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奇跡”
對于“東亞奇跡”和“中國奇跡”,贊賞者有之,詬病者也有之。縱觀歷史上各種經濟“奇跡”觀,衡量一個經濟體實現了“奇跡”的最基本指標不外乎以下幾條:一是應實現了較高的經濟增長;二是較高經濟增長應持續了較長時段;三是較高經濟增長應較為穩定;四是經濟增長中應存在技術進步(包括技術效率的改進)的一定甚至較大貢獻。
我國改革開放三十年,實現了長期、穩定、高速的經濟增長。根據1978年不變價格和水平平均法公式計算,我國1978~2007年GDP年均增長率達到9.8%,同期第一、二和三產業GDP分別年均增長4.73%、11.39%和10.73%,人均GDP年均增長8.59%。
早在1994年,克魯格曼就詬病“東亞奇跡”,認為包括中國在內的東亞國家主要依賴的是投入型增長,而非基于技術進步的增長。安德森把中國經濟增長動力分解為四個因素:資本投入貢獻,勞動力投入貢獻,社會資源重新分配貢獻以及全要素生產率貢獻。他根據一些計算,把1978~2007年我國的平均GDP增速調整為9.2%。根據其測度,1978~2007年期間,在9.2%的年均增長率中,我國資本投入貢獻了4.7個百分點,全要素生產率貢獻率為2.1個百分點,余下的為勞動力投入和社會資源重新分配的貢獻。細究中國經濟增長的最主要動力,資本投入貢獻率達到了52%,比勞動力投入和全要素生產率的綜合作用都更重要。從安德森的分析可以看到,“中國奇跡”較大程度上歸因于投入型增長,一定程度上歸因于基于技術進步的增長。
此外,單純從我國1991~2007年科技發展情況來看,研究與試驗發展折合全時人員從1991年的67.1萬人年增至2007年的164.9萬人年,研究與試驗發展經費支出占GDP的比重從1995年的0.57%增至2007年的1.49%,專利申請授權量從1991年的2.46萬件升至2007年的35.18萬件。這些數據也表明,簡單認為中國只投入依賴型經濟增長或數量型增長而無技術進步的經濟增長貢獻或質量型增長貢獻的說法是不可立足的。
從上述數據來看,我們基本上滿足“奇跡”指標,因而可以指稱我國實現了“中國奇跡”。不過,我國的“奇跡”較大程度上得益于對西方技術的模仿。按照一些學者的觀點,可以說這是西方技術帶來的“奇跡”。
“中國奇跡”的成因
對于“中國奇跡”,有必要提出一個多源成因解釋。主要成因包括:
有利的初始條件:一是在計劃經濟時代,出于對戰爭的擔心,中央政府對落后的“三線”地區進行了大量重工業投入,并鼓勵各省自給自足,把許多經濟和投資的計劃權和管理權下放到省級政府,無意之中創造了分散的、多中心的空間經濟結構。這為改革開放以后各地利用自身的人才和設施創造了條件。二是改革初期我國的企業組織形式主要呈M型,多部門組織結構,不同于蘇聯以U型組織形式為主導,也就是以單一制組織形式為主導。三是勞動力成本低廉。這是我國奉行“趕超戰略”的一部分結果。在“趕超戰略”下,消費被壓制,投資被鼓勵;輕工業被抑制,重工業被孤立;工人、農民收入被抑制,工農業生產剩余大部分轉移到重工業企業和其他支柱性企業的發展。中國的勞動力非常充裕,而資本相對稀缺,這也為中國參加國際大分工,或者說外資參與中國的勞動分工創造了條件。大量廉價的勞動創造出大量廉價的產品,而外資的進入又為產品質量的提高創造了基礎。值得注意的是,中國的“單位”制度雖然使得勞動力不能隨意在單位間流動,但除此之外,對勞動力市場的管制幾乎為零。也就是說,在某種程度上,中國當時成為世界上勞動力市場管制最少、最自由的國家之一。四是宏觀政治經濟環境有利。“文革”結束時,我國經濟處于低谷之中,百廢待興,穩定政治、社會、經濟局面的措施和改革措施均可以大大恢復經濟產出。在這種環境下,有卓識的政治家可以借助穩定經濟和改革之名更容易掌控整個政局。
