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曉濱的新書《幽暗的航行》由14篇傳記隨筆組合而成,該書作者不僅是一名博古通今的資深記者,而且還是不折不扣的思想家,呈現在他筆下的是照亮人類歷史上曾經有過的幽暗曲折的一系列精神臉譜。
幽暗意識的罪性思考
“幽暗”一詞出自書中的《張灝:人最大的敵人是人自己》一文。張灝的“幽暗意識”,直接來源于他在美國哈佛大學學習時的授課教師、著名宗教思想家尼布爾及其危機神學或辯證神學。尼布爾在人類思想史上的重大貢獻,就是以危機神學的人性論為出發點,對西方自由主義以及整個現代文明提出質疑與批判。他認為要認識現代世界,必須記住人的罪惡性。最能表現人之罪惡的就是對于權力的無限貪欲。正是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尼布爾留下一句傳世名言:“人行正義的本能使得民主成為可能;人行不義的本能使得民主成為必要?!?/p>
張灝認為,西方基督教文明中的幽暗意識,是出于對人性中的種種黑暗潛能的正視和省悟。因為這些黑暗潛能的根深蒂固,人在一生中才會有種種不幸,人類社會中也才會有種種缺陷、種種罪惡。“中國文明拙于發展科學以應付自然界,同時在建立現代化國家以應付社會這方面也失敗了。在現代以前,中國確是世界上最悠久的一統帝國。然而如張君勱和牟宗三所指出,中國的過去只有治道的發展,缺乏政道的發展。結果,在變成現代國家以進入現代世紀這一點上,中國卻失敗了,失敗的關鍵在于中國政治傳統無法在民主政府的方向上求出路”。
在標題為《曲折的歷程》的“代跋”中,蔡曉濱從人類社會更加縱深寬廣也更加幽暗曲折的憲政民主進程中,進一步升華出他自己對于幽暗意識特別是公共權力的幽暗罪性的深刻思考:加爾文教派在十六、十七世紀的英國發展成為所謂的清教徒教會。清教徒的教義含有極其強烈的幽暗意識,它的整個教義圍繞著人神對比的觀念展開。神是至善,人是罪惡。人既然沉淪罪海,生命最大的目的便是企求神恕,超脫罪海,獲得永生。這種思想應用到民主政治上,演變為清教徒的契約論。在這一大前提下,政府的領袖如果恪遵神意,為民造福,則人民接受其領導。若他們不能克制自己的罪惡性,違反神意,背叛信約,則人民可以起而驅逐他。十九世紀末的英國著名歷史學家阿克頓勛爵甚至認為:地位越高的人,罪惡性也越大?!按笕宋飵缀醵际菈娜?!”在這樣一個思想背景下,他寫下了千古不朽的警句:“權力容易使人腐敗。絕對的權力絕對會使人腐敗。”
西方社會的幽暗歷程
作為一名既面對幽暗歷史又面對幽暗人性的資深記者,蔡曉濱的主要興趣不在于建構一種理論框架,而在于通過對致力于制度創新與精神探索的一系列憲政自由主義人文學者的文字塑造,來勾勒描繪足以照亮人類歷史的一系列精神臉譜。呈現在他筆下的人物,既有西方的伯林、哈耶克、雷蒙·阿隆、漢娜·阿倫特、薩義德、杰斐遜、托克維爾、尼布爾;也有中國本土的傅斯年、羅家倫、王蕓生、陳銘德、鄧季惺、殷海光、林毓生、張灝。除了曾經擔任兩屆美國總統的杰斐遜,書中的其他人物大都以較為純粹的人文學者或“知識分子”的身份聞名于世。即便是杰斐遜,在總統任期內也沒有足夠多的政治業績值得炫耀,作者的著力點并不是杰斐遜相對短暫的執政業績,而是這位“美國《獨立宣言》的作者、弗吉尼亞宗教自由法案的制定者和弗吉尼亞大學之父”身上所體現的影響深遠的“美國精神”。
與作者資深記者的身份相對應,書中大部分的篇章都是傳記體的學術隨筆。其中既有全景式的線條勾勒,也有聚焦式的細節真實。作者所介紹的大都是讀者閱讀視野中的知名人物,所憑借的材料也不是獨家秘檔中的軼事傳奇,他所憑借的幾乎全是常識,卻能夠在常識記憶中發現并升華幽暗深刻的歷史洞見。譬如《薩特:一枚硬幣的兩面》一文對于薩特與終生伴侶波伏瓦之間兩性關系的透徹剖析:作為女權主義者,波伏瓦在缺乏足夠的責任意識的男權伴侶薩特生前,所扮演的偏偏是女權犧牲者的角色。直到薩特死后,“他”擁有過的其他女人一個個走出波伏瓦的生活,“她”才終于可以獨立地擁有“他”了。然而,這樣的擁有其實是阿Q式的自欺欺人的精神勝利法。正是在這種自欺欺人的精神勝利中,波伏瓦作為女人的自尊逐漸恢復,她的幽暗人性中善良與不太善良的多重底蘊才逐漸顯現。她常常帶著某種厭惡的表情稱薩特的其他女人為“那些寡婦們”,同時以更加強烈的“寡婦”心理把自己排除在“寡婦”之外。
