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指下著雨
在暮色里,我看見你的手指
在下雨,下雨
在時光的另一頭,在一個暮色里
你的手指在下雨
沉默是詞語,像雨珠滾落進
時間的縫隙。
我看到你的手指在下雨
雷聲,將傷痛一層層包裹,閃電
像愛在蜿蜒。你即將離去
你的手指下著雨:死亡、孤獨、寂寥
都一點一點地流逝,在雨水中
它們鐵灰的顏色閃耀
在通往墳墓的道路上
我看到你。一場雨水從你的
手指,下到我的手指上
我看到你悲戚的面容,皺紋上
懸掛的雨珠閃亮。我看到
你的手指下著雨,絕望的十指
不停地下著雨。雨聲
將四周洗亮:窗欞,階沿,青草
一場雨水,向我呈現出
往昔的力量。雨水將時間洗亮
你的手指,下著雨
火車
墳墓蒼涼的火車頭,駛出荒草
它的震響,卻在我肋骨的軌道上響起
它滿載著暮色和灰燼
飛奔。疼痛的車輪,緊咬我的肌膚
火車駛來,村莊的事物
在慢慢改變顏色
外面下著雨,青草的氣息迷茫
我相信,青草的火焰不會在
大雨中熄滅
祖父、外祖父、伯父——他們的
面孔連成火車的窗口一閃即逝
長長的火車急馳
我看不清陰暗的秘密
歲月的秘密,我看不清
火車轟鳴的寂靜中命運的秘密
鐵軌震響,他們坐著遠行的火車
在我的肋骨上,飛奔不息
風吹過
風吹過野草荒蕪的山岡,寬闊的
曬壩,風吹杉樹,桉樹,苦楝樹
風一直吹到檐下,我的鄰居
一個癱瘓的人,裹著棉被,坐在門口
一任風吹進他衰朽的身體。他瞇著眼
滿臉的皺紋,掛滿了風聲
歲月和命運,那秘密的色素
沉積在一粒老年斑里,令人無從知曉
而他靈魂的羽翼,在風中肅立,
是如此的平靜,安詳,一動不動
五年了,在我的內心,依然沒有移動
薄瓦
一片薄瓦
它分開草礫獨自呈現,面目漆黑
仿佛凝聚了一個漫長家族的陰影和沉默,
在廢棄的樓道旁,它倒伏著
身上的裂紋,仿佛時間的傷口
飽含了太多的雨水和黑暗
愛和恨,空虛和寂寞,它同樣領受深刻
因而它的呼吸,帶著綿延不息的往昔
在一個薄暮的下午,它倒伏而緊繃的背脊
最終因難以克制生命和時間,悲哀的弧度
而崩潰
緩慢地愛
我要緩慢地愛,我的愛人
當我坐在這個屋子里
我要緩慢地愛著這傍晚的夕光
從窗前移到窗臺。我要緩慢地愛著
這些時間。我要把一小時換成
六十分,把一分換成六十秒
我要一秒一秒地愛你
就像我熱愛你的頭發,我也是
一根一根地愛,把它們
一根一根地從青絲愛成白發
而其他的人只會覺得,一瞬間
飛雪就落滿了你的頭顱
就像我在你的眼角,熱愛你的魚尾紋
我也用六十年的光陰,一絲一絲地
熱愛。就像我們并排而坐
我們中間有零點五米的距離
我就會把它分成五百毫米,一毫米
一毫米地熱愛。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就像在艱苦的日子里,我愛你的淚水
我也是一滴、一滴地熱愛……
在我緩慢的愛中,我飛快地
度過了一生
枕頭
在黑夜里,我抱著枕頭飛翔
像一架在夜霧里飛行的飛機,但我
沒有航線,沒有導航燈
(我床頭的燈盞早已經熄滅)
我的飛翔幾乎是盲目的,在
一張四平方米的床上
它的遼闊無邊,容納了我整夜的
飛翔。書桌,臺燈,電腦
它們都孤立如島嶼,都
漠視我的飛翔。在它們看來
我的飛翔毫無意義,從
一具肉體開始,必將在
另一具肉體上結束
這是我的宿命,不能更改
我抱著枕頭飛翔,它最里面的
棉花暗藏著白,托著我的黑
在更深的黑暗里飛翔
我不知道它的輕能托起多大的重
(就如白紙,會托起多少字的靈魂)我相信
在這一次熱烈而又激蕩的
漫長的遷移中
枕頭將會爆裂,漫天的飛絮
將會還原出一個:白晝
而我必將落在地上,再一次面對
我凝重而又無法避開的命運
拆線
醫生在拆除我胸口上
傷口上的線
他一點點地拆除,在心跳的汽笛中
他在傷口上,仿佛就要
抽出一列火車,抽出一條漫長的旅程
我相信:他會抽出
一段鳥鳴,在某個早晨。
在我凝神的一瞬間
他可能會抽出一段田疇,一條
細長的河流。
他可能會抽一縷炊煙
在某個傍晚,在我恍惚的一瞬間
他可能會抽除一個莊園
這埋伏在我的傷口里的病灶
他可能會因此抽出
一塊山坡的青,一塊青草的綠
他可能會一點點地抽出我的故鄉
在我的身體里,而鄉愁就會腐爛
成為我一生的痼疾
作為醫生,最后他抽走我的傷口
讓我的身體,再度完好無損
但他把愛和疼痛,一同
留在了我的身體里
檐水
我坐在檐下
觀察著一顆雨水的落下——
它凝聚,延伸,拉長,逐漸成為一根線
“啪”,它的身體因無法承受寂寞之細
而繃斷。在大地上,它
四分五裂,無法
重新集合自己
我看著它,感到了我身體的破碎
泄漏出的悲哀,遍地流失
祭奠
清明。在野外
在野花和墳墓集合的地方
墳墓像一只只饑餓的
猛獸,巍然蹲踞
吸取著塵世的光,聲響和熱量
在落日時分,它們在野草中,漫步
沉緩,安寧、而威嚴
當我們在遠處遙望,在大地上
它們的頭顱,野草披覆,連成一排,環環相扣
在灰燼中流動,時隱時現
我們弓伏著身體,嵌進去,成為其中的一環
打鐘
我在傷口里敲響鐘聲
我聽到疼痛在身體里起立的聲音
它們拉開每一扇毛孔的門,像小學生
集體沖出了教室。我聽到了
它們在肌膚上,奔跑的腳步聲
全部的疼痛,它們像一群火光中的孩子
響應號召,齊聚在心靈的旗桿下
我在傷口敲響鐘聲
我要集聚眾多的疼痛——肉體的疼痛
去穿越心靈的疼痛
(但,那最高的教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