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輩常說,解放前的涼山,老君山、螺髻山、黃毛梗、陽糯雪山等主要山脈,都曾經是虎的天堂。其他野生動物也是種類繁多,不計其數。但是,由于多年以來過度狩獵,亂砍亂伐,生態環境遭到嚴重破壞。到如今,不要說虎豹。一只野兔也難覓其蹤。將來我們的子孫,就只能在影視資料里一睹其芳容了。長此以往,人類將成為孤獨的、單一的物種。因為懼怕的緣故吧,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下面這個故事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久久揮之不去……
——作者
在我生命最后的時光里,我常常徜徉于陽糯雪山的山嶺溝谷間。我老了,老了就是老了,不是一句話能說明白的。我老了,我一生的激情與夢想之火也隨之熄滅。剩下的就是想吃,除了水,我想吃肉,血淋淋的肉,在一棵高大的杉樹下或者灌木叢中,輕輕地舔一下然后狠勁地撕咬。吃飽喝足之后,我輕輕地撫摩著脹鼓鼓的肚皮,在溫暖的陽光下進入甜甜的夢鄉。
我是一只孤獨的老虎,我的母親,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同類,都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們的死,我是再清楚不過了:他們都悄無聲息地走了,就像被秋風吹落的枯葉,隨著小溪漂向遠方——他們永遠也不會回頭了。
我們的孤獨是注定的。我們有時會咆哮,但也是一個人的時候,發泄一下內心的憋悶。我們喜歡聽自己的聲音,在深夜的叢林間傳來的回聲。這就好象對我們情感有了回應。所以,我們都很喜歡聽自己的聲音。好多次,我自豪地觀察天上的星星是不是被我的吼聲嚇落了下來。我一直以為這些掛在天上不停地眨眼的星星會被我的吼聲嚇掉下來的。但,我們的孤獨是幸福的孤獨,因為我們知道,在同一座山脈的其他山嶺間,還有我們所親所愛的同類。可現在,我的孤獨屬于撕心裂肺的真正的孤獨。沒有了,和我一樣的沒有第二只了,在這巍巍的崇山峻嶺間,我成了最后一只有血有肉的虎了。當有一天我發現這個事實時,就好像掉進了一個無底洞,一直下沉沒有終點。沒有了嬉戲的伙伴,沒有了狩獵的幫手——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這么恐懼過。之后過了很久,我才有了堅持活下去的念頭。
我想吃東西,想吃飽以后睡在軟綿綿的草地上曬太陽,這是我這一生的黃昏時期了,我走路都已經是搖搖晃晃的了。現在是三月份,我冷得要命,山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深夜的時候,還有可能下場雪,以前雪花悄悄地落在我的皮毛上,覺著很好看,現在卻感覺很冷。四季的交替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感覺了,動物們的求偶聲不斷,該是養育后代的時候了。山下的人已經在選種,他們要種洋芋和包谷了。麥苗被冷風刮得瑟瑟發抖。山下的這些麥苗還沒有野草高。我看見刺猬在灌木叢中穿梭,這些灌木太矮了只有刺猬能穿行其間。刺猬是生活在山下有灌木的地方的,然而現在樹木已被人們砍光,刺猬們早已成為高山上的主人。
這個地方叫小相嶺,我必須找到一眼泉水,因為肚子餓的時候總感覺口渴。我必須小心地讓過獵人的陷阱、套子以及各種各樣想捕捉我的魔具。有一天,在小相嶺的某個地方,就有一百多個隨時要我命的魔具被我識破并順利躲過。我已經不把穿過這片充滿危機的森林當成一回事,要不然,我也不會活到今天,我的聰明讓我活到了最后,關于虎的苦惱、悲哀、孤獨甚至絕望也因此全部落在了我的頭上。
喝夠水以后,我站在水塘邊看著水里孤獨的影子。在這個水塘的四周,遍布各種各樣致命的獵具,還有陰冷且長的槍管,獵人知道野獸們會到這里來喝水。所以野獸們總是喝完水就匆匆離開。但我還想玩一會兒。我太累了,需要休息,現在,我已經不怕死了,看著那些各式各樣的獵具,還有陰森森的槍口,我已經無所畏懼,作為虎,最后總難免一死,可之前我起碼逃脫了有上千次。我看著水里的我,皺紋滿臉、瘦弱、像是丟了魂似的,而且看得出很餓,我突然覺得自己非常可憐。我聽見一個農夫的歌唱,農夫就是農夫,不是躲躲藏藏的獵人,獵人不要說唱歌,連一句話也難得說,而且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而農夫是光明磊落的,他們在即將西沉的夕陽下向阿惹妞高歌愛情的甜蜜。
“我想吃豬肉”,這種念頭驅使我來到一個我以前藏食物的地方,我不斷用鼻子嗅著巖羊、麂子、獐子似有似無的氣味。也許這只是我的錯覺,因為這些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實際上他們誘人的香味已經不知被風吹到了何處。
現在,我靠在一棵高大的杉樹上睡著了,剛才上山的時候把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白天已將隨著太陽沉到了西山后面,黑夜正悄悄地圍上來,我腦海里只有想睡的念頭,肚子也餓得腸胃粘在一起了。這時候,我想起一個兄弟,他叫“拉達”。他常常大聲地給我說:“報仇啊,報仇”。而我只希望他呼喊我的名字。
這時候的森林里又響起了呼喊聲,也許只是我耳鳴的緣故吧?最近我經常夢見我這個兄弟,恍恍惚惚地好象總要我報仇。這種幻覺已經出現很多年了。
也不能說我和兄弟拉達的感情有多好,只是剛出生跟著媽媽那兩年,我們倆形影不離,但我們長大后,就被母親狠心地攆走,各自占領一座山頭,之后我們倆見面也不打招呼,都裝著看不見,甚至到了繁育后代的時候,我們就成了敵人,經常互相撕咬得血淋淋的。但現在我這個兄弟經常在夢中讓我報仇,而且還叫著我的名字。他為什么這么固執,他的這個靈魂。他不知道現在的我已經是形單影只,孤獨難熬,無能為力了,但實際上它不明白,即使還有三十只三百只也是枉然,報仇的愿望是無論如何實現不了的。
我這個兄弟是死在我們共同的敵人“克惹阿普”的槍口下的。我所說的“我們”不單是虎,而是指叢林中所有的野生動物。兄弟拉達的一只腳被克惹阿普砍下來,掏空骨肉作成煙袋。這個“煙袋”上的爪子和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這是兄弟拉達的腳,撲上去只一下就能置獵物于死地的腳。我看見克惹阿普從我兄弟的腳里面拿出一撮蘭花煙,裝入那支長長的煙桿里點燃了猛抽。有幾天夜里,我站在高山上透過他家的窗子看見克惹阿普坐在火塘邊抽煙,兄弟拉達的腳不停地在火塘邊晃悠。
