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打鼾者同眠

謝文忱去玉石村采風，故事沒采到幾個，倒給自己采回個漂亮媳婦兒。

謝文忱能夠順利地回到玉城文化館，得益于他在大學時寫的一篇散文。那篇題為《玉城看玉》的文章榮獲校園征文一等獎，這不僅讓謝文忱賺得了一個才子的美名，也博得了若干美女的青睞。該文被《玉城日報》轉載后，謝文忱頓時在家鄉這座小城名聲大噪，曾數次被有關人士提及。據說在一次招商引資的會議上，有關領導將謝文忱拿來說事，說都要向這個大學生學習，愛家鄉，宣傳家鄉，發展家鄉，為玉城爭光，云云。文化館雖說是個不起眼的事業單位，但也是某些人眼里的香餑餑呢，他們擠破腦袋想在這里解決個編制卻沒辦成，所以謝文忱被當作人才網羅進來，壓根沒費什么勁兒就成了體制內的一名干部，應該說是很幸運了。但謝文忱并不這么認為，這不過就是找到了一份工作而已。此前他剛剛與女朋友丁小慧分手，雖然大體上也能坦然面對，畢竟兩個人好了三年多，不能說分一下子就全結束了的，心里到底還是有許多東西放不下。謝文忱報到上班時，文化館續編《玉城滿族民間故事傳說》的工作正在進行中，要組織人手到各鄉鎮去搜集民間傳說、奇聞軼事，美其名曰“采風”。謝文忱心情郁悶著，就自告奮勇下去采風，也算借此機會散散心去。

謝文忱跟隨胡老師到達玉石村的當天中午，就被鄉里來的文化站長老王在一家小酒館給撂倒了。胡老師一杯酒下肚臉就像血一樣紅起來，很嚇人的鮮血的顏色，卻是越戰越勇，把他這個后輩都給比了下去。謝文忱對這種吆五喝六的喝法極不適應，頻繁地往返幾次廁所后，竟撐不住迷迷糊糊睡著了。等到夜里被驚醒時，卻被胡老師那夸張的鼾聲吵得再也沒法睡著。第二天醒來，胡老師跟沒事兒似的投入了工作，他對這里的情況相當熟稔，很快敲定了一份名單交給謝文忱，并請王站長幫忙安排了謝文忱的食宿后，自己卻揚長而去。

這種采風其實是個苦差事，得一個一個采訪、記錄、加工、整理，枯燥而乏味。好在這對謝文忱來說只是小菜一碟，根本不具有挑戰性。謝文忱白天用錄音筆采訪，晚上就用帶來的筆記本電腦整理出來，高科技的應用自然會大大提高工作效率，這是20年前胡老師他們來采風時所無法想像的。

住的是趙二爺家。確切些說，是他一位本家侄子的家。二爺沒有子女，便把這個侄子視同己出，一直住在一起，感覺上比一家人還要親。二爺是玉石村有名的故事簍子，80多了，身板依然很硬實，但耳朵有些背，經常跟人打岔。老爺子總是手捧著一本大字本的《三國演義》在讀，不知已讀過了多少遍，反正書的封皮早已破損不堪，是用透明膠布粘著的。老爺子一打開話匣子，就收不住了。對那些流傳已久的民間傳說如數家珍，也講述當年的戰爭故事，打日本鬼子，打胡子，打國民黨，以及解放了，土改了，三反五反，三年自然災害，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等等。有時候思想相當清晰，有時候卻顛三倒四，但老爺子總是講得興致勃勃。謝文忱不管用處大小，照單全收，全部認真錄下來，這使二爺對他這個市里來的小謝印象頗佳，感覺他像個做學問的人。

謝文忱就在趙二爺家認識了他的寶貝孫女趙琪。也是機緣巧合，謝文忱在二爺家住了兩天，采風任務基本完成，正打算回玉城交差去，這時候趙琪回來了。趙家在萬潤玉雕園有個玉器精品店，專門出售自家加工的各種玉器，趙琪平日住在玉城北郊的另一處平房中，回家本想取點衣物就走，沒想到卻因為謝文忱的緣故而在家多呆了一天。

