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年對上海戲劇界來說,是一個值得記取的年頭。2003年啟動的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在這年完成了第一個五年規劃。在已評出的40臺優秀劇目中,上海占4臺——京劇《貞觀盛事》、話劇《商鞅》、 昆劇《班昭》和京劇《廉吏于成龍》。當年又逢第10屆“五個一工程”獎頒獎,上海得了個滿堂紅,其中戲劇作品有兩個——京劇《廉吏于成龍》和雜技劇《天鵝湖》。
原創乏力知多少
在上海加快現代文化大都市建設的總盤子中,戲劇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這與上海歷來是全國戲劇大碼頭的地位有關,也與上海城市文化的歷史與現狀有關。一個現代文化大都市的建設,僅有經濟發展成果和歷史文化傳統積淀是不夠的,還需具有持久的文化創新能力。戲劇藝術原創力的強弱變化,直接影響著上海現代文化大都市的歷史進程。

2007年的上海話劇顯得異常活躍。也許是沾了中國話劇百年誕辰之光,話劇新戲的上演可謂目不暇接,上海的戲劇原創力似有“井噴”之態。它似乎表明,上海的戲劇并不缺乏藝術原創力,只要在戲劇市場不斷的強刺激下,原創劇目就會不斷涌現、戲劇藝術持續繁榮。但仔細觀察卻發現,上海的許多新創話劇其實多是根據紙質、網絡小說或電視劇改編而來的,真正原創的話劇幾乎看不到。
這個現象說明了什么問題?往好處說,上海的話劇是從市場的需要出發進行創作的——即把那些已有市場號召力的作品搬到話劇舞臺上來,取得預期的票房收入。這種很有文化市場頭腦的經營行為的成功,已被實踐一再證明了。例如話劇《兄弟》、《武林外傳》、《紅與黑》、小劇場話劇《雙面膠》等,在藝術上都有特點,票房也不錯,有的甚至到了一票難求的地步。
然而真正原創劇本的演出幾乎沒有。當然,2007年也有兩臺原創劇本的話劇在上海上演——《紅星照耀中國》和《秀才與劊子手》,但它們的編劇都不是上海的。
有人會說,難道話劇《武林外傳》不是原創的嗎?如果單純從劇本來看,《武林外傳》的故事和人物都具有原創性。不過,一個問題由此產生——為什么作者不把該劇劇名起得更符合它的實際情況呢?如果說,《武林外傳之外傳》有點拗口,那么《武林前傳》至少能使觀眾明白這臺話劇并非電視劇《武林外傳》的舞臺版,從而避免讓觀眾產生誤解。事實上,話劇《武林外傳》的劇名確實引起了觀眾誤解,他們以為該劇是根據同名電視劇改編而成的話劇。這樣的效果——讓電視劇《武林外傳》的超高人氣來引燃話劇《武林外傳》的票房人氣——是不是話劇制作人的刻意追求?應該承認,這是個奇妙的主意。由這個奇妙主意點燃的火爆宣傳效果,卻讓一些人從中看到了話劇人的底氣不足。有人認為,把話劇《武林外傳》看作是話劇第一原創劇本,同樣是牽強的,因為它不過是一個“借殼上市”的話劇劇本。

話劇《武林外傳》讓我們直接接觸到了一個上海戲劇的時代難題——在多媒體傳播高度發達的當今,新創劇目若是缺少其他媒體的大力宣傳來提升自己的市場知名度的話,那么要想獲得可觀的票房收入以延續話劇生產的再投入,幾乎是天方夜譚。話劇創作演出市場的原來情況是,一部新創話劇須通過不斷的劇場演出逐漸獲得觀眾認可,從而提升知名度和票房收入;但如今時代發生了變化,觀眾也發生了變化,演出市場已不耐煩新戲擁有一個知名度逐漸積聚的過程,而是直接要求其一下子撬動市場的興奮神經,迅速獲得豐厚回報。不過,問題在于目前的戲劇生產單位大多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加大劇目的宣傳力度,在這情況下,話劇的第一原創力不可避免地衰弱了,劇團、劇作越來越依賴于其他媒體事先造成的作品知名度,以使自己快速在市場上站住腳跟。這似乎是一個包括話劇在內的一切舞臺劇第一原創力衰弱的解釋。
如果我們認為是市場決定了話劇第一原創力的盛衰,那么我們又如何看待由“生活是文藝創作的唯一源泉”這個經典命題引申而來的“話劇第一原創力來自生活、來自對生活的獨特理解”這個問題呢?戲劇,尤其是話劇,到底是靠什么來吸引觀眾走進劇場的呢?是靠鋪天蓋地的演出宣傳,還是靠劇目本身對現實生活的反映?