改革之初采納最小阻力路線:一是我國從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作為切入點,激發了農戶的農業生產積極性,屬于典型的“帕累托改進”,它是指在沒有使任何人境況變壞的前提下,使得至少一個人變得更好。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最初的實踐是民間自發的行為,政府在改革之初將其作為一種正式制度推行。二是財政分權,其形式為多種財政包干制,大大激發了地方政府參與和促進地方經濟發展的動力。其最初的設計符合中央和地方收入上的“帕累托改進”理念,但是地方政府的一些對策性行為(如“藏富于民”,預算外資金和制度外資金的收取等)事實上侵蝕了中央政府的收入份額。三是最初階段實施“價格雙軌制”,允許新建地方國企或者集體企業,包括鄉鎮集體企業。最初資源由國有部門控制,經由“價格雙軌制”,利用交易機制把一些資源從國有部門以更高的價格配置給國有部門之外的市場主體。最初階段這種做法也無疑是采取了“帕累托改進”的思路。
幣值穩定:我國1994年之前通貨膨脹率較高,但是國家通過三資企業持有外匯兌換券以選擇性的方式穩定幣值。1994年初取消外匯兌換券制度之后,我國通過新的預算法來切斷財政部從中央銀行的借款途徑,使得通貨膨脹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有了較大的控制,除了其他因素之外,與之不無關系。
逐步引入私人產權:產權非常重要,但單單產權本身并不一定帶來高速增長或者經濟奇跡。中國的私有產權經歷了一個漫長的發育過程。改革之初國有產權占絕對主體,隨著行政和財政分權,城鄉集體產權作為縫隙經濟與國有產權展開競爭。相對于國有產權,集體產權主體更為明晰。鄉鎮企業在80年代中期開始大舉發展。到了90年代后期,鄉鎮集體企業的大力發展形成中國工業的所謂半壁江山,但鄉鎮集體企業也屬于政府企業,與國有企業一樣有著預算軟約束的問題。改革開放以來,個體經濟開始逐步發展,1988年私營企業開始逐步發展。1988年的憲法修正案賦予了私營企業合法地位,同年國務院出臺《中華人民共和國私營企業暫行條例》。1992年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提出多種經濟成分將與公有制長期并存,共同發展。由此,我國逐步形成和發展壯大了獨立的私人經濟。即便一些個人私下建立了表面上隸屬于一些地方政府部門、實際上由自身控制的鄉鎮集體企業,也就是“紅帽子企業”,其所謂的“模糊產權”也是對私人產權的逼近和模擬。各種所有制企業之間的競爭體現出一種效率落差,這導致了我國兩次企業改制浪潮。第一次大致發生在1992~1993年期間,另一次發生在1996年后。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劉小玄根據1995年全國工業普查數據做了按不同所有制分類的研究,在全國的幾乎是全部制造業企業的數據基礎上的分析結果表明,國有企業效率最低,私營企業效率最高。劉小玄根據最新得到的2001年的全國基本單位普查數據,做了類似的研究。其分析覆蓋了幾乎全部工業產業。從分析中得到的發現主要如下:第一,國有企業 (包括傳統國有、國有獨資企業)對于效率具有明顯的負作用,私營企業、股份企業和三資企業則都表現為積極的對于效率的推動作用,在其中,私營企業推動產業效率的作用最強,三資和股份合作企業其次,再次則是股份企業和集體企業。第二,對于改制企業的不同資本股權來說,個人資本普遍具有最顯著的對于效率的積極效果,而國家資本則表現出十分顯著的負相關的效果。因此,民營企業仍然是最有效率的,改制基本上是成功的。