謝文忱眼前一亮，沒想到這個面容清秀的女孩還很害羞。玉石村是個鐘靈毓秀所在，出這樣清純羞澀的美女并不奇怪。謝文忱的前女友丁小慧也是個漂亮的才女，但那是熱情奔放型的，而眼前的趙琪卻是個小家碧玉。趙琪人漂亮，家里有錢，還是趙家惟一的寶貝女兒，許多人都想把她娶回家，經人介紹也看了幾個人，但她都沒同意。很顯然，趙琪也有足夠的挑剔的資本。謝文忱不覺心中一動，于是借口想繼續了解玉文化，委婉地央求趙琪當他的向導，仔細參觀了一下玉器的加工過程。

如果不是二爺在旁邊幫腔，趙琪怎么都不會答應，這個人看上去很油嘴滑舌的啊。出于禮貌，趙琪就在家多呆了一天，領著謝文忱到自家的玉器加工廠參觀生產工序，向他介紹從選料到畫活、打磨、拋光、配座的全部工序。她還跟謝文忱一起到附近新發現的巨型玉體轉悠半天。兩個年輕人在村子里晃來晃去是挺扎眼的，難怪有個口無遮攔的大嫂會說小琪，這是你對象啊?嘖嘖，還挺般配呢!趙琪羞得滿臉通紅，她偷覷了謝文忱一眼，謝文忱便心猿意馬起來。

兩個人真正有了交往，還是在謝文忱回到玉城之后。謝文忱去另一個村子采風回來后，就去萬潤玉雕園去看趙琪，很客氣地要請她吃飯，因為在她家打擾了這么長時間，以及她給他當了出色的向導，所以要表達一下心意。趙琪開始矜持著，禁不住謝文忱言辭懇切，也就不再推辭。其實她心里也不是真的想拒絕，幾天下來，謝文忱已經攪動了她的一顆芳心，她已經從內心深處接受了他。再說了，吃頓飯有什么呢?兩個人就去了一家很有名的煎烤店，并喝了一點酒。趙琪不勝酒力，喝了酒后的臉上是粉嫩的緋紅，簡直真的是燦若桃花，謝文忱都看呆了。送趙琪回家的路上，謝文忱忍不住抱住了趙琪，很貪婪地把她嘴唇上的口紅吃得干干凈凈，他真切地感覺到那口紅的味道是香的，甜的，溫熱的。

說到底，謝文忱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認識了趙琪之后，很快就把丁小慧拋在了腦后。這也好，能很快從失戀的陰影中脫身，當然是件好事。在與趙琪的交往中，謝文忱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打個電話問候一聲，發個短信肉麻一下，見面吃飯閑聊幾句，偶爾勾肩搭背摸摸索索，兩個人的感情逐漸升溫。兩個人聊的最多的，竟然是謝文忱的前女友丁小慧。才子佳人的故事讓趙琪扼腕嘆息，她好幾次被感動得淚眼婆娑。她暗下決心要代替丁小慧繼續跟謝文忱度過這一生。而謝文忱關心的似乎并不是這個。終于有一天，在郊區的那處房子里，在趙琪房間寬大的床上，謝文忱像個溫柔而蠻橫的強盜一樣，把趙琪那純潔的身子掠走了。

令謝文忱驚訝的，已經二十三歲的趙琪居然還是處女。她在床上手足無措，像個殉道的修女一樣向他哀哀地求著：“輕點，輕點，疼……”謝文忱本來是抱著玩玩的心態與趙琪來往的，乍一看到她身下流出的處女血，他都有些不相信，好半天回過味來。一股憐香惜玉的豪情油然而生，他不由得抱緊了眼淚吧嚓的趙琪。他就起了跟她結婚的念頭。