現在來說說克惹阿普家的攆山狗“薇果”和“阿果”。他們是人類的幫兇,還以為自己也算個東西。兄弟拉達的喉管就是被薇果咬斷的,阿果也曾經將我母親的一只眼睛挖出來吃了。我恨這對攆山狗恨得咬牙切齒。
兄弟拉達是一只很兇猛的虎,但他不聰明不狡猾。他不會去攻擊家畜,主要以獵捕自己領地上的有蹄類為生。但克惹阿普和與他一樣的獵人們會把我們套殺完的。我們不知與人類抗爭了幾萬年,但這種沖突到了現在變得尤其尖銳,最后,首先滅絕的當然是我們。我的同類,都是含恨死去的,至叮死的時候,它們也沒弄明白,人類為什么這么兇狠,為什么對我們恨之入骨。我們常常躲著人,這是媽媽教我們的。媽媽說,不要去招惹人,他們有槍。別看他們一臉和善,他們的內心總想喝我們的血。媽媽還說,有一年,她看見過人吃人,而我們虎,即使餓死也不會去咬另一只虎一口。
我兄弟之所以出事,全怪它的傲慢,目中無人,毫無防范。那時候,它想獵殺一只巖羊。巖羊是從小相嶺過來的,兄弟拉達所在的這個地方,草長得茂盛,是食草動物最愿意去的地方,然而地勢險峻,別說我們,人類也很難上得去。這只羊一走進兄弟拉達的視線,他就已經有點不顧一切了。個體大而且靈活無比的巖羊,我的祖先可能獵到過,我卻沒有福氣見識。
我不能阻止它的莽撞,只能站在相隔一條山梁的我的地盤上觀望。我不能隨便到他的領地,這是祖宗流傳下來的,兩個同類不能在同一山梁上生存。我知道巖羊是很難對付的。
兄弟拉達與巖羊又一次相遇時,它準備動手了。巖羊一般生活在山崖上,但偶爾也會到草地上吃草,兄弟拉達潛伏在草地的邊緣,試圖截斷巖羊的后路。巖羊在被逼急了的時候也很兇,就在兄弟拉達準備動手的前幾天,我看見它把一頭準備偷襲它的黑熊攆得四處亂竄。這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也不會相信,獵人常說最難對付的一是野豬,二是黑熊,三才是虎豹。但這一切兄弟拉達一概不知。
兄弟拉達與巖羊初次交手,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五六月份的時候,是兄弟拉達捕獵勁頭最足的時候。它悄悄靠近巖羊之時,看得出巖羊已經十分的警惕。我兄弟屬于不知天高地厚無知者無畏那一類,他躺著休息的時候,不管身邊走過對他多么有威脅的動物,他都只是懶洋洋地看上一眼,整座山上沒有它覺著可怕的,除了人。它也許在偷偷地樂著:今晚的晚餐有著落了。但它還是猶豫不決,他一定在想怎樣獵殺這只動物,如何才能一口咬斷它的喉嚨,怎么才能在它粗大的肋骨下把他的五臟六腑全挖出來。可惜它在還沒有對付這么靈巧的動物的經驗時遇上了這只巖羊。但作為虎,無所謂懼地撲上去才是它的性格,巍巍山巒也才因此顯得莊嚴而神圣。這時候,飛來一只烏鴉,報喪似的叫聲把巖羊嚇住了,它警覺地四處張望,兄弟拉達被它發現了,火山爆發前的寧靜是令人恐懼的,所以它選擇了逃跑,不顧一切地朝它熟悉的山崖跑去。它的身影在山崖裸露的石頭間靈巧地跳躍,一會兒就無影無蹤了。
可是,這片綠油油的草地實在太有誘惑了,巖羊無論如何會回來的。它不會忘記吃過草的地方。可以這么說,我兄弟有了這片具有誘惑力的草地,獵物就無窮無盡,這些食草動物都是笨得吃草不要命的。
笨羊又來了。這是三天后的一個晴天,剛下過一場雨:草葉上還有如星星般閃爍的露珠,空氣格外清爽,天氣也沒有那么炎熱了。兄弟拉達撲向又一次來到草地上的巖羊。它準備將這個從不認識的家伙的喉管咬斷,看它血淋淋的樣子。
我原以為這只是生與死,追逐與逃亡而已。然而出人意料,我看見那只巖羊圍著草場飛奔了兩圈后,在一塊大石頭前突然停下來,轉過身,以速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它兩只尖利的犄角,猛戳兄弟拉達的肚皮。我看見了那一剎那!我看見巖羊整個身體都在陽光下發力!我看見了極度的憤怒!巖羊灰黑色的毛與兄弟拉達黑黃條紋的毛在交戰!這是只什么樣的巖羊,難道溫順的羊類還存在敢于反抗的?我以為它們是只會逃跑而毫無其他本事的。實際上,我是知道這一切的,但我兄弟不知。
我兄弟的肚子明明傷得不輕,可勇敢的它是不會退縮的,哪怕是成千上萬只羊站在它面前,它也會勇敢地進攻,它甚至敢以命相搏!
我看見兄弟拉達就在自己的領地上流血,這還只是戰斗的開始。不出所料,我兄弟又一次撲了上去,猶如閃電般,越過巨石,撲到了巨石后面,由于石頭的遮擋,我沒能看見它們的搏斗。我聽見兄弟拉達的咆哮與巖羊的哀號。就這樣過了很久才將戰場移到了巨石前面。我看見巖羊用它鋒利的犄角死死頂住兄弟拉達的肚皮,而兄弟拉達則牢牢地咬住巖羊的喉管。不知怎么搞的,巖羊掙脫了兄弟拉達的撕咬,頂開我受傷的兄弟,撒開四蹄逃進了樹林,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剛才的搏斗就像是做夢,只剩下受傷的兄弟,嘴里還在不停地咀嚼一塊咬下的羊皮。
我兄弟好像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躺在草地上,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他用舌頭不停地舔著傷口,那雙無力的眼睛不停地四處張望。他的傷口一定很疼,但它強忍著沒有表現出來。那天晚上,我一直無可奈何地看著我的兄弟。我一直看著那一片山嶺,看著頂天的山嶺與那些高大的樹木的影子,云霧一陣一陣地飄來,到早上已經成了云海。我和屬于我的這片山嶺就在云海的上面,我兄弟卻在云海下面。那天清晨,我聽見有清脆的槍聲。
這是克惹阿普的槍聲。然后響起了牛角號。整個云海都飄散開來,響徹云霄的號角聲,使整個山脈都顯得十分恐懼,都在顫抖。這是狩獵的號角,克惹阿普與他的三個兒子追尋著巖羊的腳印轉悠了七天。但,順著血腥味,薇果和阿果首先找到的卻是我的兄弟。
薇果是一只通體雪白的母狗,阿果屬于還沒有成年的狗崽,也是母的。克惹阿普的幺兒子因為聽見薇果發現獵物的叫聲一躍而起,帶上一副獵鉤和一把彎刀向我的兄弟撲去。獵鉤有著三個尖銳的回鉤,像輪船的錨。用這個獵鉤鉤住獵物后,再用彎刀猛砍獵物的頭。克惹阿普的這個小兒子雖然年紀還小,可不知他為什么這么兇狠,他今年才十五歲,但我親眼看見他打爆過一只豪豬的頭,只兩下就把豪豬打得腦漿四溢。可憐的豪豬還在拼命地哀叫。
這個十五歲的少年將一根很長的繩索拋向我的兄弟,手法準得一下就鉤住了兄弟拉達的尾部。兩只攆山狗像箭一樣射向我兄弟。后來云海又蓋住了他們,云海下面的他們怎樣搏斗,怎么追怎么逃我都看不見了。也不知道兄弟拉達是怎么逃脫的,到了中午,人們抬走的不是我兄弟而是那只巖羊。我兄弟逃到了更高的山里,但克惹阿普知道,我兄弟一定會再次下山的,因為他需要到山下喝水,他流了太多的血。在高山上是呆不長的,那里沒有水源,特別是夏天陽光很強的時候。
