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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拖拉機的女人

2008-01-01 00:00:00和軍校
歲月 2008年5期

太陽爬得很高了,鉆井隊的四合院里還靜悄悄的——上早班的工人走了許久了,下零點的工人還沉浸在睡夢中,村莊和井場離四合院還有好幾里地,嘈雜的聲響都被高高的山和深深的溝大口大口地吞去了。就在這時分,隨著一陣“突突突”的聲響,四合院外開來了一輛拖拉機。

開拖拉機的是一個女人,三十歲模樣,紅臉蛋兒,大辮子,水紅色的襯衫,牛仔褲,千層底條絨布鞋,不倫不類的搭配,卻也掩飾不住她高挑勻稱的好身材。女人把拖拉機停在距四合院五十米開外的地方。拖拉機的車槽上用一面涼席捂了一個棚,棚上又捂了一層粉紅色的塑料薄膜。女人從車棚里拿出一塊裁剪得很不規則的硬紙板掛在車梆上,硬紙板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兩行字:洗補衣服,日用雜貨。之后,女人又從車棚里拿出一個小方凳,在向陽的那一面坐下來,并著腿,納鞋底兒:哧啦——哧啦——女人動作麻利,不慌不忙,又輕手輕腳,仿佛害怕打攪了熟睡中的工人。女人正面對著鉆井隊的四合院,可她干得很專注,一直沒有朝鉆井隊的四合院望一眼,那架勢,好像她來這兒是曬暖暖、納鞋底兒的,而不是做生意的。

“吱呀”一聲門響,老夏走出了房門,打著哈欠,揉著眼睛,擰著脖子,猛然,老夏就像被人點了穴位似的定住了,嘴巴大大地張著,一直沒有合上,他分明看見了正在納鞋底兒的女人。后來,下零點的工人陸續都走出了房門,抱著洗臉盆子,打算去水房洗漱。往日這時分,鉆井隊的四合院剎那間會變得鮮活起來,有人打排球了,有人念英語了,有人咿咿呀呀地唱上了,有人會洗自己的臟衣服,這一日,人們都隨著老夏的目光看到了納鞋底的女人,整個院子里頓時變得寧靜了。小方轉身沖進隊長的房子,急乎乎地說:“頭兒,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隊長面前站著老鄭。老鄭臉黑,老相,其實并不老,新婚不久,他正纏著隊長請假。隊長煩躁得咬牙,他說:“你要給我一個正經理由,我就給你準假。”老鄭說:“我的蛋憋得疼,受不了了。”隊長朝他啐一口,說:“虧你能張開嘴。”老鄭說:“反正我要請假。”隊長說:“球不頂的,反正我不批,看能不能把你憋死!”說畢,才拿上牙具,把視線挪到小方的臉上,沒好氣地說:“啥不得了,你丈母娘給你懷上小舅子了還是你老丈人又給你娶了后丈母娘?”小方把隊長拉到房子外,朝女人一努嘴,說:“瞧,不穩定因素送貨上門了,有你好看的了,嘻嘻。”老鄭嘿嘿一樂,說:“隊長,你說怪不怪,我的蛋不憋了。”隊長眼睛一瞪,從喉嚨里擠出了一句“球不頂的”,不知是在罵老鄭還是在罵那女人。

隊長是個關中人,五大三粗,絡腮胡子,一雙銅鈴眼,口頭禪是“球不頂的”。女人水紅色的襯衫在太陽下格外艷麗,刺得隊長的銅鈴眼一眨一眨,心兒一撲嗵,又一撲嗵。這些年,隊長很有些怕女人了。鉆井隊每到一地,當地那些腦子轉速快的人很快就摸清了鉆工們喜好哪一口,騰一個房子,請幾個小姐,掛一塊牌子,叫卡拉OK歌廳,或者洗頭房,或者洗腳房,可做的都是皮肉生意。更有甚者,騰出自家的羊圈,里面擺一張床,門口也掛塊牌子,叫農家樂,走進去,床上躺著一個光溜溜的女主人,你想咋樂就咋樂。隊長不想讓他的鉆工到那些地方去,因為動不動就中了人家的圈套:往往啥事也沒干,就會從天而降三五個彪形大漢,問你是公了還是私了?公了就是送公安局,私了就是把身上的錢全掏出來,外加挨一頓飽打。隊長寧肯少打一點進尺,少掙點錢,也不想在這個事情上有啥閃失。

不難看出,開拖拉機的女人就是附近村子的。為了征地,隊長沒少跟村里的人打交道,個頂個的都是爺啊,惹不得的。可是,鉆井隊一年四季在山溝溝里躥,精力旺盛的鉆工們瞄見一只母兔都恨不得給它穿上花衣服。眼下,這塊肥肉自己跑到鉆工們的嘴唇邊,他能不擔心嗎?隊長用牙刷把臉盆敲得梆梆作響,高聲說:“球不頂的,沒見過女人嗎?我把丑話撂在前頭,各人把各人的小弟弟看牢實了,誰要是敢沒原則的跑出褲襠,別怪我翻臉不認人,好了,該干啥干啥,少在這兒丟人現眼。”

隊長訓完話,想去勸勸女人,勸她回家去,踏踏實實地做點正經營生,畢竟從狼嘴里逃脫的羊是少之又少。走了幾步,隊長在臉上抹一把,又轉身回到宿舍拿了剃須刀,把腮幫子刮得泛青,這才抖擻了精神,朝女人走去。

“做生意呀?”隊長問。

“噢,你要啥?”女人抬望了隊長一眼,一笑,露出兩排白生生的糯米牙。她的臉色很不好看,眼神里藏著憂郁。

一時,隊長又沒有話了,她的“日用雜貨”全在棚里捂著,他看不見,實在想不出自己“要”啥?其實,他并不想要啥,他只想對女人說一句話:請你不要在這兒掛羊頭賣狗肉。嘴巴一張,話又變了味兒,他說:“平時,我對鉆井隊的工人要求很嚴。”

女人又笑了,問:“你是領導?”

