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七屯
忠梅是在上七屯長大的。
上七屯歸新豐鎮管轄,在縣城東北四十公里處,有住戶三十余家,一百多人口。
忠梅是個女青年,這年二十二歲。屯里人都認為她長得好看,人也特別懂事兒。忠梅很不幸,在她十八歲的時候,爸媽就相繼去世了,前后隔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忠梅還有一個弟弟,名叫忠義,現在十七歲。
自爸媽死后,忠梅便和忠義一起過活。兩姐弟種著爸媽留下的責任田。因為忠梅是姐姐,家里的事多半由她做主。忠義是個老實人,干活肯出力,不愛說話,脾氣有點兒倔,卻極聽姐姐的話。本來,忠梅已經跟人訂了婚。那時候爸媽都還活著,做主給她許配了人家兒。這兩年,男方家里一再要求盡早完婚,隔一段時間,媒人就會過來一次,催促忠梅快點兒結婚,忠梅一直沒答應,她跟媒人說:“再等兩年吧,等給我弟娶上媳婦,剩他一個人,飯也不會做,那可怎么活呀?”
忠義知道,姐姐心疼自己,他呢,也心疼姐姐。從十二歲那年起,姐姐就開始帶他,怕他冷又怕他餓,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為了姐姐,他什么事兒都可以做。有一天,忠義便對忠梅說:“姐,人家老來催,想結婚你就結吧,不用擔心我。我想好了,今年一收完莊稼,我就上外頭打工去。我都跟二蛋聯系了,跟他們去修大橋。狗操的二蛋說,一個月能掙好幾百塊錢呢,還管吃管住……”聽忠義這樣說,忠梅心里當即抽搐了一下,險些落下淚來。
不料,莊稼還沒收完,就發生了另外一件事。
現在,忠梅正在玉米田里。?
那時太陽將落未落,太陽血水一樣紅著,幾乎沒什么光線了。似血的陽光在青紗帳里嘩嘩流淌,浸潤了每一株玉米甚至每一張葉片。葉片已經蒼老,看去很粗糙但很有韌性。
忠梅正在割玉米。在她身后,玉米倒伏后的田地顯得很空曠。別的割玉米的人早已回家或正準備回家,總之已沒有人再干了。忠梅割玉米的動作由彎腰、伸左手抓住玉米稈、再伸出右手里的鐮刀用力一割、然后轉身一百八十度放下玉米稈等組成。忠梅割玉米時發出的聲音在空氣中久久地滯留。
忠梅割玉米的動作不緊不慢,每割一陣還要回頭觀望一下。玉米地臨著一條大路,大路是上七屯和外界的一條紐帶,好多事情都是從這兒傳到屯里來的。忠梅觀望的目光里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內容。她在期待什么,期待中有許多溫柔,也有一些怨恨。忠梅穿著一身顏色很舊的衣裳,有點兒肥大,這本是忠義的衣裳。忠義的衣裳自然帶著忠義的氣味,這氣味總讓忠梅想起忠義。
在忠梅割玉米的喀嚓喀嚓的響聲中,青紗帳里霧一般的落日的余暉正在流走。大路卻依然空蕩。
就在十五天前,忠義被從鎮上來的兩個穿藍警服的男人給帶走了。說來事情并不復雜:忠義跟人打架,把那人的一條腿給打斷了。挨打的人叫洪昌,本來和忠義挺要好的,比忠義年長幾歲,忠義還一直叫他昌哥。那時洪昌經常要到家里來,跟忠義嘮嘮嗑兒,也會看忠梅縫衣裳。忠梅也叫他昌哥。忠梅沒想到忠義會打洪昌。老實說,她也沒想到會讓忠義給撞見。她當時真讓洪昌給嚇著了,而且很生氣。不過,忠梅事后卻后悔起來:自己當初為啥要叫呢?不叫,忠義就不能聽見,洪昌也就不會挨打了。那血呼啦的一條腿呀!忠義呢,也就不會給抓起來了!
忠梅在這里等著忠義。來帶人那天,忠梅聽得很清楚:十五天。說這叫拘留。今天就是最末一天了。忠梅又想起忠義被帶走那天的情形來。她立刻渾身一顫,似乎又看見那副锃亮锃亮的手銬了。只聽得“咔嗒”一聲,手銬就把忠義的雙手銬在了一塊兒。忠義呢,臉上頓時就沒了血色,當下往地上一蹲,嗚嗚咧咧地就哭了……
忠梅不知道忠義為啥到這陣兒還不回來。也許又有啥變動了?或者沒趕上班車?這樣一來,她心里便七上八下的,也就沒心思再割下去了。但是,她還不想回家,再說,她也害怕回家……她猜想,如果忠義回來,一定會直接到田里來。她知道他的脾性,知道他會惦記秋收的事兒。因此,忠梅決定再等一會兒。
“姐!”
