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義軍中后期敦煌縣非十鄉制

內容摘要：歸義軍政權一經建立就恢復了唐的縣鄉里制，張議潮將敦煌縣劃分為11鄉。至10世紀30年代，曹氏歸義軍將原有的通頰、退渾二部落改編為鄉，從而形成13鄉制。曹元忠上臺執政后并未進行鄉制改革，通頰、玉關二鄉也未曾被廢省，13鄉制一直存續于歸義軍中后期。

關鍵詞：歸義軍；敦煌縣；鄉數

中圖分類號：G256.1；K871.4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08)03-0093-05

陳國燦先生在《唐五代敦煌縣鄉里制的演變》一文中深入細致地論證了敦煌縣諸鄉里的發展演變歷程。他指出，初唐至長安三年(703)左右，除壽昌鄉在651—667年的工7年間為敦煌縣的屬鄉外，敦煌縣一直保持著11鄉的建制，即敦煌鄉、莫高鄉、龍勒鄉、神沙鄉、平康鄉、洪池鄉、玉關鄉、效谷鄉、洪潤鄉、懸泉鄉和慈惠鄉。長安以后天寶以前，敦煌縣的鄉數發生了變化。開元廿六年(738)唐廢壽昌縣，壽昌鄉劃屬敦煌縣，另外新出一個從化鄉。陳先生進一步分析認為，這個從化鄉是景龍元年(707)因原居于且末河流域的昭武九姓胡人受到阿史那闕啜的暴力威脅而大量逃往敦煌，對于這些內附者，沙州官府特設從化鄉來統一管理。從此，敦煌縣形成了13鄉建制。

貞元四年(788)，吐蕃占領沙州，廢原來的鄉里制，改為部落一將制。部落主要有中部落、上部落、下部落、絲綿部落、紇骨薩部落、悉董薩部落、行人部落、僧尼部落、寧宗(寧鐘、寧宗木)部落、通頰部落等。

大中二年(848)，張議潮率眾推翻吐蕃統治。大中五年(851)，建立了受唐中央政府冊封的歸義軍政權。因張氏歸義軍奉唐為正朔，所以又恢復了唐代的鄉里制度。張議潮在恢復鄉里建制時在政策方面做了一些務實的調整。羅振玉舊藏《唐大順元年(890)正月沙州百姓索咄兒等請地狀》就反映了這一情況，索咄兒在狀中稱：“從太保(張議潮)合戶已來，早經四十年余……”從P.2738v習字中所寫鄉名和S.2669《敦煌諸尼寺應管尼名籍》所列的鄉名來看，張議潮將敦煌縣劃分成了11鄉，即敦煌鄉、莫高鄉、龍勒鄉、神沙鄉、平康鄉、洪池鄉、玉關鄉、效谷鄉、洪潤鄉、慈惠鄉、赤心鄉，與開元至吐蕃占領敦煌以前的13鄉相比，此時的敦煌縣少了壽昌鄉、從化鄉和懸泉鄉，而新出一個赤心鄉。陳國燦先生對這一現象做了精辟的闡釋，他認為，原來的壽昌又自成為縣，壽昌鄉改屬壽昌縣。赤心鄉取赤心向國、歸屬唐室之義，可能是由懸泉鄉改名而來。至于從化鄉的消失，池田溫先生早已指出，天寶年間從化鄉居民就顯著減少，在吐蕃統治沙州時期部分居民又淪為寺戶，加上另外一些居民逃散等緣故，使得粟特聚落趨于消亡，從化鄉也就隨之廢省。

時至10世紀30年代，歸義軍持續了80多年的11鄉制開始出現變化。S.1485v《己亥年六月五日安定昌雇工契》云：己亥年六月五日立契，通頰鄉百姓安定昌家內欠少人力，遂于赤心鄉百姓曹愿通面上(以下空白)

據池田溫先生考證，此文書的“己亥年”是939年。榮新江先生依據該件文書推斷：“大概在十世紀三十年代，敦煌地區正式成立了通頰鄉。”馮培紅對這一變化的原因做了分析和論證，他認為歸義軍在曹議金執政時期，東敗回鶻，西結于闐，勢力趨于鼎盛，這使得境內通頰等部落愈益接受漢化。據此，歸義軍在管內劃出專門的區域，建立了通頰鄉。

10世紀30年代，曹氏歸義軍改編部落為鄉的舉措究竟是怎樣的呢?因缺乏相關的材料而變得撲朔迷離。據此，劉進寶先生在補充通頰設鄉的材料之余提出了退渾部落也改編為鄉的觀點。劉先生主要依據的材料是P.2932《甲子乙丑年(964—965)翟法律出便與人名目》和S.8443《甲辰一丁未年(944—9477)李閣梨出便黃麻麥名目》，在這兩份文書中，通頰、退渾與諸鄉名一并排列，故劉先生認為“大約在通頰鄉出現的前后，即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在敦煌地區正式出現了退渾鄉”。

