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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羈的小馬

2008-01-01 00:00:00董夏青青
十月 2008年4期

老家太冷了,父母叫我別冬天回去,但我偏不,我就要現在走。我必須,必須要找一個安全的、遠離那邊的地方待段時間。如果我這會兒不過去,過會兒我人就過去了。我裹著軍大衣,系著大圍脖兒,羅鍋著腰背,坐在卡車上。腳邊上有兩個包,一個包里裝著我的衣服本子筆和日常用品,另一包里是從超市里帶的糖、茶葉和幾件給老人的新衣服。系在毛衣外頭軍大衣里頭的腰包里裝著錢,我是已經長輩了,見了那些侄子外甥的都得給壓歲錢。對于這一點,我非常惱火,他們從來沒有給過我紅包,為什么我要給他們?但回老家這事兒是我死活爭取來的,掏錢裝進紅包的是父母,想來想去,橫豎是我自己沒道理,還是憋屈著得了。

風比刀子還狠,道路很不平,卡車很松垮,咔啦咔啦特別響。我說不清楚胃里是什么滋味兒,喉嚨辣,嘴里發酸。

土揚起半截身兒來,快夠著大樹尖兒了。我雙手捂著鼻子,憋很久才小心地喘一口氣兒,但一吸一鼻子的灰味兒,還有灰粘在嘴里。我特想叫師傅調轉車頭,再把我帶回火車站。

這個村口太典型了,一看就知道是村口。有一棵又粗又壯的大樹,樹下有老人和小孩兒站著看我。往右看,是一大排房子,房子前頭是樹,過了這一大溜兒房子,就是田地,每家一塊。繞著田地,還有好多間屋。在村口往左邊兒走,是山和水庫,山上有果園,沿著水庫走,就是另一個村子了。

房子早都不是土屋了,修得特別好,磚瓦房,天井很寬敞,有水井,有豬圈,就是沒廁所,老得去豬圈,我特別害怕,聽說動物和小孩兒一樣特別敏感,有識別人對它的態度是好是壞的超能力,我覺得我看豬的時候,表情從來都不太親近,所以我很怕一旦我們單獨相處,它會對我不利。村口外頭有一家加油站,那兒有干凈廁所,每天上午、下午,妗子都用單車馱著我去那邊上廁所。

我覺得這個村子不算村子了,和城郊的小鎮差不太多,那些房子,都蓋得一個樣兒,看著堅實,住著舒坦。

從前的家啊,早敗了呢——

姥娘以前是大戶人家的女兒,母親按理也應該當閨房里的小姐,但母親現在是成天在外頭奔波的鋼鐵女超人。

家里那一大片房子被拆的時候,母親才幾歲。幾個勞力花了一天時間才拆到地基,一個紅衛兵從墻角那兒挖出來一輛小馬車,是一個小玩意兒,一輛馬車,刻得很仔細,馬鬃一根一根的很分明,馬車上還坐著一個車夫,臉上五官清晰,表情生動,馬夫駕著馬車,威風凜凜,馬頭沖著屋外。

姥娘拿著這個小玩意兒,大嘆一口氣。修房子的時候,有個木匠找姥爺加工錢,他平日里吃住喝都是用我家的,又有些自由懶散,一旦不在旁邊督工,他就不給好好干活兒,他提出加錢,姥爺一口回絕了,旁人勸姥爺,千萬別和木匠過不去,姥爺不聽,他不信邪。住進新屋一段時間之后,姥娘跟姥爺說家里的米缸老是少米,也沒有老鼠也沒有誰偷,就是眼看著往下一點一點少,姥爺說姥娘多疑,姥爺是知識人,姥娘最敬重姥爺,她不反駁。

一個夏夜,姥娘睡得很沉,蒙朧地聽到門口有馬的嘶鳴,姥娘醒了,一骨碌翻身下床,推開門,門口停著一輛銀色的馬車。馬很高大,肉塊結實,毛色純正,眼睛又大又亮。看見姥娘的時候,抬起前蹄,仰天長鳴了一聲。那馬身的胸脯肉太結實了,一塊一塊,硬邦邦的,像銅器。馬落下前蹄的一刻接著調轉馬頭,拉著掛在身上的馬車跑遠了。銀白色的馬還有銀白色的馬車,把姥娘的眼睛晃花了,頭頂上的月亮特別亮,照亮了好幾里地,地里一片銀灰色,一片死靜。

姥娘站在門口,看著天一層一層地灰下去,很快,屋子又潛入了黑暗,往下沉,多大力氣也拉不住,這片地要把這房子一口吃了。蟲子開始窸窸窣窣地叫起來了,黑暗里埋伏著各種勢力,管刮風的老虎、拉雨閘的兔子、開關月亮的驢了老愛學小孩兒哭的貓頭鷹。

媽媽拉著姥娘,也不哭,就是站著看人家拆屋,姥娘說,別光看了,去找貴富拿木頭板子,然后找二大娘借泥,再蓋一間屋。

這會兒,媽媽又站在了自家的門口,門板很松,貴富是專門偷棺材的,荒山野嶺上埋了好多已經荒廢的墳,貴富把那些墳掘開,把棺材掏出來,骨頭扔掉,把棺材卸成一塊一塊的木頭板子。姥爺在世的時候,每到過年,都會寫兩副大紅對聯給貴富,不收錢。貴富記好兒,這次姥娘找他要木板蓋屋,他立即從屋后拉出一車木頭板子,跟著姥娘去了蓋屋的地方。那一車木板成了媽媽現在倚著的一排門板子。

姥爺幸好沒有活到拆屋,但他卻是親眼看著書和字畫被人燒了。燒書燒字畫的時候,沒有任何人大聲叫罵來著,家里一共是來了四個小伙兒和一個姑娘,他們都客客氣氣的,說了幾句請姥爺多包涵、多原諒之類的話,就進屋把書搬出來,女孩把書一捆捆地擺好,澆上油,點上火。姥爺也自始至終一句多余話也沒說,只是不時伸手把幾個孩子往回拉拉,說靠一邊兒,別燙著。

院子里的火光比姥爺還高出好幾個頭,從中午一直燒到晚上。姥爺沒有吃晚飯,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一晚上,第二天姥娘推開門,姥爺吊在房梁上,背對著屋門,正對著一排空書架。

姥娘這會兒想起來了,那個馬車和那匹銀色的高頭大馬,于是背著手對月亮說,家敗了。

那個木匠呢?他在我家屋被推倒的那天之前,在田埂上被一群人追趕,有個小孩兒朝他扔過去一個鐵鏟子,鐵鏟子一下就把他的頭切下來了,沒有頭的時候,他還在跑。掉下來的頭滾到了身子右邊的地里,眼珠瞪得特別大。

真的,母親站在旁邊看見的,她過癮得直哆嗦。

我暈頭轉向地在大姨家躺了一天,奶奶家那邊不停地給我打電話,說怎么不過去住,我姓董,應該去董家住,接了三個以后,我實在實在懶得解釋了,干脆關機,炕很熱乎,我一下子就睡著了,屋外頭的客廳里一直特別熱鬧,小孩兒們在搶我帶來的糖,大呼小叫,嗚里哇啦地鬼哭狼嚎,然后就聽見我大姨在吼他們,不知拽住誰了,在那兒哼哧哼哧地上手打呢。

我睡著了,特別沉,頭一直在疼。

一直睡到屋里全是肉香兒了我才起來,炕好燙,我出了一身汗,推開屋門一看,客廳里擠滿了人,桌上全是菜,還放著好幾瓶白酒,我嚇壞了,頭好一陣暈。大家都在看著我笑,我也迅速地笑了出來,伯伯好、大姨、奶奶、爺爺……好多人啊,桌子上就有一個空位兒了,我徑直坐下,端起面前的酒一仰頭了下去。謝謝,我不太會敬酒,請各位長輩多包涵!

哎呀!小姑娘耳大面方,一看就有福氣啊。來,叔叔敬你一杯!祝賀你爸媽!

哈哈,又會讀書,有出息!來!舅舅敬你爸媽一杯!我又一仰脖子,啊,耳大面方,銀盆大臉,哼哼。

桌上的菜都是一個味兒,都一個色兒,倒是酒,越喝越有意思,越喝越覺得甜,我忘了我怎么回了屋,但大家還在外頭碰杯吃菜,這我都知道,我聽得很清楚。

我駝著背坐在炕沿兒上,腿上放著兩個枕頭,枕頭上放著本子,攤開了,沒寫字。我又想你了,怎么會這樣?你還是跟過來了。

酒好沖,燒著我的頭,快把我燙熟了。我不能自持,眼淚往下掉,我只好一邊哭,一邊給你寫這封信,原先我一直以為情書是最蒼白的爭取、最欺騙的調戲,可是現在我開始滔滔不絕地寫,請原諒這些矯情的翻譯文體,因為來不及清潔它們了,它們是被我的眼淚沖出來的,沖到嘴邊的時候它們還四處亂抓。

親愛的你生活在幸福的時代,你的甜把太陽都暖成了香噴噴的榴蓮糖,把海水都溫作了夢露蓋著睡覺的蜜吻。

……你難道沒有看見你的眼神是多么的溫存,你的面龐是多么的清澈,你的嘴唇是多么的善解人意,你的脖子是多么的機警而防范,你的肩膀是多么的平衡而嚴肅。

…一你說你的眼前不止大路還有汪洋,你說你要打著自由女神的火把找樂子,你說你要用排除法做沒做的事情,那么,這些甜滋滋的念想,你都愿意付給機關樓或者實驗室,酒精燈一點,試管里的夢的一團斑斕嗖地全都漆黑一片的焦煳。

我盤腿坐在奶奶旁邊,我們倆滿意地曬著太陽,也不說話,奶奶偶爾嘆兩口氣,我突然覺得我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村子,土墻、土狗、土坡、土樹,我看著看著就會笑起來。是我老了,還是你還年輕?

