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歐洲生活多年后,我心中內定了一份與西北歐及南歐不同國家朋友約會的時刻表。與德國人約會,我會警覺地提早5分鐘抵達;與英國人約會,我會認真地按約定時間前3分或后3分現身;與法國人約會,我會馬虎地過點10分鐘露面,若幸運的話,坐定后再恭候10分鐘,法國友人才會“準時光臨”;與意大利人約會,我會漫不經心地遲到15分鐘,接著打坐修煉自己穩住、穩住千萬別火冒三丈的涵養。至于意大利友,正月十五之前是否能火速趕到,聽天由命吧。
時間守則上,西北歐與南歐可謂分庭抗禮。一邊是以英國、德國為代表的“時間緊迫癥”國家,與之打擂臺的則是以地中海的希臘、意大利、西班牙為聯盟的“時間散漫癥”國家。這兩類針尖對麥芒、互為排斥的時間觀念,使得南北歐不同地域的國民,于工作乃至人生大計上,顯現出互不買賬的迥然風貌。“時間緊迫癥”之國民,牢記“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的緊箍咒,其人生座右銘是分分秒秒都在躍進。相反,“時間散漫癥”之國民,徹底排斥以銅臭衡量時間的低俗人生觀,堅拒將每天的生活框進僵硬的最后期限內。對南歐人來說,時間意味著享受生活,時間就是開開心心地過日子。
歐洲心理學家,記錄不同國家步行者于過街天橋上的行走速度時,發現了歐洲南北之間有趣的民族性格差異。慕尼黑、布拉格、都柏林、倫敦及斯德哥爾摩、蘇黎世等大都市的居民,其路上行色匆匆的速度相差無幾。與之相反的是,地中海沿岸的羅馬、雅典、馬德里、里斯本等地的老少們,上街明顯地是在閑逛馬路。而希臘人逛街的興致,尤其應驗了旅游指南上的調侃:“在希臘任何事情的行進,皆會比世界上大部分地方慢上兩倍。希臘人頭腦中無抓緊時間這根弦。”社會學家還測試了歐洲各大城市銀行里時鐘的準確度,并觀察了不同地區郵局職員賣一張郵票所耗費的時間后,得出如下結論:英國銀行里的大鐘比意大利銀行稍微準時一點。但售郵票競賽上,意大利郵局便大為遜色。倫敦市中心郵局兜售一張郵票平均需28秒鐘,而意大利首都羅馬的郵局職員至少耗上49秒才算告一段落。意大利人賣郵票慢半拍實則不足掛齒,因為意大利郵局甚至博物館、銀行之類的機關,不按時開門、關門都是家常便飯。
生活、工作節奏,對于民眾健康狀況的影響又是如何呢?健康專家從優劣于身心的角度觀察,“時間緊迫癥”族群于快、快、快的壓力下,患冠狀動脈疾病的比例遠高出“時間散漫癥”一族。由于“時間麥當勞”信徒長期處于百米沖刺之中,時時面臨大堆的緊急狀況要“撲救”,因而壓力癥、過勞癥患者頻繁,死于心臟病的人數亦比“時間散漫癥”國民要壯觀。隨著社會潮流越來越傾向與時間賽跑,人與人之間更趨競爭性的人生態度,使得“爭取第一”、“趕上去”、“別輸在起跑線上”等等,成為所謂成功的人生指標。結果,整天沖鋒陷陣的“快閃族”,成為大家爭上游的榜樣力量。難怪“時間散漫癥”斥責“時間緊迫癥”,將自己綁上了一條人生的自殺之路。“時間散漫癥”國度里,近年更是興起“慢餐文化運動”,專門與麥當勞陜餐打擂臺。
“快一步”和“慢半拍”勢不兩立的兩族群,對于守時的觀念亦表現出大相徑庭的作風。“時間緊迫癥”族對于守時十分看重,他們不僅自己以身作則地準時赴約,且不能容忍別人的遲到行為,若赴約者遲到10分鐘,“時間緊迫癥”們可能已憤然拂袖而去。與之唱反調的是西班牙、意大利、希臘、法國等漫不經心的約會者,他們認定約會的時間深具彈性,視情況遲到多久為理所當然的邏輯,為了準時赴約而疲于奔命那是人生的痛苦。再說,約會和承諾不過是“以往的歷史”,眼下的情況已然事過境遷,計劃趕不上變化嘛。正如英國作家喬治·奧韋爾在《向加泰隆人致敬》一書中闡述的:“在西班牙,從一頓飯到一場戰爭,沒有一件事是在指定的時間內發生的。”無獨有偶,二戰中德國軍隊最擔心、最頭痛的就是與意大利軍隊聯合作戰,意大利軍隊不僅不遵守事先約定的戰區劃分和戰斗計劃,且常會自作主張地提早或延遲軍事行動時間。以至于,南部防線是當年法西斯軸心國最為薄弱的環節。
