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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疙瘩的愛情

2008-01-01 00:00:00
歲月 2008年5期

隊長王老吉是在生產隊的院墻外看見王秀芬的。那工勁兒,王老吉并不知道這個女人的名字。

王老吉吃完晌午飯,接過老伴兒投濕的毛巾,胡亂地抹了把臉,叼根兒香煙,剛走到生產隊院門外,便看見有個女人躺在墻根兒下,臉色蒼白,跟死人差不了多少。

正趕上歇晌,屯子里靜悄悄的,偶爾誰家的母雞下了蛋,報功似的扯著脖子叫幾聲“個個大”。王老吉咋咋呼呼地喊來了婦女主任馬蓮花,有幾個社員也跑來湊熱鬧,大伙七手八腳地把女人抬進生產隊屋里的土炕上。

誰也不曾見過這個女人??撮L相,很周正,三十來歲,中等個兒,瘦瘦的,半舊的白色的確良上衣,可能是落了塵土的緣故,有些泛黃。褲子是黑色的,膝蓋處有些發白……不用說,這個女人肯定不是長發屯跟前兒的。

馬蓮花用身體擋住屋里幾個男人的目光,掀起女人的褂子,里面只穿一個小背心兒,乳房挺飽滿,高高地挺著。肚皮上、肩膀上,有幾處青紫的淤血痕跡。嘖嘖!咋傷成這樣?

女人蘇醒過來了,她睜開雙眼,愣愣地看著周圍的人,臉上木木的,沒有一絲表情。

啞巴?要不就是傻子。也怪不得有人這樣嘀咕,你想,大晌午頭子,一個女人家躺在生產隊院墻外,孩子似的睡著了,不是癡呆苶傻,還能怎么解釋呢?

馬蓮花從地桌上抓起劉老疙瘩的茶缸子,到外屋水缸里舀來大半缸子涼水,抱起女人的腦袋,像喂孩子似的,飲水。不知是馬蓮花倒急了,還是女人的嘴太小,水順著女人的下巴流到前襟上,嗆得女人一陣咳嗽。

不是啞巴!從咳嗽聲聽得出來,她要是開口說話,聲音一準好聽。

女人未曾說話,眼淚先滾了下來。

“妹子,有啥憋屈事兒跟姐說說?”馬蓮花是見過世面的人,話說得很得體。

女人說她叫王秀芬,下坎兒的?!皨屟剑‰x咱長發屯四五十里地喲,咋跑到這啦?”馬蓮花說這話時,嘴里不停地“嘖嘖”有聲,誰也數不清她“嘖”了多少下。馬蓮花的“嘖嘖”聲很有特點,不光節奏感強,聲音也響亮。

王秀芬說她是半夜出來的。她先上了火車,坐了兩站地,是查票的把她攆下車的。下車后她就摸黑兒走,天亮了接著走,走到這個屯子時,就再也走不動了。

一個女人家半夜跑出來做啥?大伙正納悶兒呢,墻上的大掛鐘“當”地響了一下,一點鐘了,再過兩袋煙的工夫社員就該上工了。

“你一個人走這老遠?”馬蓮花抬起臉問王秀芬,她這回沒“嘖嘖”。王秀芬說她男人死了,娘家沒有親人,家里的糧食早就斷了頓,她不想在家等著餓死,就趁著天黑跑了出來。

“嘖嘖……”馬蓮花熟練地打出一串響亮的“嘖嘖”聲,抬頭看一眼站在地中間的隊長王老吉,說下坎兒那地方年年挨餓,家家窮得丁當響,咱們隊留下她得了。

“住你家呀?”王隊長斜了馬蓮花一眼說,“正好給你家的木匠打下手兒,省著你一個人兒伺候不過來?!?/p>

“我跟你說正經的呢?!瘪R蓮花嗔怪道。

“我操!‘正井’在轆轤底下呢,這哪雞巴來的‘正井’……”

馬蓮花說一筆寫不出倆“王”,隊長你不能六親不認呀!說完,馬蓮花覺得自個兒的話有些詞不達意,不好意思地笑了,接著說,劉老疙瘩都三十大幾了,還不知道女人是咋回事兒呢,我看你是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饑呀。馬蓮花瞥一眼王秀芬說,我看她行,正好給劉老疙瘩當媳婦兒。

說起劉老疙瘩,還真是王老吉的一塊心病。

劉老疙瘩爹娘死得早,扔下他們哥兒三個,哥兒仨一個毛病:話語少。你就是當面罵他八句祖宗,他也不會還半句嘴。用隊長王老吉的話說,就是“十杠子也打不出一個響屁來”。屯子里的人都知道,這哥兒三個看上去呆頭呆腦,其實是啞巴吃餃子——心里頭有數,哪個也不缺心眼兒。

老大劉德金要是還活著,該有四十歲了。早先年到霍林河煤礦去挖煤,說是埋在井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老二劉德仁前幾年倒是娶了個寡婦,沒過上兩年,那寡婦就得了急病,抬上馬車還沒等拉到公社醫院就不行了。老疙瘩叫劉三鐵,人高馬大的,長得哪都不缺彩兒,長發屯的年景也不錯,可就是三十好幾了還打著光棍兒。打光棍兒是打光棍兒,誰也沒聽說他偷過雞摸過狗。劉老疙瘩給生產隊打更、喂牲口,兢兢業業,從來不走樣兒。

劉老疙瘩的事兒,王老吉一直掛在心上。那年,王老吉家的二小子到泡子里抓青蛙,差點兒被淹死,要不是劉老疙瘩下水去撈,王二小子早就喂狗了。那年冬天,劉德仁娶了媳婦,家里住不開,王老吉就讓劉老疙瘩搬到生產隊,打更、喂牲口,活兒不累,工分一個不少。大伙心里明鏡兒似的,要不是劉老疙瘩救了二小子一命,下多大雨點兒,這么好的活兒也砸不到他劉老疙瘩的頭上。劉老疙瘩救了孩子一條命,這份兒情,王老吉一直忘不了。馬蓮花更是心知肚明,要不,她也不會當著大伙的面兒撮合這事兒。

來上工的人腳前腳后擠了一屋子。王老吉說:“出去出去,買票了咋的就看?都到院子里等著去!”

馬蓮花說:“隊長你表個態吧,要不咋整?”

王老吉說:“中,等劉老疙瘩回來讓他倆相看相看,咱們先下地?!?/p>

“我今兒下晌不去了,我有官差——陪王秀芬?!瘪R蓮花瞥一眼王老吉說。

“那你的活兒誰干?”

“你王大隊長代勞唄!”馬蓮花瞇著一雙笑眼,在王老吉臉上掃來掃去。

“我可不敢,我可怕你家的木匠,錛鑿斧鋸的,全是硬家伙,誰惹得起?”

“嘖嘖……”馬蓮花這一串“嘖嘖”聲打得格外清脆,也格外悠長?!暗昧税赡悖淮缯掌?,你少跟我整景兒?!?/p>

劉老疙瘩遛完馬回到生產隊院里,剛邁進屋門檻兒,看見馬蓮花坐在炕沿上,滿面笑容地瞅著他,他立時就釘住了——他從沒見馬蓮花這樣和善過。

去年冬天打場,王三倔子在場院里跟馬蓮花逗悶子,說木匠會吊線兒,愛鑿眼兒,說木匠要是鉚眼兒,一鉚一個準兒,既結實又嚴絲合縫兒,把馬蓮花惹急了。馬蓮花當著大伙的面兒揪住王三倔子的耳朵不撒手,非讓王三倔子管她叫媽不可。王三倔子的倔勁兒全屯子出名,打死他也不會服輸的。馬蓮花說,王三兒你今天要是不叫媽,我把你耳朵擰下來煮熟了下酒,你信不信?說著,手上就加了勁兒。

王三倔子疼得受不了,“媽呀”大叫一聲,說疼死我啦!馬蓮花松開手,順勢在王三倔子的耳朵上揉起來,邊揉邊大聲說,這孩子多乖,媽給你揉揉。

打那,王三倔子看見馬蓮花就像山耗子見了大貍貓似的。

劉老疙瘩從來不和誰逗悶子,見了女的就臉紅。他從外面剛進屋,有點不相信自個兒的眼睛,當他確信是馬蓮花坐在炕沿上,而且還笑模滋兒地看他時,他的臉就熱了起來。

“回來啦?”馬蓮花問。

“嗯?!眲⒗细泶裾驹陂T口,低著頭,哈著腰,手足無措的樣子。

“進來吧,我給你介紹個媳婦兒——王秀芬,下坎兒的?!?/p>

劉老疙瘩這才看見馬蓮花身邊還坐著一個女人。雖然女人低著頭,看不清面相,但看臉型和身材,還挺俊氣。

“這就是給你介紹的女婿,劉……劉三鐵?!瘪R蓮花拉了一把王秀芬,王秀芬抬頭看一眼劉老疙瘩,又低下了頭。

“中與不中說句痛快話,我這下半晌活兒可不能白耽誤?!瘪R蓮花盯著王秀芬說。

“大姐,他家……有糧食沒?”王秀芬支吾著說。

“嘖嘖……要別的不敢說,要糧食,劉老疙瘩家多的是,兩年你也吃不完。”

“那……就中?!?/p>

“人家同意了,你表個態吧?人家一大天沒吃飯了,餓壞了都?!瘪R蓮花盯著劉老疙瘩問。

劉老疙瘩差點兒把頭低進褲襠里,張了張嘴,沒說話。

“熊蛋玩意兒,送上門兒的媳婦還不麻溜的,中不?說話!”