自從杜拉斯說起她在17歲的時候就覺得自己老了,很多人都開始抱定從青春期就開始滄桑的姿態。我一直以為我能免俗,可現在我要誠實地告訴你——親愛的,我他媽也老了,我不稀罕爭取榮譽、我不想念高樓大廈、我不貪圖黃金珠寶、我不忌妒青春年少。它們贈送給我虛空的粉紅色代金券,我伸手提上我空歡喜的貂皮大衣。

然而老家太陽很好,泥土很熱,我不再需要裹上高級動物的皮毛,我是啃蘿卜頭的紅眼兔子,我是滿山亂跑的野狗,我是四處亂竄的衰鳥,我是招惹蒼蠅的瞎眼牛,我是尥蹶子的倔驢。

就算我是虛妄的逃避吧,并不是我不努力,而是我真的已經體力不支。

那些人們,渴求新奇的人們,只有新的事物能取悅的人們,他們在我前頭越跑越快,越來越小,成了一片黑壓壓的事故現場。

他們愉快地生活在一個正處于形成過程中的新時代中,生活在一個歷史不再被考慮的世界里。大街上、百貨商場、家里、廁所、澡堂、教室、宿舍、辦公室、轎車里、廣播、電視,所有人都在不斷地和我說“新事物”,好像新事物就因為其新而必定是有效的。

他談論“新思想”,她告訴我“新的生活觀念”,你講“新體育”,老師說“新的客觀性”,老板聊“新經濟學”,等等。任何東西,難道只要是“新的”,就必定具有肯定的價值嗎?如果不是新的,就是微不足道的嗎?

親愛的,我不明白。新事物嚴重地挫傷了我,我今天剛剛買的新衣服,一個月之后就過時了,我今年買的包,明年背出去就被笑話了。我把自己打扮得像個60年代管理下鄉知青的村干部,來吧!我就不信哪個時代還能淘汰我!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大中午,一推門,又是一桌子菜,更駭人的是家庭卡拉OK也打開了,幾個小孩兒用從頭到尾找不著腔調的口氣唱完一曲再一曲。

“狼愛上羊啊愛的瘋狂,那一夜你沒有拒絕我。”我想沖上去砸了那臺大彩電,這是我老家!這是農村!怎么會有這些可怕的玩意兒呢?!

青青——大姨叫我,先吃飯啊,這都晌午了,先吃幾口墊墊肚子,一會兒再吃中午飯,吃完你也唱兩首啊!嘿嘿!我就愛聽這些,好聽啊。好,一會兒唱。大姨笑吟吟地端著面盆進廚房了,我蓬頭垢面地坐下就吃,越吃越窩火。

“2002年的第一場雪,比平常時候來得更晚一些。”就這一句唱在調兒上了。

青青——大姨又叫我了,唱兩首啊。

青青——

有人在喚你的名字——

三昌是個很老實的男孩子,不過是當母親是女孩子的時候他是男孩子。

有一天,三昌在村里的十字路口玩兒彈珠。牛車極其極其緩慢地一聳一聳扭過去,馬車嘚嘚嘚地揚著蹄子一溜兒小跑,抬頭就已經只能看見一只馬屁股了,人力三輪車嘎吱嘎吱,像一匹被浪頭扔到岸上的老烏龜,人暈暈乎乎地騎在車上,嘴微微張著,唇瓣兒上翻起了白色的皮,嘴角總是夾著白色的唾沫星。把著車把子的兩只手大得驚人,又黑又紅還紫,骨節像被斧頭砍剩下的小樹樁。一雙腫眼皮耷拉著,唉,大爺就快睡著了。

三昌的彈珠們特別喜歡十字路口的路面,好多小巧的坑洼,彈珠一會兒換個窩,金燦燦的太陽照在亮晶晶的彈珠身上,暖洋洋的,被豬舔了似的,濕乎乎地散著熱。三昌盯著彈珠,這些彈珠是他的寶貝,是他的親愛的,他的頭骨,他的皮膚肌肉和筋血臟器,打仗的時候一旦被敵手崴斷了就必然會輸的小拇指頭。

他看這些彈珠們的眼神,好像一只窩在稻草里的老母雞,老母雞看著在旁邊小頭一伸一伸的小雞仔兒們,身體不問歇地一陣細小的抖動,非常輕,好像身體里老有特別輕微的電流通過。彈珠們很戀母親,只在母親的陰影周圍活動,偶爾挪一挪,就立即頓住了,定住不動,出神地蹲在地上。

三昌動了動三根手指頭,彈珠又骨碌骨碌地往前滾,身子滾上了灰,灰是土黃色的,很細很細,顆粒很小但是絕對不模糊,掉進了一個矮下去的坑,彈珠被小坑捉住了,問問小坑愿不愿意放過這粒迷迷糊糊的小個子彈珠?小坑特別傻樣兒,啊啊張著嘴,聲音被彈珠堵回肚子里去了,它應該聰明些,一口把彈珠吐出來,就能說話了。

三昌

三——昌——

昌——

彈珠們不見了,像大雨撲向地面,大地洶涌地淹沒了彈珠的小性子。它們剛才不是還在往前滾嗎?三昌的手指頭就在剛才還動了動,剛才不見了,剛才也跟著沒有了,眼前只有特別特別干的灰土,伏在地上,也不起身,也不梳洗,看著就想拼命灌水喝,喝水的那一個瞬間,除了咕嚕咕嚕的水花聲,什么都沒有了,太陽好大,慘白慘白的大臉懸在一段什么都散了的空曠之上,全部的人雞馬狗牛車都瞬間縮成了一個金色的小點,一顆比黃色更光彩一點兒的顆粒。

三昌也擠在了那顆小世界里,特別難受得慌,那個憋屈勁兒啊,渾身的骨頭都恨不能給壓碎了,躺著伸不開腿,站著直不起腰,蹲著抬不起頭。怎么擺弄怎么不自在,三昌就想哎喲哎喲地痛快叫出來兩聲,但是喉嚨也給堵上了!就像那些個坑似的,一個彈珠一個坑,都給卡得死死的了。

他想摳嗓子嘔,但是手在哪兒?手呢?只剩下兩個空洞洞的胳肢窩兒了,胳膊沒了。腿呢?踹踹也行啊!怎么地就這么不講道理呢——翻不得身,插不上嘴,上火起急也沒法子。三昌上來脾氣了!

他剛要把臉揚起來,就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把他扇得耳朵里飛出來一兜子蜜蜂黃蜂大馬蜂,轟地一下,三昌暈了方向。血都鼓進眼泡子里去了,眼淚像辣椒水兒一樣燒得他臉上火辣辣地疼。

到底是什么東西?這句話快把三昌的肚子脹破了,但就是蹦不到嗓子眼兒上。

你服不服?!

怎么就能這么蠻不講理呢?!憑什么?!這叫怎么回事兒啊?!

又是扎扎實實的一腳貼上了三昌的肚子,三昌立即像一撮刨花兒一般卷起身子。咣,又是兩道爽朗的巴掌掄下來,啪啦啪啦地跟放鞭子似的往下砸硬拳頭。

三昌沒服,但他的腦子確實煳了,一片焦黑。這勢力太潑辣了,催得三昌殺人的勁頭拼命往外頂,快把他給頂吐了。他打心眼兒里地恨這不由分說地一趟揍,那邊兒的意思很明白了,那就是他活該挨這幾下,全怪他這會兒在這兒,誰叫別人都不在,就看見了你三昌?

不為別的,該著你了,你就必須給我老實。

少廢話!

這會兒的三昌,覺著自己好似被抽好筋去完皮了,好像就算自己去費大力把筋撿回來了,好心的人家幫著把皮都疊好擱那兒了,這些東西也只能眼瞅著而算不得是他的東西了。

唉?那至少也得讓看見這些身體上卸下來的玩意兒啊。

他娘像一條圍裙,整條搭在三昌的棺材沿兒上,頭就緊貼著三昌的臉,他媽不讓他爸埋。三昌面容平靜,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地的躺在棺材里,任由他娘的鼻涕眼淚流了他一臉一脖子一領子。

他爹說,你這個瘋婆子!你自己不得好死你還害你兒子!

他娘說,不能埋啊,三昌沒有死,他還留著口氣兒,不定哪天就過來了,三昌啊,三昌——

他爹在田埂上一蹲蹲半天,吧唧吧唧抽煙,低下頭,間或撣撣鞋上的灰。他都不稀罕看三昌他娘了。看著就煩,村里多少人都站在一邊兒看笑話呢。他對著他婆娘蓋的那間草棚子罵了兩聲。

死老婆娘,三天兩頭地鬧妖,親兒子都不放過,還在這兒搞些歪門邪道。

三昌的棺材放在地里,正中間,棺材外頭是一個草棚子,是他媽蓋的,三昌沒有死,他還能喘氣兒,他媽說等等,再等等,等有味兒了再埋。他媽就坐在棚子里,就地坐,拿著煙不時拜拜,拜天拜地拜祖宗還拜鬼神。

十六天,天天都是這樣,晚上,他媽也睡在棚子里,在地上鋪了層棉被的被罩,翻來翻去,嘆兩口氣,睡會兒,又是第二天了。他媽快不行了,走不成直線的路了,身子骨特薄,地里只有三昌和他爹活著,他媽和作物們都在認真地去死。

他爹說,他娘,快別瘋了,快讓孩子去吧!

他娘不做聲,眼睛腫得像對兒酒盅子,唉,嘆。口氣,哭上一段兒。

孩子到現在都沒變味兒,肯定就是沒死,你看他的小臉兒還紅撲撲的,除了不喘氣兒,他就是個活人!

