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是這樣煉成的

故事是這樣的：麥克默菲為了躲避監獄里的強制勞動，裝瘋賣傻躲進了瘋人院。他在窒悶死寂的瘋人院大鬧天宮，胡鬧中跟一群患者建立起了深厚情感，最終因為難以控制被醫院切除腦葉，徹底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瘋人。

這樣看來，麥克默菲似乎成了故事里唯一的人物?？梢蕴子媚蔷浜艹Ｓ玫摹蔼毮静怀闪帧眮碚f明這個故事里除了這個很閃亮的主角，其他演員也不是吃素的，整個電影處處繁榮。比如目光冷峻臉色鐵青的護士長拉奇德；比如個子高大目光遲滯的偽聾啞人酋長；比如一會兒畏縮一會兒瘋狂的中年病人切斯威克；比如對女孩憧憬渴望又畏懼怯懦的磕巴青年比利。他們像撲克牌上獨特的圖案，鮮明地扮演著各自的角色。

業余瘋子來到專業瘋子的地盤，有點兒魚目混珠的意思。不僅如此，他這一枝獨秀還喧賓奪主脫穎而出，成了病人們的精神領袖。跟一堆神智不正常的人聊天有時候難度相當于證明哥德巴赫猜想。但是麥克默菲發現，瘋子原來不難相處，難以溝通的是那些看著正常的管理者。森然的醫院里，他們像一塊塊餅干，故做端莊面無表情。不吃藥不行，把音量巨大的音樂關小不行，看球賽不行……幾乎一切都是不行。醫院里沒有消費者協會和法院，只要被拒絕就無法維權上訴。護士長拉奇德就是法，就是天，就是上帝，就是判官，不需任何解釋就所向披靡。她沒有眼淚也鮮有笑容，干澀凌厲如一塊鹽堿地，眼里滿載著不知疲憊的刁難，表情似乎總是起著“丑話說在前頭”的警示作用。每次她那張不茍言笑的臉一出現，都讓我想到商店打折時某些猖狂品牌貼著“恕不參加本次活動”的標識，傲慢，毋庸置疑。乖巧的病人們常年扮演驚弓之鳥的角色，在體制下安分守己，沒有抱怨也不敢聲張，木乃伊般安然沉靜。

只有麥克默菲不是省油的燈，總是一副要你好看的憤青表情。他對那些循規蹈矩的病人，懷著當年魯迅先生對國人的心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位另類的正常人的行動能力還很強，輕輕張羅幾下就把一潭死水鼓搗出動感的波瀾。他教瘋子們打牌賭錢，偷開醫院的客車帶他們坐船釣魚，組織籃球賽，甚至在將要出逃的晚上叫來女人和酒為自己餞行。他總是一臉油滑滿不在乎，像一株要強的植物，在沒有陽光的地方大搖大擺地光合作用。

那一天，他帶著一車瘋子去接自己的女友凱蒂。凱蒂上車對著他們問“你們是瘋子？”一車瘋子微笑地點頭。那是多么溫暖的時刻，瘋或者不瘋，同樣快樂。他們在空曠的大海上釣到巨大的魚，沒有藥，沒有病床，沒有噪音，沒有憂慮，也沒有海鷗——他們就是海鷗，瘋了的海鷗自由而張揚。

養虎為患虎大傷人，害群之馬麥克默菲在帶領瘋子集體游玩之后成了被警惕的危險人物。沒有人知道他還要干什么，所有人都感覺到他的蠢蠢欲動。他組織大家打籃球，在和院工的比賽上，他艱難卻不辭勞苦地向瘋子解釋比賽的規則。矮小的、高大的、各自為戰的，他的隊員群魔亂舞。甚至那個木頭般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說不了的大個子印第安酋長也走動在兩隊的籃筐下，投籃，然后阻止對方。得勝的歡呼中，麥克默菲得意地叫喊“多好的俱樂部啊！”原來，瘋子也想贏，瘋子也是人，沒有人愿意永遠蜷縮沒有勝利。

危險，井然秩序被打破。氣氛越來越活躍，原本老實聽話的瘋子正經歷著自我意識的覺醒。不再安然接受擺布，喜歡小小的反抗。一次次針鋒相對鬧作一團后，拉奇德的權威受到重創，麥克默菲也被送進了電療的房間。不知道拉奇德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端莊平靜惺惺作態，把偽善打扮得很像仁慈?？偸翘幾儾惑@無動于衷，總是不容置疑不可侵犯，一個人成為一群人的枷鎖。她像一顆永不燃放的鞭炮，待在那兒，就足以震懾四方。敬業、理智、盡職盡責，大概是她的自我評價。這個干冷的女人讓我想起《悲慘世界》里的沙威和《蝴蝶夢》里的管家丹尼爾。堅韌、深沉、壞技精湛，作為資深壞蛋，他們的個性是如此共通。我知道她不會放過麥克默菲，這種人壞得醒目，壞得一根筋，壞得不動搖，壞得目空一切，壞得成竹在胸，壞得貨真價實。

