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來紹興,紹興永遠只是個小橋流水人家的古鎮,更多的信息或許還附上魯迅、周恩來等巨人的烙印;來了紹興,發現它很小,又覺得它是個龐然大物。它積聚了太多的文化積淀,冒冒失失一撞,總會撞出一個令你咋舌的驚天秘密來。
印山越國王陵就是這么一個地方。
恕我谫陋,素不知有此去處。那次我游罷蘭亭后,隔著一條馬路,望見有一塊巨大標牌與蘭亭遙相呼應,上題“木客大冢”、“越國王陵”等字樣。“木客大冢”我尚不知何意,不過“北有秦陵,南有印山”的標語逗我心癢。即使夸張,也該有點“底子”。于是心生一往之念。
第二次游蘭亭,游興已不如前番濃。一陣走馬觀花后出了蘭亭,穿過馬路即踏上了尋覓印山之路。印山與蘭亭可謂近在咫尺,沿一條機耕路走幾千米即到。
這里地處僻遠,而我腳下的路算是寬舒了的。這條路走起來又不那么短,興許是謁陵心切,總覺得長路漫漫。道旁山色倒是不錯,畢竟這一帶即是在山陰道上。路旁還零星散落著農戶,時有農人出沒,偶見雞犬信步,足見此地靜僻。總之我不曾遇見任何游人,印山畢竟鮮為人知,靜靜躲在山坳里,只是沉默。
穿過一帶密集的居民區后,前方頓時豁然開朗。群山盡收眼底,視野為之一闊,心緒也為之一振。我已遙遙望見遠處一座山頭上的建筑了。是個巨大的玻璃體展覽館,奇特宏大,王陵應該就在它的護翼之下。是它了,我加快了腳步。
似乎還是很遠。繞過一段山路,峰回路轉,王陵便陡然呈現在我面前了。我和它還隔著一條幾百米的墓道。墓道沿山勢筆直而上,在肅穆的墓道之前,任何渺小的雜念都悄然遁去。賁張的血脈變得沉靜,急促的鼻息也趨于緩和。輕躡著虔誠的腳步,拾級而上,一種來自古越文明的感召彌漫四野,神秘而蒼涼。
我面前的這座山即是印山。稱它為山,毋寧說它是個不足三十米的土丘。因其四平八穩呈圓臺狀,形如一顆古代印璽而被稱為印山。遠近古木森森,而眼前的這顆巨印便如身披綠袍的王者,端坐群山圍拱之中。
墓道走至一半是售票處。買票后,前方的王陵也更加切近了。時值深秋,秋意已濃。道畔是齊人高的蘆葦,守衛兩旁竟似荷戟嚴待的兵士。蘆花如雪,在秋風中瑟瑟作響,搖曳得眼前的王陵更加肅穆了。
二
或許只有進入陵墓,這種肅穆的意緒才放大至無垠。
我實在為眼前的情景所驚愕。
如科幻片描述的,我闖入了一個沉睡了兩千多年的古墓。我踩在今人用木板鋪就的走廊上,我的面前就是長46米,寬20米的巨型墓坑。
阿拉伯數字畢竟蒼白,大家也只能順著數字的擴展去冥想墓穴懾人的氣勢。墓坑的上方一周被開辟成了供游人參觀的步道,而步道又被原墓巨大厚實的封土所環繞。
整個展覽館充盈著一種有些刺鼻有些怪異的氣息,或許來自周圍的封土,或許來自墓穴的腐物。這種氣息無處不在,彌漫于四周,營造出一種撓人的神秘。
我走近墓坑,倚欄下望。一具長達40米的巨大棺槨闖入了我的視域。
該怎么形容呢?除了驚嘆還是驚嘆。
這不是我們平常想象中的棺槨形制。它不像那種方方正正雕龍畫鳳的棺材,倒像是頑童堆砌的有些拙劣的積木。
但頑童能堆砌出長40米的積木來么?