你魔怔了!你給我起來,走,回家去,走,我一會兒叫人把棚子拆了。

你要是敢動我就殺了你!你這個狗娘養的!

他娘突然從地上跳起來,異常兇狠地亂吼一氣。她的眼睛比兔子還紅,頭發上打了一堆燥結,沾著土啊草的,脖子上的皮松了幾圈,她的樣子好像要吃人,誰敢再多說一句勸她埋了三昌的話,她就會立即撲上去把那個人的頭咬下來,立即吃了。

他爹又沒話了,蹲在那兒,算計家里的糧食還夠吃上幾天,在想是不是還能再跟他娘生一胎,他娘肚子上的肉老早就松了,一圈摞著一圈,又肥又膩。

再說了,要還生一個的話,萬一是個女孩兒咋辦?閨女是最要不得的了,嬌著生慣著養,在農村這種地方,生女孩兒就是給自己減壽,不能下地干活兒,白吃家里的,到了歲數,說不準還得幫著外人把家里東西往外搬弄,不行,到最后連小孫子都落不下一個。白吃白喝也就算了,只要能一直陪著自己終老,主要閨女早晚得嫁人,這點受不了,嫁閨女,這可不是件省心的事兒。

他爹他娘全村的人都知道嫁女兒是件謹慎事兒,每個人都聽過鞠家閨女的那事兒——

那天男方家里抬來轎子迎親,鞠秀花端端正正地上了轎子,身上的衣裳是她自己做的,買這塊衣裳料兒的時候,賣布的給她搭上了一塊很小的四四方方的綢子布,算是祝賀她。秀花特別喜歡這塊布,縫上了個邊兒,攥在手里,轎子里不大透氣,偶爾擦擦汗使。挨著臉的時候,綢面兒涼乎乎的,好像另一張臉在磨蹭她。

她在座兒上顛啊顛的,汗珠子透亮。

該到地兒了吧?秀花有點兒坐不住了,轎子里太熱,喘不開氣兒,她把綢子手帕擱在大腿上,兩手拉拉衣領子,又再合上整理整理,哎喲,她不時嘟噥兩句。也就這個時候,轎子的門簾兒開了。秀花看見了外頭的天,日頭很毒,到處都是白花花的,晃得她眼淚刷地下來了。一陣風趕過來,秀花低下頭,綢子手帕自己飄起來,不等她下手抓就出了轎子,落到地上了!

停一下!

我手帕跑了,秀花跳下了轎子,回頭沖轎夫苦著臉點了點頭,小跑過去撿。差一點,秀花的指甲尖兒都挨著手帕了,一陣風又迎上來,把手帕領走了,秀花噔噔噔噔地跟著跑下堤壩的臺階。

眼看著手帕幸好還是掉下來了,落在伸到水庫上頭的一截兒石板臺上,秀花扭著小細腿兒跑過去,邊跑邊笑得咯咯咯的。打水庫里冒上來的涼氣兒哄得秀花好不歡喜!手帕就在那兒呢,等著她過去,把它摁住,打它兩下,罵兩句淘氣。

秀花快步過去了,彎腰的時候,水面上鋪著銀閃閃的亮面兒,像塊大手帕兒,這得多貴氣的姑奶奶才能用得起這么塊手帕?秀花伸出手,手帕兒呢?石板臺上沒有手帕,它跳到水庫里去了,就在臺子旁邊轉悠呢!秀花,秀花!快過去撿!

秀花彎腰去夠,手帕往后躲,她跪在臺子上,半個身子探出了臺子,唉,還是夠不著啊,再伸伸,秀花,你肯定能夠著,再伸伸呀。水面兒上的手帕喜得不行,轉著圈兒地樂,浪得渾身打顫顫。滿滿的一大汪的水啊,白花花的,銀閃閃的,清涼涼的。石板臺上沒有秀花了。轎子還在堤壩上頭的大路邊兒上停著等呢。

第二天,有人在水庫的閘口那兒看見了秀花。發現她的那地兒離石板臺有好幾里路。秀花一頭烏黑的長發鋪散開,像朵大花。她給自己做的衣裳沒了,水太急了,秀花就頂在轟隆轟隆流水的閘口上,左右晃蕩,身子很白很白,干凈得像秀花的汗珠一樣透亮。秀花的背特別漂亮,反著潔白的光,像條去完了鱗的魚。

那會兒,秀花瞧見有人朝她笑了。

她克制不住自己,無法不去注意那甜絲絲的笑模樣兒,臉蛋兒那么細,膩得她眼睛發酸。她忽然覺得很委屈,它勾引她,而她竟然也不顧廉恥了,不但跟上去了還不愿撒手。她只求它能轉身多看她兩眼,眼淚掉在了水里,開出了一朵旋渦,旋渦里是她酸溜溜的小臉兒,薄薄的一層,像攤開的一包雞蛋清。她好傷心,全世界沒有一個人懂得她,所有人都辜負了她,她是真的、認認真真地生起氣來了。

她下了決心,這回可真是誰都不理睬了。平日里,她總是照著人家的意思去辦事,去操心。她娘說她該嫁了,她就嫁了,她爹說她不應該上學,她就不上了,忒沒點兒自己的主意了。

呸!秀花啐了一口,哼,這回我偏不按你們的意思走。秀花啊,該打好自己的小九九了。決定好的事兒,就秀花自己心里頂清楚頂明白,哦,還有它,旁人誰也不知道,誰都只能站在一旁看著這個嶄新嶄新的秀花干著急瞎跺腳。秀花抿著嘴,側著頭,自個兒咯咯咯地笑得可熱鬧了。

秀花做她自己去了,被誰領走的呢?這可難說,都見著是秀花自己跟上前去的。

他爹滲出一后脊梁的涼汗。

那天大中午,三昌聽見有人喚他的名兒,他起身答應。接著被人套走了,他結結實實地反抗過來著,但是好像被打了,打的手勁兒還不輕,現在他還隱約地渾身疼。這會兒,他噌地想起了他的彈珠,亮晶晶的,就在他的眼前,他笑了,這些玩意兒太淘了,蜇他的眼,晃得他眼疼,就索性睜開了。

三昌坐起來的時候,大家都在睡晌午覺。三昌的娘從地上飛起來,腿還沒站直就當即暈過去了。倒是他爹特別鎮定,走過去,看見三昌之后,把煙滅了,說,你把你娘怎么了?

啊?三昌急了,你們這是咋呢?!我死了?

三昌說他剛從三叔家里回來,胡說八道!三叔都死了好幾年了!

你都看見啥了啊?你去了誰家?見著跟你說啥了?

大家都圍在三昌旁邊,三昌慢條斯理地一戶一戶地說,說到誰家,誰家人就給三昌拜三拜,鞠躬的也有,但大部分都是頭插地地拜。

三昌說,他去了陰曹地府,有人在那兒等著他,領他去了村里的地兒,三叔的房子快塌了,當年燒給他的房子沒糊好,日頭曬曬,小風一吹,大雨一澆,三叔生怕又得死一回了。

四姨缺錢使,還穿著下葬的衣服,破破爛爛。四姨覺著特別羞,又是跺腳又是紅臉地大罵上頭的人!指名道姓地嗷嗷掄圈兒罵!操你二大爺的一群沒良心的破爛貨!

說了整一個下午,大家站得直直的,沒有誰家不服的,三昌說的,都太對了,不服不行。

原來三昌是被挑中叫去捎話了啊,這要是埋了,這,這,這事怎么完?大家都特別后怕,都在心里狠狠地朝自己腮上摑大耳光子。

要你笑三昌他娘,要你笑話人家,要你抄著手撇著腿地看著熱鬧,唉!可要使上大勁兒地打,要是沒有三昌他娘,就肯定都要遭報應了。嘿呀,打死你這沒記性的挨千刀的!

三昌他娘呢?在給他兒子做飯,三下兩下殺了一只老母雞,燉湯!

湯端出來了,桌子上方一片熱氣騰騰,好像一個仙境,我鉆進去就繞不出來了,還是一大屋子人,不過我還是沒認清楚誰是我的誰。罷了,和誰都把酒喝到了就行。

青青,來,多吃點兒菜。

行,大姨,您也自己吃,我自己夾就行。

你這小孩兒,好不容易來了一趟,也不多出去走走玩玩兒,就是自己憋在屋里炕上,下蛋是不是?