隊長繃著臉說:“我是隊長。”

女人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說:“你想讓我來你們鉆井隊當工人?”

女人的話把隊長的臉燙了一下,她的潛臺詞是:我不是你鉆井隊的工人,你管得著嗎?

“球不頂的”就要破口而出,又讓一口唾沫頂了回去,他回頭朝四合院望了一眼,暗示著說:“在鉆井隊這塊地盤上,紀律是嚴明的,絕不允許胡來。”

女人似乎不經意地用腳尖點著腳下的地面,直到把隊長的視線牽引到她的腳尖上,才說:“隊長,我是南梁村的,你看,我家責任田就在那邊,我在自家的責任田邊坐著,不需要誰批準吧?”

真是一個少見的伶牙俐齒的農村女人!隊長像是被人抽了一記耳光,臉頰火辣辣地燒。但他不能這么灰溜溜地敗下陣來,他要給自己圓一圓臉面。他問:“你都賣啥呢?”

“針頭線腦,襪子褲頭,牙刷牙膏,鉛筆鋼筆圓珠筆,陳醋辣椒方便面,這么說吧,吃的穿的用的,你想要啥就有啥,不過,都是些零碎玩藝兒。”

“有煙嗎?”

女人“撲哧”一聲笑了,說:“男人都離不開煙,干脆都跟煙過日子去算咧。”說到這兒,女人見隊長的臉并沒有綻出想像中那樣笑紋,就說,“吸煙有害健康,但煙的利潤大,我也就進了一點,只有一個牌子,友誼牌的,三塊五一包,你要不要?”

隊長是抽煙的,芙蓉王,不倒牌,三塊五的友誼?他丟不起那個人。他摸了摸口袋,突然又想起了另一個問題,又問:“有酒嗎?”

女人一怔,說:“鉆井隊不允許工人喝酒嗎?咱做的是你們鉆井工人的生意,就不能壞了你們鉆井隊的規矩。”

聽了這句話,隊長心里舒坦多了。

鉆井隊的四合院里并沒有人,但隊長知道他們一個個都趴在窗戶后看著他,他大聲喊:“出來,球不頂的,都出來!”隊長的話音一落,各個房門果然紛紛都打開了,一個個都興奮地跑出來,比平時開會積極多了。大家問隊長那個女人漂亮不漂亮是來干啥你跟那女人說了啥,你一言我一語,連珠炮似的。隊長像轟蒼蠅似的,直到把那些好奇的聲音都“擺”了下去,才鄭重地說:“一個賣日用雜貨的,我剛看了,也沒有啥新鮮玩藝,大家沒事兒了,少往那兒湊!”

往宿舍走的時候,隊長忍不住勾頭乜了一眼坐著納鞋底的女人,暗自琢磨:天黑了,女人就回家去了。沒有人買女人的東西,女人也就不會再來了,他的勞心事也就沒有了。退一步講,就算女人天天來,就算天天有人買女人的東西,自己多長個心眼兒,多長一雙眼睛,也是萬無一失的。

四合院是由二十節列車式野營房圍起來的,藍瓦瓦的,離南梁村最近,四里地,離鎮上十八里地,離縣城五十里地。平素,工人們是不出四合院的,以四合院為家。在這個家里,大家都穿清一色的紅色工服,一呢,工服耐臟;二呢,工服耐磨;三呢,穿上好看的衣服給誰看呢?隊長回到房子,想把手上的工作梳理一下,剛攤開筆記本,院子里就有了喊聲:“哎——開拖拉機的,有沒有鞋油?”隱約聽見女人脆脆的響應聲:“有哩,黑色的,棕色的都有哩。”隊長佇立在窗口,看見喊話的人是老鄭。老鄭邊走邊大聲說:“這二年,人的眼窩子就是淺,一盒鞋油都放不住。”那話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給旁人晾耳朵,言下之意是我是買鞋油去的,而不是為別的去的。雖然說,季節已到了仲春,但山里還嗅不到絲毫春天的氣息,也看不到丁點春天的色彩,滿眼都是老氣橫秋的灰色。隊長詫異的是,只一會兒工夫,鉆工們都換了衣服,有的穿著雪白的襯衫,有的穿著猩紅紅的體恤衫,有的穿著黑色的西服,系著領帶,頭發都梳得齊整,皮鞋也擦得锃亮。一個個沒事人似的在院子里站著,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閑話,時不時朝開拖拉機的女人睨一眼。隊長在桌子上擂了一拳,氣哼哼地罵:“球不頂的,一群沒出息的貨!”

后來,奔拖拉機的人便多了,爭先恐后的樣子,買一卷手紙,買一把指甲刀,買一個撓癢癢的老頭樂,買了幾節電池……小劉實在沒有啥買的,就買了一條代表吉祥的紅褲帶,說今年是他的本命年。小劉剛把紅褲帶拴在腰上,小方就說話了,他說:“去年不是你的本命年嗎?”小劉登時緋紅了臉,辯解說:“去年?去年是虛歲,今年才是整歲呢。”大家都樂笑了。

