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聲明,我的發言只針對于我目力所及的當下文學期刊,它肯定有諸多的疏漏和片面。不妥之處請同學們批評。
在我看來,小說的歷史很大程度上是一部勘探史,匯集于這條歷史河流中的優秀篇什無一不是對小說疆界的勘探發現,無一不是,為我們的小說面目提供新質的“另外可能”。對小說可能性的勘探還未結束,它所呈現的寬闊就足以讓人驚訝。與這種勘探熱情相對立的是,“簡單化的白蟻正在吞噬著世界”,將小說簡單化、窄化、意識形態化、道德倫理化的傾向也成為普遍,被這種傾向鉗制的作家和刊物按照一種習慣的、迎合的“故事配方”提供小說,它們“敘事空轉”,它們是一條“不冒險的旅程”,它們不承諾為我們提供新質的東西。小說的寬闊度被大大地放棄了。對于當下中國文學(特別是小說)的評判,我的朋友徐則臣有一個漂亮的短語,“文學盒飯時代”。所謂“文學盒飯時代”,是指文學普遍的快餐化簡單化,即食即用,食過之后卻了無余味。造成這種現象產生的首要問題是創作思想力度的缺失。何以至此?
一.集體性謅媚
以“文學需要市場”,“為讀者寫作”的名義,眾多的文學寫作者開始了文學淘金之旅,這種迎合與妥協在使部分寫作者獲得世俗利益的同時,也使自己和文學共同矮化,呈現了“媚態”。那種“就低不就高”的寫作訴求讓寫作者們紛紛放棄了寫作難度,滿足于講好一個故事和煽情,簡單化的傾向越來越重。我們當下的文學,和西方文學的距離越來越大,和五四前中國文學的距離越來越大,和“八十年代”文學訴求的距離越來越大。這是我們應當依靠的文學傳統,而在許多人那里,這個傳統似乎并不存在,也不需要存在,“大眾”和商業成功成為寫作目標,并且堂皇之。中國的寫作者似乎關心成功學遠甚于文學。我很希望,這完全是我個人的一種惡意推斷。我們見慣了太多的“集體講述”。 《活著》獲得成功之后馬上跟了一批大大小小的“準活著”“類活著”,它們沒有待續《活著》中對人生境遇的思考,卻發動了一場規模巨大的“比慘運動”,大家在“集體講述倒霉蛋的故事”,看誰更能捍動人的淚腺;《玉米》成功之后跟著一批小玉米青玉米老玉米,欲望敘事被提出時大家紛紛開始欲望敘事,“底層寫作”被強調了大家都換下西裝圍上白羊肚毛巾,努力顯得苦大仇深……當下的長篇小說寫作又集體宏大起來,大家怕顯得不夠寬闊不夠“經典”,于是又集體動輒書寫五十年六十年一百年的“風雨變幻”,這種宏大恰恰理顯露了許多寫作者不內存不足,更明晰地顯示了蒼白。
二.對流行思想不做思考
米蘭·昆德拉在他著名的《受到詆毀的塞萬提斯遺產》中曾談到,簡單化的蛀蟲已經攻擊了小說,“小說(正如一切文化)越來越落入各種媒體手中。作為世界一體化爪牙的媒體擴大并明晰了簡化的過程,它們在全世界傳播同樣的可以被最多的人,被全人類接受的簡化物和俗套”。而在中國文學界,這種簡單化的危險不僅不被認識,而且反而大興其道。近年來,少有作家有能力對思想發言,我們和思想界的距離也在拉遠──要知道,文學特別是小說是一門綜合性的藝術,它要求一個作家有一種綜合的素養,而不僅是敘事能力。我們沒有經歷現代也沒有后現代,當然這不影響部分寫作者和所謂批評家對“現代和后現代”發言,表示不屑。在當下的文學中,按照大眾理念、媒體理念和評論家理念約范和塑造的類型小說層出不窮,它們深諳流行思想和大眾口味的“配方”。我們簡化了農民的生存世界,按照一個“底層”的觀念給他們屈辱和不幸就行了,而且,這些“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的性格又遭到大大減化,貧苦似乎帶來是天然的善良和道義;我們簡化了官員們的內心復雜,按照權力斗爭+貪污腐敗+權色交易的配方書寫所謂的跌宕起伏勾心斗角,甚至對小計謀津津樂道。對流行思想的不思考還在于,我們的敘事理念和背后支撐都是被教育同化了的,我們的小說理念還停留在“五四”之后、“八十年代”之前的標準上,是所謂大眾使用的那套思想體系,陳舊淺顯而充滿謬誤。我們過多地被流行、舊有的流行、甚至早流行過證實為偏見的“思想”所困,不前行,不越矩,不反問,不思考。在當下的小說中,所謂的道德話語依然占居一個言說核心,我們要在小說中分辨“好人壞人”。寫作的個人性是被不彰顯的,他使用大家常用的語言,講述大家能想到的故事,使用大眾思想資源,使用官方和俗成的時間體系,小說不平庸才怪。當前,祛智化傾向在文學中特別是小說中日趨嚴重,“寫小說不用太多思考,太理性是對小說的傷害”,“小說是建立了渾濁和模糊性上的,是一種自然生長”……我不否認這類說法的正確。它的支點應當是建立在對世界和人類存在深入思考之上的,追問之上的“回返”。在卡夫卡、穆齊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里都有一個龐大而恢宏的思想體系,而交付給小說的時候他們表達和展示的是“思想的表情”,這表情的豐富與否是與背后的思有密切的關聯的。
三.敬畏和愛的消褪
在我們大多數的文學從業者那里,他們對自己的從事沒有敬畏,僅把它當作一種收獲名利的工具,自我降格為“情感消費”的勾兌工匠,批量批發,缺少那種真正的游戲精神卻以一種不認真的態度“游戲了文學”。敬畏和愛的消褪也抽掉了我們的耐心,在許多作家那里,精心地安置推敲每一個詞,讓人物的出場和故事前行更具魅力,增加文字的張力的耐心都顯得過時了,甚至也不屑──他們斥責這些為過份雕琢,和這個迅捷的社會顯得太不相稱……站在垃圾制造者的立場上也確乎如此。
同樣在米蘭·昆德拉那里,他談到了小說的死亡,他覺得,終結不是一種啟示錄般的爆發,也許沒有什么比終結更為平靜的了。他說,小說的死亡并不是消失不見了,而是它從小說的歷史中脫落出去,它的死靜靜發生,沒有誰為這義憤填膺。我覺得,在我們這里,小說的死亡,至少是部分的死亡已經發生。我承認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我不保證我所說的,不包含傲慢和偏見。
至于說如何面對當下創作中思想力度缺失的問題?我想其實解藥的配方并不復雜,它在我們的面前甚至顯得足夠陳舊:那就是深入生活,豐富閱讀,勤于思考。可它,給予寫作者的卻是一條布滿了艱辛的路,寂寞的路。在一次聊天中,王十月說,中國作家太懂得如何生活了,我想,這也是我們不在文學中進行個人思考,不在黑暗中前行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