但結婚這種事情可不是以謝文忱的個人意志為轉移的。趙琪媽媽和趙二爺對謝文忱是很看好的，但卻遭到了她爸的強烈反對。事關女兒的終身大事，他又為趙琪相中了國土資源局的一個公務員，小伙子的爸爸還是某個鄉鎮的領導，算是門當戶對了。這個叫謝什么的雖然在自己家住過幾天，但他因為出門在外而沒有親眼見到。其實呢，有沒有錢倒在其次，人品才是最重要的。現在的年輕人虛了冒套的遠去了，總以為自個兒兜里揣著好幾盤炸，可別讓他花言巧語把女兒給騙了。但趙琪似乎吃了秤砣鐵了心，擺出一副非謝文忱不嫁的架勢來。父女倆僵持了好長時間，最后趙琪爸爸拗不過，只得依了女兒。

進了臘月，兩家商定吃一頓定親酒。席間，趙琪爸爸這才仔細端詳謝文忱。自己是個粗人，看到謝文忱這么儒雅帥氣，不由得眉開眼笑，說咱姑娘的眼光不錯呀，早知道這樣，我就不攔著她了。老丈人相中了姑爺，自然一切都皆大歡喜了。

趙琪爸爸決定把萬潤那個店和郊區的三間平房給女兒當嫁妝，并拿了20萬塊錢出來，讓他們在新翡翠小區再買處樓房。并特別交代謝文忱，新房裝修的錢要是不夠，那就得由你負責了，免得人家說是我們娶了個姑爺。其實謝文忱的家境也不錯，也算是殷實人家，當然比起趙琪家差遠了。兩個年輕人商量了一下，干脆不買樓房，把錢都存了起來。由謝家出資，把那處平房好好裝修了一下，就當作新房好了。就這樣，轉過年開春的時候，謝文忱就在這處平房里，把趙琪娶了回來。

婚后，謝文忱繼續當他的創作輔導干部，趙琪繼續經營玉器店，小兩口的日子過得其樂融融。必須承認，這是玉城許多年輕人都艷羨不已的美好生活。

孰料不久之后，兩口子竟因為一點小事情，差點兒鬧起了離婚。

事情的起因是，謝文忱發現趙琪睡覺時打鼾。

謝文忱其實是個很戀家的人，這一來是因為剛剛結婚的緣故，二來也因為他在社會上交往不多。他一下班就回家，一到家就擺弄電腦，上網，寫東西。也許是經常熬夜的緣故，他喜靜，覺輕，對睡覺的環境要求很高，一有風吹草動，很容易失眠。比如開著燈有亮光，電子鐘的滴答聲，蛐蛐叫或者不知名的小蟲叫，狗叫，呼呼的風聲，水龍頭沒關緊的滴水聲，冰箱、飲水機斷電重開的聲音，等等，他都要抵抗半天，才能入睡。

這些還不算。現在，謝文忱遭遇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那就是他媳婦兒趙琪居然打呼嚕。其實那鼾聲是輕輕的，決不是響亮如雷的那種，可能不過是熟睡時稍重的鼻息而已。但是，這種溫柔的鼾聲卻讓謝文忱難以忍受。起初，他也沒怎么在意，以為是媳婦兒在店里操勞，過于累了。通常情況下，只要輕輕碰她一下就好了，趙琪側過身去鼾聲就停住了。可是每當謝文忱好不容易挨近夢境的大門，趙琪那輕輕的鼾聲總是不合時宜地重新響起。他只好反復推她，自然就無法睡實。因為這個原因，小兩口睡覺從此就擺成了個約定俗成的姿勢：趙琪背對著謝文忱側躺著，謝文忱從后面摟著她，手撫在趙琪胸前那對寶貝上，等她一有動靜，謝文忱就碰碰她，她便會消停一會兒。

這招也有用老了的時候，謝文忱便采用其他招數，比如故意咳嗽、清嗓子，要不就把電視打開，頻繁換臺，或者把燈點亮，間或這幾種招數合并使用。有時候效果比較理想，有時候卻未起絲毫作用。經過一番冥思苦想，謝文忱開始改變斗爭策略。