電療房門口，麥克默菲遞給大個子酋長一塊口香糖。——“謝謝。是果味的。”低沉而清晰的聲音來自酋長。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會不會說話也不在嘴上。錯愕中，我和麥克默菲一起發現：原來，他不聾不啞，只是以外表的癡傻來保護自己，在逐步的親近中終于開口說話。

嚴酷的醫院里，麥克默菲步履蹣跚。逃走，離開這個貌似人道的墳墓。不靠譜的憤青麥克默菲抓住時機撥通了凱蒂的電話。里應外合的籌謀，逃走輕而易舉。然而，似乎有些戀戀不舍，總得有個像樣的告別，該心驚肉跳的逃跑時刻卻又開起了笑語歡歌的晚會。酒、舞蹈、年輕的女人、打破作息的歡娛、亢奮的夜晚，被嘲笑、被欺侮、被扭曲、被踐踏的瘋子手舞足蹈興致淋漓笑傲江湖。他們像小兔、小猴、小驢，像一切單純憨傻活潑熱鬧的動物，以簡單的頭腦對付復雜的世界。不是先生小姐，他們不需要這些莊嚴而整齊的稱呼，他們被阻隔在世界之外，自然也不需要道貌岸然的尊重。激昂的夜晚屬于病態失常的人們，狂喜或者悲傷，鋪天蓋地。

依依惜別的深情，麥克默菲走向門邊?？杀壤麑P蒂的渴慕讓他留了下來。體恤比利對性的好奇和羞恥，于是做出荒唐的決定，讓凱蒂陪比利過夜。危急時刻，還讓自己的女人陪伴別的男人，大概只有他能做得出來?？偸沁@樣，善良沖動，不計后果，走一步看一步，缺乏前瞻。

此時的比利該是多么興奮快慰，如果我是他一定會為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撓墻。凱蒂是我喜歡的那種女孩——短頭發，連衣裙，不會很瘦，光腳穿高跟的鞋子，高興時把鞋子提在手上，總是沒有理由地笑著，看起來沒頭腦又很可愛，像冰淇淋，柔軟甜美。比利迎來人生最幸福的時刻，終于可以赤條條地和女孩在一起。

不是不夠老謀深算，簡直滑稽得讓人來氣，等待凱蒂的麥克默菲竟然和大伙一起睡著了。拉奇德已經上班了，醉生夢死的瘋子們竟然沒有醒，他們橫七豎八地睡著，與凌亂的物品共同構成滿地狼藉。麥克默菲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昏睡中忘記了逃逸。

樂極生悲，歡快和眼淚的銜接如此突然。比利死了，在那個初嘗性愛美好的早晨。他短暫地找回了自信克服了口吃的毛病，然而在拉奇德的威脅恐嚇下他終究還是崩潰了。下流、罪惡、無法向母親解釋，那點兒可憐的障礙在比利眼中那么沉重，年輕的他被恐懼溺斃，無力回天。一只破碎的玻璃杯結束了他的青春期，從此他不是瘋子而是亡魂。

忍無可忍，麥克默菲歇斯底里地撲向拉奇德，掐住她的喉嚨，捏碎這個鐵石心腸的女人。這一刻，行兇是這樣偉大，孤膽英雄就要誕生。我忽然那么想沖進屏幕，把我的力量加在麥克默菲手上，掐死那個女人，血債血償。恨她，不是因為她一直那么壞，而是因為那一刻她比平時更壞。枉然。千鈞一發的時候，理性的力量總是略勝一籌。拉奇德被救下，麥克默菲被拖走，正常的程序被重新啟動，幾分鐘內一切歸于平靜。麥克默菲像小小的病毒，在殺毒軟件的吞噬下，寡不敵眾迅速折戟。