五天以后,我兄弟又出現在了克惹阿普的視線范圍。
首先看到的是一群一群的蒼蠅,他們圍著我兄弟,怎么趕也趕不走。我兄弟的傷口潰爛了,肚皮下和背上。但它的身姿依然不失虎的傲氣與威風,厚實的腳掌踩在地上顯得靈活有力,可那么多的蒼蠅在羞辱它,這些骯臟的小蟲子,它們似乎預感到了我兄弟的死期。
克惹阿普在一個水塘邊呼呼大睡,他的三個兒子中有兩個一定喝醉了,只有他的小兒子專心致志地將一種黑色粉末往槍管里塞,也就是在裝填火藥和鐵彈子,這是最后一項準備工作了。
這時候,裝有機關的埋槍響了,這槍是克惹阿普很早就埋好了的,我兄弟觸動了埋槍的機關,槍響了,就在這一剎那,我兄弟扭轉頭一看,鐵彈子就像誰扔一把沙子過來一樣朝他飛來。克惹阿普的小兒子張大了嘴一下子端起火藥槍就瞄準,其他兩個兒子依然看著天空躺在那兒。那只可恨的薇果還記得我兄弟的氣味,所以兄弟拉達倒下后還沒來得及起身逃跑,薇果就已經翹著尾巴,一口咬住了我兄弟的喉管。有幾顆鐵彈子打中了兄弟拉達的肚子,我兄弟倒下去正在掙扎的時候,他看見蒼蠅們像一陣煙似的散去,他的頭倒下了,又抬起來,又倒下去。他也許想看看那只料想不到的埋槍?但被薇果的身影擋住了。正因為想看看那只槍,對朝他撲過來的那只白色的狗一點也沒有防備,他的喉管被狗封住了,然后變成很大的一個口子,鮮血從這里不斷地流出,作為虎的信念與勁頭也隨之流盡。兄弟拉達像一只跑氣的汽車輪胎一樣無力地倒下,人們也許就是在這里將我的兄弟支解了背回家的。肯定是這樣。
我兄弟倒在了這個水塘邊,這一眼清澈的水塘邊。那時候薇果用盡全力咬住我兄弟的喉嚨,阿果則在尾部撕咬。最后看見我兄弟的樣子只能是這樣的,薇果、阿果以及數不清的蒼蠅在啃噬他的身體。我兄弟算是渴死的,中彈的痛楚算不了什么,因為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水,清澈晶瑩的水。從這以后,我努力地喝水,口渴的痛苦,是我兄弟告訴了我的。所以我變得對水特別的愛惜。在以后的生活中,我找了十幾個水源,地上的、地下的、坡上的、溝里的。我想我一定幫兄弟拉達喝很多很多的水。
除了那只被做成煙袋的腳外,我兄弟的其他三只腳,有一只被克惹阿普送給了大隊書記,另外兩只被送給了鄉武裝部長。那個部長回贈克惹阿普一捧子彈。
我正在想我兄弟的時候,“報仇”的呼聲變得小了些,我的耳畔傳來麂子的叫聲。這時候,無論怎么聽,這些麂子的叫聲都像在哭。我知道他們想聚在一起到山下去喝水。
我很想去看一看這些我從前的美味,去獵捕他們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我的步子已經不再靈活有力,走路時常常把干草枯枝踩得劈啪劈啪響,要不要還氣短,還咳,他們也知道我是只蒼老的虎,對我只剩下了憐憫,怕我是不可能的了。有幾次,我跟隨它們來到一棵刺梨樹下,我們周圍的青草散發出陣陣的清香。我看著它們,它們也看著我,我們之間已經沒有懼怕的痛苦。今天我來到了山下,因為我不只是想喝水,好象還聞到了一股腐肉的香味。看來我嗅覺還靈。所以我朝山下走去,在一條小溪旁我找到一只腐爛得只剩半邊的死麂子。我想它一定是掉下懸崖,或者中了埋槍,要不然就是被另一種動物給咬死的。這堆看上去很難吃的腐肉還是讓我涎水直淌,我空空如也的肚囊需要裝點東西。
腐肉吃起來味道真的很不好。吃著吃著我想起了多年以前被我追過的一只獐子,那時候是白雪皚皚的冬天。看著它尖利的雙角和微紅的嘴唇,我就不顧一切地想追它咬它。其實那天我并不餓,記得那天我吃得很飽,記不清吃的是一只野羊吧?不然就是野雞或者野兔。現在追它只是為了好玩,并不想拼命地追,再說它奔跑的速度誰都清楚。可是,勇敢的野羊,可殺不可辱的野羊,無所畏懼的野羊,它無路可逃時跳崖了,即使粉身碎骨也不讓我飲其血啖其肉。我來到山崖邊往下看,山崖下很大一塊地方的雪變成了殷紅。我長久地佇立在原處,看著這只可敬可佩的野羊。實際上即使是個體最小的動物也不會輕易讓你逮住。
這堆難聞的腐肉實在讓我難以下咽,因此只在腿部咬了兩口,可我感覺越來越餓,越來越想吃。但我不能吃這樣的肉,我是只虎,不是狐貍豪豬、烏鴉麻雀,更不是令人討厭的蒼蠅。
我經過一座山脊的時候看見一只地鼠。我打算把它捕獲,但如果我不能很快切斷它的喉管的話,它那對長而鋒利的門牙就會深深地切入我的肉體。所以我最終還是終止了這項可怕的計劃。餓就餓吧,又不是沒餓過,很久以來我已經習慣了餓,我老眼昏花毫無目的地走著的時候,眼前不時地出現幻覺。不知為什么我來到一個山洞前,好像是在兩株很高的杉樹后面。我吃力地睜開眼時看見母親正向我走來,嘴里還叼著只狐貍。我又看見母親了,好像她是在一束藍光下向我走來,她的身上散發著森林和青草的香味。看著那只耷拉著頭的狐貍,我忍不住熱淚盈眶。
我竭盡全力站起來,像小時候一樣朝母親跑去,我滿懷喜悅地喊“媽媽”。還像小時候輕輕地咬她的尾巴、耳朵,或者接過她嘴里的食物,與兄弟姐妹一起搶著吃,然后一起聆聽她的訓斥。我們的母親常常這樣對著我們吼,但這都是出于好心。一次,她為了捕到一只野羊,追了整整三天,翻越無數的山梁,跨過無數的溝壑,還跑斷了一只腳,最后瘸著腿把野羊叼到我們面前。五天以后,因為腿瘸不能到遠處找食物,為了挖一只地鼠,用前爪挖了三米,才逮住了地鼠。我正想去咬她的耳朵的時候,母親消失了,山洞外十分陰冷。“媽媽喲,你在那里?媽媽!……”
唉,母親早已死了,山洞外連她的影子也沒有。
現在,我很想念母親。
我的母親是只很漂亮的虎,那時候,我們生活在陽糯雪山的崇山峻嶺之中。山下有清澈的溪水流過,很多的溪水匯成大河咆哮著奔涌向前。我想正是每夜伴著這大河的咆哮聲人睡的緣故,才使得我們如此的斗志昂揚的。在這里,人們都怕虎,所以地勢險峻的地方都用虎來命名,諸如老虎嶺、虎跳峽等。但是今天早上醒來,我的同類都已經如云煙散去,到現在想見他們時,才發現原來是一場夢。森工局伐木的工人,很快從山下砍到了山腰,他們不只是伐木,還帶著各式各樣的獵具和黑洞洞的槍口一路尋找著我們。和我們一樣亡命奔逃的還有熊、野豬、麂子、獐子、巖羊等野生動物。狼是早就沒有了的。一天,我看見修筑林區公路的一群人打死了一只虎,這應該是我不曾相識的遠親。然后路邊便飄來了煮我遠親的肉的香味,這是一種充滿了仇恨的味道。中間還夾雜著帶有酒味和口臭的歌聲,還聽見一群伐木、碎石男人的夢囈。我母親死得很悲壯。我兄弟死后不久的一天,我到虎跳峽去見母親。我母親看著子女死去卻視而不見。現在我來看她也總是驅趕我,好像見到了萬惡的仇人一樣。為什么會這樣呢?就因為祖先就習慣于獨處嗎?為什么不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互相關心互相幫忙?唉!就因為這種獨處的“習慣”使我們走向了滅亡!