這時忠義叫了一聲。忠義果然直接到田里來了。忠義是從大路斜穿過來的。還在離開大路剛剛踏進玉米田的時候,他就看見割玉米的忠梅了。當然,他看見的只是她的背影,而且已經模糊了。他不由加快了腳步,細瘦的長腿邁過一條條田壟,松軟的壟臺長滿了雜草。他邁動雙腿時弄得雜草發出唰啦唰啦的響聲。他說不準姐姐有沒有聽見響聲,他不知道姐姐為啥沒有回頭看他。
這時忠梅說:“你回來了……”
忠梅現在也沒回頭看他,她的語聲顯得很寡淡,只是停止了割玉米的動作:先是垂下了左手,接著,握鐮的右手也垂了下來。在忠義眼里,姐姐的背影是那么單薄。
十五天來忠義沒吃過飽飯,早就覺得餓了。忠義心里很虛,所以現在已經蹲在地上。忠義伸出手掌在額頭抹了一下,然后說:“洪昌那小子,沒來纏你吧?”
想不到忠梅竟然變了聲調,說:“你個沒心肺的!你有多傻!纏?腿都折了,還纏?”
“嘿嘿,”忠義卻笑了,說,“活該!這狗日的,就該這么治他!”
不知為啥,忠梅卻不說話了,好久不說話。
忠義就有點兒心慌,忙說:“姐,你這是咋了?”
忠梅這時才轉過身來,動作很迅速,甚至帶動了風聲。忠義在忠梅眼里,看到了一種光亮。
忠梅也在看忠義。在忠梅眼里,忠義明顯地瘦了,還剃了一個光頭,臉上隱隱地顯出疲憊,蹲在那里,一把一把地抹著虛汗……忠梅心里一陣難受,眼也熱起來,隨即便奔過來。
忠義站起來了。
忠梅看著忠義的眼睛說:“你傻呢!你很傻呢!”
忠義聽見這話,竟哭起來了,半晌,才說:“姐,我沒啥!真的!你沒忘咱爹臨咽氣時說,讓我,遇事要幫著你……你沒忘吧?”
忠梅說:“沒忘,我怎么能忘?”說著停了一瞬,又道,“……好啦,咱回家吧!快回家……姐給你做飯吃……”
忠梅還拉起忠義的一只手,姐弟倆邁過一條條雜草盤結的田壟,向大路走去。
走著,不料忠義竟抽出手去,并且停住了腳步,說:“姐,我想問你個事兒……”
忠梅說:“啥事兒?你說……”
可是忠義倒吞吞吐吐起來,吭哧了半天,才說:“姐,你說,昌哥對你……你對昌哥……是不是?是不是?”
忠梅已是騰地紅了臉孔,說:“你,這可不興胡說……”
忠義說:“你說我傻,我不傻呢!”
忠梅嘆了口氣,不吱聲了。
停停,忠義說:“可是,人家二發家里……”
忠梅竟突然尖厲了聲音說:“不!不!我不想跟他!我不想……”
“這咋成?這可是咱爹咱媽給做的主啊!”忠義就說,忠義是正了臉色這樣說的,“你要是跟二發黃了,屯里人就得說咱家喪良心!再說,咱爹還說他欠著人家……”
忠梅便惡狠狠地說:“欠啥?錢嗎?”
忠義說:“這你知道的,不是錢,我也不知道是啥,反正爹說的,他欠著人家,多少年了,就欠著人家。”
“欠著人家,欠著人家……”這時,忠梅的聲音已經低下來了,似是自言自語,接著,又嘆了一口氣,說,“好了,不說這個了,快回家吧?!?/p>
此時,黑夜已從田地升起來,升起的黑夜又慢慢地落下,籠罩了田地。黑夜在籠罩了蒼老的青紗帳的同時,也籠罩了割倒的莊稼,使得田地上的潮濕的涼絲絲的氣味濃重起來。這是又要下霜了。
現在他們來到了大路上。十五天前,忠義就是從這里被帶走的。大路灰白著,一頭通向上七屯,另一頭呢,則通著一個不知去處的遠方,很硬實。
“縣里挺遠吧?”這時忠梅問。
“遠哩。”忠義說。
“大不大?”忠梅又說。
“挺大。”忠義說。
過了一會兒,忠梅問:“你還出去打工嗎?”
