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水鞋——我家的“一級保護”

1958年“大躍進”那年，我被打成“右派分子”在縣墾殖場基建隊“勞動改造”。基建隊共有40人，除我之外，其余39人都是“光榮上山”建設社會主義新山區的干部職工。

時逢農忙 田季節，學校老師都要下去支農。在小學教書的妻子謊說探望病父，實為看我，請了3天假，跋山涉水徒步百余里，至太陽西沉時分才找到我所在的基建工地。見我一雙腳腫得如面包，眼眶內便禁不住盈滿了苦澀的淚水。

其時，妻子來了不讓我們住夫妻房，把我們安排在一間新蓋的牛棚里。牛棚有十來米長，牛棚東頭關了十幾頭牛，我們的床鋪就 在牛棚的西頭，與牛們隔著一道柵欄，就這樣，我們與牛為伍。

入夜，妻用手撫摸著我那紅腫得已沒有一點兒彈性的雙腳。雖是久別相逢，話卻很少，兩人只顧得默默地流淚。良久，才聽她抽噎著問：“你的腳為什么腫得這么厲害？”我說：“是‘麻雞婆子’叮的，這種劇毒的小飛蟲，在這一帶山區到處都是。”她又問：“其他人的腳為什么不腫？”“其他人都是光榮上山的，每人都發有長統水鞋，毒蟲咬不著。”她又說：“他們不發給你，就自己去買一雙好了。”話剛出口，她又苦笑著把頭掉了過去抹眼淚。我除了無聲地嘆息，還能說什么呢？！

長統水鞋在山區是一種很需要的“特種裝備”，人們用它防泥水、防蛇咬蟲叮、防樹蔸竹筋扎傷，我何嘗不想擁有一雙？可是，我每月只有23元生活費，妻子工資也只有29元，她還要撫養3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和贍養已經喪失勞動能力的父母，就憑這一點收入，不說別的就專為吃飯也還得勒緊褲帶呢，哪有錢買長統水鞋？

出乎我意料的是，妻子回去十來天后，我竟收到她匯來的40元錢和一封長達千余字的信。信中有一半以上的篇幅要我去買一雙長統水鞋。我拿著信和匯款單犯疑了：她哪來的這筆“巨款”？到郵局取回就要寄給她，留作家用，可是一想到妻子在信中說得那么誠懇，又怕會傷了她脆弱的心，一咬牙就買下了。

穿著這雙長統水鞋，“麻雞婆子”再也叮不著我了。可穿了才3天，我發現鞋頭上就添了兩個對稱排列的均勻小孔，好不心痛。有經驗的人辨認后，說是銀環蛇的齒痕，我聽了好生后怕，一股對妻子不盡的感激之情涌上心頭。此后，每穿上這雙長統水鞋，心中就不能平靜。有時我也想，妻子寄給我買長統水鞋的40元錢是從哪里來的呢？借的？父母給的？朋友支援的？看來都不可能。直到在我苦苦的追問下，她才告訴我，是她把手表賣了。她怎么能賣掉手表呢？她為什么這么傻？手表是媽媽給我然后又由我送給她的呀！那是18歲那年，我當上了小學老師，媽媽說教書用得上，就把手表給了我。后來我上山了，就把手表給了她，她應該知道這表在我們心中有著多大的分量啊。我為此給她去信，說了許多責怪的話。沒想到她卻回信說：“真誠的愛情不是寄附在信物上，而是銘刻在心靈中！”

讀著她的回信，我再一次流淚了。從此至今，快50年了，我一直把這雙長統水鞋視如生命，每每穿過之后，總是把它洗刷得干干凈凈，放在木箱內“一級保護”。我永遠不會忘記，在得到平反之前，這雙鞋伴我走過了整整20年的艱苦歲月。如今，它雖然破爛不堪，補丁摞補丁，但我還是不舍得丟棄，因為它融入了妻子對我無限的深情與摯愛。這份情愛，永遠也不會磨滅。這雙長統水鞋，將在我今后的歲月中時時勾起那份極其珍貴的回憶。我要讓它傳下去，讓我的子孫們也來品讀，讀懂那滄桑的歲月，讀懂那至真至誠的情與愛……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