母親把我趕走了。我原來只是想站在山梁上,回味小時候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但今天已經變得不可能了。把我們趕到那么遙遠的地方的不是別人,而是親愛的母親。還有炸山的炮聲,樹木倒下的呻吟聲。我們就像飄蕩的靈魂,一個一個地被獵人獵殺完了。
山火是我傷心地從母親那里回來那幾天開始燒起來的。那時候,正是一年中最干燥的季節,兩個砍木料的男人沖進營房樓上,強暴一個由于生病而不能出工的女人時,碰倒了煤油燈,山火就是煤油燈將房子燒著以后蔓延開的。
滅火滅了兩天兩夜,那兩個晚上,半邊天都被燒紅了,仿佛整個天都在滴血,火焰那么高,好像要把星星燒化,虎跳峽里的水被燒得沸騰了。到處都能聞到動物燒焦的味道,虎跳峽沿岸有多少動物跳崖死去,不是因為它們勇敢,而是被火圍得實在無處可逃了。
這時候我看見了我的母親,她正在拼命地逃跑!她從火焰上越過,自己也變成了一團火!
我母親逃到山下,這時候,虎跳峽兩岸吼聲此起彼伏:“老虎!老虎!”然后有一百多人追趕母親,他們拿木棍石頭打、用木瓢舀開水燙母親。“老虎!老虎!老虎!”
假如母親隨著虎跳峽里的河水漂下去的話,那里河床寬,火也已燒盡,也許還能僥幸逃脫。可命運卻是那么背,滅火的人都放棄了滅火,一起圍上來對付母親。人們把母親圍在中間,木棍和石頭如雨點般落在母親身上。所有的人都在喊:“打老虎!打老虎!”母親幾次竄起來,幾次都被打倒,她不停地在木棍石頭間躲閃。最后,母親由于精疲力竭而被他們抓住了。
人們都不敢靠近,只有用木棍壓住母親,不停地打她的頭和身子。我母親的一只腳已經跨進了地獄的大門。我想她的身體已經死去,沒死的只是靈魂與傲骨。就這樣,沒死的靈魂驅使已死的身體突然間站了起來,人們被嚇得忙不迭地讓路,不是讓路,是失魂落魄般地奔逃。
我母親的沒死的靈魂把已死的身體拖到我面前。
她身上的毛已全部燒焦,傷痕累累,頭也裂開了,兩顆門牙也被人打落,尾巴只剩下一節,她被山火和人類折磨得慘不忍睹。我心里想:“這是我母親嗎?不是母親!決不是!!”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后,母親的傷似乎有些好轉,她開始掛念兩個早產的虎崽。所以她又一次冒著生命危險來到虎跳峽。雖然經常下雨使得樹和草都有了些綠意,但還是滿目瘡痍。
我母親在那里瘋了似的尋找著她的兩個孩子。這片被燒光了的樹林顯然無處可藏,可她已經沒有了自我保護的意識。她已經身心交瘁,有時一動不動地看著一個地方發呆,有時又好像在數那些燒剩的木炭。她根本不知道我妹妹已被抓進鐵籠送到城里供人觀賞。陽糯雪山的獵人克惹阿普出現了。那天,已經八十高齡的克惹阿普帶著剩下的兩個兒子來打獵,這天他們獵到了許多四只腳的和有翅膀的。他的二兒子在滅火的時候被火燒死了,他家也因為出了英雄而增添了些光彩。
發現一只虎使克惹阿普興奮得似乎又變成了小伙子。他隨風飄動的山羊胡子也因為激動而變得像刺猬的刺;他從皮囊里取出火藥、鐵彈子裝進槍筒。他的大兒子帶著一只制式槍,小兒子依然拿著那只獵鉤。無論如何,在這座被火燒得只剩些黑木炭的山上,我看到的克惹阿普根本不像個老人,只不過臉上多了些皺紋和失去兒子的哀傷。他穿著一件四個兜的上衣,我記得那是他兒子的衣服,所以穿在他身上空空蕩蕩一點都不合體。可以說克惹阿普是獵人王,他也是和我母親一樣身體朽了可精神不朽的那一類。他又在吹牛角號了。
響徹山谷的牛角號聲使母親驚醒過來。地獄之門又被打開了,整座陽糯雪山都在顫抖。可恨啊可恨!這響聲一起,又有些生命即將隕落、消逝。我母親像以前一樣飛快地奔逃,請看吧,我母親,她才是真正的虎,身上傷痕累累,缺牙獨眼斷尾,可她還是像箭一樣,從薇果和阿果之間,從鋪天蓋地的鐵彈子之間,朝河岸的懸崖上飛去。我記得這一處懸崖就像神話般的險峻,從來還沒有人能上去,可現在我的母親正朝這里飛去。那么高的懸崖,她能躍上去嗎?她是否覺察到了今天將是生命的終結?或者,正因為知道了才選擇了這地方吧?
克惹阿普似乎急紅了眼,那只沒有準星的舊獵槍擠壓著他干枯的臉頰。不得不說這個克惹阿普是獵人王,攀爬那么險峻的地方如履平地,根本不像個八十高齡的老人。因為他上衣的一個紐扣掉了,我兄弟的腳——他的煙袋從他的胸口掉了下來。他在裸石上跳躍的時候,我兄弟的腳一直在拍打著他的胸脯。
我母親被他們鉤住了又跑了。
我母親中了槍可還是又跑了。
最后無路可逃了。我母親知道,那幾個兇狠的獵人也知道,沒有路了,沒地方可逃了。
母親跳上更高的一處懸崖,這時候有風吹過,崖上的小草被吹得東倒西歪。風吹在母親的身上,雖然她身上已經沒有一處完整的皮毛,可還是顯得那么不可侵犯,似乎可以抵擋一切殘酷的想法。三個獵人和那兩只獵狗看著她站住了,獵人舉著槍,像石頭一樣定在那里。難道他們從母親身上覺察到了什么?他們所看到的是什么?是虎?是人?是樹?或者是個聞所未聞的神像?