最后一個去女人那兒買東西的人是老夏。老夏是鉆井隊的元老,也是鉆井隊年齡最大的人,老實巴交,一整天也說不了幾句話,鉆井隊偶爾來了慰問的女演員或者來采訪的女記者,老夏總是躲得遠遠的,女演員或女記者主動跟老夏搭訕一句,老夏的臉就紅到脖子根,結結巴巴的,最終都以逃遁了結。老夏是個不幸的人,他的老婆給他戴了頂綠帽子。有人說,這事并不能全怪老夏老婆。起因是老夏老婆讓老夏調到后勤去。老婆說,我嫁給你,沒職沒權沒錢我也認了,可一年四季被窩都是涼的,我要你有個啥用呀!老夏說,天底下鉆工一層人,也不是我一個人,別個鉆工的老婆都不活人了?老婆說,兩條路,要么,你調回來,要么,別怪我給你掙頂綠帽子。老夏并沒有把老婆的話擱在心上,暗想,老婆也就是氣頭上的話,當不得真的。老婆卻當真跟一個會照相的宣傳干事好上了。兩個人是在網上認識的,一塊兒去跳舞,一塊兒去喝咖啡,一塊兒去拍照片,宣傳干事給老夏老婆拍了許多照片。老夏老婆是個美人胚子,上相,也愛照相,她的每一張照片都笑吟吟的,一副甜蜜幸福的樣兒,眼神妖妖的。老夏知道這事兒以后,話更少了,回家的次數也少了。老婆卻給老夏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調回來,就離婚!老夏在鉆井隊呆了二十多年,不聽著鉆機的吼聲睡不著,他舍不得離開鉆井隊。隊長不想讓老夏離婚,背著老夏給處長家里跑了四五回,處長總算吐話了,讓老夏回后勤看大門。老夏沒有文化,沒有專長,年歲也大了,除了看大門還能干啥呢?隊長把調動的事說給老夏,老夏就火了,他說,咋說咱也是頭戴鋁盔走天涯的人,咋說咱也是吼一聲,地球也要抖三抖的人,叫咱去吃閑飯看大門?咱舍不起那個臉啊!隊長軟硬兼施,老夏認死理兒,死活不離開鉆井隊。老夏的老婆與老夏分道揚鑣了,跟會照相的宣傳干事結了婚。老夏本來不想去,后來聽說那女人兼做補衣服的活兒,他就拿了一條褲子去了。這條褲子是上次立井架時掛破的,正好在屁股蛋子上,大大的一個三角口子,打個補丁,還能穿好幾年呢。

拖拉機旁圍了七八個工人,手里拿著買來的零碎,歪頭轉脖子地朝棚里覷著,想覷個究竟來。因為大家買貨,并看不到貨,貨全在那棚里焐著,你只說要啥,女人便伸手進去,隨著一陣絲絲拉拉的響聲,女人就像變魔術的一樣,猛地拿出了你想要的東西,你想朝棚里看,女人卻不讓,仿佛棚里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看不到棚里的真面目,大家就轉移了話題,一個工人給女人講段子,逗得女人格格笑。老夏一徑走過去,把褲子朝女人揚了揚問:“補個口子多少錢?”

女人說:“不要錢。”

老夏一怔,問:“不要錢?那你要啥呢?”

一個工人開玩笑說:“要人唄。”

老夏瞪了那個年輕人一眼,擺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正兒八百地說:“你少來唬弄我,我是上過當的。有一回,在西安,就是鐘樓東北角那地方,一群女人嘰哩哇啦地叫我補褲子,熱情得就像我是她爹,衣服補完了,一個補丁硬是要了我一件衣服的錢。咱把話說在明處,多少就是多少,別到最后胡扯皮。”

女人也沒有生氣,依舊喜眉笑眼地說:“我為啥要你的錢呢?補個衣服又不費啥事,就是費點時間嘛,咱農民別的沒有,就是有時間,再說了,你買我一樣東西,我就有利潤,利潤就算是你給我的費用了。”

老夏是個犟人,這會兒,他的犟勁又上來了,他說:“茄子一行,辣子一行,各是各的賬,我不買你的東西,就是補褲子,你說多少錢吧,你不要錢,我就不補了。”

女人說:“反正我不收錢,你要補我就給你補,你要不補,我也沒有辦法。”

老夏真的就走了,走得很堅決,頭也沒有回一下。

氣氛讓老夏攪得有點尷尬,工人都小聲嘀咕老夏不識好歹,勸女人不要跟老夏一般見識。女人笑一笑,并沒有往心上去的樣子,大家又繼續講段子。

太陽跌窩了,山里呼啦一下子幽暗了,又呼啦一下闃靜了。隊長一直站在窗戶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女人。女人不走,工人們就不會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隊長用食指一下一下地點著南梁村,催促說:“球不頂的,走啊,回家去啊,天都黑了呢。”那神態,仿佛女人就站在他的面前。過了半晌,隊長又一下一下地點著南梁村,焦慮地說:“走啊,回家去啊,黑燈瞎火的,你咋把拖拉機開回去呀?”女人自然聽不到隊長的喊話聲,也沒有走。她不慌不忙地從車棚里拿出一個爐子,又拿出一口小鋁鍋,點旺了爐子,又給鋁鍋里添了水,水開了,下一把面進去,煮熟了,撈出來,加點調料,又坐下去吃了,不慌不忙,神情很優雅。隊長好像嗅到了面條的香味,又好像聽到了她吃面條的唏溜聲,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自己的媳婦。吃完飯,女人洗了碗筷,拾掇了爐子和鋁鍋,貓一樣輕盈跳進了車棚。隊長等著女人再跳出來,女人卻沒有跳出來,她在干什么呢?隊長不得而知,他也看不見,因為天黑扎實了。莫非女人要以拖拉機為家,在這里安營扎寨了?她為啥不回家呢?她沒有家嗎?她丈夫為啥不來找她呢?一肚子的問號折磨得隊長的心一陣陣的抽搐了。荒山野地,狼來了咋辦?據說,這山里是有狼的。再說了,女人不走,工人明天怎么會有勁兒干活呢?隊長思來想去,決計還是再去勸一勸女人。

