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夜三更,黑暗的北風說來就來,它攜帶著稠密的沙塵用力敲擊著房門,并撕裂了酒店門外懸掛的布幡。這突然到來的北風甚至掩蓋了急促的敲門聲。我們以為,門板的響是由于風沙的緣故,而那個人壓低的喊叫也是被風吹來的狼或虎豹的吼聲。那么大的風,總是吹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或者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吹走。
也就在那夜三更,滿身灰塵的范陽軍官給我們帶來了一個讓人吃驚的消息,東平郡王安祿山即將起兵反唐,現在范陽城內已經招兵買馬,磨刀霍霍,種種籌備已基本完成。那個滿身灰塵的家伙用力地吐出口里的沙塵,他端起面前的水杯。
只剩下風聲。它還是那樣呼號,卻帶出了太多的殺氣,仿佛那呼號里隱藏著千軍萬馬,獰笑和痛哭。我們被那個讓人吃驚的消息嚇住了,雖然我們這些人一千次一萬次地預想過這個消息。
“你說一下詳細的情況。”
“我知道的只有這些。”
“可如何證明它的真實?你也知道,他可是皇上皇后眼里的紅人。”
“我這有一封安慶緒寫給突厥首領的秘函,要他一起起兵,得來它可不容易。”
酒店老板孟倫朝我們使了個眼色。
“你來酒店,會不會有人發現?”
“沒有,肯定沒有。我足夠小心,這可不是小事。”
“那就好。”
我們簡單地殺死了那個滿身灰塵的軍官,將他泡在一個碩大的酒缸里。只是處理他兩條細長的腿的時候費了些力氣,它總是垂在外面,我們只得用斧子敲斷了它,將他的兩條腿進行折疊,放進酒缸。現在他是一壇酒了,未經清洗的灰塵使酒變得像粥一樣渾濁,當然還因為他胸口流出的血太過粘稠的緣故。
酒店老板孟倫將那個軍官帶來的消息寫到一張紙上,然后將它和安慶緒的秘密封在一個蠟丸之中。
他將它交給黑臉的劉云清,讓他藏好。在酒店里,劉云清的公開角色是負責招呼客人的伙計。“無論如何,這封信都必須送到楊丞相的手上,這關系到大唐的命運!”孟倫說得相當嚴肅,“用我們的時候到了。”
外面的風聲黑暗而廣闊。
遠處,似有馬蹄的聲音和混亂的呼喊。
劉云清和我備好了馬。這時那個胖胖的廚師忽然想到了住在后院的那幾個歌伎:“天亮了,她們找不到我們會不會報官?那樣我們就走不成了。”
外面的風聲隱含著厚厚的殺氣。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現在,安祿山一定草木皆兵。”
“外邊可能有人。”負責放哨的柴干把他的頭伸回了屋子,“那邊有些奇怪的光亮。”
“快!我們走后院。”
在后院,我們遇到了一個歌伎。“這么大的風,”她向我們抱怨,“都快把人吹走了。”
她的胸口上多了一把刀子。
“你們——”那聲音很不像她。
接下來,我們有條不紊地脫掉她的胸衣,撕裂了她的褲子,并在她身上制造了多處抓痕。她的尸體被藏進一個舊衣櫥里,躺在眾多的綢衣、布衣和花衣中間。那些衣服帶著淡淡的香。我們還制造了其他假象,使整個事件只關于一個醉酒軍官的桃色丑聞。他喝醉了,來到我們的酒館生事,對一名歌伎進行了毆打和強暴,并失手殺死了她。我們,或者我們其中的某幾個人氣憤不過,便殺死了那個軍官,在遭到屯守部隊的報復之前,我們逃之夭夭。
門外,北風呼號,黑暗里涌動著肅殺的氣息。孟倫將一片撕碎的綢衣丟進埋藏那個軍官的酒缸,并朝它拜了兩拜。
突然,那個酒缸里冒出了幾個暗紅色的氣泡,似乎還有低低的鼾聲。我們都聽見了,悄悄停止了各自的忙碌,朝著酒缸的方向。
“把壇子封好。我們趕快上路。”
二
馬是快馬。
黑暗的北風來得更快,渾濁的風沙鋪天蓋地,我們就像在云朵里行走,或者是在水中行走,黑暗的大地顯得柔軟而顛簸。
大風沒有絲毫想要停歇的意思。
“快!”
“快!”
“快!”
嗒嗒的馬蹄聲被裹在風聲里,它那樣急促而緩慢。遠處,點點的火把在風中微弱搖曳,它們朝著酒店的方向。
“快,快!”我們催促著滿身塵灰和汗水的馬。
“我們順著風的方向走!”
黑暗那么廣闊,密實,一點的星辰都不顯露。它比背后的風更為密實,它的里面布滿了同樣的沙塵和石子,它讓我們睜不開眼睛。
我們用力地抽打著奔馳的馬。
“前面也出現了火把!”
“繞過去!”
“快!快!”
“快!”
“快!”
……
在風沙和慌亂中,我們跑了整整一夜。
天亮的時候大風突然小了下去,仿佛被誰收走,裝進了布袋一樣。有兩匹馬倒了下去。它們在地上發抖,口中滿是白色的泡沫。
“我們到什么地方了?”
所有灰頭灰臉的人眨眨眼睛,一片茫然。
“看,前面的大營!”
“看,馬隊!他們過來了。”
孟倫的眼里布滿了血絲,而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快,我們快走,哪怕只有一個人走掉,也要把這個消息送給楊丞相。”
“快!”
然而那些氣喘吁吁的馬跟不上我們想要的速度。
它們的軟弱讓人怨恨。
我們的馬鞭上已經粘滿了它們的血。
馬隊似乎也發現了我們,他們正在追來。
“丟下馬,我們到前面的樹林里躲一躲。”
那個荊棘叢生的樹林的確是一個藏身的好去處。一伏下身子,我們就被密密實實的雜草遮擋了起來,即使只有兩步之遙也無法相互發現。那隊人馬匆匆地從樹林邊跑過去,他們在追趕前面的馬,嗒嗒的馬蹄急促而沉重。
在草叢中隱藏,我們都壓低了自己的呼吸。
太陽一動不動地在樹梢上懸著。似乎過了很久。
“孟倫,我們走吧,他們已經過去了。”
沒有動靜。
“夜長夢多,我們多呆一會兒就會多一份危險。”胖廚師的聲音。他爬到我的身側,口里嚼著一片草莖。
孟倫沒有說話。他不說話,我們就無法辨認他的位置。
太陽一動不動。一動不動的太陽讓人感到懷疑,甚至不如黑夜,不如猙獰的大風更讓人心安一些。寂靜也變得可疑,它讓人感覺,里面除了一些小蟲的鳴叫之外肯定還陰森地藏下了什么。
“為了大唐和皇上的安危,我們應當盡快將這個情報送出。”那個多話的胖廚師穿好他的鞋子。
然而孟倫依然沒有答話。有著蟲聲和鳥鳴的寂靜顯得更靜,這寂靜里仿佛有條游動的毒蛇。
“孟倫!”我聽出草叢的另一邊是劉云清的聲音,他也顯露了焦急,“我們不能再躲下去了,本來沒有危險,再躲下去危險就真的來了。”
還是寂靜。它增強了我們不祥的預感。“孟倫你在哪里?”胖廚師站了起來,他一邊喊一邊撥開厚厚的草,“你說話啊。”
孟倫已經不可能說話了。他死塌塌地趴在地上,臉色烏青,后背上有一根細細的針。
我們亮出了各自的武器。“我們中間有安祿山的人!”“胖廚師的臉漲得發紫,”“這個奸細!”