獵人永遠都是獵人,他們的槍像長了眼睛。我母親在聽見他們的槍響之前,就從懸崖上飛下來——我看見母親像長了翅膀一樣地飛來!她朝著克惹阿普飛來,她一定看到了她兒子的腳,那是從她身上掉下的肉,她一定認得的,甚至氣味她都熟悉,報仇的念頭像火一樣在她的胸中燃燒。她飛下來轟然按住了克惹阿普,但就在這時,槍也響了,一下子血流如柱,那是我母親的血!母親的兩只前腳,一只壓在克惹阿普的臉上,另一只抓住了薇果。
薇果發出了可憐的慘叫聲,阿果則一直在旁邊不停地撕咬母親,它摔著頭撕咬了很久以后,挖出了母親剩下的那只眼睛含在嘴里,那時候的母親已經沒有還手之力了。阿果將母親的眼睛吞進肚子。這只眼睛曾經看到過那么多美好的事物,曾見過那么多子女茁壯成長。
現在,我越來越想念母親了,所有的山都是靜悄悄的,太陽也將下山了。被燒光的樹枝又長出了新枝,綠油油的,可這一切又怎么能消除陽糯雪山和我的哀愁。
昨夜,淅淅瀝瀝的春雨一直下到天亮,地上的蕨草苗星星點點,樹枝上長出了一片片嫩綠的葉子,草叢中,冒出了許多白的紅的菌子。我清晰地聽見野獸們找伴的叫聲。這是說春天已經從山下來到了山上,她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將整座山都變成了綠色。春天以后又是動物們養育后代的時候了。但現在這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最后見到的同類,是一只叫拉且的雄虎。山火過后,有一天我經過虎跳峽,不料卻在河邊看見了拉且的尸體。我被嚇得趕忙跑到它的尸體旁,才發現河里飄著密密麻麻的死魚。原來他是吃了被人藥死的魚中毒而死的。我的同類拉且喲,它的生活經驗那么豐富,所以獵人直到現在都沒法抓住他,可最后還是死在了人的手里,甚至還沒來得及想是怎么回事就沒命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張開嘴將我的同類叼到一座較高的山峰上,靜靜地陪著他。今晚繁星滿空,我的同類,我的拉且,你的魂魄將在今夜飄向何方。
一陣風吹過,我打了個激靈后,突然意識到這個世界已經只剩下我了,因此我對這個世界越來越厭惡。我的出路在那里?我孤獨地活下去嗎?從今以后,只有我孤獨地存在于這個世界,到死的時候,也沒有替我收尸的了,我想張大了嘴長長地怒吼一聲,我想把這座山翻個底朝天。但我總是坐著,我已經沒有力氣動了。
“我無論如何要報仇!”
也許還剩下哪怕一只我的同類,帶著這種希望我上路了。我走的那天下著很大的雪,現在我回來時也在下雪,但我已經忘了是兩年后還是三年后了。歲月已經與我無關。我要報仇也沒有多少的準備:有的只是把這個人咬死,把這些人咬死的念頭!
那天,我來到小時候與母親和兄弟姐妹們一起生活過的虎跳峽,可他們的音容笑貌永遠也不會再有了,埋槍還在,套子依然。人們因為裝了太多的套子,有一些套子根本顧不上去看,所以有很多被套住的動物經過風霜雨雪多年的侵蝕已只剩下白生生的骨架了。看著這些,我的仇恨就油然而生。
我在這座山上尋找著克惹阿普的套子,但沒有找到。克惹阿普的套子,動物一旦被套住就休想逃脫。可是他沒有裝套子,他到底去了哪里?
克惹阿普死了。
我出山后的一天,馬上就要九十歲的克惹阿普,早上醒來后在透過窗子的光線下翻找著虱子。好像整個陽糯雪山都屬于他的這個老人,虎、豹、野羊、野豬都被他趕盡殺絕,可對身上小小的虱子他卻束手無策。它們總是躲在他的衣服褶縫中吸他的血,吸得肚子脹鼓鼓的,真是一物降一物。他一邊找虱子一邊對他的大兒子說:“拿熊油炒碗飯給我吃。”
他的大兒子回答:“阿達,熊油沒有了。”
“明明還有一壇嘛,被我埋在屋后地底下的。”克惹阿普這樣說。
他的大兒子笑著說:“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不是早就吃完了嗎?”
兒子一家沒有辦法,只好用豬油給他炒了一大碗飯,可連飯帶碗被他摔個粉碎。“我只吃熊油炒的飯!”
“這飯就是用熊油炒的呀。”
“你們以為我糊涂得連豬油熊油也分不清了嗎?”
克惹阿普雖然白天清醒明了,可到了晚上就有些糊涂了。有天晚上他在枕頭邊捏死只耗子后,對他的兒孫們說:“你們看,以前在我手上逃脫的那只虎被我抓住了。”還有一晚他爬起來抓把斧子砍下自己一只手,血淋淋地拿到大兒子床邊說:“書記,給,把骨肉挖掉后就可以做煙袋了。”
那天晚上,他被兩個兒子和孫兒抬進村衛生院,走到天亮才到。醫生給他縫完上好藥已經是晌午了,這時他也終于清醒了,于是嚷著要尋找那只手,他的兒孫們反問他:“你的手不是被你送給書記做煙袋了嗎?”清醒了的克惹阿普可能感覺手特別疼吧,他說自己的手肯定是孫兒給砍掉的,邊說邊殺豬般地嚎叫。他的孫兒平時煩透了他,爺孫倆睡一張床,他的孫兒做夢都想這個快九十歲的爺爺死掉,死了自己就可以獨占那張床,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他一直不停地向孫兒要那只手,孫兒沒法只好逃到山里去了。三天以后才回來,到家時連喝了兩大瓢水后,說出一句驚人的話:“我找著一只冬眠的熊了。”
聽到這句話后,克惹阿普的小兒子背著火藥槍和從小不離身的獵鉤獨自一人出發了。克惹阿普的這個小兒子已長成個結實膘悍的小伙子,他的鼻梁挺直,身上的肌肉一塊一塊如卵石般堅硬,好像整座山倒下來他都能頂住。
這時已經是兔月了,山上的秋意已經很濃,包谷被收光了,熊沒了吃的,只好早早進洞睡覺。因為飄落的樹葉遮住了洞口,克惹阿普的小兒子從一塊石頭上跳下去時就直接掉進了熊窩。熊還沒有完全睡著,迷迷糊糊看見一個人闖進它的洞穴,氣得它用前爪用力一掃,只一下就把克惹阿普的小兒子掃出洞外。克惹阿普小兒子的腰挨了重重的一下疼得他齜牙咧嘴地掉眼淚,衣服也被樹枝掛得破爛不堪。可他不愧是獵人王的兒子,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經端槍瞄準,打出一槍,又打一槍,最后再補一槍。
克惹阿普的這個小兒子,竟然一個人把三百多斤重的熊背了回來。克惹阿普一見就朝他喊:“趕快卸下一只腳給我!”小兒子砍下熊的四只腳送到這個已臥床不起的老人床前,大兒子也迅速取出熊油準備炒飯給他吃。
當他們把一大碗用熊油炒的熱氣騰騰的飯端到他的床前時,才發現克惹阿普已經死了,還把一只熊腳栓在被自己砍斷的那只手臂上。
克惹阿普的焚坑已經長了很高的草,我怔怔地坐在他的焚坑中看著他家的瓦板房,在這個雪花紛飛的夜晚,他家的瓦板房似乎已經不存在了,我知道克惹阿普死了。他這一生,不知殺死過多少美麗的動物,山嶺峽谷也因此只剩下孤單的森林,到處都一片寂靜。但此刻,人們似乎沒有了這個人是否存在的印象。特別當你看到他家院子里一只蜂桶上的那桿銹得變了形的獵槍時,心里就會產生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桿槍可能是因為放在外面被風雨侵蝕,槍管已經銹穿,看起來無非就是一節朽木和一根銹鐵;一點用處也沒有,已經完全沒有放在蜂桶上的必要了。就是這樣一桿槍,在牛角號聲中一次又一次震撼著山林,從它嘴里吐出來的火藥鐵彈子一次又一次射穿那些悠然自得、無憂無慮的動物們的軀體。動物被它打倒,鮮血四濺,使山林峽谷都顯得如此陰森恐怖,就是這么個東西,這個現在連根拐棍都不如的沒用東西,說它以前如何如何威風又有誰信呢?
