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就像馬三立說“逗你玩”一樣,我稀里糊涂坐了40天路城監獄。跟我鄰鋪的老犯人姓劉,名字忘記了,當時他已有8年獄齡。他是個轉業軍人,“文革”中當過執行紅頭文件的公社大書記。據說,在他的轄下整死過人家幾個蒙古族弟兄……
一天,老劉從他那只有老犯人才有的大包裹里翻騰出一本用信紙寫的字帖,給我看。作家,瞧瞧這字兒,寫得咋說(怎么樣)?比你那兩把刷子(指手筆)——差不差?
我接過那本用粗針大線裝訂的,用信紙、藍墨水、鋼筆書寫的厚厚一本字帖,翻了翻。那上面有隸、楷、篆、仿宋、行草五種字體。還別說,這些字除了“行草”能讓我略看出些幼稚來,其他的字,還真把我唬住,一句話蠻不錯。盡管,這不像真正練書法者所為。但在那年月,一個人若能寫出如此五種字體,在某單位“釣”個才子虛名,撈個宣傳科長、黨辦主任、工會主席啥的,都不成問題。
文化斷代之時嘛。會寫字就不錯了——我靈機一動,也來個“玄”的。
我說,只要本作家我閉上眼睛,用手在那上面摸上5分鐘,我就能猜出這家伙在外頭是干什么的。你們信不信?
滿屋子20多張白生生的臉,頓時有了生氣。那些枯井似的眼窩子里,有了波光。當我說出“科長”二字時,屋子里群情雀起激動異常。
行啊,老弟,有你的。
老劉用他那皮肉已見透明的老玉(獄)手拍了我一下,朝幾個知情的老犯人笑笑。
別說,還真讓你猜中了——這家伙,還真當過科長。
科長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肚子里罵開了。國家主席慘死,公安部長遭暗算,啥新鮮事?何況,這路城監獄歷來凈住大人物:抗戰時的王若飛;建國后的德王;如今——還有我羽之野大人。他科長算個屁,就憑那幾個破字?
我肚子里盡情地發泄了一通后,才問啥事兒。
殺人。
判沒?
走二年了。
哪單位的?
你們路建的。
誰?
米國昌。
噢——他呀。
我像被噎了一下,可也頓時來了精神。
米國昌是路建某分公司的一個宣傳科長。我曉得此人。他個子高高的,不胖,額頭挺寬展,是那種看起來有修養、挺靈氣的人。只是眉目間常外化出些作做來;那張臉,挺呆板的。可說什么也未必像個殺人犯哪。他也是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可能就是這筆好字讓他有了官運以及后來的厄運。還記得,他曾經在萬人大會上講過一次“儒法斗爭”課,風光得很。說起他殺老婆的事,是前幾年了,有點讓人琢磨不透。聽說,他戀上個公司的小廣播員,于是起了邪念。手段嘛,愚蠢而又獨特——他是趁妻子下菜窖時,用雷管引爆炸塌了那菜窖,把人活活埋在里面的。他妻子叫姜永霞,北京知青,是路建中學知名的女教師。據說這女人論學養、論講臺業績都是一流的。于是案件的轟動就可想而知了。風傳中有兩件事,值得一提。一是,據說他岳母對他如待親生兒子一般,事發后還向法院請求給他留條命;二是,他女兒對他似乎有天然的仇隙或說是警覺。據說那菜窖一塌,那小姑娘就一邊哭著一邊對人說:這準是我爸干的。
于是這一老一少又給這樁命案插上了傳播的翅膀。
老米,是我親眼送走的72個死囚中最豁達的一位。
老劉那禿眉毛微微聳動著,頗有點歲月老人的味道。那年,他可能還不到50歲。
