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田野季風的吹拂中,三月里播種的春光便已長成了千里田疇熟透的金黃。風起時,那俯身垂著的稻谷,那不堪重負的包谷,便一山一山地翻滾起來。先是一波一迭地倒伏過去,然后又一波一迭地挺立起來。好似一層又一層金色的陽光,厚積著,鋪排著。翻過山坡,涌向山腳,浩浩蕩蕩,連綿無盡……這便是彝鄉金風吹金秋的季節了。
如果說涼山是一個爭奇斗艷的畫廊,那么彝鄉的秋天就是一幅絕妙的風景畫了。置身秋日的故土,你從木屋前婆娑的樹叢望過去,映入眼簾的便是黃燦燦的谷壩子,翻過谷壩子便是潺潺的小河。河對岸是灘,灘的對岸又是谷壩子,然后就是山,就是一山一山的樹和一山一山的苞谷。山被木屋前的竹林簇擁著、交錯著,一座向一座連綿滑過;苞谷如毯如帶。一坳一坳地從山間繞過。無論風是從山間吹來。還是從谷壩子吹來,風里都溢滿了彝鄉人的甜潤與喜悅。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春爭日夏爭時。而這秋則是分秒必爭了。太陽還沒出山,拿著鐮刀,挑著篾籮,扛著谷桶的男人和女人們,就已踏著淡淡的晨曦相繼走出了家門。接著田里便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打谷聲。那“乒乒乓乓”的打谷聲是一曲彝鄉傳唱了千年的音樂,沉重而凝緩,質樸而親切。無需任何修飾,就溢透了彝鄉人回天的力量和無言的美感。
收獲是令人喜悅的。雖然很忙,大爹還是會不時走近谷桶,抓一把谷粒在手里掂掂、捏捏,然后再用嘴吹吹,但卻怎么也收不攏嘴角那一抹微笑。只好張開手,讓喜悅從五指間流過。
“年年谷子十天半月就打完了,今年怎么老也打不完;你家請工他家請工,都一個月了,還在打。光今天谷子就運走十多擔了,可田里還齊嶄嶄地立著一大片……”太陽不知什么時候升上了中天,背被汗浸得濕漉漉的。姑娘們開始了抱怨。天氣太熱,她們直起腰揭下草帽扇扇風,擦擦汗水,然后望望天,開始象兒時一樣喊風:“太陽太陽快過去,涼風涼風快過來。”這彝鄉也真怪,小姑娘一聲喊,風便感應而至。隨了風。一片偌大的云彩便從山那邊鋪天蓋地而來。它以涼意柔情撫慰彝鄉,撫慰彝鄉辛勤勞作的鄉親,也帶給人們一種酣暢淋漓的愉快。于是大家借此一加勁,稻谷便在說說笑笑中又被割倒了一大片。
記得這時的田埂上,總有牛在靜靜地啃草。嫩嫩的草尖經牛一咀嚼,葉液便散發出清香。紅紅的蜻蜓在牛背上悠然恬靜地歇著,那和樂相安的神態,竟讓人毫無緣由地滋生出一種慈愛和羨慕來。而更多的灰的、綠的、黃的蜻蜓,則會在半空中密密麻麻地飛翔,與人和自然平分著彝鄉這片明媚的秋景。
不知不覺中,太陽漸漸隱沒了,薄暮與炊煙便以一種柔和的意象從樹叢悄悄地爬了上來——到收工的時候了。這時的河邊便開始熱鬧起來:一擔擔谷子擱在河灘上,壘得尖尖的;一捆捆黃豆擺在河灘上,堆得高高的。一天的辛苦和勞累,都得痛痛快快地跳進河里洗掉、搓掉、泡掉。小伙們壯實的胸脯,赫然裸現在視野里,宛若一尊尊原始粗獷與柔和嫵媚的雕像,讓人沉醉,沉醉得沒有一絲邪念。
當年輕人的歡聲笑語飄過河面的時候,大爹雖然嘴角笑意未消,可心里卻在思忖:收下的谷子已堆齊了屋檐;包谷又把院子占得滿滿的;明天收下的谷子該咋放?捂著會長芽的,得趕快回去想想辦法。想著想著,便爬上岸來,河里的人便也紛紛上了岸。于是,那幾十副谷挑子便首尾相連,悠閃悠閃,浩浩蕩蕩地在暮色中行進起來。不知是誰起了個頭,那彝鄉傳唱了千年的山歌便也在暮色中飛了出來。唱谷子青了黃了,唱愛情甜了熟了。山歌混著汗水的咸味苦味和莊稼的清香味,由遠及近地從樹梢轟轟滾過;姑娘們銀鈴般的笑聲,也從木屋間的青石板路上一浪高過一浪地滔滔漫過。歸巢的麻雀們從檐下探出頭來,睜圓了一雙好奇的眼睛……
這就是彝鄉的秋景。彝鄉的秋景如詩如畫。離鄉好多年了。那在暮色中悠閃悠閃、首尾相連的幾十副谷挑子,仍一直浩浩蕩蕩地行進在我的生命里;那滲透了彝鄉人汗水的咸苦味和莊稼清香味的歌聲與笑聲,便也一直飄蕩在我的記憶中。每到田疇千里涌動金黃的時候,就會勾起我濃濃的鄉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