那個晚上,在越下越厚的雪地上我思緒萬千,痛苦不堪。
那條狗好象是薇果?
看到狗我悄悄地隱入了一棵不是很高的野核桃樹下。薇果來到克惹阿普的焚坑坐下,用鼻子不停地嗅著四周,好象發現了什么,但因為我站在下風處,是不會被它發現的。
薇果也老了,它的主人死后,阿果和它輪換著每晚都來為主人守焚坑。
看見它的樣子,我報仇的愿望就越來越強烈。整片天都在飄著雪花,好象永遠都不會停息下來。我不顧一切地向它撲去,并一下就咬住了它的喉管。
它不能像以前一樣狂吠了,但它還有氣,它看著我,和以前被我逮住的所有小動物一樣,眼睛里充滿了哀戚,充滿了希望我把它放掉的乞求。它被我壓在爪子底下。我心無旁騖,看著晚上隱隱約約只能看見輪廓的大山,看著被雪壓得透不過氣的大山,我沒有像平時那樣喘氣——拿下這條狗根本不費力。薇果一直就這樣被我踩在雪地上。“這條狗就這樣被我逮住了嗎?”我不時地注視著四周,小聲地吼著,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我真的不知該怎么辦了。
狗被我放走了,就這個薇果,我經常想食其肉飲其血的薇果。但現在我什么也不想吃,我常常搖搖晃晃地在野外徘徊,所有的恨都已經變成無盡的懷念。我的同伴們喲,從前為了爭地盤爭食物,我們之間猶如不共戴天的仇敵,總想消滅自己的對手,如今你們在何方?你們回來吧!求求你們!
我爬上一座小山頭,看著雪花紛飛的虎跳峽兩岸懸崖,用盡全身的氣力吼叫:“你們回來吧!回來!不要把我孤零零地留下!”
到了又一天下午。
我的眼睛瞄上了克惹阿普家的羊圈。
我想他們一定在克惹阿普的焚坑周圍裝滿了埋槍和套子,果不其然。從那以后,我怕去羊圈時被他們發現,所以一直在等待合適的風向,仔細地觀察后,發現羊圈可能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等到凌晨公雞要叫時,風向還沒有改變,山上傳來震耳欲聾的聲音,大概是山體滑坡吧。我不能再等了,我沖向他家的羊圈,把克惹阿普家唯一的母羊咬死后叼著就跑。當我跳上一個土坎時,已經聽見狗叫聲了,原來是阿果發現了我追了上來。
我跑得更快。我不是怕這只狗,而是要引著它走,走到它的主人看不到的地方,走到沒有埋槍和套子的地方。雖然我是只智商很高的虎,可也不能在這些密布的要命的獵具叢中對付狗。
真的如我所愿了。像這樣盡職盡責的攆山狗,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但它沒有想到的是,此時此刻,它身后再也沒有克惹阿普跟來,克惹阿普的兒子們也沒跟來,火藥槍和獵鉤也就沒有了。阿果正追我的時候,克惹阿普的家人們,還蜷縮在布滿虱子蛋的羊皮被子里睡大覺。
我不得不丟棄那只羊,向更高的山上,更密的森林里跑去。
雪太厚了跑不快,阿果身子輕,跑得快,已經追上我了。有一次它像箭一樣飛過來,一口咬住了我尾巴,可我只輕輕地摔了一下尾巴,就把它摔出好遠。我調轉頭,朝它撲去,可沒能抓住它。雪下面的樹枝絆住我,怎么也跑不快,阿果卻因為身子輕盈一下就撲到我面前。我們倆同時躍起,躍起時我眼前閃過它那鋒利的牙齒和有力的爪子。就是這些利爪,曾經挖出了我母親的眼睛。“我一定要咬死這只狗!”我的爪子更加尖利,此時別說爪子就是身上的毛都因憤怒變得像火一樣在燃燒。
我注意到自己流血了,可阿果比我流得更多。等著瞧吧,看誰的血流到最后!這時候我想起母親的一句話:當你抓住獵物時,才算一只真正的虎。
我倆在雪地上翻滾著不停地撕咬著對方。狗皮被我一塊一塊地撕下來,狗也在不停地撕咬著我身上花得很漂亮的皮毛。
我從沒見過那么兇狠的狗,好象比老虎還兇。難道它的心是鐵做的?為什么還敢和我對抗?為什么想要生活在深山野林與它無冤無仇的我們的命呢?是誰在嗾使它?人類,是人類!
最后它被我咬死了,最后的勝利者肯定是我無疑。想到可恨的人類,有那么一次勝利也讓我欣喜若狂。
我用牙挖出阿果的一個眼球,又挖出一個眼球。我數一數,只有兩個。我找遍它的身體,再也沒有了。假如還有,有多少挖多少,全部挖來吃掉,撐死也值!風吹在我的傷口上很疼。
我又向更高的山上走去。
看著凌晨將近,我就控制不住眼淚。我叼著阿果,看著那些隱隱約約的山巒以及山下克惹阿普的焚坑。我又冷又疼,吃過狗肉,喝過狗血才感覺暖和了些。我來到一個背風的山洞里睡在一塊石頭上,舔著身上的傷口。此時此刻還有誰能關心我,拯救我呢?只有我自己了。
我在這個山洞一躺就是七天,那只狗被我吃得只剩下頭了。不能就這么完了,趁現在還有力氣,一定要去尋找他們——那些只用兩只腳行走的人類。 我悄悄地跟蹤克惹阿普的小兒子到來年的春天。
但,我看見他越長越壯實,胡子也越來越多,那雙眼睛越來越像鷹的眼睛。
克惹阿普的這個小兒子叫石體,孫兒叫木機。他們倆常常一起在山上種洋芋撒養麥挖草藥根。
春天的山上到處都是鮮艷的索瑪花,各色索瑪花競相開放,就像是火把節時的選美。白的紅的花一片片一簇簇的,一條條的山梁上盡是花,看上去好象仙境似的,使人目不暇接。 我盼著他們倆能分開,還有那兩只讓我深惡痛絕的土狗。他們應該不會一輩子都寸步不離,總有一次要分開的,滿山的鮮花擋不住我報仇的決心。我已經沒有退路了,我一定要成功,我一定要勝利。
我又看見他們吵架了,他們倆經常這樣爭吵。
石體對木機說:“木機,你不要教這兩只土狗了,土狗就是土狗,你再教也教不會的,你爺爺沒給你說過嗎?”
“別提這個老死鬼了。”木機說,他的兩只大耳朵猶如兩朵盛開的索瑪花像火一樣燃燒著。“我的狗無論如何都會比他的狗強。”
“你在說你爺爺的壞話?”
“說了又怎樣?說了你石體能把我怎么樣?”
“你怎么能這樣對叔叔說話?”