四合院里并沒有人,但隊長知道每一扇窗口的后面都藏著幾雙眼睛。隊長想我是為公事去的,所以他抬頭挺胸,走得理直氣壯。走近拖拉機,隊長怕驚了女人的瞌睡,并沒有吆喝,而是直接挑起了涼棚的一角,只聽“呼”地一聲,兩只毛絨絨的爪子搭在了他的肩上,一只大口咬住了他的下巴。這時,女人喊了一聲:“虎兒。”隊長被松開了,驚魂未定地仰后倒去。倒在地上,隊長在下巴上摸了一把,天上沒有月亮,伸手不見五指,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抬手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聞了聞,他沒有聞到血的腥味。隊長終究明白,抓他咬他的不是女人,而是一只狗,狗的名字叫虎兒。隊長強自鎮靜,強壓怒火,說:“我來想勸你回家去,你倒放狗來咬我?”

女人說:“我要是叫虎兒咬你,你的下巴就沒有了。”

“我是鉆井隊的隊長。”

“不管你是誰,我黑天不做生意。”

“我勸你回家呢,野天野地的,狼來了咋辦?”

“隊長,叫人害怕的不是狼。”

“那是啥?”

“人。”

隊長不悅了,他想,我好心好意地勸你回家,你倒拐彎抹腳地罵我比狼還害怕,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隊長沒有再說話,氣咻咻地往回走,邊走邊想:害怕我的啥?害怕我對你下手?我才沒那個興趣呢,我媳婦是城里長大的女人,比你漂亮多了,菜也炒的香,床上的花樣也多,我才不饞你呢!

回到宿舍,隊長心里忐忑著睡不踏實。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女人萬一出個一差二錯,他臉上無光呀。隊長在床上翻燒餅,翻一陣,就爬在窗戶上朝拖拉機看幾眼。又翻一陣,又看幾眼。不知是看第幾眼的時候,隊長果真就發現了新動向:幽幽的星光下,幾個黑影正在鬼鬼祟祟地向拖拉機逼近。這一驚非同小可,渾身的汗毛“嗖嗖嗖”地豎起來,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真有吃了豹子膽的人。隊長“哐”地一聲拉開房門,三步并做兩步跳到院子中央,指著那幾個黑影破口大罵:“狗日的球不頂,給我把眼睜靈醒,黑天半夜的,誰敢再靠近拖拉機,我叫你狗日的吃不了兜走!”

“叭!叭!叭!”隨著一片紛亂的拉燈聲,四合院里亮如白晝,鉆工們一個個赤著身子跑出來,罵罵咧咧地喊:“哪個狗日的活膩味了!”

幾個黑影倏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這時候,只要讓在家的人排個隊列,黑影就暴露了。隊長打消了這個念頭,都是他的工人,手心手背的肉,給他敲個警鐘,下回不敢便是了,畢竟不是啥光彩的事情。隊長一揮手,說:“睡覺睡覺,明日還要上井呢。”

話是這么說,隊長先睡不著了,他打開箱子,拿出了壓在箱底的那把藏刀。藏刀是部隊上的一位好戰友送給他的,明光閃閃,犀利無比,一直派不上用場。明天把藏刀拿給女人,萬一有人對女人有所企圖,只要女人拿出藏刀晃一晃,歹人就不敢靠近她了。二日一大早,隊長透過窗戶一看,當下就驚呆了。鉆井隊的人很有秩序地走向拖拉機,手里握著一根棍,或者一把切菜刀,或者一把鐵锨,走到拖拉機跟前,扔下手上的東西,又擰頭走回四合院。隊長是最后一個走過去的,手里握著那把藏刀,走幾步,他就在空中劈幾下,空中留下一道道寒光。女人的眼圈上布了一圈黑暈,站在那堆武器前若有所思。隊長把藏刀扔在武器堆上,對女人說:“防身的,留著吧。”

雖然說拖拉機跟前擺了一堆防身的武器,隊長心里的弦卻繃得緊緊的,一刻也沒有放松。這個事,他越想越后怕。為啥是幾個人一塊奔向拖拉機呢?他們是想買東西還是另有所圖?如果是另有所圖,那可是輪奸,隊長打了個寒顫,腦門子爬了一層汗。打這以后,隊長上井的次數明顯少了,他想悄悄地把這幾個人刨出來,見誰都要陰著臉叮嚀一句:“把你那不安分的小弟弟管好!別打拖拉機的主意,拖拉機里有狗,叫虎兒。虎兒可不是一般的狗,它是雜交貨,它娘是土生土長的笨狗,它爹可是正宗的德國黑貝,白天不吭聲,晚上賽老虎。”隊長納悶的是,在他夸大其詞的叮嚀面前,每個人都擺一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拍門的姿態,信誓旦旦義憤填膺地表示要把這幾個害群之馬揪出來。