“嗯?!眲⒗细泶竦穆曇舯任米咏械倪€小,但是馬蓮花聽得真真切切。

王秀芬聽見了一聲“嗯”,長長地吁了口氣。

晚上,王老吉安排劉德仁替弟弟打更、喂牲口,正好把屋子倒出來做洞房。

入夜,劉家燈火通明,比過年還要喜慶,還要熱鬧。原來那個落了一層灰的25瓦的燈泡,換成了100瓦的新燈泡,賊亮賊亮。炕上炕下擠滿了嬸子大娘,還有幾個半大小子屋里屋外地擠來擠去,看熱鬧。門玻璃上、墻上,到處貼著用紅紙剪的“喜”字。地中間那一苞米,粒大飽滿,燈光一照,金燦燦的,彰顯著主人的富庶。

王秀芬坐在炕中間,屁股下墊著厚厚的被子。面對著一囤子金燦燦的糧食,她的臉上便有了一種莊嚴的神情,仿佛信徒對著神壇一般,眼里閃著奇異的光彩。劉老疙瘩換了一身新衣服,忸怩地坐在新媳婦旁邊,臉上掛著難以掩飾的笑容。一對新人聽著大伙有一句沒一句的祝?;蛸澝?,心兒就像放到溫潤的蜂蜜里,除了甜蜜,還有一股熱乎乎的暖意。

按王老吉的老伴兒王嬸子的意思,“坐?!睍r得讓劉老疙瘩“披紅”。披紅是當地的習俗,可是滿屯子也沒淘弄到夠材料的大塊紅布。王嬸子說,那就系條紅褲帶吧,好歹老疙瘩翻回身,不能委屈了不是?

馬蓮花見王老吉的老伴兒唱了主角兒,當仁不讓地張羅開了,她就推托說孩子自個兒在家不放心,趴在王秀芬的耳邊嘀咕幾句什么就走了。

鬧洞房比較簡單,畢竟沒置辦喜酒,大伙的興致弱了許多。王嬸子差人燒一臉盆熱水,里面放一棵掐去了葉子的大蔥和幾個閃著金屬光澤的硬幣,是取“錢充裕”(錢蔥?。┑囊馑?。給新娘子開完臉,時候也不早了,大伙正兒八經地說些個吉祥祝福的話,就陸續離開了。

王秀芬怎么也沒想到,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強壯的男人。和那個“死鬼”做了六年多夫妻,算是白做了女人……

天放亮時,王秀芬坐起來穿衣服。劉老疙瘩一把拉住她,像個貪吃的孩子似的,眼巴巴地瞅著媳婦。王秀芬笑了,用手點一下他的腦門兒,說饞貓兒,累壞身子咋辦?你再睡一會兒,我去做飯。劉老疙瘩覺得渾身輕飄飄的,從來沒有過的舒爽,就說那我也起。王秀芬親了他一下,說聽話,多睡會兒,下黑兒好有精神。

劉老疙瘩被媳婦叫醒時,屋里已經飄滿了飯菜的香氣了。

快起來,叫二哥回來吃飯。

嗯吶!劉老疙瘩答應一聲,麻溜地穿衣服,用新臉盆洗了把臉,屁顛兒屁顛兒地奔生產隊而去。

飯桌上,王秀芬借給劉德仁盛飯的工夫說,二哥,待會兒把要洗的衣服找出來,我頭晌洗衣裳和被單子。劉德仁說不用,我個兒人能洗。王秀芬說,順手兒,我一塊兒洗了吧。劉老疙瘩嘴上沒說話,心里那個美啊——我有女人啦!哈哈,有女人的感覺真他媽的好??!

劉家里里外外舊貌換新顏了,就連低矮的兩間土房也好像寬敞了許多,明亮了許多。劉老疙瘩更像換了個人兒似的,他再也不是見人不說話的木頭橛子了,他不光見人說話了,而且說話時也不像從前那樣只說一個字了。那天他見到王隊長,竟響亮地叫了一聲“叔”,把王老吉叫得一愣一愣的。哪來的叔?怎么突然改口啦?原來,劉老疙瘩把他當成叔丈人了。這個劉老疙瘩!王老吉搖了搖頭,笑了。

這天晚上,劉老疙瘩酣暢淋漓過后,王秀芬忽然唉嘆了一聲。劉老疙瘩問怎么啦?

王秀芬說鐵,我想跟你商量個事兒。咱倆還外道啥?有事兒就說唄。后天就是七天了,咱倆得回門去,你看中不?劉老疙瘩問回哪,她說回我家唄還能回哪?再說我的衣服啥的全在家里呢。你家在下坎兒什么地方?王秀芬說在下坎兒幺圍子。劉老疙瘩說,那我聽你的。說著,一只不安分的手悄悄地伸了過來……

王秀芬要回門,馬蓮花堅決反對。七天回門,那是指新媳婦;你王秀芬一個二婚頭子,回的哪國門?再說了,萬一成了“肉包子打狗”,豈不閃了劉老疙瘩?王嬸子可不這么看,回門不回門是兩口子的事兒,劉老疙瘩那么大個活人,連個媳婦還看不住?再說了,你總不能一輩子不讓人家回娘家吧?

回門的前一天晚上,劉家小屋又熱鬧起來。

馬蓮花掏出十元錢,王秀芬死活不要。說姐你可別,我要是不回來了,你這錢就白花了不是?要是我成了肉包子打狗咋整?馬蓮花明知道王秀芬話里有話,裝作沒聽出來,說別看我家木匠成年在外跑,錢兒拿不回幾個,多少是姐的心思,我還是你們的媒人不是?趕明兒你姐夫回來,讓他給你們打一口大柜,裝裝新。王秀芬說,姐,那這錢算我們借的,你放心,秀芬不是忘恩負義的人,等我和鐵子有了錢,一準還你。劉老疙瘩說,中,中中。馬蓮花說不嫌少就中,還啥還?見外了不是?

王嬸子聽說馬蓮花拿了十元錢,回家取來四張五元的票子,說就沖我三侄子這個人,就沖我侄女秀芬兒,嬸子這二十元錢花得值!

劉德仁把家里的積蓄掂量來掂量去,摳出六十元錢,交給三弟時說,多長個心眼兒,錢你揣著……

王老吉派了掛馬車,送站。馬蓮花說,下坎兒也沒多遠,直接讓車送到地方得了。王嬸子說,大熱的天兒,坐馬車哪成?還是送到火車站吧,坐火車走少遭罪兒。

上車前,王嬸子和劉老疙瘩咬了半天耳根子,誰也不知道說的啥,只見劉老疙瘩一臉的嚴肅,頭點得像雞啄米似的。王嬸子和王秀芬定了回來的日子,說回來時還派車去火車站接你們。

馬車剛走出屯子,王秀芬就問劉老疙瘩,鐵,你說我好不好?好。那你咋信不過我?信,咋不信?那好,那你把回門錢給我,你一個大男人連火車都沒坐過,放你那弄丟了咋整?劉老疙瘩低著頭,不言語。王秀芬說,你要是信得過我,麻溜把錢給我,放我這一準丟不了。

劉老疙瘩的耳邊還響著王嬸子的囑咐,他心里是一百個不愿意,可又不能不聽媳婦的話,就乖乖地從兜里掏出一個紙包,里面是九十元錢。王秀芬接過錢說,放心吧,我活著是你們劉家的人,死了是你們劉家的鬼,我王秀芬要是變了心,就讓火車把我軋死!

長發屯離火車站八里地,半個時辰就到了。時間還早,離火車進站還有兩個多鐘頭呢。趙老板子說,我回去了三哥?中!

這是一個只有普客才肯停兩分鐘的末等小站。候車室里空蕩蕩的。售票窗口里面用藍布簾擋著。兩個人剛在座椅上坐下,王秀芬說買點瓜子兒吧。說著,遞給劉老疙瘩兩角錢。劉老疙瘩剛要接錢,又縮回了手,像被燙著了似的。走吧,門口就有賣瓜子兒的。他拉著媳婦的手來到門口,買了包瓜子兒?;氐胶蜍囀覄傕編讉€粒兒,就過來一個胖女人,惡聲惡氣地說,不許吃帶皮兒的東西!劉老疙瘩趕忙把手里的瓜子兒扔回紙袋里。

同志,啥時賣票?王秀芬像是沒聽見胖女人的喝斥似的,笑著問。早著呢,車晚點了。

劉老疙瘩沒聽明白她們在說什么,愣愣地瞅著媳婦。王秀芬一邊嗑著瓜子兒,一邊說不用急,天黑咋也到家了。劉老疙瘩一聽媳婦說“天黑”,心里像揣了兔子似的,那是一種渴望,更是一種期待,就好比饑餓的人聽人談起美味佳肴。隱隱的,一絲甜蜜涌上了他的心頭。

劉老疙瘩把媳婦看丟了,是售票口的藍布簾拉開以后的事。當時賣的是另一趟火車的票,那趟火車和王秀芬要坐的火車方向相反,劉老疙瘩哪知道這些。有人排隊買票時,王秀芬說要賣票啦,他倆就去排隊。剛站了一會兒,后面就排上來好幾個人。這時,王秀芬說要上廁所,劉老疙瘩說我也去。王秀芬說你先排隊,我一會兒就回來。劉老疙瘩說不行,我憋不住了。兩個人腳前腳后走出了候車室。

廁所在車站后面的拐角處。劉老疙瘩眼見著媳婦進了女廁所,他才進了男廁所。他趕忙撒了泡尿,沒系好褲帶就出來了??墒?,他左等不見王秀芬出來,右等還是不見王秀芬出來。聽到火車進站了,他沖進女廁所,把一個老太太嚇得“媽呀”一聲大叫,里面卻沒有王秀芬。

直到那趟火車開走了,劉老疙瘩也沒見著王秀芬的影子。

劉老疙瘩被騙啦!