顯然,密集的宣傳能暫時起到攏聚人氣的作用,但觀眾最終看的,還是新創劇目的藝術質量,看新創劇目是否真正打動了他們的情感、是否強烈地觸動了他們的靈魂。這就取決于戲劇的第一原創力是否真正強悍,取決于創作者對于生活是否有自己獨特的發現和認識,對戲劇藝術是否擁有自己的把握和創造,對社會生活是否具有深入程度和理解力度。因此,如果把市場當作戲劇第一原創力不足的最主要原因,是一種本末倒置的看法。
再來觀察2007年上海的戲曲創作,第一原創力的后勁不足同樣是一道刺眼的劃痕。上海京劇院曾以新劇目創作作為劇院的獨特風格,但在2007年轉向了以繼承、整理傳統劇目為主——整理演出的《梅妃》、《百花公主》,繼承演出的《寶蓮燈》等。這種現象其實在幾年前就已出現,如京劇《李逵下山》、京劇《群英會》、京劇《乾坤福壽鏡》等,在繼承京劇流派和傳統優秀劇目上起到了一定作用。在京劇《廉吏于成龍》的廣泛影響下,加上新創京劇《成敗蕭何》的試驗演出,“上京”新創劇目的減少尚未顯得十分刺眼。但作為國家重點京劇院團,“上京”一年只出一、兩臺新創劇目顯然是不夠的。2007年,“上京”新創劇目又有轉向改編外國經典的傾向。

這樣的情況在上海各戲曲院團中較為普遍。上海昆劇團也曾以新戲創作作為自己的主要風格,昆劇《司馬相如》、《班昭》等皆在這個風格下誕生。與此同時,“上昆”還堅持繼承優秀傳統劇目,改編、整理演出了全本昆劇《牡丹亭》等。不過,2007年的“上昆”也未拿出什么原創劇目。當然,排演全本昆劇《長生殿》十分吃重,其創作強度和難度不亞于創排4臺大戲。
昆劇應該走博物館藝術的道路還是走繼承、創新、發展的道路,在業內外一直存在爭議。目前昆劇第一原創力的疲軟走勢,令人對后一種道路的前景產生了一絲憂慮。前幾年“上昆”推出的小劇場昆劇《傷逝》,至少觸碰到了昆劇創作中的三個難題——現代戲、魯迅小說的改編、小劇場藝術形式。這樣大跨步的戲曲實驗且相當成功的例子,時至如今在上海還是絕無僅有的,像這樣的嘗試我們是否還能期望看到呢?
什么樣的劇院團建設路線,決定了什么樣的劇院團風格,也在相當程度上顯示出戲劇第一原創力的強弱。對編劇而言,劇院團能上演自己創作的劇本是創作的強大動力。從這個角度來說,劇院團對戲劇第一原創力的強弱盛衰是有著決定性作用的。在上海的戲曲院團中,每年至少出一臺新戲的上海淮劇團是令人刮目相看的。2007年,“上淮”又拿出原創劇目《漢魂歌》。這部戲雖在藝術上尚不盡完美,卻表明了“上淮”堅持走以創作新劇目為主的劇團建設路線的決定和信心。
二度創作猶強勢
不過,在戲劇的第二原創力(即二度創作)方面,上海的戲劇院團還是保持著較為強盛的勢頭。最有力的例子便是四本《長生殿》。
據史載,洪升的《長生殿》自誕生以來僅有一次全本演出。那就是在康熙四年(1704),曹雪芹的祖父、江南織造曹寅曾令家班演唱全本《長生殿》,持續三日三夜。時過境遷,盛況難再,“上昆”以往也只演過一本的《長生殿》。顯而易見,全本創排難度很大,而主要的難題并不在劇本改編,而是在二度創作——如何將全本《長生殿》搬上舞臺。全本《長生殿》中,有三分之二篇幅是“上昆”從未演過的,這種二度創作的難度等同于原創;而“集古典與現代于一身的經典性風格”的要求,對“上昆”戲劇第二原創力來說更是一種超越原創的考驗。演出很好地體現了“上昆”的二度創作實力,表演典雅絢麗,演唱韻味雋永,導演精致和諧,音樂大氣輝煌,舞臺精美絕倫。