“出去。都跟人說好了,那活兒還給我留著呢!”忠義脫口說。
忠梅沒說話。
“姐……”忠義想說什么,似乎又不知怎樣說,便這樣叫了一聲。
忠梅突然說:“那你就去吧!出去吧……多掙點兒錢回來……”
……
后窩棚
后窩棚依然叫著后窩棚。
后窩棚是老名兒。據說,曾經叫過一陣兒東風屯,又叫過反修屯,都沒叫住。還是后窩棚這三個字,叫下來了。
八月節已過去了。莊稼長成了,再過些日子,就該收割了。這幾天是個空閑。說是閑,卻也閑不下來,要抓緊時間先把秋菜收了。收土豆,收白菜,收煙葉。此外,青蘿卜、紅蘿卜、胡蘿卜、小辣椒,也都該紅的紅了,該青的青了,也都要收了。
一年四季,后窩棚的人們,其實并沒有空閑的日子。
秋天的太陽在遠遠的空中。那日光明麗著,清新著,被秋風吹得在空中東一飄西一飄的。
吃過午飯以后,廣富家開始漬酸菜。院子里放了幾塊楊木板,木板的兩頭墊著土坯,一頭墊得高些,一頭墊得低些。院子里跑著一些雞,幾只鴨,還有兩頭小豬,一頭是帶斑點的小花豬,一頭是油汪汪的小黑豬,兩頭小豬在土墻邊上拱著墻根兒。
廣富家的院子里,現在是兩個人。一個是廣富,一個是他的女人桂芳。他們還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子,一個女孩子,都上學去了。
后窩棚漬酸菜,先要把削好的白菜放到熱水里燙一燙,再拿到外邊去,碼到木板上,把水控干凈了,再放到缸里面。
這燙白菜的活兒是桂芳在干。她挽著袖子,露著兩截白亮的胳膊。手拿兩根短木棍兒,要先把白菜捅進熱水里,浸一會兒,再叉出來。屋里升騰著水汽,水汽落進桂芳的頭發里,就成了水。叉著叉著,桂芳騰出一只手來,朝頭發抹了一下。一抹,頭發立刻沾在了她的額頭上。
撈出來的白菜,放進一只盆子里,等撈到滿滿一盆,就端出去往木板上碼。這端白菜的工作是廣富在干。廣富倒騰著兩條瘦腿,一會兒出屋,一會兒進屋,出屋時端著盆,進屋時拎著盆。
“我說,你慢點中不中?你都快把人累死啦!”又一次進屋時,廣富對桂芳說。
桂芳正努力往水里捅一棵白菜,那白菜竟十分搗蛋,總也捅不進去,一捅一滾動。等到捅進去了,桂芳才抬起頭來,眼睛瞅著廣富,要說話的樣子。廣富不知道桂芳要說啥,等著。
“操你個媽的!”沒想到桂芳罵起來了,罵得脆聲聲的,又罵,“慣的你!一個大男人,干這么點屁活,還嫌累了!……”
廣富一聽,急忙端起一盆白菜,出門去了,再也不吱聲了。
日影向西斜。
屯里的土街上,響過一些腳步聲,也有車輪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碾過去的聲音,也有牲口打響鼻的聲音。有個人哼著歌兒,哼的是從電視上學來的什么插曲,哼過來,一直哼到三嫂家的后園子外邊。
三嫂正在后園子里。三嫂聽出是誰在哼歌子了。三嫂打斷了歌子,高聲說:“二黑子,看見我們家你三哥了嗎?”
被叫做二黑子的哼著歌子的人,立刻停住腳步,說:“看見了,正在地里收拾蔥呢!”
三嫂家的后園子正對著路,園墻外頭栽了一些柳樹條子,柳樹條的葉子還沒落,很濃密,擋著人的視線。三嫂用手撥開了樹枝,從撥開的地方,露出了她俏俏的臉蛋兒。那一雙俏俏的眼睛,便流水似的,流出來了。
二黑子扭著脖子,看見三嫂了。他馬上大著嗓門說:“三嫂哎,我三哥讓我給你捎個話兒呢!”
二黑子說完,已離開路,雙手撥開柳樹枝,跳墻跳進后園子來了。
三嫂說:“他讓你捎個啥?”
