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四首

詩四首

伊甸

看看

我想看看水底的事物

那漢代的瓦片，唐朝的瓷器

一只獨木舟的殘骸

一塊玉鐲的碎片（是誰把它扔進了水中）

幾只悠然爬行的河蚌、螺螄

竄來竄去的黑魚和泥鰍……

我僅僅是想看看

看看，然后就從水邊走開

人來到世上無非是東看看，西看看

上看看，下看看

看看那綠的綠，紅的紅

看看那爬的爬，飛的飛……

看看，然后就從世上走開

天空的哭泣

我聽見了天空的哭泣

我指的不是雨

在這陽光明媚的日子

連石頭都在微笑

我真真切切地聽見天空的哭泣

多么寂寞啊

永遠沒有伙伴和戀人的天空

懷抱著巨大虛無的天空

它太高遠，誰也不愿向它靠近

鷹和宇宙飛船

僅僅向它作出了靠近的姿態

但它們畢竟是大地忠誠的奴仆

我真真切切地聽見了天空的哭泣

那因拼命壓抑而更顯沉重的

哭泣，像夢中一塊玻璃的碎裂

如果我是唯一聽見天空哭泣的人

如果我把天空的哭泣告訴那些

不相信天空會哭泣的人們

為了作證，我是不是需要變作

天空的一滴淚水？一片落葉上有一只眼睛

一片落葉上有一只眼睛

它在看著我……它看了多久了

它為什么不看身邊的石頭和泥巴？

噢，它在看我的眼睛

我也看著它……看久了

我體內的什么東西跟著目光一起飛了出去

我的身子越來越輕

就像一片落葉，一片有眼睛的

落葉

世界美得像一個童話

我摘掉我的眼鏡看世界

發現世界美得像一個童話

我看不到它的污穢，它的破碎

它大大小小的傷痕

我只看到整片整片的綠

大團大團的紅，無邊無際的藍……

請允許我每天摘掉幾分鐘的眼鏡

讓世界美得像一個童話

詩四首

◎ 劉川

一車一車的西瓜進城開什么會呢？

賣西瓜的老漢身后

擺滿了西瓜

一個一個一個一個

一個一個一個一個

一個一個一個一個

一個一個一個一個

我想這樣一個一個地

寫下去，直到把它們一個也不剩

全寫出來

以符合我寫實主義詩人的風格

可是寫著寫著我就想起了

大會議室里正開會的

腦袋們

也是這個樣子擺放的

他們開會開會開會

但西瓜們這樣子擺放在一起

開的什么會呢？

別讓雨量這個世界了

為什么雨

總是并排的

平行的

均勻的

有秩序的

下了一年又一年

從沒有亂過

雨像一把把尺子

下來了

量著

量著

量著

但它一量

人群就亂了

生活就亂了

世界就亂了

大家驚魂不定地看著

半空中這一把把

晶亮的、閃爍的、透明的尺子

等待它收回去

社會是一把大梳子嗎

操場上

孩子們一個一個

整整齊齊

排列著

幾乎令我想到

當初生他們的

那些孕婦

也是這樣

整整齊齊地

躺在操場上

生產的嗎

大家都知道

孕婦們疼得

滾來滾去

一只只子宮

根本沒法排列

這些孩子

一生下來

就毫無秩序

是這個社會

把他們梳理成

這個形狀

安吉麗娜#8226;茱莉

茱莉在身上

紋上了

自己和前男友鮑伯#8226;松頓的名字

又紋上了“永遠在一起”