逐步引入競爭:中國的經濟奇跡還跟引入競爭有關。一是國際競爭。全球化帶來國際競爭、國際資本、國際管理經驗和國際技術,尤其是香港和臺灣在這一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二是國內各種企業之間的競爭,包括各種所有制經濟之間的競爭,企業競爭發揮了優勝劣汰的作用。三是地方政府之間的競爭,行政和財政分權之后,地方政府擁有地方產權,極大刺激發展經濟的積極性,被經濟學家錢穎一等譽之為“市場維護型聯邦制”。這里地方政府之間的競爭有時候與地方政府與中央政府的競爭相互交織。比如地方政府之間圍繞吸引外來資本的投資,往往在中央同意的稅收優惠基礎上,增加優惠程度?;蛘咴谥醒胝慕y一要求之外增加對外來投資的補助。而且,地方政府之間的競爭后來導致了地方企業的民營化。
開放市場并利用國際市場: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選擇性地開放了外資和內資的市場進入并利用了國際市場。這促進了多種所有制企業之間的競爭,有利于提高整個經濟體的效率。另外,出口使得我國能夠利用國際分工中的比較優勢。
強化責任:民營化、市場化和私人部門的興起是產權明晰的過程。產權明晰的過程也是強化責任的過程。國有和集體企業存在預算軟約束問題,由于產權主體缺位,企業不能為自己的行為有效承擔相應的責任。私人產權則恰恰相反,企業為自己的行為承擔相應的責任。這種強化責任的行為有利于為發展經濟提供正向激勵。
逐步推行契約自由:計劃經濟時期不存在契約自由,政府統一調配資源解決不了創新問題和無法有效加總大量分散知識的問題。經濟的改革與開放發揮社會力量和市場主體通過自愿契約組織生產和交換,實現勞動分工和知識分工,從而能夠創造更大的社會財富。
經濟政策的前后一致性和連續性:我國改革開放以來,威權政府對外資選擇性提供了比較穩定的政策環境。比如在稅收優惠方面對外資承諾“三免五減半”政策。新近的外資企業所得稅和內資企業所得稅的“兩稅合并”屬于經濟政策的大轉折,提高了外資的企業所得稅稅率。雖然存在緩沖期,但影響到外資企業在今后的區位選擇或者再選擇。不過,我國已經加入WTO,通過法治來提供普適性的有利的投資環境不可避免。
漸進的試錯方式:整個改革進程采取漸進的試錯方式。這一方式利弊并存。試錯符合制度建構和演化的一般邏輯,有利于政治、經濟與社會秩序的穩定。根據德國弗萊堡學派的觀點,經濟和社會秩序中存在許多子秩序,這些子秩序之間存在著相互依賴性。無疑,這種相互依賴性是整個秩序運作的基礎。“休克療法”一夜之間打破這些子秩序之間的相互依賴,難以在短期內磨合種種子秩序而重建相互依賴性,從而短期內整體秩序難以運作,整體經濟處于嚴重不穩定之中。而漸進的試錯方式就沒有這一問題,符合事物發展的應然規律。波普爾和哈耶克也特別強調試錯在接近真理、發現知識方面的作用。此外,漸進的試錯方式允許文化、意識形態等非正式制度隨著時間而發育和演化。但漸進的試錯改革的弊端是:漸進的試錯改革可能被既得利益者用來阻礙改革的進程,既得利益者越強、人數越多,改革的阻力越大。而且,漸進的試錯改革本身也可能成為政府腐敗的工具。從總體上看,試錯仍然是正確的選擇,至于試錯改革被利益集團和部分政府官員所用以滿足私利,恰恰反映了政府體制改革需要跟上,而不能以此否認試錯改革。