拖拉機穩如泰山地停在那兒,絲毫沒有走的意思。短短幾天,開拖拉機的女人就跟工人們混得滾瓜爛熟,插渾打笑,親熱得很。現在正在跟女人斗嘴的是老鄭和小方。老鄭說:“都說咱本地女人要從后面看,果不然,越看越愛看。”女人詫異地問:“為啥要從后面看?”老鄭說:“身材好嘛。”女人好像對自己的好身材很有自信,開口卻說:“身材好又頂不得飯吃的。”老鄭說:“頂得頂得,你沒聽人說,秀色可餐嘛。”女人怕老鄭再說讓自己臉紅心跳的話來,岔開話題說:“也難怪人家把你們石油上的人叫油大頭,起初,我還不知道咋回事,現在我才明白了,原來你們這些人一點也不會過日子,你看看,就說這件衣服,掛了個小口子,補一補就跟新的一樣,可你們硬是要扔了,真是油大頭!”小方攤開手說:“補?我們的手是干啥的?是扶剎把的,能捏針嗎?能捏得住針嗎?”女人說:“不是還有我嘛。”老鄭問:“對對對,我們的衣服上有窟窿,你身上也有窟窿,你補我的窟窿,我補你的窟窿,反正都是補窟窿,頂平了。”女人登時慌了神,擰著脖子前后左右地看了一遍,發現衣服完好無損時,又撲捉到老鄭臉上壞壞的笑,恍然大悟,騰地紅了臉,朝地上啐一口,說:“爛舌頭的!”老鄭還要說,女人又一次搶先開了口,她說:“還有,走出去,看你們一個個人五人六的,可就是不講衛生,你來聞聞,都有味兒了。”說著,把手上的衣服抖得嘩嘩作響,并夸張地把頭咧在一邊,蹙著鼻子。小方說:“不是忙著井上的大事嘛,顧不上嘛。”女人嘆一聲,感慨地說:“男人再能,也離不得女人。”說畢,就叫小方拎了水來,一把一把地把老鄭和小方的臟衣服揉洗干凈。老鄭心里過意不去,說:“你張個嘴吧,我們不還價。”女人不悅了,繃著臉說:“不是說了嘛,不要錢的,你們石油上的人真是抻不展。”老鄭心里過意不去,當即掏出票子,要買一百根火腿腸,女人卻不賣給他,說:“你這不是從門縫里看我嘛。”說畢,不再理老鄭。

這一切,隊長都看在眼里,他心生疑惑:女人到底想干啥呢?

隊長出門前朝天上望了望,太陽很大,心下說,這天說熱咋就熱了呢?返回房子換上了一件簇新的T恤衫,又刮了胡子,這才朝女人走去,他想在女人跟前把那天晚上的事探個虛實,以便有的放矢的做好預防工作。女人正在洗衣服,是一件大紅色的工作服,不用問,這是鉆井隊工人的衣服。每洗完一件,女人就走到不遠處的路畔,拔一抱艾蒿回來,平平地攤在地上,再把衣服抖展,晾上去。隊長覺著很新鮮。

“忙呢。”隊長搭訕著說。

“小方的衣服臟了,給洗一洗。”女人輕描淡寫地說。

隊長說:“拖拉機上有竹桿,晾上去就行了,跑那么遠拔蒿子草,費事的。”

女人說:“隊長,這你就不明白了,咱這山里蚊子跟狼一樣,鉆井隊的人一天一身汗,衣服上都是汗味,最招蚊子了。把衣服晾在艾草上,衣服上一股草的香味,蚊子也就不敢靠近你了。”

隊長“噢”了一聲,心里的某個地方動了一下:她真是個細心的好人,他要保護她,不讓她受到傷害。隊長把話扯到了正題上,他說:“那天晚上,就是你來的頭一天晚上,有幾個人……”

“人?啥人?我咋一點都不知道呢?我這人晚上睡覺死。”女人說得輕巧,好像那天晚上壓根就不曾發生過啥事,或者說,就像她說的,她是睡死了。

哼!哄鬼呢。隊長忿忿地想,他提醒說:“這二年,社會上啥人都有,你多長個心眼兒,晚上睡覺睜只眼。”

女人說:“有隊長罩著我,有鉆井隊這么多的好人護著我,誰敢動我?”

這話聽著舒服,卻也給他的肩膀上擱了一副擔子,隊長真想抽自己幾個大嘴巴,但他打消了這個念頭。畢竟,這一口井很快就打完了,鉆井隊就要搬到新的井位上去了,新井位離這兒一百多里地呢。到那時,不用吭聲,女人就離鉆井隊而去了。隊長不想再跟女人多舌,抽身子走人。

“隊長,”女人在身后叫,等隊長轉過身,女人才接著說,“你有一米八吧?”

隊長“嗯”了一聲,一時疑惑女人怎么會突然問起他的身高呢?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更正說:“不,不是一米八,是一米八一。”

女人含糊其詞地“噢”了一聲,似乎很不在意,又似乎表示“記住了”的意思。爾后,又埋頭熨褲子,不再招隊長的嘴。

天黑了,天際浮上一牙嫩月,亮晶晶的,風兒也有了暖意。隊長把窗戶推開,伏在桌前,一筆一畫地在筆記本上寫字,他寫的是全隊五十多號人的名字,一頁只寫一個人的名字,字很大,筆畫很粗。寫一個名字,翻一頁。當他寫每個人的名字時,那個人的基本情況就跳到了他的眼前:姓名、年齡、學歷、政治面貌、婚否、家庭狀況、嗜好、有沒有沾花惹草的毛病……寫完了全隊人的名字,隊長又一頁一頁地翻著看,看過十多遍,隊長在四個人的名字上劃上了問號。這四個人是他心目中的“危險分子”,他要找他們再談一次話。隊長找的第一個人是老鄭。隊長給老鄭扔一支煙,沒有開腔,把目光從窗戶上扔出去,落在女人的身上。老鄭當即明白隊長為啥找他了。老鄭說:“隊長,你咸吃蘿卜淡操心。”隊長說:“人活在這世上,活的不光是襠里的那二兩肉,千萬別當球不頂。”老鄭說:“隊長,我想女人,但我給小弟弟戴著籠頭。”隊長又去找小方,小方捶著胸脯,嘻皮笑臉地說:“隊長,咱這人你還不了解?有名的雷聲大雨點小嘛,也就是過過嘴癮,動真的?你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呀。”隊長又去找小劉了,小劉正兒八百地說:“隊長,咋說我也是個處男,就是她愿意,我還不一定愿意呢。”最后,隊長找的是小馬,小馬說:“隊長,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咱鉆井隊沒有女人,現在好不容易來了一個,多看幾眼,多說幾句也是人之常情,并不是人人都是脫褲子的實干家,你何苦如驚弓之鳥而小題大做呢?”小馬的話把隊長噎的一愣一愣,但他對每個人都說了同樣一句話:“球不頂,但愿你說的是心里話。”