劉老疙瘩回到屯子沒多會兒,消息就傳開了。有人說,九十元錢打了水漂,冤枉!也有人說,那九十元錢沒白花,劉老疙瘩總算沒枉做一回男人,值得!要說最上火的,還是馬蓮花。王老吉說你這個媒婆兒當得好,劉老疙瘩這回倒是嘗著女人味兒了,可他以后的日子咋熬?屯子里的人都納悶:那么大的活人,會飛不成?咋能說沒就沒了呢?劉老疙瘩真是個大飯桶。

劉老疙瘩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夜里,他一個人躺在被窩里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剛要迷糊,一伸手,空空的,心里“咯噔”一下,媳婦兒呢?我的媳婦兒哪去啦?丟了,被自個兒看丟啦!他打了自個兒兩個耳光?!按镭洠¤F子你真是他媽的蠢貨!連個媳婦兒都看不住,活該打光棍兒,打一輩子光棍兒吧你!”他罵了一通,拽過被,蒙住頭,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劉德仁給馬添完料,沒像往常那樣回屋里睡覺,他在生產隊院里拉起了磨。

老疙瘩媳婦兒長什么樣?劉德仁想不起來了,他壓根兒就沒正眼看過。雖說劉德仁沒看清老疙瘩媳婦的長相,但對那個女人的印象還不壞?,F在他身上穿的這件藍的卡上衣就是老疙瘩媳婦洗的。劉德仁現在還能回憶起老疙瘩媳婦的聲音:“二哥,待會兒把要洗的衣服找出來……”媽的!她咋會是騙子?活活瞎了六十元錢。洗幾件衣服,收拾收拾屋子,做幾頓飯,值那些錢?

劉老疙瘩媳婦跑了,不光劉家兄弟著急上火,屯子里的人也都議論紛紛。有人背地里說劉家人命硬,老少輩兒都“方”媳婦。這話,打死劉德仁他也不信。雖說老爹當年是“橫死”的,可畢竟是死了;死了,還能叫命硬嗎?真要是命硬,就不會死了。

歸根到底,還是老疙瘩媳婦的毛病,太不仁義了。滿打滿算還不到一個禮拜,一下子拐走九十元錢哪!劉德仁在院里轉著轉著,心里就打定了一個主意。

馬蓮花這些日子更不好過。她倒不在乎別人說什么,嘴長在人家自個兒的腦袋上,想說什么就讓他說去。王老吉那天說的話她也沒往心里去。當媒婆兒咋啦?當媒婆兒是積德行善,“善有善報”,老祖宗說的話一準錯不了。

才幾天工夫,劉老疙瘩整個人兒瘦了一圈兒。壯壯實實的一條漢子,像被人抽去了筋骨似的,一點兒精神都沒有了。這些天他一直沒上工,整天在家里貓著。剛開始,馬蓮花也沒當回事兒,尋思讓他歇幾天,緩緩乏兒,哪承想,這人像得了大病似的。再這樣下去,非出事兒不可。

木匠好些日子沒回家了,馬蓮花的心里也空落落的。孩子瘋了一天,累了,早就睡了。馬蓮花打開收音機,想聽聽廣播解解悶兒。忽然想起院門沒鎖,忙趿拉鞋去關大門。大門剛鎖上,就聽有人敲門。

“嘭嘭!嘭!”

馬蓮花嚇了一跳。

“嘭嘭!嘭!”

一聽這種敲法,馬蓮花就知道是誰來了。她笑著回轉身,打開鎖,一個男人閃身進來。大門被重新鎖好。

今兒咋有工夫?馬蓮花把孩子抱進里屋,掖好被角,關上屋門問。我尋思和你商量個事兒。王老吉小聲說。

我說沒事兒不能來嘛,沒良心的玩意兒——啥事兒,說吧。

劉老疙瘩的媳婦不是跑了嘛,咱得想法找回來呀,你沒看劉老疙瘩像沒魂兒了似的,咋整?

唉!你們這些男人呀,離了女人就“牛犢子叫街(gāi)兒——蒙門兒了”。

操!別說劉老疙瘩了,就是我,幾天不跟你近乎近乎心里都沒著沒落的。王老吉邊說邊動起手來。

小聲點兒!馬蓮花瞥一眼里屋,隨手關了電燈……

王秀芬甩掉劉老疙瘩,她是下了一番工夫的。她能帶一個男人回家嗎?那個“死鬼”還不扒了她的皮!

王秀芬下火車后沒回家,她先到幺圍子屯姑母家,交給姑母八十元錢,讓姑母放好,這才回到張家屯。

她的丈夫張有財下稻田地干活去了。婆婆見兒媳婦回來了,陰陽怪氣地說:“還知道回來呀?我尋思這回八成兒不回來了。這回走的時候可不短喲,我還尋思讓人販子給賣了呢,要是能賣個三十五十的還少個吃閑飯的!”王秀芬恨恨地瞥一眼老太婆,打盆水洗了把臉,回到自個兒的西屋,坐在炕沿上愣神兒。

自打進了張家的門,王秀芬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張有財不知得了什么病,結婚六年了,他從沒真正做過一回男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認了。遇到劉老疙瘩前,她有時也覺得張有財哪不對勁兒,但她并不知道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樣子。她想,只要張有財不往死里打她,就將就著過吧。結婚一年后,老太婆不干了,先是唉聲嘆氣,接著就是指桑罵槐。“你就是個人,要是只老母雞,早就挨刀了——不下蛋的雞,養著啥用?白糟蹋糧食!”

老人急著抱孫子,王秀芬能理解。

要不是實在忍不下去了,她是不會跑回姑母家的。王秀芬從小就沒了父母,是姑母把她拉扯大的,她拿姑母就當自個兒的媽。秀芬是她的乳名,她的大名叫“王紅梅”。在幺圍子屯,說王紅梅大伙都知道,要是說王秀芬,可就沒幾個人知道了。別看屯子不大,光秀芬、淑芬、秀艷、淑艷就十多個。這些芬兒和艷兒大多都嫁到外地了。下坎兒這地方,地勢低洼,十年九澇,雖說生產隊多是種水田,但誰家也舍不得大大方方地吃上幾頓大米飯,勒緊褲帶,口糧還不夠吃呢,年年得靠吃返銷糧度日子。王秀芬為了姑母,沒離開下坎兒。張家屯在幺圍子北面,只有四里多地遠。那次,張有財薅住她的頭發往墻上撞,差點把她撞死。第二天王秀芬梳頭時,頭發一把一把往下掉。咋就那么狠呢?她一邊梳頭,一邊流淚。飯做硬了,打;菜做咸了,打;衣服晾在院里被風吹掉地上了,也打。要是家里丟個雞鴨、死了畜生,就更不用說了。

王秀芬跑到姑母家,說要離婚。姑母給她一頓臭罵:“離婚?憑啥?鬧離婚打八刀,你也不害臊!你不嫌害臊我還嫌害臊呢。再說了,哪有男人不打老婆的?再說了,出一家進一家,你以為容易?你給我說說,再找一個你能保準不挨打嗎????”王秀芬不忍心讓姑母為她操心,“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自個兒已經是嫁了人的人了,哪能還讓姑母替自個兒操心呢?王秀芬是念過初中的人,王秀芬是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不懂道理哪成?她擦干眼淚,乖乖地回婆家了。

去年冬天,有一天兩口子又拌了嘴。張有財說我扒你皮!王秀芬嚇壞了,趁張有財沒留神,偷偷跑到幺圍子屯,到了姑母家后,她沒說吵架的事兒。她笑呵呵地沒話找話和姑母嘮家常,還幫姑母搓了一笸籮苞米。結婚后,王秀芬就是在打打罵罵中過來的,習慣了,自然了。就像下坎兒人對饑餓有著驚人的耐受力一樣,也是習慣使然。姑母留她吃完飯,天就黑透了,她說天太冷了,就在姑母家住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姑母一開房門,差點兒嚇昏過去!張有財像個雪人兒似的蹲在門外——他在門外守了一夜。確定媳婦在姑母家后,他綽起鎬把,把姑母家的門窗砸了個稀巴爛。沒了阻攔,寒風呼嘯著灌進屋里,把墻上糊的報紙和年畫吹得像長了翅膀似的,呼啦啦地飛。姑母哪見過這閃失,連氣帶嚇,差點兒病死過去。

王秀芬這次逃出去,就沒想再回來。她不能再連累姑母了,她想,要死也不能死在他們老張家。不用說三天兩頭挨打受罵,就是這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苦日子,她也早就過夠了。

連王秀芬自個兒也沒想到,當她和劉老疙瘩過了一夜后,她就改變了主意。她不但不想死,還要好好活著。她忽然明白了,生活原來這么好!第二天早上起床做飯時,王秀芬想,能和劉老疙瘩過上這一夜,就是死了,也沒什么遺憾了。那幾天,王秀芬白天黑夜不著閑,她的大腦更是高速運轉,思前想后,她決定和張有財離婚,然后,堂堂正正地嫁給劉三鐵!

張有財剛進院,王秀芬就聽見了腳步聲。他那雙靴子大一號,走在土路上“咣隆咣隆”響,聲音很特別。

張有財見媳婦兒回來了,沒說話,脫下靴子扔到地上,舀了半盆水,洗手。今年水稻長得挺壯,草也跟著起哄,擠擠嚓嚓不讓勁兒。生產隊里的活兒,頂數水田除草最累人。

王秀芬知道離婚的事急不得,為了免受皮肉之苦,她得講策略。到做飯的時辰了,她來到婆婆那屋先叫了聲“媽”,然后問,晚上做啥?