危險像一個巨大的汽泡。它被捅破了,我聽見了它炸裂的聲音和涌出的氣流。
三
馬是快馬。
它們甚至比我們原來的馬更快。它們是劉云清用三十兩銀子買到的。
我們在朝著鎮州的路上飛奔,一路飛揚的塵土。
“一定滅他滿門!”
那個胖廚師依然咬牙切齒,他氣喘吁吁的語調里透著一股寒冷。
我不知道他具體的身份,我們從不相互打探。我猜測,這個胖廚師也許才是我們真正的首領,只是在酒店里,他需要更深的隱藏。
馬是快馬。一路飛揚的塵土。
孟倫被人暗殺,就在我們身邊,而另一個人則悄悄地消失。
在進入那片樹林之前他還在。在我們酒店,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伙夫,負責劈柴和燒水。這個人,有著粗大的手,劈柴的時候總是怒目圓睜,咬牙切齒,好像和那些木頭懷有巨大的仇恨,為此沒少受我們嘲笑。孟倫后背上的針應當是他的,如果不是親眼目睹,我很難想象那么粗糙的他會使用如此纖細的暗器。
暗器上,浸有一種見血封喉的劇毒。
馬是快馬。前面的大路極為空曠,反射著慘白的光。
風在耳邊呼嘯,它想抓住我的衣襟,把我從馬上拉下來,丟在背后的塵土之中。
突然!
風真的抓住了我!
我的身體飛躍了馬頭,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與此同時,我們的馬匹紛紛地倒了下去!隱藏的一道道絆馬索浮出了水面!
一大群蜜蜂朝我們嗡嗡地撲來。它們不是真正的蜜蜂,而是箭,密集而迅疾的箭。
一匹馬倒在我的身側。它救了我,它抵擋了射向我的箭。
我迅速地抽出自己的短刀,鯉魚打挺,格擋著飛來的箭。同時,借著未散的灰塵,我施展輕功,撲到路邊的水溝里。
那條水溝里也隱藏著不少的官兵,看服裝,他們應當是安祿山的人馬。他們對我的突然進入毫無防備,而我出手如風如電,“好俊的功夫!”
我聽見一聲低低的贊嘆,在這條水溝里又多了一個人,劉云清。
他的劍法也極為精妙。寒光閃爍,已經拿起長矛的幾個官兵胸口出現了裂痕,身體萎頓了下去。
第二排箭。
它們像一層厚厚的烏云。
“我也沒想到,你的功夫這樣好。”我說。
這是真的,在平日里我們從未顯示過任何的武功,完全是各自角色的樣子,釀酒師傅、店小二、廚師與伙夫。
我們在人群中沖殺,在箭陣中沖殺,在黃昏的余輝中沖殺,用我們全部的力氣。
踩著一條由血液、骨骼、兵器和死亡組成的路,我們邊沖邊退,進入了一片樹林。這時天已經暗了下來。
“他們不知道怎么樣了。”
林外的追兵點亮了火把。“不好,他們要放火。”
我支起耳朵,和我一同沖入樹林的劉云清卻沒有回答。
出于某種預感,我用輕功彈起自己的身體,將自己懸在一棵高大的樹上,然后像鳥一樣朝著更遠處的樹斜掠過去。
又一層密密麻麻的箭。它們的上面帶著火焰。
火燃燒了起來,樹和草地燃燒了起來,一群叢生的小火蛇,它們迅速爬行,并一路繁殖,由一生二,由二生四,火蛇變為火龍,翻滾向前,帶著煙塵和長長的舌頭。
我急急地朝前面飛跑,而火龍一路追趕,施展輕功也無法將火焰擺脫,它們一路追趕——
四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
一個凹地救了我,它的里面有少量的水。
第二日凌晨,我來到一條河邊,背后是一片焦黑的土,它還在吐出濃煙和氣味。
我看了兩眼背后的遠處。它被濃煙和夜晚未散盡的黑籠罩著,模糊并且猙獰。我有些恍惚,一切都有點不真實,就如同在一場夢里行走一樣。
悲傷。
突然的悲傷和慢慢聚集的悲傷。
“記住你的職責,職責!”我提醒自己。
悲傷對我來說是不允許的,何況危險還在四伏,于是我甩了甩頭,甩掉了大部分悲傷,可是少量的悲傷還是固執地留在了心里。
我朝著河邊走去。有些口干舌燥。
就在我俯下身去的時候,一道細小的光向我穿來!
我向側面閃身,揮動我的短刀。
它擦著我的身體飛過去,并劃破了我的衣服。
“原來是你啊,我還以為是,以為是......”劉云清頂著一大片蘆葦鉆了出來,他沖我笑了笑,他的笑容似乎有些尷尬,有些干渴。
“你怎么跑出來的?”我的聲音有些冷,盡管我很想掩蓋自己的不快。這時我發現,他的左腿有些瘸。“怎么了?”
“挨了一箭。上面有毒。”
我沖他笑了笑,在昏白和灰暗相間的早晨,他也許無法看清我的表情。“暗箭難防。”
“我剛才真不知道是你。是我過于緊張了,這種情況下,我不能不小心。”他朝我走了過來,左手提著他的長劍。
“是啊,我們都得小心。你也應當防備我才對。”
他停在距離我半米的地方,這個距離可進可退。“我向你認錯。哈哈!”
“我們走吧。”
我沒有動。
“原來,你使用這種暗器。”仿佛自言自語,我從他身邊側過。
“你懷疑我殺了孟倫?使用這種暗器的人太多了,這說明不了什么。”他跟過來,“相互防備是必須的,我們的職責也這樣要求,這沒辦法。可孟倫不是我殺的,真的不是。”
“你的功夫真好,”我說,“也許只有我們兩個出來了。世事真是難料。”我岔開剛才的話題,“你是怎么跑出來的?而且,你的腿。”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話。
“我們一定要把密信交給楊丞相。”他說,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異樣的光。這光被我悄悄地捕捉到了。
五
我們在荒野中穿行,繞過荊棘、纏繞的草和藤,以及和土地、樹葉一樣顏色的毒蛇。劉云清走得越來越慢。
他在發燒。我們身上攜帶的藥劑對這種毒沒有任何作用。
他身上的力氣正在一點點消失,他說,他剛剛看到了一個全身素白的小鬼。那個小鬼的手上拿著的是什么則沒看清楚。
“翻過這道山梁我們就會遇到人家,就會看到幡和藥鋪。你不會有事的。”
“毒進入了我的骨頭。我怕不行了。”
“不會有事的。”我的安慰軟塌塌的,沒有力氣。
“算了,”他沖我咧了咧青紫的嘴,“我走不動了。”
他依在一棵樹上。那是一棵高大的松樹,上面爬滿了毛毛蟲。
“從我到小酒館的那一天起,我就想到會有這么一天。所以我并不怕死。”他說。“可我昨天突然怕了。”
我不說話。我望著遠處的山巒,那里有一群黑色的鳥在靜靜地飛翔。
“我想過被人殺死,包括被自己人殺死。就像那個給我們送信的軍官一樣,”他說,“你聽我說,別不耐煩。我知道,我們這個職業的人沒有聽別人說話的習慣。”
在他傷口上,有些粘粘的液體滲出來,看不出顏色,并且散發著惡臭。“你說吧。”
“你說,我們都干了些什么?我就怕想這些,可現在,我不能不想。”
我不說話。看著遠處。
“我想就死在這里吧,”他指了指背后的樹,“這里挺好。”
“你不會死在這里的。”我說。
“不要口是心非了,我清楚,”他笑了起來,咧開烏紫的嘴唇,他的笑顯得相當難看。“如果我是你,我也會這樣做的。我不能拖累你,也不能暴露你的行蹤。”
“我會將密函送到長安,送到楊丞相手上,”我說,“那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在河邊看到你,我就知道我會死在你的手上。”他大口地喘著氣。“我不叫劉云清。”
“我知道。我們都沒有自己的名字。我們的名字都是假的。”
手上的刀抵在他的胸口:“不要多想了,想得太多,只會讓自己痛苦。”
六
在他的腰帶里,我找到了一個鐵盒,它的里面是那個密封的蠟丸。
用他的衣服擦凈我短刀上的血跡,我朝著山下走去。
過不了幾天,他就會變成一堆不辨真像的骷髏。他會在老鷹、毒蛇、狼或者虎,以及螞蟻的肚子里得到安葬,然后再將它們毒死。
我是一個密探,現在則是一個秘密的信使。我的職責讓我必須冷血,讓我對任何人都要小心防備。我不回頭,向后是沒有路的,這我知道。現在,我只能向前。一路向前。
風餐,露宿。
第四日的黃昏,我隨著涌動的人流來到了鎮州城外。
這是一座被黃沙包圍的老城,幾乎很少能見到陽光,而風卻相當強勁。它們挾帶著沙礫打在人的身上臉上,會發出金屬一樣的聲音。
這是一座酒城,人們大口地飲酒,然后在路上東倒西歪地醉倒,像一攤攤爛掉的泥。這還是一座荒蠻之城,大家用粗聲說話,一言不合便會拔刀相向,然后擦凈身上的血,相互擁抱著到酒店里,繼續喝那種最烈的酒。
在城外,我用半張紙扇遮住自己的臉,蹲在一個叫賣胡椒的攤前,眼睛偷偷地瞟向城門。
一個挑著擔子,帶著一頂蓑帽的人從我身邊經過,“不要進城。”他低低的聲音只有我才能聽見。
我回過頭,他加快了步子,拉開了與我的距離。
他會是誰?是什么人呢?