另外,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為紀念中國話劇百年誕辰演出的《上海屋檐下》,較好地體現了夏衍原作的精神,同時又呈現了老上海的風情,同樣是一部較好體現戲劇第二原創力的劇目。從演員表演來演繹劇作精神的角度來看,話劇中心演出的英國當代喜劇代表作《亂套了》,可以說是2007年上海戲劇第二原創力的最佳顯示。呂梁飾演的理查德·威利既較好地體現了原作英國式的冷幽默和人物的冷酷無情,又較好地糅合了中國式的喜劇夸張和人物的諷刺意味,讓觀眾在捧腹大笑之余,對這個虛偽兩面、剛愎自用、盛氣凌人的高官人物的靈魂有了更透徹的了解,并產生更多有意義的聯想。付沖飾演古板愚蠢而又自以為是賓館經理,類似于中國傳統喜劇中常見的丑角,同時又有著西方喜劇慣常具有的反諷意味,讓觀眾發現自己身上存在著同樣的人性弱點。沈磊飾演的喬治·皮格頓是一個性格復雜的小人物,讓觀眾既體味到西方的喜劇魅力,又聯想到了中國喜劇擅長表現的“賈桂式”的奴顏婢膝。
由于戲劇原創力是與藝術創新密切聯系在一起的,因此在藝術創新上都有著成敗兩種可能。如何看待藝術創新的得失成敗,關系到戲劇原創力的生死存亡。如果過于苛求創新,要求任何一次的戲劇原創都是藝術精品,那么我們收獲的很可能只是一片枯葉;而要想讓戲劇原創力像一輪旭日無拘無束磅礴而出,就應當允許藝術創新一次又一次地嘗試苦澀的滋味。從這個角度講,2007年國家話劇院來滬演出的話劇《刺客》頗堪玩味。坦白地說,這不是一次成功的藝術創新,但它所表現出的戲劇原創力的頑強自信,值得上海的戲劇人深思。
舞臺精品須積累
現代文化大都市的建設不僅需要戲劇保持持續旺盛的藝術原創力,而且也需要有意識地積累所創造的精品,從而讓藝術原創力在精品打造過程中保持其充沛底氣和強健勢頭——這就要走由創作新品提升到優品,再精益求精地打磨成精品的藝術創作道路。
這要求創作者具有“十年磨一劍”的精神。首先的問題是,我們要確定手中磨的究竟是不是一把劍,是不是一把磨礪十年后鋒利無比的寶劍。一般來說,舞臺藝術新品有幾種情況——明顯具有進一步加工提高的潛力的,有加工提高的可能但困難較大的,基礎薄弱不值得做藝術上的加工提高的。當然,這只是一種理論上的歸納,具體還需與戲劇作品結合在一起分析。
筆者認為,滑稽戲《總算認得儂》大概可算是第一類,即明顯具有進一步加工提高的潛力的。作出如此判斷,是基于這一個總體認識:這部戲雖是一部“定向戲”,但在藝術上也取得了不俗成績。劇中塑造的金牽顧和傅新月這兩個人物,具有一定的藝術典型性,尤其是金牽顧,讓人聯想到過去曾在我國放映過的印度電影《拉茲之歌》中的拉茲或雨果名著《悲慘世界》里的冉阿讓。他們同屬被社會懲罰過的小人物。不過,金牽顧與拉茲或冉阿讓有著明顯的不同——拉茲和冉阿讓是因貧窮偷了面包充饑而被施以不公平的嚴厲懲罰,且在出獄后依然受到社會偏見和不公正對待;金牽顧則是因撬竊物業公司保險箱被判盜竊罪入獄的,是真正的罪有應得。由于起點發生變化,因此金牽顧這個人物也就具有了新的典型意義,當今社會能否接納他的重新融入,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具有人性本質的問題。在這個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成為藝術典型的潛力。
相比較而言,滑稽戲新品《幸福指數》的加工提高將遭遇一個瓶頸——即如何看待并描寫當前社會發生的“啃老”現象及背后的深層社會因素。從觸及社會熱點和主題新穎的角度來看,《幸福指數》明顯優于《總算認得儂》,但由此帶來的藝術上的難度也比后者大得多。如果創作者貼近生活原生態去挖掘滑稽戲所需要的噱頭,就會使這部戲具有深刻的主題含義——在逐漸富裕起來的社會里,老人為什么寧愿自己的孩子不工作而由自己養著?青年人成為“啃老族”的社會和家庭原因究竟在哪里?如果這樣深究社會現象的做法對滑稽戲來說是勉為其難,那么哪怕是表面觸及也會給滑稽戲藝術帶來新的噱頭和新的手法。《幸福指數》為了向滑稽戲表演套路上靠,削弱了這個新出現的社會現象的新鮮感,使劇情成為一個有愛心的女護士收養三個兒女,而子女長大后自私、懶惰、啃老,最后知道真相后幡然悔悟的尋常故事。這樣的演出雖能受到滑稽戲老觀眾的歡迎,卻有可能與成為新世紀滑稽戲藝術精品的機會遺憾地擦肩而過。
他山之石可攻玉