嘿嘿嘿嘿,外頭太冷了,我頭一直疼。

反正你不出去亂跑我是最高興,要是你磕了碰了,我可對你媽負責不起。

窗戶上凍上冰了,風在院子里發瘋,一聲一聲,叫得特別凄厲,我坐在炕上,接著頭疼,哪兒也不想去,一動不愛動。

我原本想來看看,核實一下我對村子的記憶,倒也不是記憶,而是聽到的說法,母親和我說過好多村子里的事情,我想看看這片地方如何出神入化,可惜它已經不是個村子了。那些地方,我確實是打算好要看一看的,但現在我全無了熱情,我覺得它們還是在我的腦子里更保險,一旦放出去了,估計最先找不著家門兒的是它們。

死人找不著家門,就成了野鬼,野鬼是最讓人看著心生憐憫的。

那我該來寫點兒什么?我沒法魔幻了,我也不打算現實,總不能記一本子流水賬回去。

寫什么寫,別寫了,寫些沒用的廢話,還不如躺著做夢,或者去唱兩首歌,可是如果連寫都不寫了,我就徹底報廢了,寫作是我的謀生工具啊,不能忘本。給你寫信好了,反正,總算是寫了。

寫作現在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我的媽呀,我竟然矯情地問出了這么呆滯的問題。不過不時拿這個問題給腦子去去死皮倒是挺好使的。現在,我拿起筆來,所干的事情就和哪家報紙上的“小強填字”差不多。我只不過是在回收和處理過剩的信息和文字,這些死而不僵的東西們總是悄悄圍聚到一起竊竊私語。

我拿著筆,像握著一把大掃帚,費勁兒地把它們掃到一起,歸攏到白凈的紙張上。拿起筆寫作只是為了證明我每天獲得的各種信息不全都是對我的人生毫無意義的廢品,連變賣成飲料錢的可能性也沒有。

美國又四處撒野了、中國又有各項事故了、路邊凍死骨朱門酒肉臭千金散盡還復來,我都要寫上兩筆祭文。穿插在各種滋陰補陽廣告中間的新聞讓我煩躁得要死,是啊是啊,我又救不了他們,看著他們死,這不是折磨我嗎?你讓一個一個的活人變著法兒——燒死、吊死、摔死、炸死、捅死、打死、憋死、勒死、溺死、踩死、餓死、病死、毒死在我面前。

雖然電視節目是人做給人看的,但我覺得這根本就已經不把我當人看了。

某某國家的人是鋼鐵長城這句話自家里吼吼也就罷了,人就是一團肉,哭了不會化笑了不會裂的肉團子,你叫我作何反應是好呢?誰我也幫不了,只能端著飯碗邊吃邊看著,被滿鏡頭的炸彈橫飛嚇出了焦慮,被滿屏幕的血肉模糊嚇出了神經衰弱。結論下來了,我就是魯迅最痛恨的看客,看著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診斷報告——只有眼睛能轉的殘廢一具。

不過說歸說,我究竟還是不肯死心地只做一個看臺上的觀眾,看完了看夠了,我把各種各樣的事件往腦子里撲通一倒,挑挑揀揀,然后拿起某樣事兒開始嘮嘮叨叨地說這說那。

這場景很可笑,可是親愛的,這便是我還能感到自己是個活物的榮譽證書,這種相互證實的關系就像英語四級證書之于大學畢業證一般硬朗和不容置疑。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去忘記“感受”,撇下“知覺”。可是再多的牢騷也是牢騷。

看看“牢騷”這倆字,天生一副不討巧的臉,往你跟前兒一站就像一張張麻麻點點坨坨坑坑洼洼的臉。怎么看怎么難受,就想把這兩個字摳出去喂狗!沒用的破爛兒!

我的抱怨像一張掉進吃剩下的餛飩湯里的衛生紙,惡心!

抱怨有什么用,該死的不該死的繼續死,該活的不該活的繼續展望未來,我說要世界大同,一顆炮彈就開花了,我說要團結友愛,一個國家就把另一個國家踹翻了,我說要各取所需,這家孩子上不起學那家癌癥艾滋病癱瘓,我說要阿彌陀佛,滿大馬路的和尚在飯館里算命測風水喝酒吃肉。

媽媽您好!沒錯,她每次都非常準時,一到這個女兒要使性子的關鍵時刻,我可愛的媽媽就來了。這個非常好的女人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孩子,別老是這么多抱怨,這可是最好的時代了,這些破爛事兒,舊社會更多!那時候成天死人!你要好好學習,這年頭餓不死有本事的人!”媽媽端著腰身款款下廚房了。

轉眼間我聞到飯菜的香味兒,幸福得想跪在媽媽腳邊上大哭,只有那一刻,我覺得隨波逐流是美好的,斗雞的姿態是不合時宜而且可笑得令自己難堪的,是啊,天下還是好人多,所有的問題都在被解決,沒有哪個近在眼前的敵人需要斗爭,也沒有什么邪惡能引起足夠的熱烈反響。沒有集權了,不用先鋒了,沒有壓迫了,不用實驗了。現代派在學術上正統化了,斗士們的戰術是磨鈍了的刀片子,攏一塊兒給芙蓉姐姐梳梳頭發還挺舒服。

再見吧。我撒歡兒的小馬駒!你從此要三陽開泰,四平八穩,九九歸一。

可是一等到飯吃完了,覺睡足了,零食攤了一地,電視開始大放異彩了,我就還是想在垃圾中亂翻出些碎布頭、機械零件、破爛的小玩意兒。這件事情幫助我消耗多余熱量和脂肪,有助于介紹精神高血壓靈魂高血脂的病癥。

可現在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想表達什么,拿起筆想寫的真正是什么,我的立場是什么,我的姿態太過于扭捏、表情太過模糊的曖昧。我沒有浸沒到生活的浴缸里去,渾身因缺乏生活經驗而干燥得脫皮皸裂;我也沒有爆開想象的酒瓶,夢的酒精不能使我雙腳離地飛向二四元空間。

前者,我總是想著某種精神身份的劃分來安慰自己——現在是大眾時代了啊,哼哼,群眾策劃秩序,而群眾都是高貴的劊子手,他們把精神一把摁進被窩兒里,捂死一個算一個,我讀過柏拉圖尼采黑格爾福科薩義德郭敬明,我看過庫布里克黑澤明米洛福斯曼大衛林奇無極黃金甲,我聽過莫扎特卡拉斯鄧麗君各種indie老鼠愛大米,由此可見,我是一般人嗎?我能是一般人嗎?

我是個上等人!我怎么能屈尊說些白話段子就為了一博菜市場人稱雞老板的王大娘的嫣然一笑?屈從重力是最大的罪惡。這幫人啊,目光最短淺,最沒有耐心等待事物的成熟,什么事情他們都要當下見好處,他們哪是想看那種能形成嚴肅思考的語言啊,那種簡潔與精練是他們最不屑的,他們?他們要的是那種迅速提供他們想知道,看過又能迅速忘掉的生活箴言感悟之道人生大智慧。

如是安慰了一通,作為自己無力深入世界的借口,可對于后者的發難呢?難道我的悲哀的肥胖身材會有所消瘦嗎?當然不會!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都是他們教給我的,我慚愧于我無法運作自我的思想機器,它看上去就像一家90年代國營工廠里的巨型報廢機械,外國制造的出身,在祖國的空氣里起霉生銹。我只是炮制了一些貌似很崇高的主題在自戀地折騰,什么死亡、靈魂、痛苦、變態、扭曲,是啊,我把這些正經八百的詞語當成了身份證,證明我是個驕傲的城市戶口——還是買來的呢!

漫長的閱讀過程使得我的大腦已經成了一派繁華的殖民地。各國的國旗在風中趾高氣揚地挺胸撅屁股。我呢?佝僂著背點頭哈腰:“對!對!您說的是!小的服氣!您的思想就是高貴!您就是更幢人性!您就是更深邃!”

于是,我躲開了《史記》中沒有“人”這個概念的戰爭描述,對那種成千上萬人聚攏在一起的崇高壯麗的快感,總是被政治波普的怪誕所抑制。“健全的理性”告訴我:那是野蠻的、那是退化的、那是反人性的。

我本來是根黃澄澄的油條,什么時候油脂分泌銳減變成了一根豐滿的香蕉?我不想披著一身黃皮而紋一身披頭士的慘白肉!各種勢力勾兌之后的葡萄酒味兒的普洱茶。你看過中央6臺播出的外國電影嗎?我已儼然成為那種配音的腔調,除了是一碗各種主義的羊雜湯,大菜小菜正餐的點菜單都上不了。

說到這兒,還要更坦白的就是我不但沒有生活經驗,而且恐懼生活經驗,拒絕觀察現實,也拒絕和人群打交道,“生活”成了遍布人口卻不見安全出口的地洞群,而祥林嫂成了我的好七大姑,瑪德林成了我嫡親親的外甥女,我只在書里讀過人對“人”的描述和闡釋,等我見到真正的人我已經不認識了。

書讓我自視甚高,書讓我接不上地氣,我無法套上所謂上等社會的近乎,他們把持著巨大的財富,卻在家里的地板上隨地吐痰能在公共場合大放厥詞。我也不能和那些孩子成為朋友,他們每天算計著物價想著怎么能多占點兒便宜而心安理得想著《藍色生死戀》惦著《加油金三順》。

但大家都是自戀狂。

我是卡在他們之間的中級自戀狂會員,每月生活費1800——買了衣服就買不上褲子,狠心連鞋子買齊才發現沒包背,夠我買書裝文化人就不夠我上劇場裝藝術青年,夠我去酒館里學習女人一生至少應該掌握的一種風騷技巧就不夠我買兩張打口CD。太不上不下了,太上不著村下不著地了。我是如此的臉形不配頭形頭形不配身形身形不配腿形腿形不配全身造型。可還是揚揚得意地把守著自己的所謂生活方式,就是打死不肯承認自己既逛不起百貨公司也不愿意真維斯邦威,純粹地為了給活下去攢下點兒崇高的信念。

捉襟見肘,忒難堪。

我的防御值上千分,我的攻擊力是負三滴血。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從今天起,做一名幸福的阿Q,

自欺欺人,騙天騙地騙鬼神,

從今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的價格,

我有一所北三環上的房子,53平方米,值80萬元。

從今天起,和每一個親朋好友拉關系

告訴他們我可能某天會有事登上三寶殿

那社會告訴我的成功門道

我將腳踏實地地照做

給每一個我看不順眼的人起一個惡毒的綽號

陌生人,我連你也可憐

可憐你像我一樣沒長相沒心眼兒沒性格光有脾氣了

可憐你同我一樣害怕物價飛漲上學看病回家碰上農民工返城高峰期你姐們兒又買路易威登了

可憐你只能和你夫君相親相愛因為生不起孩子

最后愿你在塵世最終獲得心涼自然靜的平和心境

我還好

我有一所北三環上的房子,53平方米,值80萬元。

啊。

今晚的我真想駕著月亮去找你,禮貌地敲開窗戶,讓月光的嘶鳴逗你開心。你真好,有房有車。

我在外頭瞎逛逛,風鼓著肚皮,氣脈沉穩,吐納自在。地有點兒返潮,土一塊兒干一塊兒濕,一塊兒硬一塊兒軟,走得我晃晃悠悠。我走到田地旁邊,站住了,看著這片禿了的土。

我抹了把鼻子,在城里,我從來不敢拿袖子擦鼻涕。

周圍沒有人,不知道大家都在哪兒忙著呢,樹也都禿了,鳥蹲在樹上,看得一清二楚。但都是灰色的,一點兒鮮亮的顏色都看不到。我看了一眼遠處,想看到很遠很遠,但是風太大了,冰涼冰涼的,我的眼睛只能睜開一道縫兒,如果全部睜開,飛出去的就不是眼神而是眼淚了。