老太婆把煙袋從沒有幾顆牙的嘴里拔出來,“噗嘰”吐了口口水,黏涎子從煙袋嘴兒一直垂到大襟兒上,斷了,又彈回嘴里。老太婆慢悠悠地伸手把煙袋鍋往炕沿下的炕墻上磕了磕,這才抬起有些浮腫的厚眼皮,瞥了一眼規規矩矩站在地當間兒的兒媳婦,說有啥做的?整點兒苞米面兒疙瘩湯得了,園子里的小白菜能吃了,薅幾棵熗湯。

王秀芬說,我這就去做。

才幾天工夫,小白菜長一 多高了。王秀芬看哪棵都舍不得薅,看了好半天,才間下幾棵大點兒的。回到屋里打盆水,洗菜。正洗著,耳邊忽然響起了小時候姑母教她唱的那首歌:

“小白菜呀,地里黃呀,三兩歲呀,沒了娘呀……”

淚水滾落到盆里,她忙用袖子擦了擦,拿起面盆到后屋舀苞米面,面缸里有兩條布口袋,一條裝小半下大米,另一條裝大半下包米面。這就是全家的口糧!

王秀芬舀了兩碗苞米面,長長地嘆了口氣。忽然,在她眼前出現一個大子,子里裝滿了苞米,那苞米粒大飽滿,金燦燦的,閃著誘人的光。

尋找王秀芬的事已經擺上了日程。王老吉提出兩套方案。

一是報案。王老吉說,公安要是出面,一找一個準兒。這個方案被馬蓮花否決了。馬蓮花說經官不行,咱是要給劉老疙瘩把媳婦找回來,而不是要治王秀芬的罪。如果經了官,公安把她給抓起來,再判個三年五載的,咱不是雞飛蛋打白撓毛了嗎?王老吉又說了第二套方案:咱們親自去找。王老吉說,先到下坎兒幺圍子屯找到這個人,如果她有什么隱情,到時咱再想辦法;如果她真要是為了騙錢,咱也不能便宜了她。馬蓮花贊成第二套方案,她說我看王秀芬不像是騙子。

那天晚上,王老吉沒顧上跟馬蓮花多說,兩個人親熱夠了,大致定了個找人的意向,具體怎么個找法,由誰去找,還沒最終敲定。

王老吉走進劉老疙瘩家房門時,劉老疙瘩正在炕上躺著呢,見隊長進來,他趕忙爬起來下地打開電燈,貓腰穿上鞋,一抬頭,眼淚就下來了。王老吉安慰他說別難過,我來就是和你商量媳婦兒的事兒,德仁和我說了,一會兒小馬兒也過來,咱們合計合計,爭取早點兒把王秀芬找回來。謝謝叔!劉老疙瘩說完就低頭坐在炕沿兒上,像受氣似的,一聲不吭。王老吉有一句沒一句地問一些王秀芬老家的情況,結果,劉老疙瘩對下坎兒幺圍子屯的事兒是一問三不知。

馬蓮花進門一看劉老疙瘩,心里“咯噔”一下翻了個個兒:劉老疙瘩比那天見著時又瘦了一圈兒,眼窩深陷,兩腮也癟進去了。馬蓮花恨自個兒當時賭氣沒堅持,那天就不應該讓王秀芬回門。要說也怪王老吉家的那個黃臉婆,什么事兒她都跟著摻和,如果那天讓馬車直接送到地方,也不會出這個岔頭兒。馬蓮花知道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安慰劉老疙瘩幾句,就轉入了正題。

三個人商量的結果是,明天起早動身,生產隊派一掛馬車,由馬蓮花和劉老疙瘩押車,灌一麻袋苞米豆子,再灌一面袋苞米面子,到下坎兒幺圍子屯賣糧找人。

離開劉老疙瘩家天已經很晚了,外面黑魆魆的,正是陰歷月末,天上沒有月亮,星星也都帶死不活的。王老吉把馬蓮花送到家門口兒,說要進屋坐一會兒。馬蓮花抱住他,親了一下,說明天回來的吧,今天太晚了,你還得去告訴趙老板子一聲,明天起早出車。王老吉說趕趟兒,我一會兒就去。嘴上是這么說,可他心里清楚,要不是馬蓮花提醒,他早就把這事兒忘到腦后去了。這樣想著,他就更覺出馬蓮花的好來了。

車到幺圍子屯還沒到東南晌兒。天兒熱,加上走得急,三匹馬身上全是汗水。趙老板子也出了一身汗,早就口干舌燥了,他也不好吱聲,啞著嗓子吆喝:“糧食賤賣!賣苞米——賣苞米面兒嘍!”喊了半天,連一個問價兒的人都沒有。屯子里的勞力都下地干活兒去了,這工勁兒大田區的活兒忙完了,水田地里的活兒正緊呢。

幺圍子屯是大隊所在地,屯中有一條橫貫東西的土路,屯子東頭道北有個供銷社。按馬蓮花的吩咐,馬車直接進了供銷社的大院。劉老疙瘩靠在麻袋上沒動窩,像曬蔫了的蘿卜,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趙老板子摸出煙口袋,哆嗦著一雙糙手,卷煙。馬蓮花下車后進了供銷社。屋里有兩個小孩子趴在地上撅著屁股彈玻璃球兒。售貨員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白白凈凈的,手里拿了把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其實屋里并不熱,馬蓮花從外面一進來,就感到一股涼氣撲面而來,很舒服。

有買糧的嗎?我們是來賣糧的。馬蓮花話一出口就后悔了,心急也不能這么冒失呀。好在售貨員并不在意,笑著問賣什么糧,多少錢一斤。馬蓮花說有苞米和苞米面兒,多少錢她就說不明白了。多少錢一斤?沒商量過。糧食是劉老疙瘩家的,她也不知道賣多少錢一斤。

馬蓮花說,你要是買,照量給個價兒吧,多少錢都行。售貨員說,多少錢我都不買。那,我想——剛說到這兒,馬蓮花就改了口,說我想買二斤餅干,有吧?售貨員一聽忙說有。稱餅干時,馬蓮花就跟他打聽王秀芬。售貨員說,這屯子有兩個王秀芬,幺街那個五十七八歲,屯西頭兒那個十五六歲,你要找哪個?馬蓮花說,我要找的那個王秀芬三十來歲,個頭兒和我差不多,挺瘦的。售貨員搖了搖頭說沒有。

你好好想想,咋會沒有呢?

售貨員說,別說你是打聽人,就是問誰家養幾只雞,有幾只公雞幾只母雞我都知道,我說沒有這個人,就是沒有。

售貨員動作很熟練,二斤餅干包兩個包,用紙繩七繞八繞,像變戲法似的,包得方方正正,末了還系個扣兒。馬蓮花付了錢和糧票,提著兩包餅干回到馬車旁。她把餅干遞給趙老板子和劉老疙瘩,一屁股坐在墻根下的背陰處,掀起衣角擦了擦臉上的汗水。

三匹馬一邊“嚓哧嚓哧”地嚼著從家里帶來的谷草,一邊打著響鼻兒。眼看晌午了,該辦的事兒還一點兒眉目沒有呢,馬蓮花能不急嗎?劉老疙瘩噎了兩塊餅干,就把餅干包放到兩條袋子的夾空里,他的心里火燒火燎的??吹今R蓮花的表情,他就知道找人的事兒還沒譜兒。趙老板子鼓著腮幫子,有滋有味兒地嚼著餅干,像馬吃干草似的,發出“嚓哧嚓哧”的聲響。三個人好像都成了啞巴,誰也不說話。

“安——昂——,安——昂——”院外一頭毛驢的叫聲打破了沉寂。趙老板子抬頭看了看太陽說,晌午了。他瞅一眼坐在地上的馬蓮花問,供銷社不收嗎?

走!馬蓮花忽地站起來說,在屯子里轉一圈兒再說!

正趕上社員收工,屯子里的人氣一下子就旺了。碰到人,馬蓮花就直奔主題,打聽王秀芬。這些人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問誰誰搖頭。除了那一老一小,再沒有叫王秀芬的了。趙老板子這才明白,敢情不是來賣糧的呀,是來找人的。車快出屯子時,一個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追上來問:“誰找我呀?”馬蓮花一看,是一個半大孩子,就說不找你,我找的是大人,叫王秀芬。小姑娘說:“你是要找燕子她三大娘吧?她家在幺街,我領你們去吧。”馬蓮花問燕子她三大娘多大歲數?小姑娘說五六十歲吧,我也不知道。

回來的路上,三匹馬拉著三個人和兩袋子糧食,踢踢踏踏地走著。劉老疙瘩和馬蓮花的心里墜墜的,誰都不愿意往深處想。

媳婦回來了,而且還像從前一樣打理家務,張有財雖然表面上看不出高興,但他那顆懸著心總算落了地兒。打歸打,罵歸罵,畢竟是自個兒的媳婦兒,王秀芬回來前,他還為她擔心呢。他托人給幺圍子屯的姑母捎信兒,說隊里活兒忙,還撒謊說老媽病了,讓紅梅快點兒回來。捎信兒的人說,王紅梅不在姑母家。張有財一聽傻了眼,沒聽說她別的地方有親戚呀,沒在姑母家能在哪?正當他想到幺圍子屯去看個究竟時,媳婦自個兒回來了。張有財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次回來,是要和他離婚的。

水田地里的活兒又臟又累,隊里不要求女社員出工。再加上工分也不值錢,年景不好時,掙的工分多,反倒還要搭錢。上不上工,年底都有一份兒口糧,王秀芬打過門兒就沒下過地。

早飯后,張有財上工去了。王秀芬收拾完屋子,跟婆婆打聲招呼,說上姑母家看看。出了家門,她徑直朝十五里外的公社奔去。

到了公社,王秀芬才知道,想離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兩個人一起來,要先調解,調解無效后,還要“經確認確已感情破裂”才可能準許離婚。問題是:張有財不可能跟她來,這婚還怎么離?