文化和教育傳統因素:中華文化和教育傳統有利于工商業的發展。一是“小傳統”的影響。儒教不主張“君子”(政治家、官員和文人等)經商,但并不排斥“小人”(普通百姓)的商業活動。這兩種分別體現為中國歷史上傳承下來的“大傳統”和“小傳統”。“大傳統”涉及的官方倫理和文化往往是一些倫理訴求,而“小傳統”中的文化卻是真正內化的、實踐中的非正式制度和規范,是一種功利性的、重視財富和商業的文化。孟子甚至大力提倡“通功易事”,即通人之功而交易其事,也就是通過交易而互通有無,改善交易雙方的福利。中國人一方面信佛事佛敬佛,或者很多的人信基督,似乎追求彼岸的解脫,但中國人同時又很實用主義,追求世俗的滿足,現世的更美好生活。我國歷史上在民間一直存在著一種商業文化。這種商業文化在晚清時期由于東西方文明的劇烈碰撞而得到更為長足的發展,成為晚清文化的一個核心內容。中國人這種對現世更美好生活的追求的心態雖然在計劃經濟時代被壓抑,但到了改革開放之后就成為追求財富的動力來源。像江浙的崛起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民間“小傳統”的復活和晚清文化的重續。二是中國人對教育的重視。中國的父母們絕大多數愿意自己省吃儉用,也要送孩子上學讀書,這使得中國的大量勞動力和企業家掌握一定的文化知識,同時又有進一步掌握專業技能的能力。三是歷史上的生存壓力和對更美好生活的追求使得中國人總體上養成比較刻苦耐勞的品質。
生存壓力、更美好生活的追求與企業家精神:上述三方面的文化和教育因素為改革開放后中國涌現大量民營企業家、發揮企業家精神創造了非正式制度條件。而生存壓力和對更美好生活的追求,外加政府的允許(最初為默許)空間的擴大,進一步促成了企業家精神的發揮。這里值得進一步說明的是,甚至政府官員的改革沖動以及港臺企業家的大舉投資也同樣受到中華文化和教育傳統的影響,以及生存壓力和對更美好生活的追求的影響。
上文列舉的很多因素,除了文化和教育傳統因素、生存壓力、更美好生活的追求和企業家精神之外,似乎都是政府主導的。但是真正的奇跡卻主要歸因于這些政府外因素,同時部分歸因于政府的作用。政府主要選擇了退出經濟領域,撤除眾多管制,選擇性地提供了有利于工商業發展的政策法規環境,創造和維護了一個相對促進績效競爭的競爭秩序框架。這一尚有嚴重欠缺的競爭秩序框架可以視為對一種標桿性競爭秩序的無意的接近或模擬,為企業家精神的發揮提供了較好的空間。
展 望
上述種種原因導致了中國的“奇跡”。那么中國的經濟是否能夠長期保持高速增長?回答是比較微妙的。隨著經濟改革的進展,改革的難度越來越大,觸及一些深層次的體制問題。若要進一步推進經濟改革,體制改革勢在必行。
我國改革開放的過程總體上是經濟、貨幣、財政規則生成和完善的過程。但是,隨著近年來我國民粹主義、國家主義、民族主義和統制主義思潮和政策的頻繁登臺,中國“奇跡”的基礎正在被侵蝕或廢除。這里包括企業家產權在被加快剝奪(比如通過大量勞動法規),經濟、財政和貨幣規則被廢除(比如中央銀行和財政部設立公司,發改委主導本應由銀行自決的信貸政策),產業政策凌駕于競爭政策之上。大量轉移支付和補貼政策出臺提高了個人對國家的依賴性,許多人逐漸忘記或者喪失了更為根本的個人自主性和自主權。上述正式規則或者正式制度的事實侵蝕或者廢除還不是最糟糕的事情,更糟糕的是眾人的規則取向意識正在喪失或者破壞。而在喪失或破壞這種非正式制度之后,我們想要重建之,則需要至少幾代人的時間,甚至永遠不能重建。
所幸的是,我國的文化和教育傳統因素,對更美好生活的追求與企業家精神仍然顛撲不破。生存壓力也仍然存在。只要氣息尚存,企業家階層仍然會甘冒風險、尋求利潤機會,發揮企業家精神。但是,如果進一步離開了產權保護,失去了一個較為有利的投資環境和一個較為促進績效競爭的競爭秩序,企業的成本必然上升,再加上其他多種成本上升和不利的國內外需求因素,中國的“奇跡”可能會在未來某個時點早于我們的預期而終結。因此,需要政府和社會各階層提高警惕,共同負起責任,嚴格產權保護,維護一個普適性的、有利的投資環境,創建一個真正促進績效競爭的競爭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