市中法判決后,在等待省高檢和省高法核準的這檔日子,是死刑犯最難熬的時光。可老米,每天沒事人似的。給大伙寫字帖、抄詩詞、道拉(講)故事、猜謎語、下棋,星期六還唱歌什么的,把這號子鬧得挺有生氣。當然,這是打發時間。不過,他這個人有點特別,哪怕誰求他縫個扣子,糊個書皮啥的,他都給干。他經常咧開嘴,沒事人似的笑著說:到明年七月十五給哥們燒點紙就行。能看出,他是想方設法分散精力,打發時間,好不去想死、想過去。一般說來,這是有心計、喝過墨水的人的所為。跟其他刑事犯不同。幾個小痞子開玩笑,叫他米老鼠,他也不惱。還在紙上畫了幾個姿態不同的米老鼠,都屬上自己的名,并且在名字前頭都加上“殺人死刑犯”的字樣。能看出,他有部隊干部的作派。你別撇嘴,我的作家,我知道你對軍人有成見,是當年‘軍管會’得罪過你。其實,部隊培養出的人就是有特殊氣質。當然,這些年人心都壞了——兵痞、軍棍、野心家、部隊里也出了不少。老米是那種招人喜歡的文職軍人的性格。
這老家伙一提部隊就有嗑嘮。
每天,只有一段時間他什么也不干。那就是晚飯后新聞聯播過后,門口上邊那小匣子里放出輕松的音樂。老米閉著眼,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真有點日本人的勁頭。
快要落山的太陽,從南面那窗口射進一道挺亮的光,正落在他頭上方。他低頭坐著,只有嘴和眉毛不時地聳動一下。我猜想,這時候他如果不是念什么經、練什么氣功,那他一定是在思索過去,面對死亡……我那時就是這號子的號長,管教早跟我吩咐過——盯緊他,行刑前別出麻煩。他的一舉一動我特別注意。
墻角那邊有鏜著鐐子去坐馬桶的。老劉瞟了一眼。
我心想,也怪,這世上無論啥地方都有人管人的事兒。
我跟老米關系不錯,就像跟你一樣,他也常跟我聊,就坐在你現在坐的地方。不過,我可沒敢把他調到我身邊來睡……他常走到小窗口那兒聽動靜。我知道,他是想聽到大走廊那邊女號子那頭的動靜。他在想他的同案犯沈麗——就是讓他搞大肚子的那姑娘。有時放風,他也故意落在后面,好能向對面走廊多看幾眼。有一次,正趕上對面女號子也放風,他回來悄悄對我說,他看見小麗了……
記得那天晚上,他總是翻身——鐐子有響動,好像一夜沒好睡……
這期間,我們這號子突然熱鬧起來了——
原來,老米的字被所里管教們發現了。一時間,看守所里的干部幾乎人人都來向他討字帖——有的自己要練字、有的為孩子要、有的干脆說要收藏。尤其李管教,特別欣賞老米的字,還進號子里跟他探討了好幾次書法的奧秘。一時間,我們號子里,紙墨充足供應,門上的小窗戶頻頻打開——老米他忙碌起來,我們也忙碌起來。有時,哪位管教一發話,我們號子每頓就能多發10幾個饅頭。我干脆讓兩個小鬼給他打下手——翻紙、抽墨水、裝訂。后來,所長干脆在白天把他銬子的鑰匙也交給我了——讓我在他寫字時給他打開……又過了幾天,所長找他出去,談了一次話——說在李管教等幾位干部的提議下,看守所向省高院寫了一份聯名懇請書——首先認定他的罪行是死有余辜的,但鑒于他的才華——據說這小子還精通園藝,以及他獄中的良好表現,請求高法高檢給他留條命。同時希望他也附上一份認罪書和懇請寬大的書面材料。
那天,他從外面回來,頗興奮。坐在我跟前反復問,可能性大不?從他急切凝重的目光里,我覺出可笑??晌易焐险f,可能性挺大的,他們給說句話還是頂用的。他一聽更加興奮……就打那以后,他陸續向我透露些他婚姻的不幸。以及后來出現的那個沈麗……
現代監獄的夜晚并不陰暗,沉悶且明亮的。里里外外燈火明輝,是又一類不夜城。外圍,武警肩頭的槍也是锃亮的,讓人望之心寒。高墻闊壁間或的暗藍中,你時而還能瞭見幾顆星,抖抖索索地朝這里窺探,讓人記起外面世界的窠遠、廣闊和紅火熱鬧來。
我躺著,靜聽著周遭如歌的鼾聲,想著自己的一些無聊的事,甚至想著我剛剛起筆的長篇小說“濁流”,幾章草稿還摞在寫字臺上哩,也不知被收走沒……后來,我嘆息了幾聲又琢磨起欲求生的米國昌和他的同案沈麗,以及被他害死的妻子姜永霞了。
我想,這愛與恨是人類情感的兩個極端、兩大課題。生命怎樣才能使這兩個極端不生發沖突呢?我們這一代人的經歷太糟糕了,人也顯浮淺。生命本該受到一種有序的升華,成為像羅曼·羅蘭說的那種“以心而偉大”的人。那樣,社會也才能平穩。