和這家伙分手后

她劃掉他的名字

紋上了現任男友布拉德#8226;皮特的名字

這幾個刪來改去的名字

只用了她身上一小塊皮膚

她身上

剩下的大面積白皙姣好有彈性的皮膚

還可以劃劃寫寫

好多個名字

神女峰日記（組詩）

◎ 柏銘久

大霧

某年某月某日

早晨大霧

與城里不同

這里沒有汽車尾氣紅綠燈

仇人和朋友都不會與你迎面相撞

你與大霧一同

呼吸

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生生死死

大霧還想把群峰和瀑布都裝進背包帶走？

但最終還是放棄

把樹還給了樹

峭壁露出滄桑的臉

靜靜的我們都不說話

我與天地都已很干凈

啟明星從神女峰背后升起

半夜時分在這里候船

偶然一瞥

神女峰全身發光

開始我的心要跳出來

熱血一下子涌上頭頂

慢慢地我看見

是啟明星升起

是誰安排了這恰好的角度和時間？

她將這珠寶舉過頭頂

領群峰和一天過來

黎明

銅壺被擦亮

霧的腳步驚動了

峭壁的臉

老屋老牛

一條土路熟悉它每寸經脈

一座山林的鳥籠每片葉子都為你鳴唱

懸崖邊一棵開滿花的樹

始終不肯出嫁……

影子投映深澗對面山壁

寧河滿載一夜大雨

巴人邊歌邊舞的浪波

匯入大江……

神女峰

年輕的時候以為她是情人

可以依偎在我的肩上痛哭一晚

現在看她更加像母親

那六米高的巨石

布滿裂隙背也駝了

一個人日日夜夜頂風冒雪

獨自孤零零地站在山頂上

瞭望和等待還沒有放下

日升日落的游子悠悠白云

星空的思念？

如果你有機會

就到那里

多看她幾眼或者

陪她說說話……

沒有一個生命是

可有可無的（組詩）◎ 慧瑋

每一片草葉都是大地的密碼

沒有一種草是多余的

沒有一棵草是相互重復的

大地啊，我相信你呈現給我們的

每一片草葉都是一個密碼

你在不斷地說出整個宇宙的秘密

每到一個地方，我都盡量避免

踩踏路上的每一棵青草

我相信沒有一個生命是可有可無的

沒有一片草葉是隨便長出來的

那些長的短的寬的窄的圓的尖的

千變萬化的大地的密碼啊

我何時才能讀懂它們所包含的意義

漂亮的害蟲

我家的麥地里

出現了許多七星瓢蟲

父親見一個就捉一個

捉一個就捏死一個

他告訴我，別看這種蟲子

長得漂亮，它們卻是

地地道道的害蟲呢

那一天，我終于明白

雖然自己是農民的兒子，卻注定

當不了一個合格的農民

因為我始終下不了狠心

給這么漂亮的小生命判處極刑

而是背著父親，偷偷地

把捉到的每一個七星瓢蟲

都扔進了地畔的草叢里

我還在心里

悄悄地對它們說：我相信你們

不是真正的害蟲

只要多給你們一次機會

你們就能改過自新

穿旗袍的美人

一只沒有見過的

小飛蟲，不知什么時候

落在我書房外面的窗玻璃上

綴滿漂亮花紋的雙翅

并攏在身后，恍若一位

從某本舊書中款款走來的

穿旗袍的美人

一天

又一天，我的美人

紋絲不動，仿佛變成了

一尊雕塑

今天早上，我將它

仔細地看了又看

才發現它早已變成

一具僵硬的尸體

噢，我的美人啊

就連死亡的過程

也是這樣美麗而動人

不聽話的羊兒

今年的春天，不似去年的春天

今年的春天，最先來到父親的墳上

春天的羊兒，也不像冬天的羊兒

它總是偷偷地，偷偷地跑到父親的墳上吃草

我把羊鞭高高地舉起，卻輕輕地落下

我不敢，不敢在父親的墳前抽打不聽話的羊兒

我甚至懷疑：這些青草之所以如此茂盛

乃是父親和春天共同策劃的一個陰謀

九泉之下的父親，仍然和他生前一樣

有了什么心事，寧愿給羊兒說，也不給他的兒子說

大地的指甲

山里的石頭，是不可以

隨便敲砸和爆破的

它們是大地的骨骼

如果你要在山里

修一條大路，如果恰巧

有一塊石頭，擋在你的前面

你一定要懷著敬畏之心

小心翼翼地，恰到好處地

削去它高出地面的

那一部分

就像給一位老人

細心地剪去一片

長得過長的指甲那樣

千萬不能讓他有半點

不適或疼痛

閱讀（組詩）

◎ 海馬

看《倫敦上空的鷹》

英國人和德國人打仗的故事

比上尉的情人還風流十倍

打仗的故事

過去看了很多很多

我像個久經戰場的老兵

迷起眼睛看硝煙里

沖過來的士兵

一片片倒下

像摔倒的酒瓶

鮮紅的葡萄酒灑了一地

這就是戰爭啊

走出劇場

還滿耳是轟炸聲

樹梢間有飛機轟鳴

上尉先生說

快臥倒，希特勒先生

開始轟炸倫敦了

我們一群群無聲走過

想起敦克爾克大撤退那光景

天上沒有飛機

星星很柔和

很平靜