我現在是自己一個人在離母親十萬八千里的地方,以前,她很喜歡帶我出去玩兒。

再也看不見聽不著回不去了——

周五晚上,媽媽帶我去二姨住的暮云鎮。那里離城市很遠,從家里出發,要坐40分鐘的公交車,那里路邊的樹長得很高很高,樹葉很茂密,葉子很綠,馬路修得高高低低,車子一會兒爬上去,一會兒順下來,很刺激。道路兩邊是綠色的稻田,一塊一塊,規整又漂亮,還有一條一條的塑料大棚,有點兒透明得發白。上面圈著一棱一棱的黃色木條,風一吹,塑料薄膜就脹氣,整個大棚看上去像一根嬰兒的手臂,白乎乎的肉一圈一圈的長,真喜人。

二姨的家在一個國營塑料廠里,五樓,樓道非常臟。廠子倒閉了,誰心情都很不好,誰都喜歡亂扔東西,誰都蓬頭垢面懶得收拾。

晚上,我在客廳里看電視,肚子疼,就穿過臥室去上廁所,從廁所一出來,我肚子就不疼了,我蹦蹦跳跳地跑過臥室,一高興,就一屁股坐到了床上,然后就出事兒了,我覺得我坐到了一團火上,非常疼,我起身一看,一只黑色的蜜蜂,是黃蜂?馬蜂?不知道。大搖大擺地從床單上飛起來了,我看著它,它四處亂撞,然后才又掉回床上不動了。

我這才開始扯開喉嚨大叫,二姨和我媽趕緊沖出來了,我一見著她們我就開始哭,指著那只死了的蜜蜂說它咬我。母親幫我把蜜蜂的刺針拔出來,二姨幫我抹上了酒精,我感覺舒服多了,但是繼續看電視的心情一點兒也沒有了。我提著褲子,走到陽臺上,二姨家樓下的圍墻外頭是一個很大的池塘,深綠色,周圍都是樹,我覺得那個池塘很可怕,不知道水里都有些什么東西,東西還好,就怕有人,而且還不定什么會冒出來,上岸走走。

從池塘上頭往外看,大馬路的那邊是一座一座的山,二姨告訴我,那些都是墳山,埋了好多人,白天的時候,能看見一個一個的小墓碑,灰色的。我盯著那些山,想看看在晚上會有什么景,涼風刮著我,特別自在。

山被我看啊看啊,我看見中間靠后的一座山上有一間涼亭,很普通的樣式,一個五角形的頂,五個檐角往上翻翹,五根柱子插在一塊平臺上,沒有圍欄。有很熱鬧的聲音傳過來,好多人在又唱又叫。接著,一大團藍色的火光升起來,燒得非常有勁兒,我都能聽見火在呼哧呼哧地喘氣,那些笑聲說話聲越來越清楚,那藍色,太純粹了、太完美了,我這一生都沒有見過那么漂亮的藍色,整個涼亭里都是那團火。我叫起來了!媽媽!二姨!你們快過來看!

媽媽過來了,問我,看什么,我說,你快看啊!那邊的那個涼亭!特別漂亮!好大的火!媽媽順著我的手指的方向看了半天,沒有啊,什么涼亭啊?我急了,就是那邊啊,特別大的火!藍色的!你又發什么神經?自己玩兒啊,我看電視。別沒事叫我,被蜇了一下,別盡大驚小怪地咋呼。

我繼續待在那里,他們就在我耳朵邊上唱歌呢,太真切了,那團火,那種藍色,太純粹了,太美麗了,那種極致的艷情在我的身體里大爆炸了,無數的粉末消融在我的身體里,像一塊巨大的絲綢融化在我的身體里。海里的冰山一挨著我的肩膀就嘩地化了,東北的凍土在我的腳丫子底下發著高燒,北京只剩下了一碗熱鹵煮湯。

真想飛過去,夠不著時那個著急啊。我想號啕大哭,把這輩子的眼淚都哭出來,把世界都沖走,沖得干干凈凈,全部都滾吧!我是最傷心的人,我和它中間隔著池塘隔著山隔著墳隔著陰陽兩界。我哭啊,啊!哭啊!眼睛好燙啊,喉嚨都啞了,我渾身的骨頭都震裂了。

事后的很多天,一直到現在,我一直想這么大哭一通來著,特別特別想,但是當時完全傻了,被驚著了。我到現在還沒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進行這件事。

但那時我就很明白地知道,我永遠也不會再看見了,我再也看不見了。我只看見過那個涼亭兩次,額頭上的眼睛一共開過兩次,就是那前后的兩天晚上,聽見那么高興的聲音,太熱鬧了,太吵嚷了,我再也聽不見了。

母親不相信我,原來再親再親的人,也會有彼此說不清也無法理解的事情。

我是因為這個才哭了的——眼淚扒住眼球,像一層蛋殼,終于還是咔啦一聲破了,眼淚黏糊糊地拖拖拉拉漏出來,先是比較清亮的雞蛋清,接著就渾了,蛋黃跟著惡心地、濕答答地趕緊涌出來幾滴,還順帶著正面粉背面兒白的碎蛋殼子。

沒見比這哭得更窩囊的了。

可眼下我特別掛念她,想家,想回到暖和的家里,摸摸她的肚皮,把總是焐不熱的手放上去暖和著。當然,我也想你了。

親愛的我又想你了,實際上我可曾有一刻不想你呢?以前我總會為不停想你而覺得難為情,可現在我的難為情已經完全地淪喪為悲哀,悲哀從我的骨髓里飄出來。

見過那種悲哀嗎?我像是一大塊燉在砂鍋里的咕嘟嘟冒泡兒的爛肉,它比醬油的臉色還要漆黑、比醋的冷酷還要更殺氣騰騰、比香葉八角茴香殼的曖昧更加黏糊、比鹽粒糖粉的堅決更加分裂,它們在一種溫熱的條件下緩慢地滲入我的身體,現在,白花花的熱氣飛起來了,那種味道讓我心酸讓我掉眼淚。我想,我的悲哀就是即便和你結婚,我也不會得到我想象的美滿。

這不是你的錯,來吧,親愛的你,溫柔地坐在我的身邊,握住我的左手,看著床頭的光暈,耐心地聽我和你說個好玩兒的事。

我出生那天,我的父母千分激動了萬分不安。我的父親特意叫來了他的幾個女同事,希望能把那種看見新生命的狂喜像喜糖一樣痛快地拋撒出去。和母親同病室的還有一個高干子弟,她從昨天住進來就鬼哭狼嚎,她又細又尖的京腔鬧得我母親心情極為煩躁,叫什么叫?!有那么疼嗎?母親憋著勁兒,一聲不吭。

嗯!一使勁兒,我就出來了,毫不折騰地乖乖地掉到了醫生們手上,他們托著我,我首先被端到了我的父親和他三個女同事的面前。據我父親現在的說法是,其中一個女孩兒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當即尖叫了起來!隨即,她兩個通紅的鼓腮幫子上了兩道凌厲的淚痕。而我的父親呢?他說他看見我的那刻當即滿腦子一片空白,比天安門廣場還干凈。

一只猴崽兒,渾身猩紅,長滿了棕黑色的茸毛,還一陣一陣地抽搐,牽動遍布全身松垮的皺紋和褶子。

一個死了很多天的小老頭兒!

我父親的腳后跟有些立不住了。醫生沒有管這幾個已經情緒難以自持的人,把我送到了我的母親臉前,我的母親笑了,她覺得她沒有見過比這個小東西更可愛的事物了,我就是這世上最能討她歡心的無價之寶。就在我母親陶醉的時候,我的父親開始啞著嗓子拉扯醫生:“醫生醫生,她是個殘廢啊?你看,你看看,拽一下腳,就彈回去了。”醫生白了他一眼:“在肚子里那么大點兒地兒蜷了將近一年哪!等著慢慢兒松開唄。”

親愛的,其實我也不覺得這個故事有多好笑:母愛是如此無條件和無私心,哪怕我是個紅毛狒狒,母親也照樣會用淚水、奶水和血水喂養它,盡管它只能長大而不能成人。父親就不同了,對他的記憶就像對一個法官的記憶,成績不好時他責罵我,我的字寫得歪歪扭扭時他便大發雷霆等等,他是秩序他是理性他是權威,似乎只有我照他說的那樣做了,我才有資格獲得他的愛。

在得到的同時我是難受的。我獲得父愛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滿足”又不斷“失望”的過程,我害怕我做不到他對我的要求,我畏懼失敗,不是失敗本身摧垮了我,而是失敗意味著我父親對我的愛就要喪失了。為了時刻讓這種愛的感受停住,我不停地尋找肯定和贊美,仿佛是一個饑民總在翻箱倒柜地找糧票,而門口的谷穗已經全部霉爛。

我想,也許父親在找的是一個繼承人,一個可以完成他未竟心愿的人。父親的愛需要爭取,而我每一次的爭取都是這么地極費力又要抱著不討好的恐懼。現在,我早已對這種“提出要求”——“滿足要求”——“給予愛”的模式習以為常。