女人的生活很快就遇到了難題,她帶來的水就用完了。山里的水比油貴,要去很遠的溝里挑。鉆井隊的水是從縣城買來的,大家都很節約。女人站在拖拉機旁犯難,挑水去吧,拖拉機誰守呢?不去挑吧,拿啥洗臉呢?又吃啥呢?在這節骨眼上,小方拎著一桶水走向了拖拉機,路過隊長房子的時候,他聽到了一聲威嚴的咳嗽聲,抬頭看到了隊長炭一樣的臉。小方的腿顫了一下,說:“隊長,我今日不洗臉,也不喝水。”隊長沒有吱聲。小方權當隊長默許了。于是,女人得到了第一桶水。等一會兒,老鄭也拎著一桶水朝拖拉機走去,他也聽了一聲威嚴的咳嗽聲,也看到了隊長炭一樣的臉,他也說:“隊長,我今日也不洗臉,也不喝水。”隊長依舊沒有吱聲。老鄭又當隊長默許了。于是,女人得到了第二桶水。后來,隊長看見還有人提著水桶朝水車走去,他就走出房子,大聲喊:“從今往后,每人每天兩桶水,娘老子也不例外!”隊長的喊話讓人很費琢磨,言語里似乎把開拖拉機的女人也含了進去。有一首歌曲唱得好:工農本是一家人嘛!隊長希望大家和睦相處,不想看到有人喝不上水,也不想看到鉆井隊的水都跑到拖拉機那兒去。有了隊長這話,大家心照不宣地遵守著隊長的命令,每天天一亮,就有人把水桶放在拖拉機那兒了,下手遲的,只好悻悻地把空桶拎回房子。

終究還是出事了。

事情是由開拖拉機的女人引起的。不知從哪一天起,女人開始在拖拉機跟前賣面條了,手工面,肉臊子,一碗五塊。據吃過的人講,女人的面條搟得好,薄得像紙,細得像線,筋道,香。面是女人晚上在車棚里搟成的,由于地方小,她搟的面總是供不應求,所以聞的人多,吃的人少,要老早預定了,才能吃上一碗。這一天,女人的面是小方率先預定了的,到了飯時,來的人不是小方,而是小劉。小劉沒有預定,卻很想吃一碗女人的面,他說食堂的飯像豬食。女人作難地說:“小方預定了。”小劉說:“小方不來了。”女人說:“他沒說不來呀?”小劉說:“他可能進城去了,要不,都這時候了,他能不來?干脆讓我吃了算咧,我又不少你一分錢。”女人說:“不是錢的事,咱給人家應承了,咋好變卦呢?你看見他進城了?”小劉說:“我聽人說的,錯不了。反正不關你的事,他萬一要來了,我給他解釋。”女人朝鉆井隊的四合院眺,果真沒有眺見小方的蹤影,抬頭看了看太陽,太陽也偏西了,當下經不住小劉的糾纏,就給小劉下了面。小劉吃得滿頭冒汗,臉上樂開了花,他剛把碗放下,小方風風火火地跑來了,惺忪著一雙睡眼。小方并沒有進城,他只是睡過了頭。他對女人說:“昨晚卡鉆了,一直折騰到三點多,鈴聲也沒有聽見,面呢,我的面呢,下面下面,餓日塌咧。”女人緋紅了臉。小劉拍了拍肚子,開玩笑說:“你想要的話,我還得給你尋個地方弄出來。”小方的臉就鐵青了,他指著小劉說:“你也不撒泡尿照一照,尖嘴猴腮,男不男女不女的,渾身上下刮不下二兩肉,你整天往這兒跑啥呢?你配往這兒跑嗎?”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小劉最見不得別人說他瘦巴巴的沒有男人相,何況又當著女人的面,當即反唇相譏,說:“我為啥不能到這兒來?這是你家的自留地?我來這兒又礙著你的啥事了?你好?你有男人相?你知道A2-b2等于啥嗎?你知道沙巖和頁巖有啥區別嗎?哼,咱不像有些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這也是撕人臉皮的話呀,何況還當著女人的面!說時遲,那時快,小方跳將起來了,一記下勾拳準確無誤地砸在小劉的下巴上,小劉打個趔趄,一個屁股墩坐在地上,嘴角破了,鮮血直流。但小劉并沒有認輸,順手抓起女人坐著的凳子,向小方的脊背砸去……女人拉這個一把,又拉那個一把,焦急地說:“別打了——別打了——,我再搟面行不行?求求你們別打了……”兩個人扭住不松手,你抽他一耳光,他還你一記窩心拳,你撕爛了他的襯衫,他撕爛了你的T恤。最后,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住手了,因為他們看見女人可憐巴巴地蹲在一邊,雙手捂著臉,“嗚嗚嗚”地啜泣,消瘦的肩膀一聳一聳。兩個男人一時不知所措了,勸也不是,拉也不是。

女人嗚嗚咽咽地哭著說:“我本來是給自己做的一碗面,你們要嘗,我就叫你們嘗了,你們說好吃,還叫我一邊賣東西,一邊搟面條,我不搟,你們非叫我搟,我不想賣錢,你們非叫我賣錢,現在又打打鬧鬧的,好像所有的是非都是我惹下的,從今后,我不做面了還行不行?嗚——”