藝術精品的積累除了要看作品在原有基礎是否值得進一步修改提高,還要看其二度創作上是否還有上升空間。在很大程度上,我們正是這樣來理解一部藝術作品不斷修改和琢磨的工作的。
2007年在滬上演出的音樂劇《媽媽咪呀》,是根據ABBA的流行歌曲編寫的一部音樂劇。雖然許多上海觀眾對ABBA并不那么熟悉,但在觀看時依然受到臺上表演的熱烈感染。這是為什么?一句話:戲好。
編劇精心構筑了一個當代西方人常見的故事:在希臘的一個小島上,十八歲的女兒要結婚,她希望在婚前能找到自己的親生父親。她在媽媽的一本日記里發現當年有三個男人在差不多的時間里和媽媽相愛又離去。于是,她向這三位先生發出參加她婚禮的邀請。三位先生來到島上,和女孩的媽媽再次相見。這件事卻令新郎感到不快,他認為她不誠實,兩人鬧起了矛盾,婚禮無法舉行。此時,媽媽和三位先生之間當年的誤會消除了,那個最可能是女兒爸爸的先生和媽媽結婚了,而女兒和她的男友要一起結伴去周游世界——他們不愿意太早就結婚。這個故事包含了當代西方人遇到的幾個令人困擾的問題——代溝、性解放、幸福、歡樂、自由與職責等等,在全球化的今天,也能夠強烈地感染當代中國人。而戲劇因素與音樂的巧妙糅合,流行歌曲與舞蹈的和諧共生使濃郁的生活氣息和形式化的舞臺藝術相得益彰,能歌善舞、激情奔放的演員使人物形象更加藝術化和生活化相結合。這些,使我們看到了西方音樂劇在精品積累方面取得的經驗。
西方音樂劇大致走過了傳統音樂劇、概念音樂劇、巨型音樂劇和流行音樂劇四個階段。前幾年上海主要引進的是巨型音樂劇,如《貓》、《悲慘世界》、《歌劇魅影》等,而在2007年引進的《媽媽咪呀》,是西方音樂劇在90年代創造的以流行搖滾樂為主的新世代“經典”。音樂劇成長發展到今天,是與音樂劇精品的不斷積累分不開的。上海在發展自己的音樂劇時,是否可以借鑒一下他山之石?
2007年的上海舞臺,就出現了這種可喜景象。上海戲劇學院青年藝術劇院上演的全新版本話劇《雷雨》,對劇本作了大膽增刪,把原作的序幕和尾聲重新搬上舞臺,最后別開生面地讓教堂出現在舞臺上,增加了唱詩班的合唱,而唱詞又是曹禺發表于1928年3月的原作,大大地拓展了《雷雨》作為經典的解讀可能性。而上海歌劇院用了數年時間精心打造的歌劇《雷雨》,也從另一個側面開啟了《雷雨》作為經典的解讀可能性。
這兩部《雷雨》啟示了我們:當代戲劇精品的積累是否需要多種多樣的解讀?是否經得起多種多樣的解讀?從全國范圍內來看,有些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劇目已經開啟了這樣一條解讀之路。比如國家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劇目川劇《金子》,在2007年又被山西省晉劇院移植成晉劇《金子》來滬演出。戲曲的移植,一直以來是一種行之有效的做法,它對于戲劇精品的推廣、解讀、修改和普及都是十分有利的。也許,從某種意義上,一部戲劇精品能不能被廣泛地移植成其他藝術樣式,也是對戲劇精品的藝術性含量的一種考量。
當然,戲劇精品的積累也需要各個方面的支持和關心。其中,各種形式的戲劇評獎對戲劇精品的產生和積累發揮著很好的作用。2007年4月,第17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頒獎,李默然作為話劇優秀代表人物榮膺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終身成就獎。主角獎授予了郝平等10位中青年演員。這些演員的獲獎,與他們演出的新劇目如話劇《秀才與劊子手》、歌劇《雷雨》、評劇《胡風漢月》、話劇《凌河影人》、評劇《包公夢蝶》等具備了提升為舞臺藝術精品的潛質是有很大關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