王秀芬跑了幾趟公社,毫無結果。接待她的是一位大嬸子,姓劉,人很熱情。她說孩子,同情代替不了政策呀,你一個人就是住在這兒不走,也是離不了婚的,離婚和結婚一樣,是兩個人的事兒,你一個人來,辦不了的。

不到半個月,王秀芬跑了四趟公社,這事兒早就傳進張有財的耳朵里了。生產隊的活兒剛松下來,他就不去上工了。他從早到晚哪也不去,就守在家里。

這天吃完早飯,王秀芬說回姑母家,張有財說好啊,我也想去看看,正好我送你吧。王秀芬說不用,我這么大個活人,個兒人能去。說完她就向外走,張有財一把拉住她,回手就是一個耳光!她只覺得一陣耳鳴,踉蹌一下,還沒等倒下,就被張有財一把揪了過來,抬腳向她大腿踹了過去,我看你他媽的往哪跑!王秀芬渾身軟綿綿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一只手捂著被打的半邊臉,眼里噴著火,說張有財,我要和你離婚!你要是再打我,我就去告你,我讓你進大獄!

張有財“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說讓你告,我讓你告,你上公社去告吧。邊說邊狠勁兒向王秀芬身上踹。老太婆舉著煙袋從屋里慢條斯理地走出來,張有財這才停下。

王秀芬披散著頭發,坐在地上,急促地喘息著,她沒像以往那樣哭出聲,連眼淚也沒流一滴。老太婆發話了:“兩口子打就打了,鬧就鬧了,不打不鬧那叫夫妻呀?離的哪門子婚?你爹活著那咱哪,隔三差五就打我一頓,光煙袋桿子就給我摔折十幾根兒,還不得過?我哪兒也沒少一塊兒?!崩咸诺闪藘鹤右谎壅f:“出手咋恁重?打壞了不得花錢扎鼓呀?”張有財歪著脖子,氣呼呼地瞪著地上的王秀芬好半天,罵了一句粗話,轉身走了出去。

“起來吧,拾掇拾掇,叫外人看著像個啥!”老太婆大聲說,“紅梅我可告訴你,咱們老張家可不興鬧離婚打八刀那一套!”老太婆說完,吐了口口水,回屋抽煙兒去了。

王秀芬坐在地上,淚水像決了堤的洪水似的,怎么攔也攔不住。她恨自個兒,恨自個兒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從小就死了爹娘,受了委屈也沒處訴苦;她恨張有財,恨張有財沒有一點兒男人樣,打媳婦兒算什么能耐?她更恨老太婆,哪次王秀芬挨打她都不制止,不火上澆油就算燒高香了。當初姑母說,老張家多好啊,只有孤兒寡母兩個人兒,輕手利腳兒的,沒負擔。哪承想,自打嫁到張家,就像下了地獄一樣。

王秀芬抹了抹眼淚,從地上爬起來。打一盆水洗洗臉,被打的左半邊臉火辣辣的,比右邊臉大了一號。什么叫不興鬧離婚打八刀,看逼沒逼到份兒!哪家王法也沒說不興離婚。這個讀過初中、喜歡聽廣播的農家婦女,看待事物的方式與屯子里的人不大一樣,她有自個兒的主見。以前,她對張家母子只是怨恨,現在已經變成了仇恨。這仇恨像一根魔棍,牽引著她。王秀芬抓住這根魔棍,任由它指使。她回到西屋,收拾幾件替換的衣服,用包袱皮包好,放在炕沿邊兒上,然后走進婆婆的屋子說,媽,我上我姑家躲幾天,等他消消氣兒我再回來。老太婆嘆了口氣,說了句什么,王秀芬沒聽清她說什么,也沒想聽她說什么,就回屋抓起包袱,匆匆走出了院門。

王秀芬向姑母要那八十元錢時,姑母又犯起了嘀咕:哪來這么多錢?咋不告訴姑?她說姑姑你還信不過我?不是告訴你了嘛,借的,想拾掇房子來著,現在不整了,我這就把錢還給人家。姑母疑疑惑惑地把錢交給了她。

王秀芬到公社時,已經下晌了。她在走廊里等了好半天,管民政的劉嬸子才來。她一見到劉嬸子,眼淚就成雙成對兒地流了下來。王秀芬想,這回說什么也得讓她幫忙把手續辦了,老張家,今生今世是不能再回去了!

孩子,不是我不幫忙呀,這離婚得兩個人都同意了才行呀。

王秀芬從兜里掏出那八十元錢,雙手舉過頭頂,“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嬸子呀,這錢是我孝敬你的,你留下吧,反正我也用不著了;我不讓你為難,婚離不了,我就去死,讓他打死,還不如我個兒人去死……劉嬸子忙上前去扶王秀芬,說孩子,你這是咋說的呢?快起來快起來。劉嬸子的手剛碰到她,她竟癱倒在地上,臉上沒有一點兒血色。

劉嬸子原來當過赤腳醫生,她用右手大拇指摁住王秀芬的“人中”穴位,好半天,王秀芬才抽搐一下,緩過一口氣兒,睜開了眼睛。劉嬸子看了王秀芬身上的傷,心疼得掉下了眼淚。孩子,你不能讓嬸子我犯錯誤呀,離婚手續指定是辦不了,不過,實在不行你們就先分居怎么樣?分居兩年以后,像你這種情況就能辦手續了。說著,劉嬸子把王秀芬手里的錢塞到她的兜里,說孩子,你這么年輕,可不能犯傻呀!年輕輕兒的,要死要活怎么行呀,你千萬別想不開,記?。菏郎蠜]有過不去的河。劉嬸子還說,你可記住了,分居的事兒可不是我給你出的主意呀。

第二天是個晴朗的日子。天空瓦藍瓦藍的,連條云彩絲兒都不見。

王秀芬挎著個包袱,隨著三三兩兩的旅客走下火車。眼前的一切在她看來是那么親切。

還有八里地就到家了,這些天鐵子是怎么過的?他指不定急什么樣兒呢。這樣想著,王秀芬腳下的步子就快了起來。

王嬸子家的大黃狗對著黑漆漆的大鐵門“汪汪”叫。

王老吉這些天正領著社員挑土積肥,大糞堆在屯子中間的空地上像小山兒似的,一天長高一截兒。

王嬸子聽見狗叫,知道有生人來了,但是她做夢也沒想到是王秀芬。

王秀芬一頭汗水,左胳膊挎個包袱,風塵仆仆地站在大門外。進來進來。王嬸子先是一驚,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招呼秀芬進院。吆喝“汪汪”叫的大黃狗,別咬啦,凈添亂!不知道是在說狗,還是在罵人。

那天劉老疙瘩和馬蓮花去找王秀芬撲了空,王嬸子的心里就堵得慌,第二天就犯了牙疼病,疼得她三宿沒睡好覺。明明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兒,差點兒沒把命扔在外頭,咋會是騙子呢?可是,不是騙子咋就拐了人家的錢跑了呢?咋去找也找不到個人影兒呢?那些天,王嬸子的火上得呼呼的,火苗子躥多高!

王秀芬下了火車,腳下像生了風。走著走著,她覺得劉老疙瘩家已經不是她可以隨便再去的了。雖說此時此刻她很想撲到劉老疙瘩的懷里大哭一場,但王秀芬是個明白事理的人,劉老疙瘩還會接受她嗎?她這種擔心,離長發屯越近就越強烈。劉三鐵,多好的一個人呀!在火車站,她無情地甩掉了他,自個兒跑了,連個理由都沒給。他能原諒她的不辭而別嗎?

王秀芬的擔心不是多余的。不要說劉老疙瘩,就連王嬸子也在用審視的眼光看著她呢,好像她挎進屋的那個包袱里裝的不是衣服,而是一顆炸彈,一顆隨時都可能炸得房倒屋塌的炸彈!

王秀芬雙腳邁進屋門,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起了轉轉。她說嬸兒,三鐵他,他還好吧?王嬸子嘆了口氣說,好?他好得了嗎!你把他一個人扔到火車站就沒了影兒,到下坎兒去找你又找不著,他快愁死了都。王秀芬說,嬸子,都怪我不好。王秀芬還說,我尋思“那個”剛死還沒過百天,我就這么快嫁了人,還領回去,叫屯子里的人好說不好聽,就,就……沒等王秀芬“就”出個所以然來,王嬸子搶過話頭兒說,那你也得和劉老疙瘩說明白呀,你走得倒清凈,家里可翻了天啦!我也跟你背了黑鍋。王嬸子問,那他們去找你咋沒找著?王秀芬這才告訴王嬸子她的大名叫“王紅梅”。她說,那天在生產隊剛醒過來,馬蓮花問她叫什么名兒,她糊里糊涂地就把小名兒說了出來,過后也沒好再更正,幺圍子屯的人沒幾個知道她小名的。

聽王秀芬說這回回來就不走了,要和劉老疙瘩好好過日子,王嬸子的臉上這才多云轉晴,透出暖暖的陽光。她趕忙給王秀芬做了一海碗白面疙瘩湯。王秀芬已經一天多水米沒打牙了,她一口氣兒把面湯喝了個精光。

王嬸子的解釋和說明,徹底清除了畫在鄉親們心里的問號。媳婦兒失而復得,劉老疙瘩又來了精神。

第二天,由王嬸子唱主角,找來幾個會做飯做菜的社員,打發人到地里摘回幾大筐青菜,什么茄子、辣椒、黃瓜、豆角、西紅柿,堆了一屋地;殺雞的殺雞,宰鵝的宰鵝,熱火朝天地辦起了酒席。正好隊里的活兒不忙,公一半私一半,辦席的、上工的,每個人都記一天的工分。鍋灶設在王老吉家的院里,在院當間兒支起幾根木桿,上面釘上舊炕席、破片,兩口大鍋生起了火,臨時廚房就齊了。餐廳就更簡單了,王嬸子家屋寬敞,放六張桌;劉老疙瘩家放三張桌。左鄰右居把自家的盤子碗用蠟筆畫上記號,一摞一摞地捧來。沒有那么多凳子,就坐炕沿兒上,或墊塊磚頭兒坐地上。孩子大人,有說有笑,一個個喜氣洋洋,一悠一悠地坐席。除了王嬸子家和馬蓮花家外,其他坐席的都隨了禮,最少的隨一元錢,也有的隨三元、五元。