兩個人你瞪著我,我瞪著你,一個捂著眼睛,一個捂著腰走了。

打架事件差點讓隊長氣炸了肺,打呢,打不得;罵呢,罵不成。因為兩個人都住進了縣城的醫院,小方斷了一根肋骨,小劉眼睛淤血,變成了獨眼龍。這事倘若讓總公司知道,全年的綜合治理獎就泡了湯。隊長戳著小方的腦門說:“球不頂的,記住,自個兒摔的!”小方咕噥著說:“記住了,是我自個兒不小心,摔了一跤。”隊長又戳著小劉的腦門子說:“球不頂的,記住,自個兒碰的。”小劉咕噥著說:“記住了,是我自個兒不小心,碰在門框上了。”隊長又說:“咬死不松口。”兩個人都表態說:“咬死不松口。”

打架事件總算沒有人捅出去,隊長的一口長氣還沒有吁完,真的就出事了。啟鉆時,老夏的腳趾頭被鉆桿砸了,雖然說只把大拇指的蓋兒砸到肉里去了,但大小也是個事故呀。老夏說:“沒啥沒啥,息幾天就好了。”隊長讓老夏在醫院息著,老夏偏偏要在鉆井隊息著,隊長拿他沒轍,也只好依著他,安頓食堂好吃好喝的侍候。這一天,隊長去看老夏,見一碗米飯一碗燴豆腐涼洼洼地蹲在床頭柜上,一筷子也沒有動。老夏呢,掛了一臉愁,沒精打采。隊長唬了一跳,著急地問:“是不是腳不合適了?”老夏搖了搖頭。隊長笑了,說:“我知道你又想井架了,別著急,等你的腳好利索了,我就讓你上井。”老夏又搖了搖頭,嘴也懶得張一下。隊長看了看飯菜,問:“是不是飯菜不合胃口?”這一下,老夏張嘴了,他說:“隊長,我嘴里總是沒味,又饞的不行。”隊長的笑聲愈大了,說:“你又不是月婆子,還害嘴不成?”不等老夏張嘴,隊長又說上了,“球不頂的,我讓食堂給你弄好,他們就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有肉為啥要吃豆腐呢?行了,我讓他們給你炒肉。”老夏避開隊長的目光,遮遮掩掩地說:“我想吃面。”隊長說:“那還不簡單,我讓狗日的給你揪面片。”老夏的嘴巴張了幾張,又合上了,隊長拿眼神鼓勵他說下去,他就說了:“隊長,我想吃手工面。”說罷,老夏的臉紅彤彤的,把頭埋在被子上。隊長順著老夏剛才的目光路線,把頭擰到窗外,正好看見女人坐在太陽下織毛衣,明白了,他說:“老夏,紅蘿卜調辣子,真是吃出看不出呀,沒想到,你老夏的懷里還揣著這份心思呢。”老夏的頭埋得越發的低了,臉憋得越發地紅了。隊長反剪著手,在房子轉圈兒,轉一個圈兒,罵一聲“球不頂”。老夏慢騰騰地抬起沉重的頭,可憐巴巴地說:“隊長,我不吃手工面了,我吃米飯燴豆腐。”說畢,伸手去端米飯,隊長一把打掉他的米飯碗,“砰”地一聲,米飯碗碎了。

隊長遠遠地望著女人。女人在織毛衣,并著腿,很專注,很文靜,白花花的陽光落了她一身。隊長暗想,離穿毛衣的日子還遠著呢,她為啥那么早就動了手呢?她給誰織呢?她丈夫嗎?

女人不再賣面條了,臉上的笑容少了許多,誰要買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很少說話,有時連眼皮也不撐一下。遠遠地瞄見隊長,就把頭深深垂下去,一副做了錯事的可憐樣兒。盡管如此,隊長看女人,依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要不是這個女人,他的鉆井隊會平安無事,他很想抽女人兩個耳光,但他只是把手掌在褲子上蹭了蹭,心里說:“好男不跟女斗。”退一步講呢,這一口井眼看就鉆完了,鉆井隊要搬家了,女人再也不會蹴在他的眼睛里折磨他了。這一日,隊長卻不得不走到女人面前求她一回了。

隊長用力地干咳了一聲,提醒女人:我來了。

女人卻沒有抬頭。

隊長有些失落,只好硬著頭皮先開口了,他說:“忙呢?”

女人抬頭見是隊長,臉羞成了一塊大紅布,站起身,慌亂地收了手上的活,藏在背后,結結巴巴地說:“隊長,你來了,你要啥呢,我給你拿?”

隊長想開山見山地讓女人給老夏做一碗手工面,可他像吃了沒有成熟的柿子一樣,嘴巴澀的張不開。他說:“我不買啥,轉轉。”

女人說:“——那你轉。”

隊長就繞著拖拉機轉,轉得心有余悸,總是擔心虎兒會“呼”地一下從車棚里撲出來,死死咬住他的下巴。轉了一圈,隊長不得不開口了,他說:“你的那個手工面呀……”

女人慌忙說:“隊長,我再也不做手工面了,就是做也是做給我自個兒的,你放心。”

隊長一連聲地說了三聲“不”,隨后補充說:“是這樣的,我們鉆井隊有個人呀,就是老夏,你也見過的,就是死犟死犟的那一個,受了一點傷,躺著呢,他想吃你一碗手工面,當然,錢我是要付的。”

“隊長,我說過的,我再也不賣面條了,那個老夏,他要吃我做的面條,我可以給他做,但一分錢也不收,要說錢的話,我就不做了。”

“這樣不好吧?”

“你說我做呀不做?”

“做做做。”

女人伸手從車棚里端出一個小篩子,上面是搟好的面條,仿佛她早就料到隊長會來給老夏要面條似的。

老夏端著女人做的面條,閉著眼睛聞了好一陣子,這才吃上了,吃得呼呼作響。罷了,他用袖子揩揩嘴巴,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說:“隊長,我忘了讓你了。”

“你吃飽了就行。”

“這才是家。”

“啥家?”