在吃早飯時，對趙琪說了這件事。趙琪很驚訝，一臉無辜的表情，說我怎么聽不見?謝文忱感到又好笑又可氣。誰能聽見自己的鼾聲?誰能看見自己的醉態?明知道趙琪揣著明白裝糊涂，自己卻張口結舌無言答對。謝文忱便從關心愛護媳婦兒身體的大局出發，采用迂回戰術，鄭重提出建議，讓她吃一點金嗓子喉寶之類，趙琪對此置若罔聞，說我又不是嗓子有問題。謝文忱立刻接過來，說那也許就是你鼻子有問題了唄?干脆去診所看看吧。趙琪正在細致地描著自己的眉毛，根本不為所動，說店里生意太忙，哪有時間去診所?如果真像你說的我睡覺時打呼嚕，那一定是這兩天我太累了，也許過兩天就好了。趙琪接著倒打一耙，拍拍謝文忱的臉，說老公，看你臉色這么難看，以后你就別熬夜上網了，早點睡，等你睡熟了，我再睡，那就好了，你就聽不見我的鼾聲啦。謝文忱一下愣住了，他簡直無法相信，眼前這個聰慧狡黠的女人跟當初那個話未出口先紅了臉的小丫蛋兒，會是同一個人。

但這個主意還真不錯，謝文忱當晚就付諸實施。他是熬慣了夜的，突然間要在9點鐘就早早睡下，只是翻來覆去在炕上烙餅，根本就睡不著。看丈夫剛迷糊著，趙琪小心翼翼地關燈躺下。等趙琪溫柔的鼾聲起時，謝文忱就徹底醒了過來。

在與趙琪的鼾聲做英勇斗爭的過程中，謝文忱以大無畏的革命創新精神，嘗試了多種對策：

——用隨身聽的耳機塞住耳朵，倒是睡了個好覺，但是耳朵很不舒服，早上起來脹脹的生疼，沒辦法只好放棄。

——在入睡前喝上幾聽易拉罐啤酒，效果不錯，睡得很沉，可是半夜時分被尿憋醒，等到再次躺到炕上時，睡眠又被趙琪的鼾聲給阻斷了。

——按照同一思路，睡前吃一粒安眠藥，倒是一覺睡到自然醒，睜眼一看，已經日上三竿了，沒辦法，再也不敢吃藥了。

經過不斷總結和提煉，謝文忱將與一個打鼾的美女同床共枕的斗爭經驗上升到了一個理論高度。在宏觀層面，斗爭策略主要有四：一、讓她不再打鼾；二、讓自己聽不見鼾聲；三、強迫自己習慣鼾聲；四、轉移注意力到其他方面。他堅信，只要不斷地摸索、反復地嘗試，總能找到克制鼾聲的妙招來。

謝文忱走出了一招險棋。他故意熬夜上網到很晚，就在另一個臥室的床上睡了，然后早點起床，再回到趙琪的炕上。這就需要早起，要在媳婦兒還沒有警覺的情況下回到炕上去，雖然比較麻煩，但總算能睡個好覺了，心中竊喜，以為這樣就根絕了趙琪那溫柔的鼾聲之擾。誰知幾天之后，夜里起來發現被窩空了一半的趙琪，來到有床的這間臥室，把謝文忱推醒，眼淚汪汪地質問他，老公你怎么不要我了嗎?我一個人睡覺害怕……在趙琪眼淚的溫柔攻勢之下，謝文忱舉手投降，乖乖地跟著媳婦兒回到了炕上。

現在，每天晚上都要與趙琪那溫柔的鼾聲斗爭一番，這幾乎成了謝文忱生活的全部內容。一到晚上，耳鼓里充斥的都是那種輕微的鼾聲，即便兩個人都在干著一些別的事情，還沒有躺下睡覺。對于媳婦兒的鼾聲，謝文忱自是不勝其煩，不堪其擾，但卻眼睜睜毫無辦法。數個回合下來，謝文忱感到實在有些力不從心。索性拖延上炕睡覺的時間，上網上到很晚，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的時候，才草草睡下。而趙琪對此也滿腹委屈，認為丈夫不應該小題大做。漸漸地兩個人心里生了隔閡，便開始了冷戰。