我停下來。前面肯定危險四伏。它使我身邊的空氣變得昏暗,并且稀薄。
藏在袖口的那把短刀抖動了幾下,它的上面帶著涼涼的汗水。
我走向一家小小的酒肆,它距離鎮州城有一段距離,我決定在那里先打探一下風聲。
他會是誰?是什么人呢?
酒肆里聚集了眾多的人,他們在那里大聲喧鬧,相互比較著各自的酒量。那個寬膀肥肩的中年男人倒是有把力氣,從他的衣著來看應當是一個鐵匠。看上去,他不像一個身懷武功的人。
我找個角落。紙扇依然有意無意地遮住自己的半張臉,顯得有些落魄。
三三兩兩的行人走進了酒肆。
鄰桌的一個大漢顯然已經醉了,他站得搖搖晃晃。攜帶著滿身的酒氣,鴨子一樣朝我走來。
我的腿悄悄地用了些力氣。我的手悄悄地用了些力氣。我摸了摸藏在袖口的短刀。
他盯著我看。他直直地盯著我,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你怎么也來了!”他說。
袖口的短刀發出了一聲短嘯。我按住了它的出現。“可我不認識你,”我說,“你大概認錯人了。”
“什么?我怎么,怎么會認錯你?”他袒露的肚皮在我面前晃了兩晃,這時店小二跑過來,急忙給我賠罪:“客官他喝多了。他一喝多就會胡說八道,你別和他計較。”
“是啊,他一喝多就全無人形。上次喝多了追著曹參軍的妹妹說人家是他小姨,結果挨了一頓暴打,最后被丟在了牛欄里,他就在牛欄里睡了一夜。”
在眾人的哄笑中,那個大漢用力地敲擊著桌子:“你們不信!我真的認得他!前天我還在他家喝過酒!他是王書生,能詩文,寫得一手好字!”他轉向我,“你給他們露一手瞧瞧!真的不記得我了?我是給你家做桌子的那個人!劉木匠!”
那個醉酒的大漢使我暴露在眾多眼睛面前。那些先來的和后來的人,都在盯著我。我有些氣憤,裝出一副不愿和他糾纏的樣子,匆匆離開了酒肆。
那個酒鬼在我的背后大罵,仿佛我的離開對他構成了侮辱。短刀的上面滿是汗水,它的寒光甚至透過袖口顯現了兩下。
“沒我劉木匠,你得像狗那樣趴在地上吃飯,剛給你打好了桌子就不認人了!會寫詩會寫字就了不起了!算什么東西!”
我匆匆轉過兩棵棗樹,把哄笑和咒罵拋出很遠。
七
后來我才知道,沒進鎮州使我躲過了大劫。在鎮州城里,大唐的官兵和安祿山派出的刺客正在四處搜尋我的蹤跡,我將成為竄入貓窩的老鼠,等待我的只能是追趕和死亡。
鎮州城的城墻上以及街道上,貼滿了我們幾個人的畫像。
除了我的畫像外,還有劉云清和胖廚師的。后來我才知道,胖廚師也躲過了此前的追殺,卻從此再無音信,不知去向。(一個人突然的消失非常容易;但對我們這種身分的人來說,卻是難以想象的。我總感覺,有一張碩大而無形的網將我們籠罩著。如果不是需要某個人消失,那他個人的躲藏基本不會有什么用處。)
按照畫像下面的描述,我們是一群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陰謀者,被契丹所收買,曾竊取不少關于唐軍防務的情報,致使邊鎮的軍民遭受多次的殺掠。這樣的描述相當有效,在此后我曾先后被幾個人認了出來,如果不是我憑借自己的輕功和下手準確,肯定會被隨后趕來的官兵殺死——
他們恨我入骨。
離開那家酒肆,我一路布置著假象。指東向西,指鹿為馬。事實上,我的假象也確實有效,隨后趕來的官兵沿著我消失的方向一路追趕,而我走上的卻是另一條路。
那夜,我睡在山腰處的一座寺院里。那是一座極為偏僻破敗的寺院,里面空無一人,既無僧人也無香客,大殿的香案上積累了厚厚的灰塵。
寺廟的后院同樣空空蕩蕩,只有大群的麻雀。它們崇尚辯論和爭吵,永無寧日。而傾斜的側柏則是沉靜的,有幾只新生的蟲子在樹身上鉆出了洞。
我決定在這座寺院里睡一晚上。后院的每個房間都是空的,散發著一股股潮濕的霉味兒,里里外外懸掛著眾多的蜘蛛。
折斷蜘蛛后面垂直的絲,將它們移到樹下,或者掛到樹上。那些丑陋的黑蜘蛛們有些緊張,它們如臨大敵,飛快逃去。
在寺院里,我不想殺生。
關上山門,寂靜和夜晚在我的身邊合攏,爭吵的麻雀也慢慢收斂了它們的翅膀與喧雜。我體內某根繃緊的弦也慢慢松了下來,疲憊和困倦如同一波一波的潮水,向我涌過來,將我淹沒在其中。我咬緊自己的嘴唇,提醒自己——然而我的抵抗沒有效力。這幾天里,我一直在緊張中度過,早已超過了我所能承受的限度。很快,黑暗在我的身邊合攏,成為一塊厚厚的布。
那一夜,有許多奇怪的夢。
我夢見,我回到大漠中的舊光陰里去。我用高粱和稻米釀酒,酒店的店門籠罩在一片炫目的黃色中。那些袒胸露乳的軍官和戰士們乘著醉意大聲喧鬧,某個陰沉臉色的人則坐在角落里,不停地轉動著手上的刀子,將它拋起,接住;接住,拋起。
胡笳。我給醉酒的人吹笛,給跳舞的人吹笛,被那些粗糙的酒徒呼來喚去,收斂著自己的武功,像一只溫弱的綿羊。
陽光炫目而熱烈。門外的人像晃動的影子,他們顯得瘦小,毫無重量。
南登碣石館
遙望黃金臺
丘陵盡喬木
昭王安在哉
霸圖今已矣
驅馬復歸來
……
在夢中,我被一群無影無蹤的黑衣人追趕,被追到一個缺少退路的角落;揮動的短刀一次次劃開他們的身體,然而他們依然一路猛攻,毫發未傷。乘一個空隙,我快攻幾刀,然后突然后退,一路拼命狂奔,逃進一間低矮的柴房。那群黑衣人被擋在了外面。