話沒說完,人已經被二黑子放倒了。二黑子一邊往下扯她的褲子,一邊說:“啥?你說啥?……”
三嫂一臉驚慌,馬上壓下聲音說:“你個死鬼哎……”
等二黑子站起來系腰帶時,三嫂也抬起了身子,半坐在地上。三嫂瞅著二黑子又粗又黑的手指頭,說:“你那個死媽,到這會兒,見我還跟‘黑眼瘋’似的……”
二黑子抬頭一看,見三嫂的眼睛里已汪了一汪淚水,淚水一顫一顫的,亮晶晶的,正要流下來。
二黑子心里一痛。
三嫂又說:“小五屯我有個表妹,還沒找婆家。有空我過去一趟,給你說說。三十大幾的人啦,也該有個女人啦!”
二黑子想了想說:“不用了,過幾天我就上城里打工去了。”
三嫂的樣子很吃驚,就像被嚇著了似的,隔了一會兒才說:“啥?你咋不早點兒跟我說?出去湊熱鬧是不是?三十好幾的人了,還當自個兒是小伙子吶?”
二黑子說:“我想出去掙點兒錢。聽說那邊錢好掙,一月能掙好幾百?!?/p>
三嫂說:“出去干啥呢?聯系好了?”
二黑子說:“聯系好了,在建筑工地。我能干啥?當‘力巴兒’唄。”
三嫂說:“錢好掙,可也得吃辛苦。”
二黑子說:“在哪兒不辛苦?在家不也一樣?都是辛苦,多掙點兒錢,心里還舒坦點兒?!?/p>
三嫂說:“那你還回來嗎?”
二黑子說:“回來呀!掙著錢就回來,反正不能兩手空空……”
二黑子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拍打蹭在膝蓋上的土,要走的樣子。
三嫂說:“命,這都是命!你那死媽……”
三嫂說話的時候,二黑子已經離開三嫂,往園墻那兒走去,也不回頭,就像沒聽見三嫂說的話。然后,就跳到墻上去了,又一跳,人已經沒影了。三嫂罵了一聲,不知罵的啥話。罵完了,站起來了。
二黑子再沒哼什么歌子。
三嫂剛站起來,就聽見了前邊屋門響。三嫂急忙往屋里走。三嫂知道這是三哥回來了。
三嫂說:“我上后園尿泡尿。”
三哥說:“餓死我了?!?/p>
三嫂說:“我早就把飯做好了。我這就放桌子。你快洗把臉吧?!?/p>
三哥說:“小玲還沒回來?”
小玲是他們的女兒,九歲了,上學去了,跟廣富家的那個男孩子一個年級。
三嫂說:“沒呢。像也快了吧。準又是在道兒上瘋呢!”
說著往墻上的掛鐘看了一眼,已是下午五點鐘了。
三嫂干活極是麻利,邊說話,飯菜早已端到桌上。三嫂好看的眼睛,笑著對三哥說:“吃飯吧,她爸?!?/p>
三哥說:“等會兒吧,小玲還沒……”
三哥話沒說完,小玲剛好進屋來了。小玲把書包往炕上一扔。
三口人吃起飯來。
這時候,廣富和桂芳正在往大缸里續著控過水的白菜。那缸真夠大的,若盛水的話,兩噸水也盛得下了。缸里墊著條麻袋,續一層,要踩一次,踩得實實的。廣富家漬菜,踩菜的都是桂芳。桂芳肥肥實實的身材,一腳一腳踩得結實,踩得白菜唧唧直叫。
傍晚的日光飄出了一些粉紅。
三哥家已吃完飯了。廣富和桂芳則抓緊把一缸酸菜封了缸頭。
天說黑就黑下了。
天黑了睡覺。
廣富一邊脫衣裳,一邊對桂芳說:“今兒個真累死我了……”
桂芳說:“真沒見你這套號的!一個大男人,干這么點屁活兒……給我舀碗涼水去!”
這時候,三哥也躺在炕上了。他聽見炕梢那邊,小玲已經無聲無息了。等三嫂上了炕,三哥便把身子一拱,拱進了三嫂的被窩。
三嫂知道三哥想干什么。起初,她往外推著三哥,沒推動,就不推了。想了想,仰面躺好了。三哥便一翻身,趴到了三嫂的身上。三嫂立刻感覺自己的身體被充滿了。
三嫂輕輕地嘆了一聲。
責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