朦朧中,我覺出自已的靈與肉就像一團煙霧,在輕輕飄升飄散,而我周身的血液也好像在靜靜地往體外流著……我真希望就這樣死去……我一激靈,又振作起精神來……
時間過得太久了。獄中的記憶和我后來又雞零狗碎獲得的一些有關米國昌的瑣事,也已模糊。我只能用我的語言把這位“舊相識”的婚姻苦旅,向讀者作個簡述。
米國昌是個農民的兒子,原名米果倉,1945年生于河北蠡縣。就是梁斌先生的《紅旗譜》反映過的“高蠡起義”的地區,至今不通火車。他1964年參軍,5年后轉業來到路城,在部隊已晉排職。當時企業里“軍管”掌權,國昌很快從車間抽到公司——槍桿子成了筆桿子,而且在口誅筆伐中成了才。然而人又是復雜矛盾的,婚姻上他另有一番與社會姿態悖逆的理想審美。每天搞大批判、罵知識分子,可處女朋友卻厭見那些女工、女店員、女干部之類。媒人雖多,對象無數,中意者沒有。雖說年齡已近30,國昌自認為憑自己才貌、官運,蠻可以找上個高檔次、拿得出手的老婆。
姜永霞恰恰是這時際走進他生活的——兩個不該相遇的星辰,碰撞了。
永霞是北京老知青,是水平最高的66屆高中畢業生。在與國昌晤面的前1年,跟她相伴了近10年的老同學陳釗——一位出色的赤腳醫生淹死在牧業點的冰窟窿里。永霞哭得死去活來。自己出錢安葬了這位約等于丈夫的男友——當時,為了創造返城或上學的機會,他們不敢結婚。這期間,永霞已于1971年調到路建當老師了。關于姜永霞能看上米國昌,基于何種心態?是須做些切入分析的。1975年永霞已27歲了,雖說是以未婚身份擇偶,但已屬老大難。然而,一個下鄉在后草地,又顛連了8年、吃盡苦頭的女人,怎么能不盼望有個自己的家呢?理想之夢早在那冰河里僵死了,所剩的是12分的現實。因此,她能選定米國昌絕不是知音邂逅而是情勢屈就。國昌樣子不俗,又是科干,文才有多少不說,一筆好字蠻唬人。何況,當時“文革”尚未結束,“黨票”“科干”“轉業兵”等身份標簽,對于一個“小業主”出身的女子是有“一生平安”的誘惑的。
至于米國昌對姜永霞的了解,怕是到他死,也達不到上述闡釋的一半多。
俗話說,最親不過父母,最近不過夫妻。但此種“最近”的關系往往又遲滯和掩蓋了相互的審視和真正的了解。永霞相貌標致、文靜、有學養,有大城市人外化出的尊貴氣。我見過這女人——工作出色,校內外皆豎大拇指。這些光環早超出一個農民子弟、口誅筆伐闖將的審美局限了。然而,那大城市人,尤其北京人潛素質中的負面——如矯情、排他、勢利眼、自封自傲等性格。那就只能在婚后漫長磨礪中去感受嘍。何況女人,尤其有事業心、年齡偏大又有優越感的女人,在有了孩子之后,往往把丈夫擺在“使用”的首位、關愛的末位。意識里有一種使用男人不心疼,愛護男人覺“跌份”的情緒。這一時期,如果丈夫是個沒上進心的庸才也就罷了,若遇上個米國昌這類還想升個一官半職的有進取心的,那他無論感情肉體和生活庶務上都將受到傷害。當然,這只是個氛圍,還不是引發命案的直接原因——多因莫若直逼,必然在于突變。
米國昌對老劉說:你是不知道哇,她后來把我厭惡到什么程度。我吃飯,她說我不等大家坐好就動筷子,沒教養;說我嘴吧嘰出聲,像豬吃食;說我吃的多,不管不顧別人。我每天回家,帽子外衣手套總放得不是地方;每次上床,都說我腳臭、口臭、胳肢窩臭……你說我這個男人當的還有什么意思?連我親孩子抱孩子都受限制,什么手不干凈、牙沒刷、衣服臟、胡子沒刮,什么父親對女兒得保待距離。更可恨的是,干那事只能在周六,平時不能越雷池一步,而且每每是讓孩子來攆我,說什么今天晚上不準爸爸耍流氓;而且即使周六,每次也跟奸尸一樣……平時孩子不在,你主動跟她親熱一下吧,她用胳膊肘拐你——讓你把所有的愛心一下子變成了恨。