有人拍我的肩膀。一回頭,那間柴房變成了我所熟悉的酒店。孟倫、劉云清、胖廚師,他們都在,圍繞著一張桌子,臉上帶著笑意。“你不用緊張,有我們在,沒事的,”胖廚師沖我笑了笑,然后變了臉色。我的胸口多了一把寒冷的刀子。低下頭,我看著胸口處的流血,可它沒有疼痛的感覺。這時,孟倫、劉云清、胖廚師和那個負責劈柴燒火的伙計都低低地笑出了聲,我發現,他們竟然是那些已被我關在門外的那些黑衣人。
他們騙過了我。
接下來,他們將我裝進了一個酒缸里,我的腿垂在外面,于是他們開始使用斧子。泡在酒里,我的口中灌滿了酒和自己的血,它讓我恐懼、窒息。我看見,有條不紊地處理著我的尸體的那些人依然是孟倫、劉云清,以及胖廚師。那個用抹布擦拭酒缸外邊血跡的背影可能是我。
我的身上滿是汗水。手和腳麻木得像僵硬的木頭。
窗外,明月如水,波光蕩漾。
我坐在月光下,拿出自己的笛子。
樹影晃動,一片落葉落了下來。然后是兩片,三片。
它們搖搖晃晃地墜落,速度緩慢。
突然,那些落葉停在空中,箭一樣向我射來!
我急忙用笛子阻擋,那些落葉和笛子碰撞,四濺的火星濺到我的身上,有些熱,有些痛。
樹影急速地晃動,兩把長劍向我迫近,它們帶著倒海的力量。
說時遲那時快。
在劍的后面,兩個黑布蒙面的人落在不到三尺的地方,無聲無息。我用竹笛相迎,身向后翻,躲過他們的雷霆一擊,然而我的竹笛已被他們的利劍斬斷。
慌亂中,我急忙將手伸向背后,然而我的短刀不見了,可蒙面人的劍早已遞到。我只得伸出手去——
那一晚上我做了許多的夢。我夢見自己被一路追殺,他們在樹木中隱藏、在水井中隱藏、在屋檐下隱藏;并會使馬的韁繩變成毒蛇;讓安靜的慵懶的貓突然吐火;讓刺槐抖出晶亮的鋼針……我還夢見,自己騎著快馬一路風塵奔入了長安,將密函交到了楊國忠楊丞相的手上。他看了兩眼,然后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在他周圍,那些仆從和侍女也跟著大笑起來——我發現,我竟然是身處范陽,那個閱讀我密函的人不是楊國忠,而是史思明。他正在緩緩揭下那張假冒的臉……
我夢見了屠城。夢見了遍野的尸體......
我夢見一條血液的河。我被那條河中黑色的魚群追趕,它們鋒利的牙齒已撕破我多處的皮肉。我揮動短刀,組成一道白光的墻,然而它們過于龐大數量眾多,還有眾多的魚群向我游來,層出不窮……
八
直到日上三竿,我才將那些連連的噩夢擺脫,仿佛一只蛻繭的蠶。而我的手和腳依然像沉沉的木頭。
陽光越積越厚。風有些涼。
整座寺院依然空空蕩蕩,那些熱衷爭吵的麻雀又在嘰嘰喳喳,它們似乎沒有絲毫的疲倦感。
直了直身子,我摸了一下腰間——
我的身體猛地抖動了一下。
藏在我腰帶內側的密函竟然不見了!同時丟失的,還有我證實身份的腰牌!
廂房的草垛上沒有。廂房里沒有。后院的石階上沒有。草叢里沒有。佛堂里沒有。沒有,沒有。
我急急地尋過每個角落。
依然一無所獲。
我被一種火焰燒灼著,火焰來自于體內,它先燒傷了我的眼球和耳朵;接下來,我的大腦開始燃燒,像一鍋粥的沸騰,耳朵里布滿了種種奇怪的鳴叫——
山門外似乎有異樣響動。
我打開山門。
門外,一個中年的和尚,衣衫破舊。他正在打掃石階上的枯草和落葉。
“你是什么時候來的?”我壓住體內的火焰。它燒痛了我的手指。
“不到半個時辰。”他沖我笑了笑,顯得很無邪。
他繼續清掃。從他的動作來看似乎毫無武功,也沒有任何掩飾的緊張。
“方圓十里之內,大約只有我們兩個人吧。我的心情很壞。沒辦法不壞。我決定直奔主題。
“怕是方圓三十里內,”那個和尚擦了擦汗,“我可是走了很長時間的路呢。三年之前我曾在這里掛過單,那時,這里的香火還盛。”他望了望遠處,“這里發生過一場瘟疫,據說山下的村子也沒有人躲過。”
“你確定沒有其他人了,除了你和我?”
“是的,不會再有了。”
“可我的東西卻丟了。在你到來之后。”
他停下了動作,有些茫然:“什么?”
“你裝的很像,”我的眼里流露著冷和惡毒,“既然拿了我的東西,現在,你應當知道我的身份了。”
“我不明白,你說什么?”
我故意顯得不憤怒,用一種盡量平靜的語調:“對我們來說,沒有誰在意殺人,或者被人殺死。我們在意的只是目標,完成任務。你應當明白。”
“恰恰相反,施主,我更不明白了。”
短刀的涼氣指住他的喉節:“你最好將你拿走的東西交出來。它的關系重大。你最好不要逼迫我殺人,特別是在廟前。”
他想晃過刀刃,然而那刀刃始終指向他的咽喉。“出家人從不打誑語。施主,我的確沒拿你的東西,我也不知道你是誰。”
刀刃上已經沾上了鮮血。“方圓百里沒人,那么我的東西會不翼而飛?是誰拿走的它?我很想知道。”
“和他沒有關系,你要的東西在我這里。”
聲音在我背后。我回頭看時,我的背后只有我個人的影子。
“我在這兒。你上來吧。”
他在大雄寶殿的大梁上。
他蹲在昏暗里,像一塊黝黑的石頭。
“你,你什么時候來的?”
我認定,這是我的一個強硬的對手,他的功夫在我之上。我曾反反復復找尋多次,自信連一只螞蟻都未放過,可我竟沒發現廟里竟隱匿著一個人!
“在你睡熟的時候。”
“把我的東西還給我!”我說著,在我說話之前我先甩出了兩枚暗器,在暗器甩出之前,我縱身躍起,將短刀揮向他的身體。“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柳葉鏢似乎插在了他的身上!
他竟然沒躲!