王秀芬和劉老疙瘩跑前跑后,一桌一桌地敬酒,一個人一個人地點煙。有叫嫂子的愣頭兒青,非得讓三嫂陪著喝酒,說喝不了一碗喝一口,喝不了一口舔一舔,總之得喝,不喝不行。實在推托不掉,她就抿一小口兒。苞米小燒兒勁兒大,沒喝多少,王秀芬的臉上就飛來兩朵紅云,兩朵紅云把她映襯得更加光彩照人了。

長發屯好長時間沒誰家辦喜事兒了,鄉親們也好久沒這樣盡情地在一起吃喝了,今天是劉老疙瘩的大喜之日,也是全屯子人的大喜之日,大伙的情緒格外高漲。平時不愛說話的,今天也放開嗓門兒,大聲說笑。還有幾個小伙子,“五魁手啊六六順呀”地猜起了拳。

酒下去了,酒話兒就上來了。不知哪個嘴上沒把門兒的,接過敬酒對劉老疙瘩說了一句:“三哥,這回可得把嫂子看住了呀!”沒等劉老疙瘩吱聲,王秀芬就笑著說:“這回攆我也不走啦!”聽了這話,有人帶頭拍起了巴掌,伴著掌聲,有人說:“干!”于是,大伙端起酒碗,喝了個底兒朝天。

酒席從中午開始,一直到下晚兒才結束。

一轉眼,秋收開始了。劉老疙瘩雖然還是那么瘦,但是精神頭兒卻足了,看上去比以前精干多了。

這天早飯后,劉老疙瘩像往常一樣去上工了,王秀芬正收拾屋子,忽然胃里翻江倒海一般,接著就一陣惡心,口水嘩嘩地往外淌,她來不及跑到外面,就趴在灰堆旁吐了起來,早上吃的東西全吐了出去。漱了漱口,不難受了,只是身上沒勁兒。她回屋坐在炕沿兒上,想歇會兒,可又忽然擔心起來,難道是早晨做的菜有毛病嗎?她知道,如果是食物有毛病,吐了就沒事兒了,就像她現在,一點兒也不難受了,可是,三鐵呢?還有二哥,他倆會不會有什么事兒?想到這,她再也坐不住了。她顧不上拾掇屋子了,一路小跑向王嬸子家奔去。

王嬸子聽了王秀芬的話,笑了,說你呀,幾個月沒“洗衣裳”啦?王秀芬這才想起來,從打回下坎兒,那事兒就再也沒來。王嬸子說,這就對啦!你這是有喜啦!

王秀芬的心“怦怦怦”一個勁兒跳,快跳到嗓子眼兒了,原來自個兒能懷孩子呀!她鼻子一酸,淚水溢滿了雙眼。

打完場,隊里分了口糧。劉老疙瘩家分到三口人的糧食,一共一千多斤。

分糧時,張會計說劉老疙瘩媳婦沒戶口,不能給口糧。王老吉說,咋沒戶口?張會計說他倆沒登記,劉老疙瘩媳婦沒辦戶口。王老吉說,先分著,趕明兒把戶口遷過來不就結了。張會計拿著賬本,不言語。王老吉吆喝過秤的,說劉德仁家,三口人兒的,過秤!說完白了張會計一眼,操!咱們這么大個生產隊,還差幾口人兒的口糧?就這樣,一千多斤苞米拉到了劉老疙瘩家的小院。

劉德仁除了吃飯,平時不回家,家里家外的事兒,全由劉老疙瘩和媳婦王秀芬打理。

王秀芬已經身懷六甲,身子很笨,但她干活從不惜力。她用鐵鍬把苞米豆子裝到土籃子里,再挎起來,掛到劉老疙瘩從房頂上順下來的扁擔鉤兒上,劉老疙瘩握住扁擔的另一頭兒,把苞米一筐一筐地吊上去,再倒出來,均勻地鋪在房頂上,晾曬。

一千多斤苞米豆子,在房頂上鋪了厚厚一層。

苞米全都上了房后,王秀芬也要上房。劉老疙瘩不讓,說上高爬墻摔著了咋整?王秀芬說不嘛,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晾糧的呢。她非要上去看看,劉老疙瘩拗不過她,只好下來把住梯子,緊張地盯著媳婦的兩只腳,看著她一磴一磴往房上爬。王嬸子囑咐過劉老疙瘩,說秀芬不能干重活兒,不能摔著、碰著,晚上更得小心。王嬸子的話,劉老疙瘩哪敢不聽。

太好啦!王秀芬站到房頂上大叫起來,果然是站得高看得遠呀!放眼望去,家家戶戶的房頂上都是金燦燦的糧食!看到這么多糧食,她高興得孩子似的,臉上開滿了幸福的花兒。

王秀芬找王嬸子商量,說要養豬,還要養雞、養鴨、養鵝。王嬸子告訴她說,抓仔豬得等到冬天,到時看誰家的老母豬下的崽兒好再說;養雞鴨鵝得等來年開春兒才行,現在眼看入冬了,哪來的小雞兒小鴨兒小鵝兒?王秀芬說,那么多糧食,怎么吃也吃不完,不養點兒啥,多白瞎呀?王嬸子說,你呀,還是老實兒地把孩子養好了,比啥都強。王嬸子還說,老劉家這輩兒,哥兒仨,你這是頭一個兒呀!聽了王嬸子的話,王秀芬才知道自個兒的責任有多么重大。在農村,人們很講究“續香火”,對劉老疙瘩這樣的家庭,能不能續上香火就格外引人注目了。王秀芬說,孩子得養,別的也不能耽誤。她說相中了王嬸子家的兩只大白鵝,要抱一只回去養。王嬸子說正好我還不想要呢,前幾天差點兒殺了,反正冬天干吃食不下蛋,你要是想養,送給你了。王秀芬說我先養著,下了蛋歸嬸子。王嬸子說,“家趁萬石糧,不養脖子長”,這“脖子長”說的就是大鵝呀,這玩意兒賊拉能吃,養了你就知道了。

自從有了兩只大鵝,王秀芬可有事兒干了,天天給大鵝拾掇窩。大鵝窩就搭在外屋地,用幾塊磚一擋,挺規矩。她像伺候小孩兒似的,按時應晌地喂兩只大鵝。沒多長時間,兩只灰不溜秋的大鵝,身上的毛就潔白如雪、油光發亮了。那橘黃色的鵝頭兒也泛著油光,還隱隱地透出淡淡的紅來。

臘月二十三剛過,家家戶戶就開始淘米、蒸干糧,王秀芬在下坎兒沒干過這樣的活計。老家那地方窮,連飯都吃不飽,年也過得簡單,不像長發屯這邊,蒸饅頭、蒸黏糕、蒸豆包,還沒到小年兒,就滿屯子都是年味兒了!蒸出來的干糧先凍好,再放到倉子里存著,有缸的人家就放到缸里,既干凈,又防鼠,還不用怕風干。想吃時放到鍋里一熱,跟新蒸出來的一樣。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只要牙口好,餓了還可以隨時拿來啃凍豆包,那可是別有一番風味兒呀!

王秀芬腆著個大肚子,身子雖說不方便,但她腦子靈,王嬸子一說,她就會了。攥豆餡,包豆包,擺簾子,起鍋,樣樣活兒都干得像模像樣。王嬸子喜歡得什么似的,說劉老疙瘩,你們老劉家燒高香啦?娶了這么巧的媳婦!

長發屯有些習俗與別的地方不大一樣,要不怎么有個成語叫“入鄉隨俗”呢。看來,從古到今,都存在著地域的差別,這差別不僅反映在語言上,還體現在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慣上。就說過年走親戚、串門子吧,這兒的人大都是在年后,一般是在正月初三到初五這三天。過年也不像城里過初一,而是過年三十兒,除夕這天最熱鬧。這天一大早,家家戶戶就貼對聯,貼窗花,有半大小子的人家,時不時還會傳出幾聲鞭炮響。孩子們也都知道節省,成掛的鞭炮必定是拆開來,一個一個地燃放?!芭尽钡囊宦暣囗?,常常會崩出一連串兒的歡聲笑語。再看那燃放鞭炮的孩子,臉上便寫滿了自豪與滿足,那神氣勁兒,像撿到了金元寶似的??諝庵酗h散著淡淡的火藥味兒,香香的,年味兒也就格外濃了。不過,因為有“買炮不如買蠟,買蠟不如買畫”的說法,所以,買鞭炮的人家并不多。

劉老疙瘩家已經有些年沒在這上花錢了。從打老爹過世,家里就沒貼過對聯了,更不用說置辦鞭炮、蠟燭、年畫這些值錢的東西了。今年不同,王秀芬早早就讓劉老疙瘩買回了大紅紙,還買了兩張年畫、一包蠟燭、兩掛小鞭兒。她很喜歡那兩張年畫:一張是一對笑面娃娃,胖胖的,穿著紅肚兜,騎在一條大紅鯉魚上,畫的名字叫《吉慶有余》;另一張是個女社員,穿著格子上衣,頭戴草帽,手拄鋤杠,正微笑著用一條雪白的毛巾擦汗,背景是一朵朵開得正艷的向日葵,畫的名字叫《社員都是向陽花》。一有空兒,王秀芬就打開年畫看,看夠了,再卷起來,收好。不到年三十兒,她是舍不得往墻上貼的。

臘月二十九這天,劉老疙瘩到鄰居李老師家借來了毛筆和墨汁,王秀芬親自動手寫了副對聯,三十兒這天,早早就貼在了門框上。上聯是“天增歲月人增壽”,下聯是“春滿乾坤福滿門”,橫批是“人壽年豐”。橫批下面是一個大大的“?!弊?,倒著貼在門的正中間兒,取“福到了”的意思。這是一種祝愿,也是一種企盼;這不僅是王秀芬一個人的美好向往,也是父老鄉親夢寐以求的理想境界。她還剪了兩個大紅窗花,上面是一只大公雞,昂首挺胸的,像真的一樣,呼之欲出。一個窗花貼在自家屋的窗戶上,另一個送給了王嬸子。王嬸子把窗花鋪在炕上,左看右看,看不夠似的,直夸秀芬手巧。

