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原諒的傷痛
小時候,我是一個體弱多病的孩子,敏感而脆弱。從懂事那天起,就開始了漫長的打針吃藥生活。沒有玩具,也很少有伙伴,因為母親怕我累著,總是嚴格地禁止我和小伙伴們出去亂跑。很長一段時間,只有一只小花狗陪伴著我,它讓我沒有恐懼,沒有孤獨,只有友愛和溫暖,可是有一天……
那一天,放學后,我就領著我的花狗和一群小伙伴像出籠的鳥兒一樣,撲棱地飛到了田野上。
我們挖滿了一籃籃的苦苦菜,割完一捆捆的豬毛毛草,便一頭扎進茫茫無邊的高粱地里。大家瞪著小眼睛,仔細搜尋長了烏面的高粱稈,發現后便立刻踮起腳尖,揚手把它拉彎到眼前,“咔嚓”一聲掰下穗子來。然后剝開外層的綠皮,把胖乎乎的烏面肉塞進嘴里,那綿軟清香的味兒,真是讓你吃了這根想那根,吃得個個黑牙齒、黑嘴巴。還有淘氣的小子,用成熟的老烏面把臉涂成小鬼似的,猛地大喊:“烏面面,烏面面,撐破小鬼的肚臍眼兒。”
等我們一個個小肚皮都已經撐得滾圓滾圓后,我們放下各自的籃子,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那種久違了的快樂讓我忘記了一切,也忘記了那只和我相依相伴的小花狗。
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和小伙伴們高高興興地挎著小籃子下山了,一路上還大叫著:“烏面烏,賽窩頭,氣死種地的小老頭兒!”等到了家,母親問我:“小狗呢?”我才想起來。等我再跑到高粱地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任我和母親怎么在壟溝里一次次地穿行尋找、呼喊,也沒有任何回應。
我坐在地頭上流淚,說什么也不肯回家。
第二天,聞著狗肉的香味我走進了鄰村的一個院子,小花狗的皮血淋淋地掛在那家的墻上!還在往下滴著猩紅的血液!我趴在他家的鍋沿上看著被煮在鍋里的小花狗,哭得悲痛欲絕!
父母雖然都很傷心,但他們都是善良的人,他們的生活理念是:得饒人處且饒人,這件事情在父母的與人為善原則下不了了之了!可我卻永遠都不想原諒,也無法原諒。
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小時候,只有過年時我才能穿上一身漂亮的衣服;但這身衣服帶給我的快樂卻很久很久。可是,在我6歲那年的夏天,有一身衣服給我帶來的卻是永遠的憂傷和遺憾……
從我懂事那天開始,嬸嬸就常常偷偷地告訴我:“你的姥爺是有名的大地主,有很多很多的地,都是外人給種的。”所以,從四五歲開始,我幼小的心里就對姥爺有了一個壞印象:滿臉橫肉,白眼珠多,黑眼珠少,身穿印著大月亮的長衫,像“周扒皮”那樣頂壞頂壞的老家伙。
因為姥爺是地主,母親在村里處處受氣,父親也受牽連停職檢查。因為姥爺是地主,有一段時間,哥哥一走出院子就被小伙伴追打。那些時日,憂傷的氣氛籠罩著我們這個家,看著母親那哀傷的眼神,小小的我就非常痛恨那個地主姥爺。
不久,老地主來看女兒了。他穿的不是印著月亮的長衫,而是一件白白的大褂,胡子很長很長,左腿有毛病,走路一顛一顛的。看見他和善的臉,笑瞇瞇的眼睛,讓我無法把他與“周扒皮”畫等號。
老地主摸著我的頭,一聲聲地叫我“黃毛丫丫”,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線。那滿提兜的糖果雖已減去了我心中大半的敵意,可是仍覺得別扭。我撅起嘴,把身子扭來扭去,不愿意搭理他。
母親讓我陪老地主去商店,我不高興去。老地主說:“我去給三丫丫買身衣服穿。”我知道電影上的那些壞蛋總用好吃的好玩兒的來拉攏小孩兒,心里想:哼,我才不上壞地主的當。老地主沒辦法,拄著拐棍孤單單地走上了那條通往城里的小路。我看姥爺走了,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那件舊得不能再舊的小破襖,終于頂不住新衣服的誘惑,悄悄地跟在老地主的身后走出了家門。