一根根6米長的方木,相互斜撐成一具三角形剖面的木槨,說實話有些丑陋有些古拙。
但龐大的體積又分明訴說著它剽悍的氣勢和粗糙原始的形態。
我站立在墓坑上方的步道上,我高高在上的俯視卻絲毫不曾收獲任何的優越感。俯仰之間,渺小與宏大都有了比照。
接踵而來的是關于渺小和時間的眩暈感。
槨是指套在棺木外的大棺材,而棺木就靜靜躺在三角形木槨內的狹長墓室。
我沿一座扶梯下到墓坑中,這副棺槨赫然在我眼前,似乎可觸可及。我站在它面前,與它靜靜對峙。
這是具獨木棺。由一根長6.2米、直徑1.15米的巨木鏤空而成。這種刳木為棺的氣勢足見其原始的強力。
據稱這是國內迄今所見最大的獨木棺。
木棺似乎早已遭斁毀,僅可見一個剖面,尸首也不翼而飛。
墓主人想必早就考慮到了遺體的保存,因為棺槨外的層層鋪設簡直有些煩瑣。
先在木棺外側包貼140層樹皮。樹皮外面堆積了厚達一米的木炭。木炭層之外還有樹皮。樹皮上再填筑青膏泥。青膏泥外還有五花土。上面蓋上丘頂,一個巨大的封土墩就夯筑完成了。
一座陵墓挖了316000立方米的巖土,耗費4000立方米的方木,顯然是一個大手筆。
但即使這么嚴密的防水防腐措施也不能阻攔盜墓者的闖入。月黑風高夜,印山周圍多了幾處盜洞。
據悉王陵遭過9次盜挖,王陵重見天日之時除了找到幾件遺剩的玉器,還有盜墓者倉皇留下的作案工具:鐵錛。
墓主人死后也不得安寧,連尸身都已不存。
我站在這具棺木前,周遭卻出奇的清寂。
沒有其他人,甚至沒有工作人員,似乎整個展覽館為我而清場了。
也好。我注視著靜臥的棺木,沉靜得,如一個酣眠的巨人。
陽光透過玻璃頂棚灑下來,在光影交錯中,似乎跌入了時間的陷阱,把兩千五百年前的歷史攪得更加撲朔迷離。
三
一座緘默億萬年的印山,突然被打開了,歷史的聚光燈突然又倒回了兩千多年前的春秋古越。
隨之而來的有驚嘆號,還有一串問號。
首先是:墓主人是誰?
印山周圍挖有隍壕,依古代禮制,只有王陵附近才允許挖隍壕,墓主人來頭不小。
人們猛然想起了《越絕書》上的一句話:“木客大冢者,勾踐父允常冢也。”
印山又名木客山,因此地曾為越國重要伐木場所,伐木者俗稱“木客”。印山所在地即是“木柵村”,“客”與“柵”在越語中相近,日久便生訛舛。
大家也想必明白了無論是展覽館標語還是門票都注明“木客大冢”的原因了。
似乎答案已經很明晰了:印山越國王陵,也就是古籍上記載的“木客大冢”,即是越王勾踐之父允常的陵寢。
但很多專家又擺出了許多言之鑿鑿的證據指明它并非允常之墓,事情又復雜了。墓主人早已安息,也不爭辯,任世人的紛紜眾說。
既然大多數人已在心理上認同了木客大冢就是允常之墓,我們也權且先接受這個答案吧。事實上有太多地方在允常與木客大冢之間可以找到對應,而且,似乎大家都覺得只有允常才配有這么恢弘的陵寢。
時間的旋渦太過紛亂,打撈起那段古越國的歷史,除了神秘還是神秘。
太悠久,也太邈遠了。
斷發文身,以楫為車,古越先民的吆喝從時間隧道的另一頭悠悠地傳來。間或有一兩段《越人歌》。那位有大度雄風的越族酋長的輪廓開始清晰……
古越國歷史上溯大禹六世孫無余,但之后千年猶隔斷層。太史公在《史記》上羅列的帝王名諱太過蒼白,幾筆帶過,已越千年。
在后人眼中,勾踐是唯一有血有肉的越王,而賦予他血肉的還是其父允常。可以說勾踐是站在允常肩膀上的霸主,越國走向春秋大舞臺的歷史也始于允常。在允常腳下,神秘的越國歷史開始明朗……
史載,允常“拓土始火稱王”。拓其疆埸,恢弘強勵,走出蠻荒,漸入文明佳境,越族不再是窩居山野湖澤的蠻族。
允常曾趁吳國伐楚之際偷襲過吳國后方,占了不少便宜。
勾踐的英武之氣有多少遺傳自允常呢?