我一愣,正準備將施展一半兒的招式收回,他突然倒下去,不見了。
懸在梁上,我身上的汗層出不窮,它有些涼。
大雄寶殿空空蕩蕩,我支起耳朵,卻捕捉不到那個人的呼吸。
殿門外,那個中年的和尚依然在清掃落葉和雜草,仿佛沒有見到任何的發生。
他出現在我背后。“他們為何要追殺你?”
我不回答。手中短刀揮動,朝著背后聲音的方向,用上了十分的力氣,十二分的速度。
刀沖到他的身側。而他只是輕輕縮了一下,向后一閃——如同刀劈向水,劈向棉花,他那么柔軟的躲避竟然躲過了我的一擊!“不用費力氣了,”他揮了揮手,“你不是我的對手,這點我比你清楚!”
我也清楚。可我沒有退路。咬咬牙,我重新沖上,使用最陰毒最迅烈的招式。“知曉秘密的人,必須得死!”
他又躲了過去。
我發動第三次攻擊,第四次,第五次。一刀比一刀更快。
他閃過刀鋒,伸手點中我的穴道:“屁!不知死活的東西!要是當年,你早死過三十次了!”
雖然我的身體僵直,但嘴還是動,它還是硬的。“知道秘密的人必須要死,除非你殺了我。”
“誰稀罕你的秘密?”他將我的腰牌和那個盛有密函的鐵盒丟在我腳下。“走吧,去向你的主子報告去吧。只怕你會死在路上。”
“我的職責不允許半途而廢。即使我死了,我的骨頭,我的魂魄也要將消息送到。”
“可你的骨頭無法自己走路,而你的魂魄太輕,背不動你的信函。”
他背對我。陽光模糊了他身體的邊緣,使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像我所夢見的影子追兵。
“你是誰?”
“我是一個盜賊。”
“你究竟是誰?”
“我說過了,我是一個盜賊。”
“你盜我了的腰牌和信函,那就賣錢去吧。”
“放屁!我只是一時興起,看看讓大唐官府如此興師動眾追捕的人是一個怎樣的人物,你的身上到底攜帶了什么!”他甩了甩手,像一只閑逸的鶴。“還有許多的刺客在追殺你,自己小心點!”
他的聲音漸小,漸細,逐漸變得飄渺。
而我依然僵硬麻木,被點的穴道一時還無法解開。
小時不識月
呼作白玉盤
又疑瑤臺鏡
飛在青云端
仙人垂兩足
桂樹何團團
……
陰精此論惑
去去不足觀
憂來其如何
凄愴摧心肝
仍然是他的聲音。那么渾厚,響亮。
那個在寺門外清掃的和尚已經不知去向。
他是誰?他為何來到這里?
他們究竟是誰?我想痛了自己的腦子。
九
我打開鐵盒,密封的蠟丸和信函都在,看上去它們絲毫無損,似乎未被人動過。那他盜取我的東西是為什么?他有著什么樣的來歷,為何這樣放過了我,還將東西還給我呢?
想痛了自己的腦子,我仍然感覺渾濁一片。一路上,有著太多的奇怪發生,我感覺自己仿佛是一粒棋子,被一雙雙無形的大手所掌控,這本來就是大手們的棋局,既然想不出,猜不到,那就不去想了。一粒棋子是不可能明白整個棋局的,我只是前行,只要迎接就是了。
小心。我必須倍加小心。
路程還相當漫長。
我在僻靜處易容,赤膊,粗布的衣服搭在肩上,扁擔的兩端俱是新砍的木柴,它們有些份量。那時我是一個性格有些粗躁的樵夫,我的腰間斜插著一柄雪亮的斧子。
我是一個書生,羽扇綸巾,目空一切。雖然我的身上衣衫有些舊有些破,但它無法損害我心中的傲氣。我指點江山,偶爾發些懷才不遇的牢騷。我要前往長安,我要讓玄宗皇帝知道,野有遺賢,我有滿腹的詩書和治國韜略。
我是一個沉痛的奔喪者,滿面悲戚,心急如焚。失去親人的痛與苦使我有些神魂顛倒,那匹瘦小的老馬和我一樣盲目,它一會兒在大路上狂奔,一會兒在小巷里撞向行路的人,讓我不得不止住悲痛,告訴人家,我正在奔喪,我的某個親人意外地死在了異鄉。
魏州城外,我的角色是老年的乞丐,在我肩上背負著艱難和貧困,它們壓了我半生,在此之前我曾經揮金如土,千金買笑。現在我是一個可憐的人,而從前,從少年到中年,我跋扈得有些讓人痛恨。
我還是一個江湖游醫,靠巫術和氣功給人治病,向路人和書生兜售各種的道符,它們的功效是,驅逐附身的魔鬼;保佑平安;保佑升官或免受彈劾;元陽不瀉;使夜夜大哭不止的嬰兒輕易進入夢鄉。
我是……我是一個秘密的信使,使出全身的解數,跋涉在通往長安的官道上……
十
夜宿在一個名叫去留的村子,那時我的身份是一名落魄的書生,胸無點墨卻自恃甚高。留宿我的是一個同樣落魄的書生,他承認,這座偏僻的山村里所有的人都覺得他足夠古怪,叫他古怪老頭兒。“燕雀焉知鴻鵠之志哉?”
那個古怪老頭對我的求宿有著讓人意外的興奮。那個古怪老頭,興奮得鼻尖都紅了,他告訴我,在這座山村里他是惟一的讀書人,平時極為寂寞。
那夜他喝得微醉,挑著燈,他叫我去他那間低矮并且布滿霉味的書房,看他的詩作和文章。
看得出,古怪老頭兒是一個勤奮的讀書人,他的詩稿幾乎塞滿了整個房間,它們被寫在紙上,粗布上,有兩首詩還被刻在石頭上。
“請看這首,”古怪老頭兒的臉上籠罩著一層紅光。“你看,真是一字難改,字字珠璣啊。我讀給你聽。”
“再請看這首。”
“這是我最為得意的一首,它甚至引發了天地的震動!我剛寫完這首詩的最后一句,四月的天就下起碩大的冰雪,隨后大地震動,后山有半坡山體轟然倒下!”
“這是我四十四歲所書……”
在古怪老頭兒的詩與文章中,他用極為華麗的詞藻歌頌大唐皇帝的文治武功,治國方略,使風調雨順,百姓安康。吐蕃請和,寫有頌詩五首;封禪泰山,有頌詩十二首;天降喜雨,有頌詩三首……
那一夜古怪老頭兒談興極濃,神采飛揚,根本無視于我的哈欠連連。直到燈油耗盡,在他準備繼續將燈油添滿的時候我提議:“還是睡覺吧,明晨,我還得趕路。”
離開去留,我的行囊里多了古怪老頭兒眾多的詩稿,他以伯牙自許,對我進行了認真細致的叮囑:“千萬要找機會將這些詩文送給皇上。如果無法見到皇上,就請將它呈與丞相。如果無法見到丞相,就請你將它們呈給賀知章大人;如果……千萬千萬!”