“我就是這樣,以后我會比你們強的。”
“你這種人能趕上前輩的一半就算厲害了。”
“你算老幾,你打過幾只熊?前不久那只是你運氣好罷了。”
“和你那母親一個樣,根本沒有一點我們克惹家的遺傳。你現在一個人獨占爺爺的床后,又念上了我的被褥,我到哪兒睡去?回去后給你媽說,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分家單過。你去問一下你媽,昨晚為啥在我的酒里加毒草根?”
“她想把你毒死。”
“好吧,算你母子倆狠。”
石體吹著口哨帶著獵狗走了。木機還站在原處。他齜牙咧嘴地好象在啃噬一頭熊。
我還是不能張嘴去咬他,萬一我去咬他,之前他們倆雖然經常吵架,就象仇敵一樣,可我一撲上去他們就會團結起來聯手對付我。
這種優柔寡斷也許是因為我老了的緣故吧,反正沒有了勇往直前的勁頭。還有一點,就是木機的那兩只大耳朵,活生生就是他爺爺的,獵人王才有的大耳朵。獵人因為要用耳朵聽山林里動物的行蹤,才使耳朵變得如此靈敏如此的大,耳朵上密布的紅血管直讓我垂涎。
我不顧一切直直地撲向木機的耳朵,心無雜念地向他的耳朵咬去。
我還只咬住他的半只耳朵,他的兩只土狗就撲在了我的身上,石體也調轉頭奮不顧身地朝我撲來。
“老虎——”
他的聲音和他父親的聲音一樣,顯得清晰有力。這一句“老虎”從他嘴里出來,并不是把他嚇著了,而是舉槍瞄準的前奏。可那天,我運氣太好他倆都沒有帶槍,獵鉤也還離我很遠。我眼前閃過一團白光,石體的彎刀向我飛來,沒砍中我卻砍中了木機的一只狗,這一刀才讓這只狗從我面前退去。
這一刀無意中幫了我,只有一只狗對我是構不成威脅的。我早已看好了退路。這時候石體木機倆一起扯起嗓子吼:“打虎噦!打虎噦!”只一會兒工夫,山梁上出現了三四十個人。這些人都是在山梁下的洼地里種洋芋的,他們有的拿鋤頭,有的拿彎刀木棍,“打虎噦!打虎噦!”邊喊邊朝我圍過來。
我逃跑了。懷著一絲得意,我越過一座座山峰,一道道山梁。跑得很遠了才想起那半只耳朵,停下來準備細細咀嚼時,才發現早已不知去向了,也許是不知不覺間被我吞掉了吧。
記得那年我因為報了仇心情也變得好起來,看陽光是那么燦爛,看山峰是那么雄偉,看索瑪花是那么鮮艷。樹梢的鳥一群一群地,為了生兒育女而不停地叫著相互追逐著。看見這些,我也渾身不自在起來,好象身體的某個部位開始蘇醒了。
這天晚上,我夢見了曾經愛過的拉薇。
我夢見拉薇鉆進我的懷抱,嘴里還銜了一朵索瑪花給我。她腳步輕盈地走在山下的炊煙與山上的云海之上。我問她:“你是拉薇嗎?”她不回答,只用眼睛深情地看著我,把索瑪花放在我面前。然后退回去坐著,還是含情默默地看著我。拉薇沒回答我就跑開了。她遇水就跳,遇山就爬,我在她后面不管怎么追都追不上。那么寬的水溝,只輕輕一躍,就被她越過,當我也跟著跳時,我卻掉了下去……一個激靈把我嚇醒時,才知道原來是一場夢,我慶幸還沒掉到深淵的底下就醒了過來,要不然就粉身碎骨了。我心里一陣一陣地痛,痛得我上氣不接下氣。我剛才夢到了什么?我周圍的各種動物準備生兒育女的找伴侶的叫聲此起彼伏,清晰可聞。它們不停地尋找愛情,為愛情互相爭斗,而且必須要勝利,只有勝利者,才能當上父親。但我知道我是找不到愛情的了。
互相抓撓啊!撕咬!我的漂亮的皮毛,結實有力的身體,我的思想我的希望,我的血將為愛情而流,我的肉將為愛情而拼,我要走遍世界,去尋找我親愛的拉薇!
半夜的時候我出發了。這其實是不明智的,但是現在,已無所謂明不明智。我的身體像一團火,我的眼睛在燃燒。我想燒盡自己的肉體,讓靈魂飄向親愛的拉薇。
翻過九道梁,跨過九道溝,我的愛在哪里?
這樣尋找的結果我早已料到,只是激情燃燒身不由己而已。
愛情憋得我像一頭瞎眼的公牛到處亂撞,常常心煩意亂情不自禁地咆哮。我爬上矮樹樁,想跳到云海之上,我跳過山坡,跳過溝壑,我跳下懸崖,我要把這個世界翻個底朝天!
日子一天又一天,我冒著狂風暴雨前行,我已經停不下來。為什么這個世界的虎就只剩下我了?萬能的菩薩為什么讓我那么堅強有力?為什么這樣折磨我?為什么不讓我雄霸一方,而讓自己的愛情燒死自己?我用頭撞巖石,我咬自己的腳。我不停地追著自己的尾巴轉,一直轉到星星月亮都暈得掉進了虎跳峽時,我也累倒了。
這個春天我一共咬死了二十多只山羊和綿羊,還有一些小豬。它們只是被我咬死,卻沒吃。咬它們只是因為我心里憋得慌,假如吃了的話,它們的紅紅的血會讓我更憋不住的。
這回追我抓我的人是空前的多,因為我咬死了那么多家畜。他們聚集了一千多人,守住了我所有的必經之路。人們談虎色變,他們說,也許有十只虎來到了陽糯雪山上。有些人認為老虎出現是好事情,這樣的話山林也不再孤獨,人類的槍聲也顯得悅耳。
我逃過了他們的窮追猛打,可折磨自己的愛情卻避免不了。那些守候在路口的人們是不明白這一切的,我在沒有人的遙遠的山林里,忍受著比被人類逮住還要多出百倍的痛苦。
最后與其說我克服了自己的感情,還不如說被世界控制住了,尤其是不斷變化的季節。
豬月鼠月太陽正毒的時候,我因為自己的情欲沒能宣泄而瘦得皮包骨頭了。只一年我就變得蒼老了許多,好像一陣風都能把我吹倒,思維也變得遲鈍了,眼睛看不清楚,經常拖著口水。我肥厚的腳掌也瘦得沒有一點肉了,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看什么都不清楚,可恨的蒼蠅一群一群地在眼前轉悠,趕都趕不走。
直到這年的秋天,我的身體狀況才有所好轉。獵物也抓得較多,沒餓過肚子。秋天里到處都金燦燦的令人心情愉悅,但山上的秋天只有一眨眼的功夫,稍不留神就已經消失了。
樹葉們都羞紅了臉。我要趁現在還有點力氣就到虎跳峽的懸崖上去才行。
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我來不及想象死的時候是什么樣子,這也不是我所能想象的事情,要死的時候想什么也是枉然;我為很多同類收過尸,死后是什么樣子我早已清楚。
我想回到我的出生地,但不用那么急。我無論如何要到那個地方,但應該還有時間,死神應該不會那么早地來到我身邊,這種想法讓我心里有點踏實。
我得爬上一層又一層的巖石一直爬到我出生的那個崖才行,因為我想了解母親為什么鐘情于這個地方,把所有柔情蜜意集中在這個地方。
我正在找路徑,這會可能要嘗盡苦頭了。
這個懸崖十分險峻,連猴子都很難上去,所以也就沒有獵人的埋槍和套子。所以我不必顧慮其他,只須連滾帶爬往上攀登就行。爪子被磨光后,我意想不到地成功了。