年三十兒晚上,劉德仁頭半夜兒一直守在生產隊屋里,看別人打牌。平時,屯里是沒人賭博的,可過年就不一樣了,不分男女,不分老少,耍正月鬧二月,哩哩啦啦到三月。打牌多是玩那種叫“看對和(hú)”的游戲,四個人一伙兒,每人抓七張牌,莊家抓八張,先抓先出。誰湊齊四對兒,誰就算贏,輸贏多少在講,一般是和一把贏一角五分錢(輸家一人給五分錢),自摸翻倍??斓桨胍箷r,打牌的散了,該回家攏火“發紙”、放鞭炮、吃餃子了。打牌的前腳剛走,劉德仁就鎖上屋門,回了家。哥倆有說有笑地在外面“發紙”、放鞭炮,攏著火,一掛200響的鞭炮掛在障子上,點燃后,“噼里啪啦”,很囂張地響了一陣子,炸出滿地紅紅的紙屑。

哥倆回屋后,熱氣騰騰的餃子已經擺到了桌子上,還有四盤菜,三葷一素,都是平時吃不到的好“嚼貨兒”。 王秀芬喘著粗氣,提過塑料桶,給二哥和丈夫倒上酒,然后給自個兒也滿上了。二哥,三鐵,你們辛苦一大年了,今兒過年,我敬你倆一杯,祝咱家的好日子越過越好!劉老疙瘩福著臉,瞅著媳婦,心說你不能喝酒呀,王嬸子說過的了——吃呀喝呀,都得加小心才行呀!可他沒敢說出口,大過年的,喜慶的日子,說錯了咋整?二哥笑了,是打心里發出的笑,劉老疙瘩很久沒看到二哥這樣笑了。二哥端起酒盅,向弟弟示意一下說,來,干啦!王秀芬看到哥倆的酒見了底兒,臉上的笑就徹底地綻開了,她放下酒盅說,這杯是做樣子的,我這功勁兒不能喝酒。說著,又給二哥滿上,把自個兒的酒盅端給了劉老疙瘩。說你們哥倆慢慢喝,菜涼了我再去熱。

餃子餡是羊肉胡蘿卜的,一咬直冒油,薄薄的皮兒,咬開后,里面是一個肉蛋蛋兒。哥倆從來沒吃過這么香的餃子。二哥借著酒勁兒,頭一回夸了弟媳婦兒:秀芬兒的手藝真中!王秀芬靦腆地笑了,說我是跟王嬸子學的。二哥說那敢情,人家平常日子也像過年似的。

酒足飯飽,王秀芬給哥倆一人盛一海碗餃子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端上桌。這叫“原湯化原食”,好消化。

外面的鞭炮聲稀了,估摸過半夜了,二哥要回生產隊打更了。

王秀芬端來一盆洗腳水,讓二哥洗洗腳,說換了新鞋再走。說著,從紙箱里拿出兩雙棉布鞋,兩雙毛襪子。劉老疙瘩一看,兩雙鞋一模一樣,黑燈芯絨面兒,厚厚的千層底兒,鞋口兒包邊處是一行比芝麻粒兒還小的針腳兒。里面墊著用舊氈襪剪的鞋墊,外面包了一層白花旗斜紋布,上面用紅線繡著“〓”字圖案,一看就結實、耐穿。襪子是用舊毛線織的,襪筒是黑色的,襪樁是藍色的。

二哥洗完腳,穿上弟媳婦兒織的毛襪子,換上弟媳婦兒做的新棉鞋,在屋里踩嗒踩嗒地走兩步,笑著對弟媳婦說,正合腳兒,暖和!

王秀芬端起二哥洗完腳的水向外走,劉老疙瘩搶過來說,不用倒,我就用這水洗得了。王秀芬說,鍋里還有半下子熱水呢。劉老疙瘩說你歇會兒吧,我來。說完,他端著盆到屋外潑掉,又打回一盆熱水,手忙腳亂地洗腳,一邊洗,一邊盯著那雙新鞋看。

這家伙真能耐,什么時候做的呢?我怎么一點兒都不知道呢?這樣想著,劉老疙瘩的心里又像灌了蜜一樣。

張有財家這個年過得冷冷清清。媳婦失蹤了,家里的煙火氣一下子就寡淡了。大過年的,門上連一副對聯都沒貼。年三十兒晚上,張有財出去打了一宿牌,輸了兩元多錢,別提心里多窩火了。人要是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心不靜,還能不輸錢?天亮后,張有財耷拉著腦袋往家走,心里恨死了媳婦王紅梅。

年前,張有財就一趟一趟往幺圍子屯跑。開始,他態度還挺橫,問姑母,紅梅去哪啦?姑母說,我哪知道?問急了,姑母就沒好話了,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俺老王家的姑娘祖祖輩輩可沒有不三不四的;再說了,你把媳婦兒打跑了,還找我老太太要人?講理不講?再說了,我侄女兒沒了,我還沒找你要呢!姑母說著,拉下了臉子:有財我跟你說,紅梅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可不能讓你!

沒有秀芬的信兒,姑母能不急嗎?可急又有啥用?不過,姑母心里有數,這丫頭是被打走的,她從小就剛強,怕連累我,才跑到別處去了。她相信,秀芬不會想不開的。可是到年關了,咋還沒動靜?姑母心里急,就四處打聽。她聽人說,快入秋那工夫,屯子里來過三個賣糧的外地人,說是找一個叫王秀芬的,聽那意思找的就是“王紅梅”。姑母又想到了那八十元錢,心里不免打起了鼓。她擔心這丫頭會惹出什么禍來。

年三十兒晚上,姑母上了一炷香,她什么也不求,只要孩子能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強啊!

兒媳婦離家出走了,老太婆再也不能光抽煙兒不干活兒了。一大把年紀的人了,要說也夠難的。兒媳婦過門兒這些年,她一直就當甩手掌柜的,要說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點兒也不過分。這冷丁地撿起家務活兒,還真是不習慣。

到年根兒了,媳婦兒還不回來,老太婆心里沒了底。有財呀,她吆喝兒子,說你麻溜兒到東荒找你二姨家的東子去吧,把這事兒跟東子說說,讓他給想想法兒。

東子在派出所當警察,整天吃吃喝喝、吆五喝六的,今兒個抓這個,明兒個罰那個,自個兒卻啥屎都拉,啥事兒都干。張有財最看不上他這個表哥??衫蠇屨f話了,再說,是親三分向嘛,那就病重亂投醫吧。他就答應了老媽,說現在正忙年呢,東子成天到處罰款,過了年兒就去。

年三十兒晚上,張有財沒在家守歲,老太婆心里慌慌的。她磨磨蹭蹭包了兩簾餃子,全放到外面凍了起來。除夕晚上連頓餃子都沒吃,這年過的!

正月初三這天,張有財提著兩包果子,直奔東荒二姨家。嘴上說的是給二姨和二姨夫拜年,心里想的卻是怎么和東子說找媳婦的事兒。

十一

正月初三這天吃完早飯,王秀芬就忙活開了。她把年前買好的東西找出來,一樣一樣,金銀珠寶般地擺到炕沿上,又把大白鵝新下的蛋用抹布擦干凈,一份兒是兩包白糖、六個鵝蛋;另一份兒是兩包果子、兩瓶鈴當果罐頭。

王嬸子接過鵝蛋,捧在手里端詳,眼睛瞪得快趕上鵝蛋大了。咋的?這是大白鵝下的蛋?王秀芬笑著說是。還說,年前就開襠了。媽呀!這可真是的,我養了這么多年大鵝,冬天從來就沒下過蛋。王嬸子像捧著“金鑲玉”似的,連連夸獎,說秀芬呀秀芬,我的好侄女兒喲!大冬天的你能讓大鵝下蛋,看來你是仙女兒下凡來啦!王嬸子看見鵝蛋會高興,這是王秀芬預料之中的,但是她沒想到王嬸子的反應會如此強烈。想想當初那兩只灰不溜秋的大鵝,現在不光外表變漂亮了,而且已經開始下蛋了,她就很有成就感。她想,只要有糧食,養什么,就能成什么。

王老吉心里有數,啞巴牲口最講良心了。冬天養在屋里,跟春天沒多大區別,飼料跟上了,還能不下蛋?心里這么想,可他嘴上卻說:人家秀芬兒多勤快呀,別說喂大鵝了,你看看這老疙瘩讓她給拾掇的,多精神。一句話,說得大伙全笑了。

王秀芬說,叔,咱屯子誰家老母豬下崽兒啦?我想抓兩個豬崽兒養,現在就喂,明年過年咱就能吃上自個兒家的豬肉。王嬸子接過話茬兒說,下崽兒的倒有兩家,人家得喂夠大才能賣,到時候的,我替你想著,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趕趟兒。

從王老吉家出來,兩口子回家拿上第二份兒禮,直奔馬蓮花家。

馬蓮花家屋里亮亮堂堂的,一點兒也不比王隊長家差??课鲏Σ⑴欧胖鴥煽诖蠊瘢裆厦媸莾擅娲箸R子,里外一反,屋子更顯得敞亮了。一口大柜上畫的是“八仙圖”,人物栩栩如生;另一口大柜上畫的是花草和瓜果,惟妙惟肖,那切開的西瓜,黑子兒紅瓤,像真的一樣。柜子旁邊還立著一口兩開門兒的大立柜,紫檀色兒,古色古香的。倒是木匠家,就是不一樣。誰說木匠家沒有好家具?那肯定說的是懶木匠。馬蓮花家的家具,全屯子也是數一數二的。

木匠沒在家。馬蓮花說,耍錢(打牌)去啦。王秀芬問孩子呢?也跟他爹去了,這孩子,認字查數不著調,打牌比他爹都強,手可幸了。馬蓮花邊說邊捧來一大捧瓜子兒,放到王秀芬面前,又抓起一把放到劉老疙瘩跟前。三個人嗑著瓜子兒,再也沒什么話了。

自打王秀芬回來,就和王老吉家走得近,確切地說,是和王嬸子處得熱乎,馬蓮花就看不慣這點,那個黃臉婆哪點兒好?也不光是因為這個,王秀芬回門前說的那句話叫馬蓮花很下不來臺,雖說她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但也覺得面子上掛不住,所以她心里好像總是和王秀芬隔著什么似的。隔著什么呢?她也說不清。今天可就不一樣了,人家兩口子親自上門來拜年不說,還拿了兩樣禮,這說明什么?說明人家沒忘她馬蓮花呀。就沖這,她這個媒人當得值!