好在，這時候二爺要來謝文忱家小住幾天。這時候，夏天就要離開了，秋天就要來接班了，他和趙琪結婚剛滿半年。二爺對謝文忱印象極好，他還要把肚子里的一些故事講給孫女婿聽聽。趙琪對二爺也很親，二爺來住了三天，兩口子圍前圍后忙活了三天，盡力安排好老爺子的生活起居。把炕騰出來讓給二爺住，兩口子則移到了那張大床上。看來當初裝修時保留了趙琪原先住的大床，真是明智之舉。二爺也打鼾，即使隔著一個客廳，他的鼾聲還是壓過了趙琪的，但不知什么緣故，這幾天謝文忱睡得都很踏實。

二爺讓小兩口各忙各的去，別管他。他閑不住，總要找點事情干，總要整出點動靜來。秋天的中午太陽很好，老爺子偶爾到院子里面曬曬太陽。或者讀讀《三國演義》，那是他自己帶來的，是大字本的，不知讀過了多少遍，讀到引人入勝處，竟然出了聲，偶爾還呵呵笑出聲來。他從不午睡，有時候困極了，哈欠連天的也還是不睡。要不，就去制造一些響動，而他自己卻渾然不覺。他會拿個蒼蠅拍子打蒼蠅，一打就是大半天，屋里的打完了，就追到外邊去，啪啪啪打個不停。看到飯桌位置有些歪，就動手挪動擺正，桌腿在水磨石地面上摩擦發出刺耳的尖叫。再不就是鼓搗院子角落的那堆破爛，木板倒塌、樹枝折斷發出的聲音不絕于耳。二爺也看電視，他是會使用遙控器的，把電視機的音量放滿，并不坐著，在離電視機很近的地方站定，彎著腰，人仿佛要進入電視機似的，總是向孫女婿發問：這演的是哪段?讓小兩口忍俊不禁。二爺在這兒住的幾天，恰好有兩天逢周日。謝文忱睡得異常踏實，還很香甜地睡過一次回籠覺。除非被二爺的噪音給驚醒。醒來后，謝文忱便陪著二爺說話，因為二爺耳朵的緣故，聊起來很費勁，但謝文忱還是相當有耐心的。聽老爺子差不多重復那些陳年爛谷子的舊事，感覺這個故事簍子的記憶力是大不如前了。二爺特別跟謝文忱提起當年的一些英雄人物，像鄧鐵梅，苗可秀，還有趙平階烈士。趙氏被捕后，被兩臂平伸著綁在一根扁擔上，敵人用一掛馬車馱著他，在財神廟一帶游街示眾，一路上不斷高呼口號，“共產黨萬歲”，最后在壩墻子那兒英勇就義。如果他活著，那一定是共產黨的大干部了，二爺最后總結道。謝文忱卻有些走神，心想大英雄打起呼嚕來，會不會像打雷一樣呢?

鑒于這幾天良好的睡眠效果，二爺走后，在謝文忱的大力倡導下，兩人決定就在床上睡，開始果真不錯，可是不幾天后，趙琪的鼾聲重新溫柔起來。沒辦法，再搬回炕上去住，結果一切如故。

謝文忱幾乎每天都是睡眼惺忪地去上班。胡老師便開他的玩笑，年輕人可得悠著點啊，你看你，晚上一定是太用功了吧?謝文忱只得苦笑。

家里有個打鼾的美女真叫人頭疼，謝文忱愁得腦袋都大了。這事還真是不能說，也不能辯解。你總不能說自己媳婦兒打鼾而讓自己痛苦不堪吧?你總不能說自己跟媳婦兒溫柔的鼾聲做斗爭其樂無窮吧?所以，當丁小慧打電話過來時，謝文忱沉默了片刻，說很好，自己在文化館工作很好，媳婦兒的生意很好，總之一切都很好。丁小慧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一下子就從他那蔫蔫的聲音中揣摩出了大概。她猜想謝文忱肯定過得并不如意，但她哪里能夠知道，這一切僅僅是由他媳婦兒溫柔的鼾聲帶來的呢。她試探著說要來玉城看看他，被謝文忱不假思索地拒絕了。她知道，自己到底沒法說服他，但她總是有些不甘心。