“面條才是家,跟我娘做的一模一樣,家的味道,家的感覺。”

“球不頂,跟做夢的味道一樣不?”

隊長拂袖而去。

“算黃算割”的叫聲越來越清脆了,山里的麥子該搭鐮了。這時候,鉆井隊在南梁村的這一口井封井了,要轉移到新的井位去了。每逢這時候,鉆井隊的四合院就顯得雜亂無章,吃的喝的用的在院子里堆得到處都是。隊長并不干具體的事,他只是忙著一雙眼睛,生怕哪個鉆工一不小心,把不該扔的扔了,再大的家來,也要細著過呢。早飯后,鉆工們正忙著裝車,隊長正在房子里拾掇掛在墻上的一面面錦旗。鉆井隊先后得了二十多面錦旗,每走一處,隊長都要認認真真地把它們懸掛在房子里,這是十幾任隊長用血汗掙來的榮譽,他格外的珍惜。這時,只聽有人問:“隊長在哪個房子?”雖然院子里很嘈雜,但隊長還是聽到了問話聲,因為問話的人是個女人的聲音,且是那么的熟悉,——是那個開拖拉機的女人的聲音。隊長一時有些慌亂,她找我干啥呢?隊長沒有迎出去,對著窗戶上的玻璃把頭發理了理,佯裝沒有聽見的樣子,繼續在整理那些錦旗。

“篤篤篤”,幾聲敲門聲后,女人叫:“隊長。”

隊長喊了聲“請進”,隨即轉過身,把手上的錦旗抖了抖,“噢”了一聲,說:“你來了,請坐。”

女人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他呈到隊長面前說:“不了,隊長,我把東西放下就走。”

“東西?啥東西?”

“隊長,你是好人,你們鉆井隊的人都是好人,咱農村人不會說感謝的話,就給你織了件毛衣,也不知合身不,你就對付著穿。”

隊長沒有想到,女人在大熱天織的毛衣原來是織給他的,他有點激動,卻也想不明白女人為啥要感謝他呢,去女人的臉上尋找答案,看到的是真誠,陡然想起曾經想抽女人的耳光,一時臉燒。他后退一步,擺著手說:“我沒有給你做啥事,沒有買過你的貨,也沒有吃過你的面,就沒有給你做過貢獻,這,使不得的。”

女人說:“織也織好了,你再叫我拿回去,我的臉沒地方擱。”

隊長還想說幾句推辭或者感謝的話,女人把毛衣放在床上,說:“隊長,你忙,我走了。你要是不想要的話,扔了算咧。”

女人就走了,在鉆工們的視線中,款款地走出了鉆井隊的四合院,隊長一直站在窗戶前,也目送著女人,心里熱熱的。

二日,鉆井隊該啟程了,卻失蹤了兩個人,一個是老鄭,一個是老夏。老夏雖然還沒有上班,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但醫生說基本痊愈了,不妨事了。兩個人的失蹤,人們不約而同地聯想到了開拖拉機的女人,因為這天早上,她也不知去向了。隊長急得團團轉,高一聲低一聲地罵著“球不頂”。打手機,兩個人的手機都發出了同一種聲音:本機暫時無法接通。就在這時,老鄭風風火火地跑回來了,滿頭大汗,他雙手柱在膝蓋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隊長,快走,不好了,不好了。”

隊長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說:“球不頂的,好好說,到底咋回事?”

老鄭說:“前幾天……我在南梁村借了人家一把理發推子,我想,咱要走了,今日一大早就給人家還理發推子,一進村,見村口站著十幾個壯小伙子,扛著镢頭,拿著棍子,我一打聽,原來……原來,女人,就是開拖拉機的那個女人,丈夫死了,公公讓她嫁給丈夫的哥哥,她丈夫的哥哥是個半腦子,她不依,就把鉆井隊當做一把傘,悄悄地躲進來了,她公公家的人找過一回,被咱們嚇跑了,但人家一直在背地里守著她呢。今日聽說鉆井隊的人要帶著她跑,南梁村的人就不答應了,說是要把人搶回去。”

隊長暗想怪不得要給他織毛衣呢,真是個有心眼兒的女人,他把煙頭朝地上恨恨地一摔,忿忿地說:“誰說鉆井隊要帶著她跑了?一大早上我就沒見她,誰知道她到哪兒去了?”

老鄭揚手指著遠處說:“跟著老夏跑了。”

一個連自己老婆都看不牢的人,怎么會拐了別的女人呢?何況他跟老夏在一塊共事十幾年,知根知底,老夏不好這一口呀?老夏沒那個膽呀!就算他有那個膽,他又跟女人說過幾句話呀?這感情的建立總得有個過程吧?隊長不信,打死他他也不信,他說:“球不頂的,放屁也不揀個地方!”

老鄭說:“隊長,我沒放屁,我親眼看到的。今天早上,天沒放亮,我就起來了,看見老夏朝拖拉機那兒走,我怕他狗日的犯錯誤,就叫了他一聲,他就讓我給你帶一封信,然后,就坐著女人的拖拉機走了。”

隊長拆開信一看,果真是老夏留下的。老夏在信里說:隊長,我想請一個月假,回老家一趟好好養一養腳傷,回來請你喝喜酒。

“把人留下!把人留下!”隱約聽到咋咋唬唬的喊聲,有一大群人正朝鉆井隊跑來。隊長一揮手,說:“出發!”

走出好遠,隊長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黃一片,綠一片,黃的是麥子,綠的是苜蓿。隊長把手中的信揉成一團扔到窗外,自言自語似的嘀咕了一句:“球不頂的,咋一點風聲都沒逮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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