對于約會守候所愿付出的氣力和忍耐度,兩類水火不容的時間概念者,亦見仁見智。比如,英國赴約者即使僅遲到5分鐘,也絕對會表情嚴肅地做一番關于為何遲到的復雜案情分析,甚至長篇大論的演說,接下來遲到者必還會鄭重地道歉請求原諒。若英國人遲到了15分鐘,那就會被視為典型的無禮行為,無論早到者還是遲到者皆將面臨難堪的窘境。反之,對于南歐彈性時間約會者來說,遲到半小時或40分鐘,仍屬于正常社交范疇的容忍度之內。難怪,對于“時間散漫癥”國度的恭候者來說,常常需百無聊賴地翹首多個時辰后,才敢最終判定對方是來晚了還是臨時打退堂鼓。而南歐的約會遲到者,即使黃花菜都涼了才露面,亦不會為何以遲到而謙恭地解釋或賠不是。另端望穿秋水的苦等者來說,同樣會以平常心態泰然處之,絕不要求或奢望遲到者啰嗦道歉。因此,當一位西班牙、意大利遲到者為晚來30分鐘而草草地胡謅一句:“車子突然半路上拋錨了。”等不實借口時,恭候者只是一笑當成耳旁風。
然而,“時間緊迫癥”下的英國,遲到者往往被視為是生活、工作態度傲慢或不嚴謹的標志。因為英國人眼中,時間被看成是線形的,即一條從過去穿越現在伸向未來的直線。他們的觀念是,時間是一種有價值的資源,時間是衡量人們活動和成就的黃金尺度。不過大哲人孟德斯鳩有言:“在比利牛斯山這一面被認為是對的事情,在山的另一面卻不以為然。”“時間散漫癥”的西班牙人看來,時間不過是一件不斷自我更替、循環著的東西,因此,西班牙國民從不試圖與時間拼個你死我活、頭破血流。時間,從不成為西班牙人造成生活、工作焦慮的原因,人們也無需將時間當作應該挑戰或克服的敵人。結果,在南歐遲到者有可能被視為是一種地位的象征。比如在西班牙,有時超過一般遲到時限的超級“遲到專業戶”,被理解為是具有較高地位人士的特權。在英國,雖說也有類似德高望重遲到者情有可原的心態,但此類“事故”的頻繁度明顯少于南歐地中海國家。
同屬于慢餐文化的法國人,對于午餐更是鐘愛至極。不過,外人較容易對法國人的商務午餐產生誤解,外國人理解的商務午餐,即顧名思義餐桌會議而已。實際上,法國人的商務午餐,有著一絲不茍、不成文的嚴謹規矩,那就是,主菜端上桌之前不可以談論正事。喝飲料、享受開胃菜的時光,只適合東拉西扯天氣、戲劇……來熱身。顯然這種“吃相”,是法國人為午餐劃分出的“神圣時間”與“世俗時間”。首先,“神圣時間”用來熱絡朋友與品評美酒,直到品嘗了少許主菜后,才不算唐突地輪到抽空聊聊“世俗”。這樣安排的另一層意義在于,法國人藉此表現出他們欣賞生活中美好事物的雅致情趣,大家難得聚首的原因并非僅出于商務利益考慮,那是俗不可耐。因此法國人的業務,通常是建立在喜歡和互相尊重、欣賞的基礎之上。雖說,上述原則在世界各地同樣是被認同的普世價值觀,但在法國,這樣一介對于人際關系非常柔和的國度里,這是一項頂重要的要素。
希臘人,對于與時間賽跑尤其嗤之以鼻。時間對于希臘人來說,只不過是日復一日地度著光陰而已。在他們的社會形態中,人際關系才是第一位的要事。好客的希臘人其中一個特點,即是永遠慷慨地許諾為別人保留時間。這也就很好理解,為何希臘人當外國人抱怨時間短促,或不準備為了友誼而犧牲時間的時候,希臘人會顯得深受傷害甚至有被侵犯的感覺。難怪我們的希臘朋友,嘲笑德國人常看表一副時間緊張癥模樣時,喜歡引用好萊塢經典電影《北非諜影》里,一則德國人口吐錯誤英語的幽默段子。電影畫面是:一位德國丈夫用糟糕英語詢問妻子:“How much watch?(多少時間?)”太太以拙劣英語回敬道:“6 Watch!(6時間!)”隨即丈夫驚叫道:“Such much?(這么多?)”