在趙琪的鼾聲擠壓下，謝文忱似乎已經亂了方寸。他認定既然自己無法遠離這種鼾聲，又不能習慣和適應鼾聲，那么還得重新回到趙琪身上，下大氣力在她身上做文章。他非要改變趙琪的鼾聲不可。他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分一二三四章還有前言與結論，向趙琪力陳打鼾對個人健康與美麗的危害，詳盡分析了造成打鼾的生理原因、精神原因及其他原因，有針對性地指出可能的預防方法、治療方法、根除方法，并結合趙琪的具體情況得出及早去醫院診治的結論，在表明愿意共同努力戰勝打鼾頑癥的堅強決心的同時，描繪了夫妻和睦、家庭幸福的美好前景……開始趙琪還在笑著聽他大談特談，后來越聽越不對勁兒，終于把她給惹煩了。趙琪說，你是不是看我不順眼?沒有你原來的女朋友漂亮?你現在嫌我睡覺打呼嚕，那你早干嘛去了?你要是不喜歡我了，我就走，給你倒地方，讓你和丁小慧重溫舊夢去!被趙琪一搶白，謝文忱的倔脾氣也上來了，也不肯服軟哄哄趙琪，還硬邦邦嗆了她一句：丁小慧怎么了，她至少一點比你強，她能讓我睡個安穩覺!

就是這句話傷了趙琪的心。趙琪的眼淚刷地一下就下來了。她哭了一會兒，開始動手收拾衣裳，臨走撂下一句狠話：謝文忱，我要和你離婚!

離就離！謝文忱嘴上也很硬。

本來，“十一”黃金周期間謝文忱準備帶著趙琪跟文化局組織的旅游團去大連旅游，趙琪這一負氣出走，他一個人沒意思，索性也不去了。就整天上網，睡覺，餓了就泡碗面，整幾根火腿對付一口。開始他興奮得不得了，心想，這種自由自在的日子只有神仙才能過。重要的是，晚上無論什么時候睡，腦袋只要一沾上枕頭，準能酣然入睡，睡眠質量極高。那些什么亂七八糟的聲音，完全可以充耳不聞。

但是好景不長。沒有了趙琪溫柔的鼾聲，以前已經被謝文忱過濾掉了的聲音，仿佛在一夜之間突然又都頑強地冒了出來。電視機的聲音就不算了，關閉了電源，自然就沒動靜了。首先突兀地出現的是石英鐘嘀-嗒-嘀-嗒的聲音，白天幾乎無聲無息，到了晚上就數它的嗓門最大。飲水機的電源時斷時續，電源一開聲音就出來了。好在天氣已經轉涼，空調不需要開機，否則，一定也是那種嗡嗡嗡讓人欲罷不能的聲音。冰箱已經被挪進了廚房，它的壓縮機的聲音總算聽不到了。也許是在墻角，或者是在院子的某個角落，蛐蛐的叫聲，或者許多不知名的蟲兒的叫聲，總是不知疲倦地往人的耳鼓里面鉆。鄰居家的那條狗警惕性相當高，一遇到點兒動靜，哪怕是偶爾經過的一輛汽車，都要狂吠不止。可能是附近誰家的一只發情期的女貓，招來了驍勇善戰的男貓數只，乘著夜色擺下戰場、大撓大咬，總有落敗者被打得狼哭鬼嚎、落荒而逃。即便是坐在電腦前，似乎也有一種像電流持續通過的聲音，叫人心煩。讓人痛苦不堪的是在早上，各種嘈雜的聲音也像突然蘇醒了似的一起涌來。平日上班定的手機鬧鐘可以取消，但卻無法控制鳥叫和小販的叫賣聲。有人走街串巷叫著“大餅子豆腐腦，熱乎來!”，也有人叫賣“雞蛋!農村純笨雞蛋!”，可惡的是這些家伙居然事先錄好了，不厭其煩地反復播放。謝文忱連拿把刀捅了他們的心都有了。

連睡個懶覺都不行，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跟團去大連玩了，趙琪不去，自己一個人去好了。這都3號了，趙琪那邊居然一點動靜都沒有。不就是拌了幾句嘴嗎?過日子哪有舌頭不碰牙的?難道還能真離了不成?怎么就不能主動往家里打個電話呢!小樣兒!我讓你得瑟!看你回來我怎么收拾你!……謝文忱越想越氣，腦子里面整天都暈乎乎的。當午后丁小慧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的氣還沒消。他賭氣決定去見丁小慧。