離開去留,需要跨過一條湍急的河。我將那些詩稿文章全部丟進了河中,它們在河水里魚一樣沉浮。
誰也不會再見到它們。
在距離相州七十里的一個驛站,我和一個屬于我們的小吏接上了頭。他看上去膽小如鼠,接待我的原因似乎也是出于懼怕。他說,我們這次的出逃可以說是擾得天翻地覆,雖然在外表上依然平靜如水。他說,安祿山的人、哥舒翰的人、楊丞相的人、永王的人都在找尋你們。這一路上肯定危機四伏,許多的網都在張開等待你們的到來。他看上去膽小如鼠,一邊和我說著這些一邊不停地朝四外看,一片樹葉的墜落也會使他有滿身的汗。
通往相州的路上,我是一個強壯的獵戶,穿著狼皮做成的褲子,背上有碩大的硬弓。只是,除了一只死去多時的山雞之外我沒能捕獲別的獵物。
一個以算命為生的道士在我的背后一路追趕。“壯士請等我一下!”他氣喘吁吁,追趕的步幅就像一只搖晃的鴨子。“這一帶時常有土匪出沒,有你這樣的人同行感覺自己的膽子真的大了一塊兒。上次我從這里經過,被劫道的土匪搶去三兩銀子,最后還要扒掉我的長衫和褲子!真是讓人氣惱!沒辦法,我免費給他們各自占卜了一卦,算是讓我留下了褲子。不瞞你說,那天我褲子的內側還有七錢銀子,如果扒走褲子我的損失就更大了。土匪將我的上上下下都搜了個遍,可他們竟沒發現我藏在褲里的銀子!天意啊。天意。”
他太過健談。他一邊搖晃手中的銅鈴一邊滔滔不絕。
走著,路邊的一枚柿子摔落到地上。“沒人摘走這些柿子也實在可惜。但柿子吃多了會上火,還會傷及脾胃。據說吃過柿子然后去飲井中的涼水,就會在肚子里結出白灰色的石頭。這樣的石頭經火一燒就會炸裂。柿子如果落到頭上,在卦象里是個兇兆,大意不得。當年姜太公率武王大軍討伐商紂,某一日,被熟透的柿子擊落了帽子。他當時并未在意此兇兆,而是繼續和武王他們議事,卻不知那個姚天君已悄悄取走了他的魂魄。從那天起他就萎靡不振,氣如懸絲。若不是赤精子相救,姜子牙也就難以躲過那次大劫。當然這一劫也是他的命數,命該如此……”
一處空地上,有十幾個孩子正在舞刀弄棒,他們正在導演一場戰爭。“孩子們,你們在干什么?”道士搖動著鈴鐺。
“我們在打仗!”孩子們沖他喊。
“請問將軍戰況如何?”
“敵人已被打敗!現在我們正在追擊,把他們全部捕獲!”
“干得好!我將奏明皇上,給你們重賞!要多少給多少!”
那些充當英雄的孩子直了直身子:“誓死保衛大唐!保衛皇上!”
“保衛大唐!”
……
護城河,道士與我道別。“從卦象上看,我今日不易進城。”那個繞舌的道士最終還決定送我一卦,“你近日將有刀光之災,傷你的可能是一只虎或者幾只狼。你最好小心。”
我沖他笑了笑:“獵人每天都和虎狼打交道,抓住獵物或者被獵物殺死都是意料中的事。沒什么可怕的。”
“忠言總是逆耳。”他搖晃著銅鈴向遠處走去,他似乎對我的不在意感到憤憤。
十一
細雨如絲,稀稀疏疏地下著。烏云卻顯得很厚,它們粘成一片,低低地壓在城墻上。在這場秋雨之后,天氣應當日漸轉涼,蕭瑟的氣息卻會越來越重。
細雨如絲。我在細細的雨中進入了相州。
沒有受到盤查。
我甚至停下腳步,抬著頭,看了幾眼城墻上高懸的畫像。雨已經將它們淋濕了。我悄悄辨認著畫像上的人,說實話,那些畫像都畫得較為精確,即使進行了易容,我的后背還是有些冷風潛入。
好在有灰蒙蒙的天色和細雨,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
表面上,我顯得有些閑逸,只是一路向南,不急不躁,偶爾還停下來問一問銀器的價格,或者狼皮虎皮鹿皮的各自價格、行情。我揣著二十五只老鼠,卻不讓它們露出爪痕,不讓它們在我的腹中胸中的翻滾表現出來。
一隊騎兵在我身邊經過,有兩匹馬停了下來。他們問我從何而來,為何來到相州。我低眉順目地一一做了回答。其中長滿絡腮胡須一臉兇相的那個騎兵要過我的弓,將它拉響,然后還給我——“不要搶劫!不許偷盜!”
那兩匹馬去追趕另外的馬,它們顯得彪悍,不可一世。
細雨如絲。一場暴雨應當跟在它的后面,那時雨點將會碩大得像桃,像西瓜,甚至像半扇磨盤——可它遲遲不來。只有這如絲的細雨,它甚至未能將衣服全部打濕,僅僅是增加了一些潮氣,粘粘的,帶著淡淡的腥氣。
離開大道,我在小巷里穿梭,像一條靈敏的魚。這場細雨還是對人的出行構成了影響,小巷幽深而空蕩,我獨自一人,卻突然有了莫名的緊張,袖內的短刀緊緊貼著我的手臂。
“你近日將有刀光之災,傷你的可能是一只虎或者幾只狼。”我想起了那個道士的話,它變成我耳朵里面的聲音,由內向外,清晰并有些寒冷。
又一隊騎兵自巷口匆忙經過。相州竟然出現了這么多兵,這實在有些異常。
我小心翼翼地避開他們,在巷子里,我是一條穿梭的魚。
眾多的士兵聚集在城門口,他們密密麻麻,正在對過往的行人進行盤查。
“今日早晨,太守府竟然被人盜了,據說丟失了一件極為重要的東西。”
“即使什么沒丟,太守也會發怒的。這賊真是好大的膽子!”前面兩個人在用低聲說話,雨已經把他們的身上衣服打濕了,顯得有些斑斕。
“據說,他們還在查一個混到城里的探子,這可有好戲瞧了。”
后面又有人來。我已沒有時間和機會猶豫,此時走向相反的方向反而會使自己完全地暴露出來。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然后向城門走去。
我的短刀,發出只有我的耳朵能聽見的低嘯。
我準備廝殺。
我準備以一個契丹密探,大唐的叛國者的身份和大唐的官兵用血相搏,用肉和鐵相搏。如果不能順利出城,我將會在城門口變得血肉模糊。
可以想見,如果不能順利出城,我的尸體將在數日內高懸在城墻上,被風吹得搖來晃去,下邊是那張追捕我的告示。我自己的血和肉也許會濺在上面,其余的血肉則會被起起落落的烏鴉啄走,剩給我的僅是一副骯臟的骨骼。
一遍遍,我設想如何突圍,最終都被一一否定。不能,不可能。無論如何拼殺,我都不可能沖出城去,這座城池就像一個巨大的甕,而我被關在了甕中。
眾多烏鴉在云朵的下面盤繞,起浮。它們正在等待,叫聲凄烈。
我走向他們。那些官兵叫我停下。
他們叫我,將身上的弓箭遞給他們。那一刻,我顯得平靜如水。
是的,我平靜下來,莫名地平靜下來,放棄了廝殺的準備。
我對著他們的長矛伸了伸自己的脖子。這個動作相當輕微,卻讓我感到好笑。我幾乎要笑了。
遞上弓,我如同溫順的綿羊。我等待著。
我等待著。聽得見自己的心跳。這讓我又感到好笑。
只是,我會被當成是叛國者處死,當作契丹人的奸細,為了金錢而出賣自己國家的人而處死。這讓我有些不甘。
那不是我。我不是那樣的人。
我想沖他們喊,喊出密函上的內容——
面帶輕微的笑意,我迎上去。我當然不能喊出密函上的內容,不能。在他們的長矛刺入我身體之前,我還得是那個運氣不佳的獵戶。
十二
一家小小的酒館。
一杯米酒。
外面,天色依然陰暗,渾濁。
我坐在那里,面對米酒發呆。我有許多讓自己發呆的理由。
我竟然離開相州,坐在這家酒館里面——它顯得不夠真實。
剛才的余悸仍然像一塊沉重的石頭。
我周圍的一切都那么模糊,很不真實。
烏云看上去很不真實。受它影響,遠遠的相州城也顯得很不真實。酒店里,那個一邊彈琴一邊高歌的男人很不真實。我的眼中蒙著一層淡淡的霧。
用銀針悄悄試過,酒中無毒。桌上的幾碟小菜也無毒。
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那酒甘洌,就像咽下了一團小小的火焰。
店小二將我的酒杯再次倒滿。
三個官兵模樣的人進入了酒店。
他們的到來讓我警覺。用余光看去,這三個人應當都有一身的武功。他們也許是沖我而來的。其中一個瘦小的中年男人將他的腰刀重重摔在桌上。“來三碗酒!”他的聲音有些尖細。
他們坐下來,各自用余光掃了我一眼。“快快拿酒!”那個尖細的聲音又響起來,“你這里有什么好菜?怎么這么慢,不怕老子砸你的店!”