我心里一直有虎的傲骨與自信才取得了成功,然而就是這樣也用了兩天兩夜。
我到達那里時,山坳里堆起了這年的第一場雪。我站在這個高高的懸崖上眺望遠處層層疊疊的山巒;看那些夾在崇山峻嶺間螞蟻般的人們、村莊和屋頂上的裊裊炊煙;看那些補丁一樣的莊稼地和藍色的河流、已經白了頭的山峰。我面前什么也沒有,沒有你來我往的人類,沒有埋槍沒有套子。我目力所及只有兩個鷹巢,兩棵經受了千百年風雨的禿了頭的杉樹,幾簇矮矮的草,還有幾個光溜溜的石頭。
氣候非常惡劣,暴風雪使人睜不開眼。但是,我的母親,我們還小時你是否也站在這里眺望?你一定看到了我!你看到我爬上了只有老鷹能飛到的地方,昂著頭,在你幾乎看不到的地方,很高很高的地方,孤獨地站著。
我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再也不會有一雙注意我的眼睛了,沒有了!這個世界上已經只剩下我了。
我搖搖晃晃地往回走了足足半個月。我沒有找到上山的路徑,再說現在的我已經快油盡燈枯了。我是連摔帶滾地下來的,一直滾,有一天不知不覺就滾到了克惹阿普的焚坑前。克惹阿普的焚坑已經被時間磨平了,沒有了。在他的旁邊卻多了一個新的焚坑。那是他小兒子石體的。我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已經不是虎了,我早已成仙了。這里所發生的一切。都會有地下的蚯蚓和花叢中的蝴蝶告訴我。石體有一天跟著嫂子到集市去趕場,他們來到街尾一家饅頭店時,嫂子對他說:“我這袋煙的工夫,你能吃掉二十包饅頭的話,你就不用分家單過了。”石體從來沒有吃過那么多饅頭,更別說那么香的。他想這些饅頭一口一個,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吃完的,不用一袋煙工夫。他吞著口水點了點頭。
嫂子的煙桿是克惹阿普留給她的,拳頭一般大的那根,小時候不聽話時經常落在石體頭上的那根,我兄弟拉達的腳也還跟著。原來這根煙桿沒和克惹阿普一起燒掉,而是留給了兒媳婦。石體正眨巴著嘴吃饅頭,他想那么火巴軟的饅頭,吃起來應該很輕松,可他嫂子的煙吸得更快。吃到十幾個時,石體覺得牙巴很酸,有點嚼不動了。嫂子吸完煙以前,石體勉強把剩下的饅頭全部塞進嘴里。嫂子抽完煙吹煙灰時,她的小叔子像一堵墻一樣倒在饅頭店那張骯臟的飯桌上,他意外地死在了這里。他死的時候嘴里面一定還有沒來得及吞下的三四個饅頭,兩只眼睛像要爆出來似的盯著那個裝饅頭的空盤子。
我已經無心報仇了。什么都沒有了,夠了。之前我母親、我的伙伴、我的同類都好象在叫我“報仇!報仇!”但現在,它們要喊也是喊我的名字,沒有其他的了。
現在這時候,我餓得頭昏眼花。因為年紀大的關系已經找不到東西充饑了。像我這樣的一只虎——一只世界上跑得最快的虎,現在連一只老鼠都抓不住,更別說麂子獐子之類的了。我因為跑不動而飽一餐餓三天地過著。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年,又一次清晰地聽到了鞭炮聲,預示著春天又將悄然來臨。
說實在的,山上的獸類是越來越少了,有時候連著幾天都遇不到點什么,假如還多的話,也許還能逮住個老弱病殘的充充饑。可是沒有了,有的只是山下的羊和豬之類,但去攻擊這些就是與人類為敵,我不想去招惹他們,我怕極了人類,真的怕到了極點。
我恍恍惚惚地經過一條溝時,感覺這條干涸的水溝似曾相識。睜大眼睛仔細地看時,才發現原來是我的同伴、朋友被死魚毒死的地方。現在沒有了流水當然也沒有魚了,只剩下一條干溝。
今天天氣很好,陽光特別刺眼,使我睜不開眼,到處都朦朦朧朧的。我閉上眼睛搖搖晃晃毫無目的地走著,再一次睜開眼時,卻發現來到了一個壩子上——反正我所看到的是這樣。我還在山腳下,這個壩子很大,四周都有山圍著。山上沒有多少樹木,到處都是矮小的灌木叢,諸如山楂、山茶、八角樹等,這些灌木都已經結了各式各樣的果子。
可能是人們吃午飯的時候了,山下的屋頂上升起了裊裊的炊煙,煮洋芋的味道和煮臘肉的味道勾起了我的食欲,使我不停地吞著口水,我有幾天沒吃一點東西了?我只記得,我的牙已經好久沒嚼過東西,記不得食物是怎么咀嚼的了,只是在晚上睡覺時不停地反芻從前的美好時光。我首先看到的是不遠處一戶人家屋后的一只羊。我經過長久的觀察,好象這家人沒有狗,屋頂上也沒有炊煙,所以可能也沒有人。我于是悄悄地上前,可那只羊太大。羊發現我后,就撒開四踢飛奔,還不停地“咩咩”的叫著。我不得不停下腳步,藏在草叢中,要不然被人發現的話,我就只有挨揍的份兒了。
羊跑進了屋前的院子里,跑到我不能去的地方了,即使沒有人在家。
我沿著山腳邊走邊觀察,但始終沒有見到一個人,整個村莊都靜悄悄的,連一聲狗吠也聽不到。這時候我膽子就大了起來。我大膽地抬頭看四周時,看見一個巨石的下面,有個小孩在玩石子。他是誰家的孩子呢?他在那里做什么?這一切我都不管不顧。我看見他是那么小,大概只有一、兩歲吧,他在專心地玩著石子,要不要還把石子檢進嘴里。
我心里突然振顫了一下,看到了什么?他的耳朵——小孩的兩只耳朵,胖嘟嘟的臉蛋后的兩只耳朵。他的耳朵那么大,這儼然是克惹阿普的耳朵,獵人的耳朵,是吃起來很香的耳朵。我突然記起一句話:“當你抓住獵物時你才算一只真正的虎!”操他祖宗!是誰在我心里鼓動我?這句話是誰說的我忘了,可我還記得我是什么,我是虎!威風凜凜的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忘記了我是什么,忘記了我活著還是死了,還忘記了我叫什么。我沖上去咬住小孩的耳朵,我能感覺到我依然鋒利的牙齒深深地咬入他的肉里,這時候才感覺我依然是一只虎!
恰恰在我咬小孩、小孩哭的時候,從旁邊一個儲藏洋芋的洞里出現了一個人影,像山崩一樣飛快朝我襲來。萬萬沒有想到小孩旁邊還有個洞,所以我只好抬起頭,丟開小孩,張開大嘴向人影咬去,再調轉身用尾巴掃。可那個靈巧的身影已飛身站在我頭上邊的巨石上,然后用盡全力向下壓來,我還沒來得及躲避,腰就已經被壓斷了。我像一張沒有骨架的紙趴在地上,我想躍起,可無論如何起不來。住在這里的人們都知道,我們是銅頭鐵尾豆腐腰。沒過多久,又從洞里鉆出很多人來,棍棒石頭就像雨點般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清楚地聽見母親呼喚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