打牌，吃藥，聽音樂，病人們拾起服從的外衣走入從前的呆板模式。一個普通的夜晚，白癡麥克默菲被拖回病房。活馬當死馬醫，他們像剝開一張糖紙般輕易，打開他桀驁的頭顱，只是稍作調整，取出了他的腦葉。劫數難逃，自負的麥克默菲陡轉成傻子麥克默菲，精神被摧毀肉體卻硬朗。他的思想被洗劫一空，與智慧老死不相往來，從成品退成半成品，失去一切只剩一條傻命。人性的莊嚴和滑稽沒有界限。從此與思考一刀兩斷，周遭一切對于他，都是空白?；ㄩ_了他不知道那種氣味叫做香，花謝了他不知道那個季節叫做秋，見了棺材也不懂落淚，再也分不清青紅皂白。無法感受也不需表達，只會茫然不懂仇恨，即使面對拉奇德也只能還是那副蠢貨的就范神情。因為不好管理被切除了腦葉，因為太過活躍而被強制安靜，不會再荒唐，不會再胡作非為，這個曾經喋喋不休的家伙不會再說只言片語了。拉奇德終于可以善罷甘休，她的治療自然地宣告了永遠的成功。她就這么有條不紊地贏了，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甚至沒有喜形于色一下，還是那副一切盡在掌握的表情。她像一只鷹，有猛禽的兇悍和冷靜，似乎只用了吹灰之力，就把別人的生活撕成了碎片。世界是她的，也是他們的，但歸根結底是她的。只看表面，她或許會得到世人的褒揚。麥克默菲就是最好的證據，一個單刀直入喜歡沾沾自喜的瘋子，被她弄得如此馴順，她是有魄力的能人！如果把她的事情拍成紀錄片，她的知難而進，病人的敬畏服帖，一個普渡眾生的護士楷模會輕易誕生。背后的細節總是在背后。我們的眼前，不該寬恕的人有時也會拿到獎狀。

鬧劇的披風，悲劇的妝容。正常人麥克默菲不復存在。印第安酋長在那個悲憤的夜晚終于下定了決心。他悶死了麥克默菲，拿起了麥克默菲無論如何也沒有舉起的水槽，打破玻璃，消失在藍天白云中。那張裝滿孤絕苦難的臉，第一次顯示出動人的勇氣。這個所謂的聾啞人，從不躍躍欲試，卻一次成功。

死亡也是擺脫愚蠢的方法。麥克默菲死了，經歷了生命最后的劫難。他死未見血，兇器是一個綿軟的枕頭。他的確是被悶死的，但行刑者不是酋長而是醫院。尊嚴已被瓦解，靈魂沉睡不醒，酋長不過是掩埋他的肉身，了斷他的痛苦，帶他遠離思想的麻醉和智力的貧瘠，截斷他命不該絕或者命該如此的殘生。玩鬧著進來，終究沒有出去。以為自己在避重就輕，逃避勞動來度過一段休閑時光，卻是自尋死路自掘墳墓不小心把命都搭上。說什么都是多余，沉冤昭雪也多半與死者無關?；钪鴷r沒有逢兇化吉，死了也不會在乎是否伸張正義。再說世人擅長的本領就是落井投石，事已至此，人們只會象征性的惋惜一下，誰有心思去討伐什么呢？一只被槍打死的出頭鳥，一棵被狂風吹倒的大樹，逞了匹夫之勇，得到切膚之痛，終于以慘烈的姿態被拉入正常的軌道，以最珍貴的一切換來格殺勿論的結局。

麥克默菲死了，酋長逃了。像是一種置換，似乎沒有任何痕跡，正常人和瘋子的陣營，總數沒有變化。稚嫩的挑戰者以自我的毀滅換來一點卑微的覺醒。麥克默菲領銜主演了一出悲劇，然后死了，瘋人院又將變成從前的樣子，書歸正傳。許多人說這個片子意味深長，反體制，反壓迫，反秩序，個性解放。我懶得分析那些背后的意義，看完這電影的瞬間我對所謂理性思維有些不屑一顧，于是只把它當做個體的遭遇，只難過于個人的悲情。

江河海洋淚水汗水，會不會沖刷掉這個世界的無情。我們從生命源頭赤裸而來，經歷短暫的時光就變得那么不同，有的變成拉奇德，有的變成麥克默菲。一些人莫名其妙地死了，一些人理直氣壯地活著。合法的殺人，像擦去一塊污垢，碾碎一片藥，干凈利落簡單粗暴，快得來不及悲憫一下。無法鎮壓就徹底消滅趕盡殺絕，殺掉膽大的，嚇唬膽小的，恩威并施。我猜測世界各國的語言里都會有相應的句子對照中國的“殺雞給猴看”。每一個角落的人們也都在地球的進化中越發不屑于單槍匹馬以卵擊石。城府是天真的晚年，服從是抗議的終點，明鏡總是在遲到中高懸，想安樂就別露鋒芒。弱勢和強勢在不斷適應中鞏固著彼此的關系。出一兩個忤逆者沒有關系，他們的聲音不過是蟲吟，會短暫幻滅，回放歷史的時候沒有人聽得那細碎卑賤的叫喊。整齊劃一的聲音取代一切。

拉奇德別來無恙。

責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