通觀全書,美中不足的是作者在行文過程中采用了一些過于夸張溢美的形容詞,從而在某種程度上解構甚至顛覆了貫通全書的幽暗意識。譬如作者在《哈耶克:只有觀念能夠打敗觀念》一文中寫道:“《通往奴役之路》給哈耶克贏得了巨大的聲望。尤其是30年后,1974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之后,更奠定了哈耶克在自由市場經濟理論中的霸主地位。”而在事實上,哈耶克一生持之以恒的核心理念就是自由的精神與自由的經濟,也就是對于一切壟斷思想與壟斷經濟的專制霸主的堅決抵制。作者用哈耶克堅決抵制的“霸主”二字贊美哈耶克的學術地位,留給讀者的只能是自相矛盾的荒誕效果。
全書中最為精彩的“代跋”中,另有“1620年美麗的‘五月花號’那不尋常的航程”的說法。但面臨饑餓、嚴寒、疾病甚至于死亡威脅的“五月花號”航程,留給充滿幽暗意識的新教徒后代的是悲慘的記憶和感恩的情懷。以幽暗意識反思人類歷史的本書作者,是不應該采用審美眼光夸大這段歷史的。
幽暗歷史的精神臉譜
作為一名民國歷史的研究者,筆者在《幽暗的航行》一書中閱讀到的最為熟悉也最為親切的歷史人物,自然是在《新青年》、《新潮》及五四運動時代異軍突起并且獨樹一幟的北大學子傅斯年與羅家倫。
在《傅斯年:一士諤諤驚天下》一文中,作者談到這樣一個典故:《大公報》的王蕓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說:“傅孟真先生有一次對我說,他想寫一篇‘中國官僚論’。他說,中國向來臣妾并論,官僚的作風就是姨太太的作風。官僚的人生觀:對其主人,揣摩逢迎,諂媚希寵;對于同儕,排擠傾軋,爭風吃醋;對于屬下,作威作福,無所不用其極?!睂τ诟邓鼓甑母哒摚跏|生深有同感。他說,“這道理講得痛快淋漓。這段官僚論,的確支配了中國歷史上大部分的人事關系?!?/p>
與此相印證,老師輩的蔣夢麟在《西潮》一書中,對于中國社會的制度規則的拙劣腐敗與人文精神的萎縮墮落,另有更加深入淺出的制度思考:“所謂陋規制度究竟是怎么一種辦法呢?中國當時分為二十二行省,大約包括兩千個縣??h的行政首長是知縣,他不但掌管一縣的財政,同時還是一縣的司法官,他的薪水每月不過數兩銀子,簡直微不足道。因此他的一切費用都只能在陋規金上開支。……連平定太平天國之亂的學者政治家曾國藩,也在一封信里為陋規制度辯護,他認為要順利推行政務,就不得不如此。他說一個官吏的必要開支太大,而且還得贍養家人和親戚?!?/p>
蔣夢麟認為,要徹底改良中國傳統的陋規制度,必須像當年的海關、鹽務、郵政制度那樣全盤引進歐美文明中的良好道德與良好制度:“但是我要請問:這些成就究竟由于外國人的良好道德,還是由于他們介紹到中國來的良好制度呢?沒有健全的品德,這些制度固然無法實行,但是單憑外國人的道德難道就能收到預期的效果嗎?單憑少數高居要津的外國專家就能夠制止千千萬萬中國職員的不法行為嗎?海關、鹽務、郵政之所以成功,還是靠良好制度下的基層中國職員的通力合作。這就是孟子所謂:‘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p>
應該說,中國憲政自由主義人文學者從蔡元培、梁啟超、丁文江、胡適、蔣夢麟到傅斯年、羅家倫、殷海光再到張灝、林毓生等人,已經初步形成一個薪火相傳的人文譜系。但是,這種人文譜系的代際傳承,更多的時候并不是一帆風順,反而常常是較為罕見的偶然巧合。這一點在《羅家倫:遙遠的玫瑰色甜夢》一文中表現得最為傳奇。
據作者介紹,1917年秋季,就讀于上海復旦公學的羅家倫,未經北大預科班而直接參加北京大學的入學考試。也算是羅家倫吉人天相,這次招生是蔡元培就任北大校長后的第一次,也是胡適留美七年之后回國服務于北京大學的第一件大事。在一次招生會議上,參加閱卷的胡適興奮地說:“我看了一篇作文,給了滿分,希望學校能錄取這位有才華的考生?!敝鞒謺h的校長蔡元培當即表示同意。當考試委員們翻閱這位考生的成績單時,卻發現他的數學考了零分,其他各科成績也不出眾。蔡元培、胡適堅持不拘一格選人才,就這樣,20歲的羅家倫幸運地進入了北京大學。
11年后的1928年8月,擔任過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秘書的31歲的羅家倫,以少將軍人的軍銜被南京國民政府外交部任命為清華大學校長。第二年招生考試時,一名考生語文和英語考得非常好,只是數學成績不及格。愛才心切的羅家倫親自把這名考生叫到校長室談話,面試之后特準入學。這個學生就是錢鐘書。這幾乎是羅家倫當年考取北京大學的情景再現,沒有羅家倫的“特準入學”,也就不會有日后聞名于世的文史大家錢鐘書。
(蔡曉濱著《幽暗的航行》,中國海洋大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