他背對著我。而這,更增加了我的預感,他們是沖我而來的。
我決定盡早離開。
第二杯酒被我一飲而盡。第二杯酒,略略地帶著一點的異味兒。
在僻靜處,我吐掉了口中的第二杯酒,那三個人并沒有跟過來。“你怎么在這?真是意外,意外。”
是那個在相州城外遇見的道士,他竟然也在這里出現了。那天,他根本沒有進相州!我不回答。我拔出短刀,頭也不回地朝前面急奔。
“你怎么不理人呢?要不要我再送你一卦?”
頭也不回,我向背后發了一枚暗器。那個道士閃了過去,他的手上多了一把劍。“我和你打招呼,你不理人,還發暗器,真是可惡,可恨!”
我停下來。“你不要裝了。我不可能被你騙第二次。接招吧。”
那三個官兵模樣的人也追了上來。“你跑不掉的。我們布下了天羅地網,你就像網里的魚一樣。我們對你了如指掌。”扮作道士的那人武功遠不如我,可他卻有層出不窮的暗器,滔滔不絕,“我早告訴你了,你近日將有刀光之災,會遇到一只虎或一群狼。我的卦一直相當靈驗,可惜肯信我的人太少。”
“盡管我騙過了你,但是我還是很佩服,一路上我都沒找到下手機會!剛才,我們叫店小二在你的酒里加入迷藥。你竟然沒有上當!佩服啊佩服!”
盡管暗暗叮囑自己,不要被他亂了自己的心神,可那些話依然使我感到憤怒。
我的短刀向他的咽喉刺去,用足了力氣。
“不要生這么大的氣。我們是各為其主嗎。”
他笑著跳開,他的跳開有些狼狽。這時,趕到的那三個人向我攻來,我只得放棄去追那個道士,用短刀擋開遞向胸口的劍。
一片刀光劍影。聲如裂帛。
很快,我就處在了劣勢上。四把劍幾乎是一面滾動壓下的墻。
左腿一陣巨痛。
一把劍傷到了我的左胸。
右臂裂開了一道小口,濺出了血,然而它卻沒有疼痛。
又一劍。它再次刺傷了我。
我的身上滿是血和汗水,而力氣卻在流走。
“倒下吧!”
十三
被一陣疼痛驚醒,它們布滿了我的全身。在我醒來的瞬間它們也一起醒了過來。
眼前是黑暗。四周全是黑暗。黑暗在顛簸,它碰撞著我的傷口。我的腦袋像一塊石頭,它那么沉重,沒有縫隙。
不知過了多久。
睜開眼,我依然處在黑暗之中,顛簸也仍在繼續。我聽見有人咳嗽,有人在低聲咒罵,他們的聲音飄緲而混亂,但馬蹄的脆響卻異常清晰。
手和腳都被綁住了,他們還點了我兩處穴道。
定了定神。我猜測,我被那幾個人捕獲,裝在一輛行駛的馬車上,并在車上蒙了厚厚的黑布。
我猜測,他們,也許想將我押送到范陽。或者別的什么地方。
口干舌燥,身上聚集不起一絲的氣力。
永不停歇的顛簸,就像行駛在茫然的海上。
被綁在車上,黑暗無邊無沿無始無終。我的腦袋里一片混亂,我記起了馬蹄,范陽城外的月亮,帶著米香的酒;少時唱過的兒歌和流水,在大水中遇難的母親,師傅的責打和大漠刀片一樣的風。殺人,殺死的第一個人,他脖子上那個黑黝黝的洞,它不再閉合我突然到來的同情。鎮州酒店里的笑,跑在黑暗中的馬,以及睡在身邊的女人,她柔情似水。貼在城墻上的告示和秘密的追兵,飄在黃昏里的酒旗,迅速燃燒起來的火。大唐,太宗皇帝,玄宗皇帝,楊國忠,李林甫,安祿山;那個王維,那個李白,公孫家的劍……被劍扎死的我,被五匹馬撕成碎片的我,被皮鞭和木棍打死的我,死在路上的我,死在范陽城內的我,死在長安午門的我,死在城門口的我……
我想驅逐掉它們,我不要這樣的百感交集,但是我無法阻止它們的再次進入。它們只需要一些很小的縫隙,擠進之后便迅速擴大。
路程顯得顛簸,漫長。除了胡思亂想,我的身體沒有一絲力氣。
十四
顛簸突然停下來。
在對面,有馬蹄的聲音,它們由遠而近。
有人沉聲喝問,對面的人沒有回答。
接著是刀劍的聲音,廝殺的聲音,緊張而混亂。我能想到這場戰斗的緊張和慘烈。
呼喊、慘叫。有人撞到車上,倒下去。
鐵和鐵的碰撞,鐵和骨骼的碰撞,我聽見那聲音時而劇烈時而沉悶。
我在黑暗中聽,在黑暗中猜想——
喊殺聲漸稀,漸遠。突然,車上的布被撕開了,強烈的陽光一瀉千里。
“你還活著?”他們解開了我身上的繩索。解開了我的穴道。
我用力點了點頭。我的眼睛緊緊閉著,它還不能適應突然的光明。
“那就好,我們就來得不晚。”白光淡了下去,他們的影子越來越厚。
“你們是誰?”
領頭的那個方臉,他俯下身子,朝我做了一個手勢。我點點頭,然后做出了另一種手勢——
十五
月光像一股水流。而月亮,則高高地懸著,它幾乎沒有重量。
在我們面前,酒杯晃動。酒杯里有另一個月亮,有另一種月光。
那個方臉的人叫我放心,他說,這是他們秘密的驛站,所有的人都是值得信任的。
“我們找你找得相當辛苦,”轉動著自己的酒杯,他盯著我的眼,“我們先后三次去范陽尋找你們。看到酒店人去屋空,猜測一定是發生了什么重大變故。”
我說是的,是有變故。一言難盡。
“你們被安祿山發現了?還是在你們中間,出現了奸細?”
我也轉動著手里的酒杯。里面的月亮被我晃碎了。
“我知道我不該問,”他說,他的聲音略有些干,“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知道多點兒。”
他的身子伸長了一塊兒,朝我的方向靠了靠。“其實,我們一直都在保護你們。你還記得鎮州城外酒店里,那個喝醉酒的木匠么?他是我們的人,專去掩護你的。那幾天鎮州城附近聚集了大批高手,我們不敢大張旗鼓地和你接頭。那樣,反而會給你帶來更多的危險。而我找你的時候,你卻不知去向了……”他喝干了杯里的酒,“你的偽裝也騙過了我們。要不是他們抓住你,我們怕一時也找不到。這一路上,也許還有幾批人正在追殺你。”
是的。“那么,那天在寺院里出現的盜賊也是我們的人?”