講到沈麗時,米國昌潸然淚下。
這孩子太好了。就說那股對我傾心崇拜的勁頭吧,就是讓我再死上一次,我都心甘情愿。我每次跟她好的時候,你知道她管我叫什么?她喊我“爸爸”。劉大哥,你是不知道哇,那時候一個男人的心情,真想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她。我只有那時候才覺出自己真正像個男人??晌疫@個人哪,太自私太愛耍小聰明啦。我呀,就毀在這兩條上。我死不足惜,可我害了人家小麗呀,把人家牽扯到這案子里,其實人家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哇。平素還總勸我回家對姜老師好點。我當時是為了徹底捆綁她,怕她哪天甩了我。才讓她到武裝部去取雷管??伤闹牢沂且獨⑷?。是我太損了,我是個畜牲啊……
關于為什么不走離婚的道路,而要殺人?米國昌這樣說——
我當時是想用離婚的辦法解決??伤龑ξ艺f:你在外面搞幾個小婊子,我不管你,把讓老娘省省,正懶得搭理你哪??赡阋姨犭x婚,我非叫你身敗名裂。我要讓全路建都知道你是個什么東西……說來,如果不是干部處正要給我提處,我也就不惜跟她鬧一回??僧敃r機會難得——干部處長是我老上司,關系鐵,我又沒個文憑,失掉這次機會就提不上了。忍耐吧,我又實在忍不下去了。我真是一天都不想跟她過啦,我快瘋了呀。
米國昌的后一番話,我不太相信。把殺人的責任推給姜永霞,這不公道。他這是到死,還想在良心上占便宜。誠然,我們可以從中窺測些他們夫妻生活的內幕,影子總是有的。
老劉繼續給我講后來發生的事——
那天,我們正吃飯——剛提進來飯桶,關好門。因為有人送來一罐醬豆腐,大伙正圍坐分享。只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從大號筒子那邊向我們這邊跑過來。大家正靜聽,想像出了啥事?我們門上的小窗戶“啪”的被打開了。一個女人在窗外哭喊著:國昌呵國昌,你在哪呀?我知道你就在這個號子里……
老米立刻摔下飯盆,撲向窗口。我們立刻想到,這就是左邊女監的沈麗。
只見那伸進來的兩只小手和老米那載著銬子的兩只白手緊緊攥在一起。
那小女子的白臉上淌著淚,又緊盯著老米的臉,看著。一面哭訴:國昌呵,你受苦啦,都是我害得你呀,是我害了你呀——緊接著又垂眼看老米那被銬子磨破了的手腕,纖指顫巍巍地觸摸著,嘴里繼續說:都是我不好哇,都是我不好……這時,老米也早淚流滿面,眼睛在他情人的臉上搜尋,嘴里不知嘟噥吞咽著些什么。
這時,大號筒子里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傳來,無疑是急忙趕過來的女管教和男管教們。
那小女子哭訴著:國昌呵,你別怕,我陪著你,小麗不會讓你一個人走的……等來世,等來世咱們好好做一回夫妻……
這時,外面的兩個女管教已經開始拖她。
可那小女子的手跟老米的手仍攥在一起,后來又使勁抓住那窗口,嘴里仍在喊:國昌呵,別怕,我陪著,來世,咱們好好做夫妻……
那一刻,我們滿屋子所有人都流著淚……飯,沒人再想吃了……
……
后來呢?我忍不住問。
那場風波過后,老米一下子垮了。所里的所謂“聯名請愿書”也無音訊。他每天只是坐著,真的就像你們常說的什么木乃伊了……
后來呢?
嗨嗨,傻作家,一個死刑犯還有什么“后來”……
老劉說著笑起來。一會兒,才又接著說:就是聽說,行刑那天,他跟那沈麗在一輛車里。聽說,那姑娘給他唱了一路的歌。不知是真是假……
我想,那或許是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