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蟲不可語冰。到如今,似乎都忘了是怎樣和你說起這句成語的。
那時我們不太熟悉,也不太陌生。拼命工作之余的寂寞時光,我常流連在這個“逍遙游”的旅游論壇里,懷想著萬里足行。論壇里人多,但我和你,倒常常能上句接了下句,一帖追著一帖,很有些靈犀的默契。
那一天,說起雪。
我生在南方,長在南方,我所在的城市從來沒有下過雪。對于雪,我全部的冥想來自《失樂園》。那個叫黑木瞳的女子優雅地褪下貼身的衣衫,赤腳踩在雪地上。我所能想見的,是徹骨透心的冰冷,即使前方就是沸騰著的溫泉,即使前方有一個熾烈渴望著她的男人,可是愛情最后帶給她什么?不過是寒心、凜冽、幻滅罷了。
我這樣對你說。你沉吟了很久,才寬容地笑——夏蟲不可語冰。
你解釋說,這是出自《莊子·秋水》的話吧,一只夏天的蟲子從來沒有見過冬天,該怎么和她談冰論雪呢?
你說,《失樂園》里男人和女人最終得以奇妙詩意地融為一體,就像雪與火相吻合,冰點與沸點相交集,所以雪并不單單只帶給人涼意。你還說,因為有雪,才肥沃了土地,漫漫長冬之后,春天的花都開在冬天的雪上。而雪只在寒冷的地方飄落,因為它比誰都純粹晶瑩,比誰都渴望溫暖入懷……
我就那樣聽著,心扉扣動。便這樣地聊著,直至終有一天,你說:“到北國來吧,到冰城來,到我的身邊來。”
如此霸道,如此不由分說,于是,我乖乖地說:好。
火車直直地由中國最南端朝北奔跑,窗外的泥土一寸一寸愈見豐饒愈見黑郁,就連空氣也愈來愈純凈愈來愈聞得見愛情的清新。
是一場賭注吧。對你,其實我幾乎一無所知,除了你的名字、地址、電話,以及你大我10歲、曾經離異。
可我們還是相見了,隔了萬水千山。我們還是相愛了,隔了十年的光陰和你一段糾葛的往事。我們在車站里一眼就認出對方,沒有原因的,我想我們一定是見過,也許前生,也許夢里。
冰城的夏天竟然潮濕多雨,我沒想到,卻也欣喜。我們恨不得每時每刻在一起,爭分奪秒地彌補未曾見面的時光,揮霍歡娛的白天和黑夜。
我以為,愛情便只是這樣,如仲夏夜的蟲鳴唧啾與歡騰吧。原本擔心一頓一頓吃著燉菜,味道過于混沌;原本犯愁空氣十分干燥,水分會缺失的。可是,你會為我做南國的米線吃,菜也盡量買葉子青翠的。還有,你會用你自己來滋潤與灌溉我的花開與生長。
夏天過去。北方的秋仿佛倏忽,看不見枝椏與秋葉的糾纏,陡然就入了冬,地上就有了霜凍。
我呆在家里撣書架上的灰,曬棉被與棉衣,翻箱倒柜地打掃與整理。忽然,我看見了幾封壓在箱底、夾在發黃舊書里的信,和一張照片。應該是她吧——你的前妻。你們青梅竹馬,你們曾經彼此交付,再然后,她出國離開,直到分手。她的名字叫雁。照片上她梳著厚厚的劉海兒,大眼睛,有著東北姑娘的颯爽。
我很想問問你,但終于還是忍住了。只是不知從何時起,夜間濃情蜜意的糾纏少了,單的衣涼的身,有些冷。
再一日,我無意中看到你的短信,簡短的一句話:“我回來了,明天老地方見。”落款是“雁”。
整個夜晚我都冷冷地看著你,我在等待你開口說明,或者在等待你編織謊言。你向我請假,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有朋友來,晚些回”。
我不能不跟蹤。
那是你們的老地方吧,豐收院里的熱炕桌,桌上一熱騰騰的鍋,燉一鍋熱騰騰的菜,然后端來一碗黃亮亮的窩頭。她看上去有些憔悴,掩蓋的時候卻是仰頭喝著酒——冰冷入喉然而熱辣蝕骨的白酒。
我看見你在笑,爽朗地大笑。吃著熱乎的燉菜,喝著熱辣的烈酒,那都是與我一起時沒有過的。我有些心痛。原來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你一直在委屈自己,你不過是在順應著我,你不曾快樂嗎?
看著你們告別。站在院里,你們如此自然地擁抱,親密如久別的親人,你那么結實地收緊你的雙臂。
雖然幾秒鐘后你們分開了,然而我依舊僵硬在那風起的角落里。我知道你臂膀的力度,那是我貪戀的,如今你給了別人。哦,也許不是,也許原本就只屬于她,她與你有著無法割舍的過往,她是雁北歸,而我不過是一只誤從南國飛來的夏蟲,在東北的冬夜里,瑟瑟發抖。
那一刻,下雪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雪。
我以為我會去往火車站,或是飛機場,我要離開,離開冰城,離開北國冰肌雪骨的冷,我要回到那溫暖的南方。可是我沒有,我在下雪的街頭走著。我固執地不愿接你的電話,短信鋪天蓋地而來:“是的,她回來了,但我告訴她,我已經有了你。”“我以為我的擁抱是純潔的,僅僅只代表告別,但我還是向你認錯,從此不會再有了,我的懷抱里只有你。”“你能理解嗎?我并不是憑空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我有我的過往,只是請你相信,那一切都僅僅只是過往,而且清白,而且磊落。”……
最后一條是:“你哪里經過北方的冰雪啊,你會凍壞的,求你了,回我的懷里取暖吧。”
雪飄飄灑灑地落下來,覆蓋并且深埋;淚,也終于痛快地流淌,晶瑩而且剔透。
抬眼望,在街角,是誰堆起了雪人?兩只紅蘿卜作鼻子的雪人手牽著手。雪人旁邊,正是你啊!就那樣癡癡地、呆呆地看著我。
連雪人都知道要相互溫暖,我們怎么就給忘了呢?只有皮膚和皮膚挨在一起,才不會冷呀。因為寒冷,所以要用身體來取暖。因為飛雪,所以要用胸膛來擁抱。冰天雪地里,愛情是最熱烈的火種。
和我一起撲入你懷里的,是晶瑩的雪,我聽你鼓點兒一樣的心跳聲,身體漸漸暖過來了,奔騰在身體里的血液加速流轉。膚色、雪色還有空氣的顏色,是交融的;體溫、氣溫還有愛的溫度,是一體的。
聽你在耳邊說:一只夏蟲終于見到了冰雪。
哦,是的,我就是這樣一只夏蟲。
告訴我,你愿意懷抱我這樣一只夏蟲,讓我成蛹,安心冬眠。
告訴我,春天要來了,暖流破冰,草綠花開。
告訴我,你愿意欣喜地陪伴我這樣一只夏蟲,看我破繭,翩然化蝶。
你把我捂在心口,說了一句:“我愛你。”
我相信。夏蟲為愛而過冬。責編/趙 花profoundhy304@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