這種被動的捆綁已成為低三下四的享樂,我在這個被動句中感到舒服和愜意。于是口號被粉碎了,我迫不及待地要從一個家庭中跳入另一個家庭,恨不得直接跳入你的胃囊里,被消磨成一把骨灰。

親愛的,你問我我愛你的原因,我怎么能和你說是因為你年長,你可以對我發號施令。你是如此的堅持和果敢,你是善良的,你是貨真價實的。你讓我想取悅你,我以討得你的歡心為我最大的心愿。我愿意躲在你身后,服從你的指揮,遵從你的意愿。

如果我們結婚了,天哪,我將每天都在猜測你的心思,希望能在你把要求提出來之前就滿足你,哪怕天天跪在地上服侍你,我會讓自己也讓你相信這是因為我太過愛你所以甘愿犧牲,而最真實不過的就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要從你這里交換到肯定和贊賞,這是一筆不由你決定的買賣,我強賣給你我的付出。

多像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富人,拎著一兜包子,突然看見街邊趴著一條病懨懨的老狗,便得意洋洋地扔給他一個包子,但這只狗非但沒有用亢奮地汪汪大叫來回報富人,而是更加冷淡了,索性眼皮也合上了,頭扭到另一邊。可以想象,當這個富人看著滾在臟泥巴里的包子是如何地仇恨這條狗。

同樣的,我就像那個虛脫了的富人,當你某刻亮出了絕不付賬的姿態時,我將如何地歇斯底里,撕心裂肺,我站在你的面前,像一盆水嘩啦一聲摔在地板磚上,接著,罵罵咧咧地趔趄進下水道的屁眼兒里。

一個社會的早產兒提前擠進了世界,我的體質抗不住情欲吸引的熱感冒、物質誘惑的破傷風、人云亦云的狂犬病、無法堅持己見的軟骨病、不愿為正義付出代價的骨癌、喪失自我隨波逐流的腦瘤。

當我哆哆嗦嗦地為一種隱秘的涉世激情而鼓動,我內心更多的并不是拿破侖面對歐洲版圖的宏愿,而只是一種落后的、怯懦的沖動——一種退回母體、回到子宮、沒人羊水里的沖動。

不管我是裝孫子還是扮大爺,我都是毫無個性的癟三。

我不愿意這樣,親愛的,我是愛你的,我不該把愛強塞給你。要想好好兒地愛你,平等地愛你,讓愛成為溫柔的季節,我必須先讓自己完全地誕生。

她需要一副更為強健的身子骨,你說是嗎?

我從外頭沖進屋來,渾身還在哆嗦,大衣一脫,一頭栽到床上,一抽一抽,我趴著,好久都不能恢復平靜的心跳,這會兒是下午3點,最不上不下的時間,我最討厭下午3點,過了午睡的時間,也不到吃飯的時間,四處都太安靜了,陽光呆滯,我不知道該做什么。只有給你寫信能讓我好過點兒,趕緊把時間打發走。

今天下午兩點的時候,我在村口自己瞎轉悠,消消食兒,順便等著妗子帶我去村外頭的加油站上廁所,姑在山上果園的大棚里,一時半會兒下不來。我很無聊,看東看西,越看越沒意思。等了20分鐘之后,姑沒來,來了四個毛頭小子,勝利、介成、介富、介學。后三個是我侄子,我來的時候,分給他們一人一大包糖,因此,這幾天里我極其受他們仨的待見。介學手里攥著一只麻雀,好像捏著一顆水果糖,我問他們:“你們幾個干什么呢?”介學說:“做實驗”。我問:“做什么實驗啊?”介成說:“動物實驗。”“那怎么做?”介富說:“把麻雀剁巴了。”“啊?”我看見勝利吸了吸鼻子,點點頭。

他們四個本來好像要找個什么犄角旮旯的,但是被我這么一攔就給耽誤了,四個人索性就靠路邊蹲下來,撅著屁股,圍著麻雀,吸著鼻子,麻雀躺在雜草上,我站在旁邊,看不清它是真死了還是還能動彈。他們從兜里掏出來刀片和折疊小刀,小刀生銹了,一點兒也不光亮,像一片口香糖。

這四個人行動很快,四只手捏著麻雀,四只手在麻雀身上動刀子。四個頭接到了一塊兒,麻雀看不見了。幾個人一邊劃拉,一邊聽見他們:“哎,慢點慢點兒,從肚子劃拉”,“你別動,我看看,刀片割不動”,“肚子!看看那心臟在哪里?”我在旁邊小聲說:“學過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四個小子沒答理我,我接著四處看,往別處溜達了。我渾身發緊,頭皮發麻,腿肚子發軟,喘不開氣兒。太難受了,直惡心,我蹲在地上開始哭。哭啊哭啊,嗷嗷直叫喚。那刻我覺得我還是個孩子,我對你就像那四個孩子對那只麻雀一樣,你說是嗎?

我需要你是父親的時候你就得是父親,我需要你是哥哥的時候你就得是哥哥,我需要你是弟弟的時候你就得是弟弟,我需要你是老師的時候你就得是我老師,我需要你是你的時候你就得是你。

我需要對你徹徹底底的占有,我想把你撕開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構造,想裝一個透心鏡看你每時每刻想什么。

你說話,我嫌你吵,你不吭聲,我就歇斯底里,我受不了不在我計劃之內的你,我受不了我不知道這時的你在想什么在干什么。我總是變著法子折騰你,就像他們對麻雀一樣,想盡辦法進入你的邏輯你的規則。我無法把你了解透,可是我完全了解你了我又不會愛你了,這到底是怎么了,我是怎么了?!病態的神經病患者一枚,別在你的衣襟上。

我太自私,只想搜刮貨物而不買單。

對不起,親愛的,我在胡說些什么亂七八糟的!

已經待幾天了啊?我在算計。所有我想看到的東西都沒看到,倒是錢只剩下兩三張了,東送送西送送,小孩兒們把糖紙四處亂扔,不和我說話,整天如墮霧里,早知道還不如轉程去蓬萊了。

從前做過一個夢——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算太早,但是和平時一樣,沒有刻意早睡早起或者要熬夜干什么,合上書,關了燈,我往左邊側著身,心臟往右手臂的方向垂了一點兒,一動一動的,我覺得挺好玩兒,過會兒轉身平躺下的時候,已經開始磨牙了。

我在一個很黑的地方,好像有點兒模糊的月光落下來,因為我看見進門的地方栽了竹子,竹子在搖晃,影子在墻壁上也搖晃。

舅姥爺和姥娘過來了,兩人還是老模樣兒,臉上都帶著笑,見了我,姥娘趕緊上來挽住我,叫我進進進,我覺得腳特別涼,往地上一看,地上也是一片光亮,水汪汪的。

我問姥娘,姥娘,怎么這里這么潮濕啊?

姥娘說,是啊,特別潮。

接著進了屋,這屋是一套大平房,窗欞、家具都是木頭的,屋里也是一片黑,有點兒亮,但是我連他們的臉都看不大清。

我說,姥娘,這里頭也太黑了吧?

這回舅姥爺回答的我,他說,嗯,特別黑。

我醒了,那套房子又黑又潮濕,姥娘和舅姥爺滿面笑容。我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叫母親過來。她已經做好了早飯,正打算叫我起床,看見我已經做起來了,嚇了一跳,哎呀!今天哪位神仙附身起這么早?我說,嗯,舅姥爺和姥娘。

母親一個冷戰,什么?!你剛說誰?

我說,舅姥爺和姥娘昨晚上托夢給我了,我去了他們住的地方,門口種了好多竹子。

母親說,對,你舅姥爺最喜歡竹子。

我說,是嗎?我先前不知道。

母親說,然后呢?住的地方怎么樣?我說,又黑又潮。

母親的眉頭皺在一起,啊,他們身體怎么樣?

我想了想他們的臉,嗯,還行,看上去都挺高興的,應該挺好的。

下午放學回來,剛一進門就聽見媽媽說,我今天打電話給老家了,姥娘的墳被耗子刨了坑,灌進去了雨水,今年家里農活兒太忙,誰都沒顧上給扎個明鏡燒了。

我邊扶著墻脫鞋邊說,嗯,那就對了。母親盤腿坐在沙發上,耷拉著頭,我就奇怪了,你姥娘和你舅姥爺怎么找你呢?我撅撅嘴,聳聳肩,整套的無辜樣子,心里說,因為我能睡著,比較好找。

舅姥爺過世后,埋在黃土嶺上的一個干部陵園里,旁邊的墓友還是他的山東老鄉。

舅姥爺是姥娘關系最好的弟弟,所以舅姥爺病逝的時候,誰也沒有把這事告訴在老家的姥娘,姥娘一直都不知道,每個月寄回老家的信都是我媽寫的,姥娘不認字,誰寫都一樣,舅姥爺每次寫信說的都是那些事兒,誰說都一樣。

姥娘臨死那天,她把頭梳得光溜溜的,穿上漿洗的小夾襖,換上一雙新的白襪子,端正地坐在炕上,母親進了屋,看見姥娘竟然自己收拾好了,非常高興。

娘,您舒服點兒了?