丁小慧是和報社的同事們去冰峪溝旅游的返程中到玉城做短暫停留的，其實即便是沒有這項安排她也要在這里下車。她就是想再見見謝文忱，從畢業到現在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如果他的狀態很不如意，她還是要說服他跟她去省城，她絕對相信，謝文忱在省城定會有很好的發展機會，當時他心血來潮回到玉城屈身于一個小小的文化館，真是可惜了。畢竟，兩個人好了三年多，在一起同居的時間都超過了半年，她還是很了解謝文忱的：恃才傲物，倔強，認真，認準了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丁小慧也曾嘗試著忘掉他，都已經分手了，還想著他干什么呢？盡管現在她已經有了新的男朋友，并且不冷不熱的戀著，但她總是下意識地拿他跟謝文忱做個比較。謝文忱是已經結婚了，那又怎么樣?那張結婚證書不過就是一張紙而已。丁小慧還是不想放棄，她還想做最后一搏。

坐在綠野仙蹤酒吧里，從見到謝文忱的第一眼起，一看到他胡子拉碴的樣子，丁小慧就確認無疑，他的狀態一定很差。而謝文忱依然是一副漫不經心、胸有成竹的樣子，喝了茶之后，把她安頓在賀臨假日酒店住下，然后領著她去玉雕大廈轉了轉，買了只老玉手鐲給她（沒敢到別的地方去），晚上就在府興樓肥牛請丁小慧吃飯，點了幾只鮑魚涮著吃，喝了幾瓶啤酒。晚上，就在房間里面聊天。先是用嘴巴聊，接著用動作聊，最后氣喘吁吁赤膊上陣，做得電閃雷鳴、暴風驟雨。這是自然而然的，沒有任何忸怩作態，這對兩個人來講，不過是復習一遍功課罷了。但這次卻給了謝文忱另外一種似曾相識的陌生感覺。在床上，兩個女人的表現是如此不同，丁小慧奔放、主動、熱情似火、花樣翻新，趙琪則沉靜、羞澀、嬌嬌柔柔像水一樣。看著丁小慧像只小貓一樣蜷在他懷里睡去，他突然想起了媳婦兒趙琪，心里便翻騰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來。趙琪你這個死丫頭，你這個敗家娘們，你現在在哪兒，在干什么呢?你再不繳槍投降早點回家，你老公可要跟人跑了啊……

謝文忱這天晚上睡在了賀臨酒店。這兒的環境實在是太好了，把厚厚的窗簾拉上，仿佛把所有外在的聲音都割斷了，如果說還有聲音，那么只有兩個人的心跳和呼吸。室內是恒溫，薄被子下面兩個人赤裸相擁，謝文忱摟著丁小慧，睡得特別沉，連夢都沒有做。醒來時不知是什么時間，時間都已經被厚厚的窗簾遮蔽了。確切地說，他是被短促而細碎的鼾聲給攪醒的，打鼾的可能是丁小慧，但更可能是自己。因為他發現自己鼻塞，并且喉嚨有些癢，可能是要感冒了吧。自己居然也會發出那種令人深惡痛絕的鼾聲嗎?那也許根本就不是鼾聲，而是某種奇怪的曖昧的聲音。睜眼看時，丁小慧正在他的身上忙活著，胸前一對豐滿的乳房也隨著動作而上下顛動。謝文忱在那一瞬間突然很為丁小慧感到羞愧，如果換作趙琪，她絕對不會采用這種生猛的體位的。但已經不容他多想，一種巨大的快感很快淹沒了他，他將丁小慧翻倒，壓住了她……