的確在英國、德國,時常抬手腕查看時間是被普遍認同的習俗。故造訪的客人若因時間倉促早一點告辭,絕不會招惹主人的不快。因為英、德國民的觀念里,人際關系接受時間的制約理所當然。而反對派希臘人的習俗里,時間轉變成隨人際關系需要而起舞的附屬品。若登門的客人不坐到屁股沉甸甸,絕對是對主人的輕視和冒犯。雅典人的主餐是午餐,于下午2點至3點半之間進食,餐后是漫長的午睡時光,直到傍晚5點或6點大家才會重新露頭。旅游指南上告誡說,絕對不要在下午2點至6點問電話雅典人,那是對他們的不敬。傍晚,重新抖擻起精神的雅典人主要節目是逛咖啡館。從街東至街西、從南至北每家品嘗一二碟小吃,一路吃喝游蕩著消磨時光。雅典人晚餐的標準時間是10點,與親朋好友外出歡聚晚餐,是當地居民的社交盛事。雅典是個不折不扣的不眠之城,咖啡館、酒吧、餐廳等皆營業至午夜后,凌晨3點鐘街道上依舊車水馬龍。由于雅典市中心熙熙攘攘的不夜天,因此,其它世界大都市令人膽戰心驚的月黑風高罪案,在此地夜夜升歌的“光天化日”之下,很少有機會得手。
數世紀以來,歐洲大陸始終都曾是一個戰場,各國之間軍事爭斗不斷死亡和毀滅一直驚擾著歐洲人。戰爭的結果常導致邊境改劃,民族遷徙。幾乎很少有歐洲人,能有幸在沒有變更的歐洲地圖上渡過一生。因此,歐洲人總顯得對歷史如此地不安,對未來又如此地謹慎。于是,在時間定向的概念上,歐洲各民族亦顯現出迥異的民族性。比如,英國人很大程度上更樂意回顧遙遠的過去,或沉湎于近代史中。雖然英國人也不得不著眼于當今,但顯然,他們對于未來更看重的是近在咫尺的未來,不特別上心遙不可及的未來。這就可以解釋為何基礎科學的研究,在英國的國民生產總值中所占的比例并不高。也就可以想像,為何英國人的一些發明常常先在外國被利用,以及英國人為何商業上總顯得計較中、近期利益,而不重視為未來搭建起長遠、可靠的基礎。這方面的相反例子是德國人,德國人于長遠規劃方面顯現出高瞻遠矚的氣派,教育方面尤其重視百年樹人的培訓計劃。比如,英國的碩士學位一年即得,在德國則往往需熬上3年才能到手,以至于英國的“麥當勞碩士”在德國不予承認。基礎科學的研究在德國受到普遍的重視,這是有目共睹的現實。且德國人的投資計劃,更是以具有世紀性的考量所著稱。
俄國人對于時間,顯現出一種非常緩慢幾乎是沉重的概念。也難怪,遼闊的疆域,漫長的冬季,鑄造出俄羅斯民族堅毅、忍耐的個性。正如俄國問題專家邁克爾-比尼恩所描述的:“對于俄國人來說,時間絕對是以大單位來劃分的。如果俄羅斯人去看朋友,他會待上數小時甚至數天。數九寒冬,若俄羅斯人在冰河上釣魚,他會堅如磐石地駐守在冰窟窿旁,直到幾乎被凍僵。若俄羅斯人去采蘑菇,他就會在森林中從早跋涉到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