母親端上一碗小米粥。

姥娘不答話,也不伸手接粥。

她扭頭笑吟吟地朝屋門口招了招手,然后屁股往炕里挪了挪,右手把炕頭摸了摸,還低頭吹了吹,舒了口氣之后,才拍著炕說:“來,二弟,過來坐,你愛干凈,這邊兒干凈。”說完,姥娘慢慢躺下去,不是睡著了,是死了。

原來舅姥爺的墳是空的,他早就去找姥娘了,老鄉也留不住他,那我燒紙錢上祭品的時候,是誰過來接的呢?我每次和母親上墳的時候,陵園里都很安靜,也沒有風,母親在門口放一掛鞭子,然后我就開始點蠟燭、上香、燒紙錢,給舅姥爺敬酒、夾菜,說幾句話,然后磕三個頭。

燒成黑色的紙錢鑲著殷紅的火邊兒,絲絲縷縷,非常機靈。

頭磕完之后,母親照舊會哽咽著說,舅,我們走了,每到這個時候,就會過來一陣旋風,非常輕,卷起紙錢,黑色的紙錢變成灰色的粉末,高高的一沓紙錢,往上飛,飛過已經被蠟燭熏得發黃的小青松,飛過我和母親的臉、衣服、手和腳,往上飛啊,一直往上飛呢。

你說,這個來接姥娘的人是誰呢?不是舅姥爺能是誰呢?是誰一樣了,姥娘和舅姥爺一輩子樂善好施,只要自己不餓著凍著,他們誰都愿意幫。

舅姥爺已經過世10年了,他明明可以活到現在的。

那天下午,舅姥娘從股市大廳里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年女人迎上來,她哭喪著臉,一下就抓住了舅姥娘的肩膀,抓得特別緊。

阿姨,您行行好,我丈夫來打工,結果從樓上掉下來摔死了,我沒錢回老家,您行行好,給我點兒車票錢吧。

舅姥娘感到眼前升起了一陣白色的大霧,有點兒困,啊,搖搖頭,特別暈。

你要多少錢?

100塊錢,你給我100塊錢,我就報答你,告訴你阿姨,只要我手里有100塊錢,我就能變出10張來,都是真的,我絕對不騙您。

她的臉紅通通的,眼睛賊亮賊亮,嘴唇兒是紫色的,上身的紫色呢子西裝特別小,露出了里頭大紅色的毛衣。

這身打扮太標準了。

舅姥娘帶她去了家里,她在門棟外頭等,舅姥娘進了屋,沒和舅姥爺打招呼,什么話也沒說,徑直進了臥室,把首飾盒抱起就走。然后又進了廚房,把一個腌咸菜的壇子打開,掏出一大包錢放進背包里。

炳淑,你干什么?

有點兒事。

舅姥爺在按摩椅上躺著,閉著眼,聽著廣播,不大能聽舅姥娘在四下里扒拉、翻騰。

炳淑,你的股票漲了嗎?沒漲,跌了,你都不要太著急,就是圖一個好玩兒,別急出毛病來。

嗯,我再出去一會兒。

舅姥爺關了廣播,他覺得今天她有點兒不對,舅姥爺穿上鞋,后腳跟出了門。

往外一看,舅姥娘已經走了不見了。舅姥爺覺得很不對,加快步子往前趕,舅姥娘已經走到大院外頭了,和一個女的,兩人走得特別快,舅姥娘把背包和首飾盒都給了那個女的,到了馬路邊兒上,那個女的又拍了拍舅姥娘的肩膀,上了一輛出租車走了。舅姥娘站在那兒,目送著車開走。

舅姥爺跑過去,心口疼起來了。

炳淑!炳淑!

舅姥娘面無表情,眼睛睜著,半天眨一下。

炳淑!

舅姥爺把住舅姥娘使勁兒晃了幾晃。,

舅姥娘醒過來了。

哎?景祥?你在這兒干什么?怎么了?

炳淑,你把家里的錢都拿給那個女的干什么?你沒事兒吧?出什么事兒了?

舅姥爺捂著胸口,暈倒了。

晚上,舅姥爺在醫院的一間高干病房里醒了,舅姥娘在旁邊哭得不成了樣子。

景祥啊,我對不起你啊,我糊涂了,那個女的在股市門口攔住我,說她男的死了,問我借錢,她一直抓著我的肩膀,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根本不知道我回家把錢拿走了。

舅姥爺笑笑,沒事兒,人沒事兒就行,估計你是叫那個女的拍了迷暈藥了。

護士說三天后就可以出院了,沒什么大事。

凌晨四點的時候,舅姥爺被叫醒了,醫院的高干病房住滿了,這會兒臨時來了一位在職的省級領導,他也是突發心臟病,需要舅姥爺把病房騰出來。

舅姥爺大怒,為什么他住進來就要趕我走?他就不能住普通病房去嗎?你們就不能叫別人騰地方嗎?

副院長賠笑臉,哎,對不起,我們也是壓力很大,希望您能體諒我們,我們更不容易,這要是耽誤了,我們這兒誰也負責不起。

普通病房里,和舅姥爺鄰床的是一個正在做化療的男人,不是嗷嗷吐就是干嘔,舅姥爺整天整晚睡不著,嘆氣,翻來覆去。

一個星期后,舅姥爺突然病重,去世了。

母親自那以后,再也沒有給過叫花子錢,她特別憎恨那些叫花子,她說他們都是騙子,最壞的人了。

我最討厭那個誰也沒見過的省級領導,最齷齪的就是他,也不知道他這會兒到底死了沒有。

我睡了很長時間,這會兒醒了。

蕭蕭今天給我打電話,告訴我她的近況。她上個月回家,在火車上認識了一個男的,那個男的在北京當記者,他們倆迅速地好上了,但是一個星期后那個男的突然回老家了,他說他還是忘不了過去的那個相好兒。蕭蕭一直找他,但他就是不接電話。今天,蕭蕭去超市買了一個不銹鋼飯盆,一瓶番茄醬,一包千島醬,一罐豆腐乳,去食堂打了一份米飯。回宿舍以后,她把米飯、番茄醬、千島醬、豆腐乳在飯盆里攪和到一塊兒,拍了一張照片,彩信傳給了那個男的,照片的題目是:“你兒子。”

好累,晚安。

第三天了,要是我再不去奶奶家,我估計回家之后的第一檔子事就是挨我爸揍。我包著頭巾,低著頭,跟著大姨去了。

奶奶住的屋子挺暖和,但是太陽照不進來,屋子里黑漆漆的,奶奶見了我特別興奮。

青青啊,我可想你了,老奶可想你了。

可想小青青兒了!

你老爸還好吧?

你老媽還好吧?

奶奶在城里待過很長一段時間,她喜歡和人說話,但別人都聽不懂,她還是喜歡老家,隨時出去串門子。在那邊的時候,我喜歡老爹老媽老奶的叫,老奶早就習慣了。

從奶奶家走的時候,我抱著一床棉被,棉被的被面上全是大紅喜字和龍鳳圖,老奶說,找個身邊的好朋友,和人家好好處,這是給你結婚蓋的。

我趕緊接過來,太喜慶了,棉被那么軟那么軟,和老奶臉上的皮膚一樣,很松很松,毛茸茸的。臨走的時候,奶奶說,祝你身體健康,學習快樂,天天開心。

好像根本沒見過奶奶,剛才上哪兒去了?我還是坐在炕上,屁股特別熱,兩手通紅。

我為什么喜歡我的奶奶呢?因為她老了,聽上去真廢話。她今年79歲了,她是一個20歲的姑娘的奶奶,她當然老了。但之所以這么大驚小怪呢?是因為這樣的衰老能被我看見。我能明確地感到這個女人已經很“老”,這讓我極大地送走了一口氣。

偶爾看一眼奶奶——日子一天摞著一天,奶奶糊里糊涂地往下過日子,穿上單衣,開始做棉服,穿上棉襖,收好單衣,她對生命的消失沒什么異議和表示。一任自然的喜怒哀樂。

眼睛花了,牙齒掉了,頭發白了,皮膚松了,腿腳不好了,那就這樣得了,沒辦法啊,活該攤上我老了。碰巧生病了,一把藥咽下去,在農村賣的,很多都是過期藥,不過沒關系,頂多就是藥效沒那么好了,吃不死人,圖個心里舒服,心里舒服了,病自然就好了。

想著那邊的人們,用表抓獲時間,人們用年齡捆住生命,原以為生命就是一大截兒的時間,一個又一個的段落,低起高走再回落,但是在那里,生命是一個功能,取消了時間的特征,生命不再有年齡的差別。漂亮的青春期,這曾經被認做是生命效率最高的黃金自然段,人該進入了,欣喜若狂;人必須走出了,悲哀沉靜。

而現在,“青春不在”是一句沒出息的失敗者口號。生命難道是用來“被經驗”的?在時間的軌道上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一堆興高采烈興奮莫名的游客們并不“把生命當做在生物學過程諸階段的基礎上所作的一序列不容挽回的決定而被記憶和珍惜”。

他們是開始他們還是結束,他們是起點他們還是終點,哼哼,也挺好,我是孩子我就是成年人我還是小腳老太太。我犯錯誤了,我就是小可愛,我要享樂了,我就是你姑奶奶!

一切全憑我主觀促成,不就是“成熟”嗎?得來全不費工夫啊,只要我能買得起30歲女人買得起的衣物不就完了嗎?脫了衣服大家都一樣,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信仰什么也看不慣什么也不改變什么也不支持什么也不推翻,兩眼一閉雙腿一叉接著干去吧。

你看看百貨商場里的那一對對,那男人像你父親那女孩兒像我妹妹,他們恩愛又和諧。

男人以為那是老成中和年輕。

女孩兒說這就是沒錢的平衡錢多的。

男人的夫人說那是外遇激活無聊。

女孩兒的父母說這就是階級反抗壓迫最后都不成只能賣孩子了。

叫我如何尊重你?叫我如何不愛你?叫我如何不放肆?我根本不覺得你在山頂只是近黃昏而我在山腰橫看成嶺側成峰。

你不是我的距離,你也不是我的標準,你不莊重成熟,我不青春活力,我們都是掰不斷的刀戟,我們是鮮橙好多廝混紅太陽二鍋頭。

媽的,反正都已經亂套了,沒錢沒地位的就他媽跟混搭上了!