丁小慧帶著一種巨大的成就感離開玉城。她認為是自己及時來到玉城，通過肉體的巨大快樂喚醒了謝文忱，并挽救了即將頹廢的謝文忱。她仿佛看到就在幾天后，謝文忱便結束了玉城的一切去了省城，重新回到她的身邊，重新開始一段嶄新的人生。而在實際上，如果不是她根本就不了解謝文忱，那么就是她不清楚一年多來發生在謝文忱身上的巨大變化。謝文忱既然選擇了自己的生活，那么他怎么會輕易放棄眼前的這些東西，跟隨她到省城重新開始打拼呢。謝文忱現在的生活狀態，是多少人所夢寐以求的，他沒有理由不滿足。說到底，他所謂的鬧心，也恐怕只是閑來無事的矯情，自尋煩惱而已。丁小慧并不知道，送走她之后，謝文忱竟然迅速做出了一個決定。

也許沒有誰能夠合理解釋這樣一種錯位的現象：跟一個人同床共枕，夢中出現的卻是另外一個人；哪怕是在做愛的時候，心里默念的竟是另一個名字。丁小慧再次向謝文忱描述了去省城發展的美麗圖景，正當他有點搖擺和松動的時候，他卻忽然強烈地想起趙琪的種種妙處來。論長相，趙琪同樣很年輕漂亮；論人品，趙琪的善良、純潔更不輸給別人；論本領，趙琪似乎更能干，玉器精品店每年賺個十萬八萬的，飄輕。這樣的媳婦兒打著燈籠找未必能夠找到啊。當然學歷是低了點，是從一個不起眼的大專畢業的，但是這有什么呢?高學歷就能當飯吃嗎?研究生學歷倒是高啊，可就是有個女研究生被人販子拐賣了呢。脾氣好像有點大，但女人嘛，總要使點小性子的，對于偶爾撒撒嬌、發發嗲、耍點小脾氣的女人，連上帝都會原諒的。不就是睡覺時打個小呼嚕嗎?有什么大不了的，也許習慣了，適應了就好了。謝文忱一拍腦門，他突然間明白了，自己這些天來心情的郁悶，可能不僅僅是因為各種噪音的攪擾，不僅僅是因為趙琪的離家不歸，而更可能是因為自己跟趙琪的鼾聲斗爭了半年多，生活中突然間缺少了這種鼾聲，反而失去了斗爭的目標，心情自然就很失落了。

謝文忱開始頻繁地撥打電話。趙琪的手機處于關機狀態。打到店里，店員說都好幾天沒來了。謝文忱知道這話水分很大，她們肯定是跟趙琪串通起來騙他。想了想，試著撥了岳父家里的電話。是二爺接的，對著話筒吼了半天，老爺子也沒有聽出他是誰，但是聽懂了他是要找趙琪，告訴他琪丫頭沒有回去。他心里有點發毛。他還是決定去萬潤玉雕園去看看。

正值黃金周，店里客人很多，兩個店員忙得焦頭爛額。謝文忱擺出大老板的樣子，背著手，從里面巡視一圈后，走了。臨走時，吩咐她們，讓趙琪回來時給他打電話。

趙琪沒有給他回話，又把他晾了一天后才開機。謝文忱其實已經想好了，無論如何也要把媳婦兒請回來。他在電話里說了小話三千六，趙琪到底繃不住了，當天晚上就回了家。

小別勝新婚，謝文忱跟趙琪酣暢淋漓地做了一次愛。謝文忱照例是從趙琪的身后摟著她那豐腴的胸脯睡的。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準備勇敢地聆聽媳婦兒那溫柔的鼾聲，哪怕是鼾聲如雷也無所畏懼。可是趙琪那邊卻毫無動靜。就像有個相聲中說的等待另一只靴子落地一樣，謝文忱迷迷糊糊的折騰了一夜，根本就沒有踏踏實實地睡著過。

次日早上起來，他揉著巴澀的眼睛問趙琪，媳婦兒你昨晚怎么沒打呼嚕?

趙琪掩嘴一笑，一張粉臉微微地紅了，很得意地說，我去檢查了一下，大夫說我的呼吸道有點炎癥，吃點消炎藥就妥了，怎么啦老公?這不正合你的心愿嗎?

讓謝文忱瞠目結舌的還在后面。趙琪突然變了一張臉，似笑非笑，欲怒還嗔，向謝文忱撇撇嘴：哼，還說我呢，老公昨晚你也打呼嚕了，不但打鼾，還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