鼎盛時期的遺物而大談邢窯的主要收獲。如果說臨城窯是邢窯,談何與邢窯競爭,并使邢窯停止了燒造,又何談祁村窯與定窯的興起沖擊了邢窯窯業?如果臨城窯是邢窯,又豈能出現邢窯受臨城窯場沖擊,才在瓷器上刻以“盈”字標記,與祁村窯姓氏刻銘一爭高下的現象。
綜上所述,邢窯在中國陶瓷史上的地位是不可否定的,更不是趙州之域的臨城窯所能代表的。它所獨創的北朝白瓷,隋代精細透光白瓷,唐代貢品“盈”、“翰林”、“官”字款白瓷以及唐三彩,均使其它窯場望塵莫及,這些輝煌成就將永載史冊。
責任編輯:許潞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