“盜賊?什么盜賊?”方臉愣了一下,他顯得有些興奮,“他偷走了什么?你丟了什么?是不是很重要?”
我給他倒上酒。“我沒丟任何的東西。”
“怎么會?既然是盜賊,會不偷東西?”
我叉開這個話題,“我已經很長時間沒這樣飲酒了。也很長時間沒有這樣,”我抬頭看著窗外的月亮,“多好的月亮。”
“等過了黃河,到了長安,你盡可好好地看月亮,”他的聲音還是有些干,“你的功勞很大啊。楊丞相會重重賞你的。”
“我沒有在意功勞,我只是要完成我的任務。只是這些。”
“和你一起出來的那些人,大概都死了吧。我們沒找到另外的人。你不要功勞,功勞也是你的。”
窗外,對面的屋脊上像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鹽。樹影晃動,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香氣。我不想再和他多說什么。“謝謝你對我的營救。”
“救你,也是我的職責啊。”方臉陰陰地笑了笑,“我覺得,你總是對我懷有戒備。而我,卻很想交你這個朋友。”
“我的命是你救的,”我有些激動,“等我完成這次的任務,一定和你痛痛快快大醉一場!你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晃動了一下杯子,我將里面的酒一口咽下——
我僵在那里。
那個方臉,竟在我飲酒的時候實施偷襲,他封住了我的穴道。
“你的任務還是由我幫助你完成吧。”他又陰陰地笑了起來。
“你是安祿山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是誰的人。哈哈!你可隨便安排我!”他用手指著我的鼻子,“你不要希望誰來救你。他們聽我的,他們只信我的,你說什么都沒用。何況,我們的談話是秘密的,他們不敢打聽具體的內容。”
這時,空氣里的香氣更濃了。月光下,樹影晃動。
十六
“我怎么會在這里?”
“是我把你帶到這里來的。”
“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是盜賊。沒有盜賊不能去的地方。”
我的頭還有些痛,它里面塞滿了棉絮一樣的東西。“發生了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我看到你的時候,你被人暗算,點了穴道,丟在水溝里,所以我就把你撈了上來。”他笑了笑。那個在鎮州城外寺廟里偷我密函和腰牌的賊。
他在說謊。這不是真的。我記得,那天我是被人點了穴道,但絕沒有被丟進水溝。我記得,那天,我被方臉點了穴道,隨后便進入了昏迷。我突然想到那天晚上空氣里意外的香氣。
“是不是你使用的迷香?”
他愣了一下。
“盜賊身上總得有些逃命的玩意兒,”他說。
“你很神秘,”我說,“我覺得,你不是什么盜賊。你可以不泄露你的身份,但沒必要再撒這樣的謊。”
“我就是盜賊。我喜歡當盜賊。”
“你的理由不算高明。它騙不了我,”我盯著他的臉:“我知道,你一直在暗中保護我。”
“讓我保護?你想得太好了!要知你這么煩,我真不應該把你撈上來。”
他既然不說,我也不能繼續追問下去。
“你有這么好的武功,為何非要當盜賊,而不為大唐出力?太可惜了。”
“我只是個盜賊。我不愿意聽誰調遣。大唐不大唐都和我無關。我喜歡偷盜的生活。”
他身影一晃,人已移到了門外,然后再一晃身影,便全然不見——
山暝聽猿愁
滄江急夜流
風鳴兩岸葉
月照一孤舟
十七
某個清晨,我背著一個碩大的竹簍來到黃河岸邊。那時的黃河顯得渾濁而平靜,至少表面如此。我叫了一條小船,渡我過河的是一個低矮的老年人。我和他說天氣、魚、黃河的水、長安、契丹、武皇和太平。只是我一個人說,那個老人盯著水面,仿佛缺少耳朵。“你真的愛看水?”我問。他沒有回答。或者說他沒來得及回答,我輕輕一碰,他就掉進了河中,很快就消失了。他不會再活著回來,即使他有很好的水性——在我將他碰落水中的同時,我的短刀劃過了他的咽喉。他也許真的只是一個漁夫,但我不能再讓自己涉險,不能,輕易讓別人發現行蹤。
夜宿洛陽。大約三更,即將一陣吵鬧和奇怪的聲音驚醒,它來自酒店對面的樂坊。不只是我,那夜在酒店留宿的人都聽見了。有人問小二:“那邊在做什么?”“是本城的姑娘們。她們在學習跳舞。”“為何這么早?”“一直是這樣啊。天天如此。”“是不是很辛苦呢?”“應當是吧。我不太清楚。”“這樣辛苦為了什么?”小二露出嘲笑的意思:“客官,你不會真不明白吧?舞跳得好,才有可能得到君王和大人們的賞識啊。姑娘們,誰不想像貴妃娘娘那樣。就是她不想,她的父母也想啊。”我離開洛陽時已是五更,那邊的音樂仍未停歇。我看見,那些姑娘們早已疲憊不堪,但臉上卻帶著僵硬的笑容,即使樂坊的教舞者用細細的竹片抽打她們的笑容也不見減少。“你們跳的這是什么舞啊?”“太平歡樂頌。”教舞者又揮起了竹片。
十八
我騎在馬上。像一個準備去長安參加殿試的書生,胸中有詩書和熱血。不知道我的易容是否有效,會不會再次被人識破——但無論如何,我都需要十二分的小心。每進一步,我大約和危險也近了一步,它肯定伺機在長安對我進行最后的撲殺。
它阻止不了我。
誰也阻止不了我。除非是我的死亡。
那封密函還在。它貼著我的頭皮,被我緊緊裹在自己的頭發里。在鎮州城外被盜之后,我便將它藏進我的頭發里,用膠緊緊粘住。除非將我的頭發拔光,否則它就不會顯現出來。
藏在腰間的密函僅是一個假象,封在蠟丸里的紙片不是密函而是一句卦詞:乾,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這個密函已經遺失,也許,它己到達安祿山的手上。好在,這個假象不會在到達范陽的路上拆穿:無論是誰,未將密函送交范陽安祿山手上,都不可能私自打開。
我騎在馬上。前面就是高大威嚴的長安城,灰色的城墻已經遙遙在望。陽光燦爛,秋風卻漸漸涼了。
十九
補記:
這是天寶十四年的發生,那時已是秋天。
那封秘函最終送到了玄宗皇帝的手上。玄宗隨手將它丟進了一個焚香的爐中,那封沒有多大重量的秘函很快就變得更輕,變成灰燼。據說那日長生殿紙醉金迷,大殿內羽衣翩翩,霓裳飛揚。
那日早朝,我隨丞相進宮,等在殿外。一直等到黃昏。我跪得雙腿失去了知覺。兩個太監將我拖走,拖到一間昏暗的房間里。“聽說你是從范陽來的,你得到了安祿山準備謀反的消息?”我說是。“這樣的消息我這里太多了。主子爭風,奴才爭功,不把大唐搞亂你們是不甘心啊?”我說:“不是這樣,我的消息是確實的,我們經歷了太多的危險和艱難才將這封秘函送來。我們……”“算了吧。我見過太多這樣的表演了。為了邀功,什么法子都想得出來。”那個胖胖的太監打斷了我,然后和另外的人一起走出去。
我被鎖在了里面。
這是天寶十四年秋的發生,距離安祿山起兵反唐僅有二十余天的時間了。
距離我的死亡只有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