允常崩,葬于木客大冢。書上史跡昭昭。
印山沉睡千年,終于又重見天日了。
卻不見任何尸首。
接下來的困惑是:允常的遺骸呢?
九次盜挖,珍器尊寶一空,僅剩零落的幾件殘物。但盜墓者應該不會對死者的軀體有何興趣。出于職業道德,對于亡靈也應該有起碼的尊重。
如果是猖獗的盜墓行為嚴重破壞了王陵的防腐防滲措施的話,也不至于片骸無存,只骨不剩。時間的魅力只有在數字后的“零”足夠多時才有效。
千年之后,墓主人已不知去向。
楚國滅越,越國玉器重寶劫掠一空。真正對印山王陵造成巨創的還是楚人的強奪。
棺槨被砸斷,而劫奪也不再限于雞鳴狗盜之徒的小偷小摸。
楚人見到允常的尸身了么?
《水經注》給了我們一個暗示:勾踐欲遷都瑯琊,于是命人將他父王的陵寢一并遷走。但破陵之時,風沙射出,人不得近,勾踐只得作罷。
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又是詭詐的勾踐的計謀。說不定允常早已定居在了兒子疆域的另一端。
曹操七十二疑冢,何處又是梟雄歸所?
四
看罷棺槨,又緣梯而上,沿展覽館一周轉悠。
步道旁是厚實的封土,是印山考古挖掘后的遺存。
呈現在我面前的是裸露的土層,原生態的面貌可以觸摸到原生態的真實。
泥土的氣息,混著朽木的味道,來自于遠古的味道。
展覽館里的垃圾桶都別出心裁:形狀酷肖那個三角形棺槨,三角形這個特殊的形狀如一種密碼在館中無處不在。世界的文明古國都有三角形遺跡的出現,如古埃及和瑪雅古國的金字塔。三角莫非也是一種文明的符號、值得我們遙祭的圖騰?
正沉思間,一聲尖厲的叫聲刺破了展覽館的岑寂。
尋聲覓去,竟然有一只鳥!
一只鳥,站在窗玻璃前,顯得惶遽無措。一邊徒勞地用喙奮力去啄玻璃,一邊發出尖厲的鳴叫。
不知它從何處誤打誤撞闖入王陵,結果迷失其中。
也不知它是否被恐懼沖昏了頭腦(或者本來就是只昏頭的笨鳥),門口大敞,它卻視而不見,顧自拼命啄玻璃。
我蹲在它身旁,端詳良久。它似乎預感到了危險,抱著敵意,叫得更加尖厲和驚惶了。
我悄悄推開它身旁的窗。
窗戶洞開,而它仍一味只是津津有味大啄玻璃,我疑心它是只笨鳥。
我提起腳,悄悄湊近它,試圖將它趕到窗口。它不但不予理睬,反而叫得更兇了。撲騰著翅膀,地上抖落幾片羽絨。
最后我將鞋湊到了它的跟前,它突然跳上來了,雙足緊緊抓住我的鞋背,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小心翼翼地將鞋伸到窗口,一切又出其不意的,它刷的沖出窗口,消失在了窗外的茫茫竹海。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只鳥是允常的化身么?
在夐古的古蜀國,那個叫杜宇的帝王死后化為杜鵑鳥,常年啼血不止。
古越民族崇拜鳥類,鳥在他們的青銅器乃至文字上都無處不在。
崇拜鳥的允常,它的精魂,一直駐守在這方水土么?化作一只鳥,穿行在竹海間?
也許這也可以作為允常尸骸無存的另一種解釋。
我們也有理由相信,山林間的生靈,尤其是越人所崇拜的鳥,又來到了允常的陵寢,拜覲這位大越之王。
當然這些只是本人無稽的揣測,所謂杜宇化鳥,也只是后人為緬懷而杜撰出的一廂情愿的傳說。
在回去的路上,我屢屢回望身后的印山。印山端坐于群山環繞之中,像一顆尊貴的印璽。
王陵展覽館頂端探出的鳩形雕柱卓然高標于青山間,是否在指引另一個歸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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