十一

天大晴。

天地一片大晴。

我在小路上走啊走,想去水庫看看,想看看閘口。

漂亮姑娘——

母親的一個小學同學叫王菊臻,長得非常好看而絕非招搖的漂亮,皮膚白皙而有彈性,身材纖細勻稱,她的眼睛最讓人記住,月牙兒似的眼睛里好像盛著一汪水,亮晶晶的,發著動人的光。她不用涂脂抹粉,臉上好像自然地抹著紅胭脂,嘴唇兒厚厚的,顏色好像樹上的大紅蘋果,紅嘟嘟的,還跟打了蠟似的發亮。班里的同學都喜歡她,愛和她說話,說話的時候都喜歡看著她。母親也是,老愛有事沒事黏著她,上學放學都去叫她,母親看著她的臉、聽著她溫柔的聲音,好像自己也變美了,渾身軟綿綿的。

有一天,王菊臻沒在家門口迎母親,母親等了一會兒,叫了兩聲,屋里沒人答應。天太冷,母親就走了,覺著興許是她出門早,沒等到自己,快走兩步,應該能在前頭趕上她。

母親急急地往前趕,今天的路好像格外長。路兩邊的樹全沒了葉子,樹杈子直直地從樹干上捅出來,有葉子的時候,母親覺著它們相親相愛,蓬松著懶洋洋的臉你挨著我我擠著它,現在葉子掉光了,大家的面孔就一下子僵掉了,臉皮都繃裂了,睜大一雙憎恨的眼睛,都想把自己的硬骨頭刺進別人的命穴。

樹林子一下子就空了似的,但還是看不到頭,一堆灰色的骨頭扎在樹干上,咯吱咯吱地磨著癢癢牙。真像一個鐵籠子,最深的里頭關著個什么東西。一個又一個的墳包不時地鼓出來,有的上頭還飄著白紙燈籠,好像個裹著孝衣的人在磕頭在前仰后合地哭。

風不大,但吹得很古怪,一會兒撩到前額上,撥弄了兩下頭發簾兒,一會兒繞到腳脖兒上,感覺走路很費勁,過不了兩下,又纏住了脖子,往衣服里頭鉆,母親一個哆嗦,從頭麻到腳跟。

怎么還沒看見王菊臻呢?就算沒看見王菊臻,自己也該走到學校了啊。

下午放學的時候,王菊臻的座位兒還是空的。母親到學校時,老師已經開始點名了,第二次叫母親名字的時候母親站在門口應了到,但是念到王菊臻的名字,老師點了三遍也沒人應聲。

王菊臻在家呢,她是中午回去的,早上她照乎日里的時候在門口等母親來,光站著不動太冷了,就尋思著慢慢地往前邊走點兒邊等。走了一截兒,王菊臻看見路中間有一股風打著旋兒地歪歪扭扭往她跟前兒來。王菊臻看進去了,站住了不動,旋風過來了,她還站著不動,細細的沙子離地卷成一個圓,那么輕,那么輕,走過來,把她圈住了,她在旋風里站著。

菊臻人人都喜歡,人人都想多看她一眼,男的見了她那個樂啊,女的見了她親近不夠,她也不驕傲,也不耍渾。她就每天過她自己分內的小日子,那手指頭沾點兒唾沫,一張一張地數小票子。先把它們展開,攤平放在桌上,接著,用手腕兒去壓呀蹭的,然后捋直了,疊整齊了,平平地放進她的小綠錢包里,再壓在枕頭底下。

家里土墻上畫著些她的小畫,拿鉛筆畫的,她媽在家里來來回回地走著干活,早就蹭得看不清花紋了,但是菊臻也眼尖,一看她媽衣服把畫蹭干凈了,就又不知道什么時候地把畫給補上去了,乍一看,那花兒好像長出了墻似的,探起美美的顏面,也不吵吵著要水喝,也不催著趕著地跟人說餓,她就那么板正地遞出顏色來給人看。

人們看著她,身體慢慢地軟慢慢地化,一種額外的、稀奇的氣味從自己的身上發出來,那偷浪出來的香味兒是叫人一輩子忘不了的野。人們瞇著眼,咂吧著腮幫子,哎呀,菊臻啊,在你一個人的身上,人們看到了整個世界的嚴肅和莊重。誰都不敢亂來,誰都安安分分,什么東西都服服帖帖的。

就是唯獨除了它,它是天王老子,它想干嗎就干嗎。

王菊臻!你到底服不服?!

沒撐過一年,王菊臻就喝藥死了。

她跑回家去的時候,差點兒把她媽嚇死過去,臉上全是皺皺巴巴的褶子,腮上的肉沒了,臉皮垮下來,成了兩個皮兜子,蕩蕩悠悠地垂到嘴角,嘴癟下去了,嘟嘟噥噥地說不清楚話。那一雙母親朝思暮想日夜惦記的眼睛,毀了。眼皮鼓起很高,往外翻著長,上頭還不時地要往外流蛋黃色的黏液,眼珠變成了霧蒙蒙的灰色,沒洗干凈的抹布條子色兒,兩個眼袋吊在顴骨那里,鼓鼓囊囊。臉色蠟黃蠟黃的,滿臉長著一塊一塊紫紅色的斑,像把幾片被烙鐵燙熟了的豬肉皮糊到了肉上。

沒有人知道到底怎么了,誰也不知道,王菊臻不知道,我母親不知道,誰也不知道,誰也不知道誰知道什么,什么都是不知道的,沒人能知道誰知道,知道什么的人都是誰也不知道的人。

她被旋風給害了,大家都這么說。我母親見了旋風就躲,我看見旋風就頭皮發麻。緊緊張張地拉著旁邊的人,快,快繞著走,別被旋風卷了。老人們說,旋風是從墳頭里走出來的,還得回墳頭里去,有的,就是想帶個人進去。

王菊臻被死人害死了。

她長得太好看了,有誰不喜歡呢?

十二

我呆坐在炕上半天,心臟咕咚咕咚地跳,從胸口跳到脖子。這幾天,很少有人給我發信息和打電話,我也沒有和誰聯系,帶來的書一翻沒翻,看書不舒服,和你說話才讓我樂和。

出來一下唄。

嘻嘻,讓我說個笑話給你聽吧。

有一天,太陽很大,天氣很熱,金黃的玉米被曬爆了,變成了銀白的爆米花,這時候一只小鳥飛過玉米地,小鳥飛著飛著往下一看,以為是一片白雪,于是小鳥就被凍死了。

嗯。完畢。

我想啊,就跟那小鳥似的,冷笑話一只。生活好好的,什么事兒也沒有,我就是活活自己把自己給嚇死了。

除了自己嚇死自己!我只有無聊致死!什么事情都沒有,窗外起火了,我開心得忘乎所以!天哪!這就是起伏!

沒有什么事情,事情是什么?是一群鄙視大眾社會和所謂粗俗二流文化的社會精華們成天叨叨的事情嗎?他們曾一度是社會改革和進步的奢華動力,但現在他們只剩一股噎喉嚨的柴油味兒,突突突突動靜巨大但就是跑不出去多遠。

那種搖擺著一身青草香的青年知識分子們在哪里?在哪里啊在哪里?他們從成千上萬所院校里鉆出來,瑟瑟發著抖,在想先學博士賣豬肉還是碩士刷馬桶。鄉村和城市中集聚起一幫烏合之眾的勢力,他們喜歡歷史,他們留戀過去,他們還知道60年代,她們用郁美凈擦過臉。

而眼前歷史的斑馬線上摩肩接踵,紅燈綠燈擠著挨著暗送秋波,人嘴呼出的氣息造成熱浪翻騰:判斷正誤的那把紅叉被融化了,變成“香奈兒”的標志;證明成功的勝利手勢被“LV”的驕傲替代了,它成了成功本人。

這些即將爆發力量的芽芽們,就是那樣的人,被卡在了人行道的斑馬線里,既不會被擠到為衣食住行發愁的紅燈區,也不會隨人流趕去各種名牌閃閃發亮、享樂欲求暢行無阻的綠燈帶。

就是給卡住了,腰桿兒卡細了,臉卡紅了,脾氣卡壞了,心理卡畸形了,手卡硬了,腦子卡死了。你說他缺什么?他什么都不缺,你說他有什么?他什么也沒有。

社會情形一片大好,但我偏偏誤會了這種安逸,認識偏差了大好前景,沒被燙掉一身鳥毛,活活給凍死了。

親娘的,我就是個冷笑話唄!想太多的死鳥活該!行,這樣也挺好的,省錢了,白床單一裹我蹲墻角里,用不著買什么教你20歲決定女人的一生、100個人生錦囊故事這種破書了,老子活成神經病也是老子自己的事用不著這么一本衰書來調教!邪惡虛偽狡詐奸猾偽裝貴族鄙視窮人自分階級這種東西還用人來教?就那些白癡德性們無師自通學以致用快得很呢!

十三

我該回家了。

你就是隨時埋伏在黑暗的頂里邊的大板兒磚一塊,無論我走到哪兒都得膽戰心驚。

為了丟了你我把我的村子給丟了。它不是我的,它很陌生,完全不在我的想象里,無法用期待去改造。我甚至都沒有走到水庫就反身回去了,有什么好看的,肯定與母親和我說的不同。可能已經沒有水了,石板臺也沒有了,田地中間沒有棚子,十字路口的小坑里沒有卡著晶亮亮的彈珠。我連一條黃鼠狼都沒見著!老故事都打背包走了,不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豪情壯舉,就是待不住了,必須走了,去哪兒了呢?啊?啊?

問你話哪!

都上哪兒去了?!

至少你還在,我不羈的小馬。

責任編輯:寧 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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