詩人散步

——讀日本深村索一的畫

電線桿子是傾斜的

樹林子是歪的

太陽是缺了一角的

山又矮又瘦

你，一個小個子

背剪著手

散步

你的影子

是向上生長的

海

可你說

不

我是白云的影子

讀蒙克的畫

哈哈一聲大笑

巴黎的少婦都老了

在繁花綠樹的背后

圣母慈祥而平凡的臉

溫情脈脈

夾著啤酒瓶

蒙克匆匆走來

自畫像掛在脖子上

奔馬在高原上狂奔

斯德哥爾摩的街道

在疾馳的馬車輪下

雪花飛濺

在床和玻璃門之間

他站了起來

對著藍色的天空一聲吶喊

歐洲，古老城堡上的塵埃

紛紛揚揚

陰天讀書

在那些陰天里

我獨自在潮濕的小閣樓里

讀一本書

關于陽光和愛情

一只老鼠在房梁上

打瞌睡

我聽到遙遠處

一個人的喊叫聲

后來，我打開糊好的窗子

看到一棵樹

在風里搖動

在陽光耀眼的南美叢林

（或者書上的109頁）

一個姑娘金色的胴體

正花朵一樣開放

寫作者的夜晚（三首）

◎ 王往

一個夜晚的兩種可能

雨抓住夜晚不放

遠處的工地繼續往這邊運輸聲音

你知道

孤獨有時候不得安寧

你知道我不值一文的窗子

有人試圖打爛

沒有仇恨更沒有經濟的引誘

這是我永遠無法理解的行為

燃燒的煙斗從來就沒有熄滅

雨啊你也試圖澆滅

很抱謙我不能提供你更多的洋相

能夠交出的我會交出

不愿交出的只能歸我所有

一個夜晚往往有兩種可能：

詩歌在涂著低廉的藥粉

最狹窄的地方

靈魂挖掘它自己的寬廣

我知道

那邊的工地

也在雨中膨脹

散步

樹葉的影子在動。

光，向我泄漏風的消息。

芒果樹下打瞌睡的治安員

擁著黃白相間的木棒；

馬路對面跑過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

又沿著這邊低頭慢走；

一只小白狗在草叢里嗅著什么

歡快的樣子不像流浪無主的牲畜；

工地的圍墻上幾頂移動的安全帽

下夜班的建筑工人像黑白影片上的士兵。

光，不能說出這一切的秩序。

寫作者

誰來丈量黃昏的長度

金皮毛的野獸銜著夕陽翻過山嶺

從一只打碎的茶杯入口

你緩步走進難以預料的夜晚

說還是不說

你可以容忍鍵盤的遲鈍

不能容忍手指勾結安排的意志

一次寫作一次風雪之旅

一個人內心的巖漿映紅了他的外套

興奮和疲憊打亂了鐘擺

道一聲晚安還是早安

那些被你懷疑的夢境

同時在懷疑你

世間所有的洞穴

在你最后半支煙上

向著銀河敞開

八行：遼闊的蘇北（組詩）

◎ 黑馬

披星戴月的蘇北

詞語的老虎想把夢想吃掉，炊煙在流亡

晚霞的光一句摔得比一句響亮

月亮跳過墻頭，棉花無聲地開了

在蒼茫的大地上，一聲犬吠叫醒了天上的星星

夢中的斑馬，我刺繡中的美人，懷抱琵琶

馱經的白馬，佛的內心滾動著細沙

大地是一種歸宿，草尖上的露滴，搖晃著黎明的光

大地長出毛絨絨的耳朵，深情地呼吸，席卷蘇北

背上鄉間的青草

站在鄉間的青草，舉著微涼的水滴，舉著

這塵世間最小的寂靜

我有一雙柔弱的翅膀，馱上青草的雷霆和閃電

飛過搖晃的村莊和春天

田野生長出綠色的欲望

背著青草上路的我，任風吹涼我的前額

星河擱淺，我的雙肩……

青草，在風中微微張著身子，像一位失語的美人

一盞閃亮的心燈

一個蘇北小鎮上，我打掃庭院，兒子熟睡，

晨曦，初雪落在了新開的梅花上

小薇升起炊煙的希望，我們的樸素愛情

在大米和青菜的飯桌上，在一生關切守望的眼神上

一個詩人的內心在強大，將時光填充

將文字奇妙的布局：雨中的薔薇，在開放

薔薇，薔薇，一盞風雨中閃亮的心燈

我沉吟其間，感到了來自生活更為強大的力量

儀式中的鄉村

清香的女子，風的源頭，人間的姓氏和愛恨，

把絲綢般的愛，給了土地漫長的夢境

雷聲中是幸福地流淚的窮鄉親

風，輕輕地吹著，桃花一樣的歲月

我翻動經卷，山的巍峨，飄出細小而悠遠的笛聲

儀式中的鄉村，樸素且寧靜

古銅的祭器，火焰中的哲學，風中飛鳥的剪影

燈盞，落地的杏花。一切都如心頭的白雪干凈而溫暖

那些沉醉的光陰

炊煙升起的黃昏，馱著秋蟬的鳴啾，一聲高過一聲

我想念老房子里的蛙鳴，那些沉醉的光陰

開窗望月，一片舊年的棗樹林，

院子里細小的花蕾，古琴中，有我金色的憂郁

寂寞啊，自然界的虛無，月光中的蝴蝶仿佛宿命的眷戀

一去不復返的河流成了白沙的飄帶

白描的村莊離星辰真的很近

時間的指針，翅膀單薄，上帝的馬車竟走得如此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