那一年家鄉正鬧蟲災,從樹木、谷地、菜地爬出的蟲子有如春暖花開時從楊樹上飄下來的樹狗子,一條條黑乎乎地爬滿了大路小路,走在路上倘若你不及時抖抖身子,蟲子便會順著你的褲腳爬上來。
我看見許多黑色的蟲子擋住了去路,便閉上眼睛夸張地慘叫,老地主聽見了,跑過來將我背在背上。老地主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費勁地向前挪動著步子……我聽著老地主的喘氣聲,想著故事書上的那個壞地主“周扒皮”,想象著我的姥爺當年是怎樣地剝削人,怎樣地打罵那些長工,心中立刻充滿了厭惡:哼,我就讓你背著,也剝削剝削你。
到了城里,老地主說:“三丫,下來吧。”我扭了一下屁股:“不,我累。”老地主只好又背著我往前走。到了商店,老地主說:“三丫,這回該下來了。”我又扭了一下屁股:“不,人多,我害怕。”
老地主沒辦法只好走進商店,將我放在柜臺上,然后指著架子上的新衣服,一件件的讓我試。回來的時候,穿著新花衣服的我又趴在老地主的背上讓他又背了三里地。
到了家門口,母親發現我趴在老地主的背上,上前就將我毫不留情地抓了下來,一巴掌搧過去:“多大個丫頭片子還讓姥爺背,不知道你姥爺腿不好呀。”我翻著眼珠說:“誰讓他是老地主呢,我也剝削他一下。”
母親一聽翻身去找棍子,我一溜煙逃到了爺爺家,去告老地主和媽媽的狀。爺爺撫著我的頭說:“丫丫,天下的事很難說清,長大以后你就會明白了,人很難用一句話或兩個字來分類的。你姥爺雖然是個地主,但卻不是一個壞地主,他從一個窮苦的學徒工到商店的老板,靠自己的血汗錢買了不少土地,一年年積累下來就成了一個富裕大戶。可是他對鄉親們很好,很和善,誰家有為難的事情他都幫忙。解放那年在給他劃成分的時候,不少群眾都聯名反對將他劃為地主,但他的地很多,家業很大,最后還是破例被劃成了中農。
然后,爺爺給我講了一個只能在電視上、故事書里看到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在文學作品里只能是苦大仇深的貧農,而在爺爺的口里這個解救八路的人卻是我的姥爺——一個地主。
“在你媽媽13歲的那一年秋天,兩個八路軍小戰士在一次戰斗中和部隊走散,在被敵人追擊彈盡糧絕,身體受傷的時候跳進了你姥爺家的大門,你姥爺把他們藏起來,每日三餐吃的是家里最好的東西,沒有藥你姥爺就騎著馬到很遠的地方去買。兩個月以后因為外人告密,你姥爺的家被圍,你姥爺從后門放走了兩個戰士,結果遭到了毒打,折了一條腿,后來家里變賣了許多地產才將他從局子(監獄)里保出來……”
爺爺說到這里,我的眼睛早已濕潤了。
第二天,我早早地爬起來往家里跑,可是到家的時候,母親說姥爺已經走了。
從那天開始,我就盼望著姥爺能再到我家來,我要帶姥爺到美麗的河邊散步。幻想著有一日我會鉆到姥爺的懷里,摸一摸他那長長的胡子和他那總是笑瞇瞇的眼睛。
可是,我再也沒見到我的姥爺,他回到家里第二年就死了,那一年他71歲。
姥爺,您為什么不給外孫女一次補過的機會?您知道嗎,多少年過去了,每當一想起那爬滿蟲子的黑乎乎的小路,我的心里就很痛很痛啊!
[作家登臺]
韓靜慧,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M4青春事》《從延安到莫斯科》《黑色證據》;長篇童話《笨小孩合子和小水人們》;小說集《綠草青青》《陰差陽錯》《一盒空了的火柴》;散文集《慢慢長大》等。作品曾獲“首屆冰心兒童文學獎”“全國第七屆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