看到王秀芬大腹便便的樣兒,馬蓮花就找到了話題。她說現在路滑,你出來進去的可得小心著點兒,千萬別閃著,還囑咐王秀芬早點兒給孩子準備衣服和尿布,可別到時抓了瞎。王秀芬說謝謝姐提醒,姐要是不說,我還真想不到呢。王秀芬還說,有啥不明白的,我一準來向姐請教。

“嘖嘖……啥請教不請教的,說那么邪乎干啥?能信得著姐你就只管說好了?!瘪R蓮花嘴上這么說,但心里卻覺得王秀芬的話很受用,她眉開眼笑地說,等過了十五吧,讓你姐夫給你們打一口大柜,你們出個木料錢就中,別的啥也不用管。

回到家,王秀芬就翻出一堆舊衣服,“咔哧咔哧”撕。其實,王嬸子也告訴過她準備尿布的事兒,只是時間還早,一忙她就給忘了。只幾天工夫,大的,小的,方的,長的,花花綠綠的布片子掛滿了院子,像萬國旗似的。

劉老疙瘩看著小衣服,“哧哧”地笑。王秀芬目光柔柔地望著丈夫說,笑啥你?這么???孩子能穿?王秀芬說,你以為多大?要是像你那么大,還叫孩子呀?那不就成孩子他爹啦?說完,兩個人都開心地笑了。

王秀芬難產。

折騰了大半宿零一整天,第二天天快擦黑兒時,孩子總算平安地生了下來。是個男孩兒。王嬸子說,長得一點不像秀芬兒,那臉兒活像是從劉老疙瘩的臉上扒下來的。

王秀芬雖瘦,但兩只乳房卻出奇地飽滿,脹鼓鼓的,奶水很足。奶水足,孩子、大人都少遭罪。不到三個月,小家伙兒跟氣兒吹的似的,胳膊腿兒上全是肉,一節一節的,粉白粉白的嫩肉打著嘟嚕,誰見了誰喜歡。

孩子的戶口得隨媽媽,這是當時戶籍管理的規定。王秀芬的戶口還在下坎兒,孩子上不了戶口。雖說沒上戶口,但是大名卻取好了,叫劉志遠。王秀芬一口一個志遠,像叫大人似的喊著寶貝兒子。劉老疙瘩更是喜得不得了,走路時嘴里哼著歌:“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翻來覆去,只唱這一句。

王秀芬剛坐完月子,就抓回兩個豬崽兒。兩只小豬一公一母,也像志遠一樣,一天一個樣,比賽似的長。

有一天,王秀芬看見兩頭小豬不好好吃食,你往我身上爬,我往你身上躥,最討厭的是那頭小公豬,襠下露出一塊紅紅的肉兒,一伸一縮的,怪嚇人的。她趕忙把兩個小家伙圈起來,抱起志遠去找王嬸子。王嬸子說,該劁了,不劁就該耽誤長了。王嬸子告訴她,去找瘸子吧,他劁豬拿手。

王嬸子說的瘸子,王秀芬知道,就是瘸七爺。遠近十里八村就他劁豬的手藝好。

劉老疙瘩把豬圈門打開一條縫兒,王秀芬在外面端著食盆叫豬。小公豬不知是計,正往外走,被劉老疙瘩一把就摁在了地上。瘸七爺往地上一坐,把殘了的左腿墊在腚下,右腿半跪著,拿出劁豬刀,先用嘴叼著,雙手抓過小公豬襠下的一對“卵子兒”,捏住,再騰出右手,開始動刀。

瘸七爺麻利地將刀刃對準捏起的“卵子兒”,輕輕劃兩下,伴著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嚎,兩個像去了外殼的荔枝果似的“肉蛋蛋”就落到了瘸七爺事先備好的麻紙上。瘸七爺喜歡這口兒,完活兒后他總不忘收起來,說是吃了“大補”。 王秀芬將早已抓在手里的柴草灰往刀口處一揚,這就完活兒。

再看那被劁的小公豬,沒事一樣,到食盆里找食吃去了,只是襠下少了兩個“性物”。

小母豬聽到外面的動靜,躲在圈里不肯出來,王秀芬鉆進圈里攆,這才抓住。劁母豬就比較麻煩了,要在腿彎處下刀。割開后,瘸七爺熟練地將劁豬刀的把兒伸進去,找到“花花腸子”后,鉤出來,切下。王秀芬將事先紉好線的彎針遞給瘸七爺,瘸七爺接過針線,左一針,右一針,縫合。然后,王秀芬抓來一把柴草灰,揚在刀口處。

劁兩頭豬,只用了一袋煙的工夫,可見瘸七爺劁豬的手藝相當了得。王秀芬把瘸七爺讓進屋,打來熱水,讓瘸七爺洗手,趁瘸七爺洗手的空兒,她把瘸七爺的“丁”字拐杖藏起來,悄悄到外屋去點火做飯。

瘸七爺洗完手,說要走。劉老疙瘩說,秀芬炒菜呢,咱爺兒倆喝兩盅!瘸七爺邊推辭,邊轉身去拿拐杖。一看拐杖沒了,心里就有了底:人家這是誠心留。既然誠心留,哪有硬走的道理?那,那就喝兩盅!說著,瘸七爺哈哈地笑了,露出一口殘缺不全的黃牙。

十二

大田播種一開始,隊里的活兒就忙起來了。

王隊長安排劉老疙瘩當了打頭的?;顑焊啥嗫?,多咱歇氣兒,全由打頭的說了算。大小是個頭兒,劉老疙瘩干活兒就更賣力氣了,他整天起早貪黑忙隊里的活兒,家里的事兒全交給了媳婦一個人。

王秀芬除了伺候孩子,一天還要做三頓飯,喂豬、喂鵝,忙得腳打后腦勺兒。

這天晌午,劉老疙瘩收工回來,看見園子里煥然一新,地不光翻好了,還有一半兒已經打好了壟。他問媳婦,你備的壟?王秀芬自豪地說,這點兒小活兒,還能難住我?王秀芬問丈夫,園子我早就收拾出來了,你沒看著?劉老疙瘩不好意思地笑了,這些天他太累了。人都說春困秋乏,劉老疙瘩倒沒覺得乏,他就是困。夜里孩子經??摁[,雖說王秀芬不用他伸手,但孩子一鬧,他還能睡好覺嗎?再看看媳婦,也比原來瘦多了。

劉老疙瘩心疼地摟過媳婦,在她臉上用勁兒地親了一口,說你真是我的好媳婦兒!說完就進屋去看兒子了,這是他每天回來的必修課,好像不看一眼兒子,心里就不踏實。

志遠睡得正香呢。這孩子睡顛倒了,白天睡得踏實,到了晚上卻總是鬧人。王嬸子說這孩子是“哭夜郎”,得寫個“符”戴上才能好。王秀芬不信,就沒寫。

劉老疙瘩從里屋出來,王秀芬說,我想好了,園子里種些小菜兒,過些天抓二十只小雞兒,十只小鴨兒,雞和鴨不像大鵝那么費糧食,有菜有草吃就中。我把園子好好蒔弄著,除了咱們吃菜,還能夠雞鴨鵝吃的。到時,孩子大了,能吃東西了,就給兒子煮咱自個兒家雞下的蛋吃。

聽了媳婦兒的一席話,那幸福的場景仿佛已經出現在劉老疙瘩的眼前了,他笑瞇瞇地看著王秀芬,不知道說什么好。

忽然,劉德仁在外面嚷了起來:“哪來的王紅梅?我們家沒有!”

劉德仁回家吃午飯,正趕上有幾個人來找人,耀武揚威的樣子。劉德仁不讓他們進院,可他一個人,哪里攔得住?

王秀芬聽見有人說“找王紅梅”,臉色立時變得像白紙一樣,傻呆呆地站在那,一動也不動。

劉老疙瘩聽到二哥的聲音不對勁兒,忙推門闖了出去。只見院外停一輛黃綠色的吉普車,一個陌生的男人和兩個穿警服的人向院里走來。

“就是她!”三個人闖進屋,陌生男人指著王秀芬對兩個穿警服的人說。

王秀芬被張有財這么一指,像中了魔法似的,一下子就癱在了地上。兩個穿警服的架起她就往外走。

“憑什么搶我的媳婦兒?我和你拼啦!”劉老疙瘩抄起燒火棍沖了出去。

張有財上前抓住燒火棍,兩個人你拉我拽,僵持著。劉德仁挲著雙手,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其中一個穿警服的回頭向劉老疙瘩喊:“不許胡來!我們是警察,王紅梅犯了法,我們得把她帶走……”說著,從腰間掏出了手槍,晃了晃。

院外圍了好多人,看見手槍,都向后退去。

吉普車響著警笛,拉著王秀芬向村外開去。車尾騰起的黃塵籠罩在長發屯的上空,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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