然而，劉進寶先生的這一觀點卻受到了馮培紅的質疑。馮培紅認為，退渾原曾建國，民族成分較為單一，故將其編為部落易于治理。在尚無發現退渾改編為鄉的直接證據前提下，劉馮兩位先生的推理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但筆者更傾向于劉先生的觀點。理由有二：

其一，誠然，P.2932《甲子乙丑年(964—965)翟法律出便與人名目》和S.8443《甲辰一丁未年(944—9477)李閣梨出便黃麻麥名目》中確實并列的不只是鄉名，如P.2932《甲子乙丑年(964—965)翟法律出便與人名目》文書中還有孟受莊、八尺莊等莊名，但這并不足以否定退渾像洪池、效谷、通頰等一樣是指鄉名。試設想，如果沒有S，1485％(己亥年六月五日安定昌雇工契》記載通頰鄉的這條資料，誰又會認為通頰是指通頰鄉呢?

其二，S.4276《管內三軍百姓奏請表》中云：歸義軍節度左都押衙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兼御史大夫安懷恩并州縣僧俗官吏兼二州六鎮耆老及通頰退渾十部落三軍蕃漢百姓一萬人。

此言“通頰退渾十部落”，間接地告訴我們在曹氏歸義軍初期的十個部落中，以通頰和退渾最為勢重。此外，通頰和退渾與其他部落相比，在敦煌文獻中出現的頻率也相對多一點，如在像P.2932《甲子乙丑年(964—965)翟法律出便與人名目》和S，8443《甲辰一丁未年(944—9477)李閣梨出便黃麻麥名目》中，與諸鄉并列記載且被稱為部落的，惟有通頰和退渾二者。

基于以上兩點，筆者贊同劉先生的看法，即在通頰鄉出現的前后，敦煌地區也出現了退渾鄉。因此，在lO世紀30年代，曹氏歸義軍在原有的11鄉基礎上又編人通頰和退渾兩鄉，敦煌縣的鄉數從而為13鄉。

陳國燦先生在撰寫《唐五代敦煌縣鄉里制的演變》一文時，似未注意到通頰鄉的問題，他依據S.4504v習書中所寫的10個鄉名和S.1366《年代不明(980—982)歸義軍衙內面油破用歷》中提到的“十鄉里正”、“十鄉老”等而認為，歸義軍初期設立的11鄉中的玉關鄉可能在某段時間一度被省并過。馮培紅在陳先生的研究基礎上又增補了兩件文書，即：

P.2641《丁未年(947)六月都頭知宴設使宋國清等諸色破用歷狀并判憑四件》云：

十鄉借色人胡併伍拾枚。

董希文舊藏(現藏敦煌研究院第0369號)＋敦煌研究院藏卷001號＋P.2629《年代不明(9647)歸義軍衙內酒破歷》云：

十九日，寒食座設酒叁甕，支十鄉里正納毬場酒半甕。

馮培紅通過詳細考證，認為S.4504v習書抄寫于曹元忠上臺執政初期，從而提出了“944年曹元忠上臺，改革鄉制，裁撤通頰、玉關兩鄉，遂成為十鄉建制”的看法。他還認為“這十鄉建制，與曹元忠之后的歸義軍政權相始終，直至為西夏所滅”。但是，筆者在翻閱敦煌文獻時發現，馮培紅提出的十鄉建制之看法是不可靠的，它與敦煌文獻中具體記載的敦煌縣鄉名數出入很大，下面一一辨之。

1 4083《丁巳年唐清奴買牛契》記載：丁巳年正月十一日，通頰百姓唐清

奴，為緣家中欠少牛畜，遂于同鄉百姓楊忽律元面上買伍歲耕牛壹頭。斷作價直生絹一匹，長叁丈柒尺。其牛及價，當日交相分(付)訖為定，用為后憑。其絹限至戊午年十月利頭填還。若于時限不還者，看鄉元生利。買牛人唐清奴、買牛人男定山、知見人宋竹子。

此件文書說得很明確，“通頰百姓唐清奴”“遂于同鄉百姓楊忽律元面上買伍歲耕牛壹頭”，無疑，這里的“通頰”指通頰鄉。此文書寫于丁巳年正月十一日，唐耕耦先生將此“丁巳年”定為897年或957年。我們知道，S.4276《管內三軍百姓奏請表》寫于曹議金執政時期，即914年至935年間，且奏請表中的“通頰退渾十部落三軍蕃漢百姓一萬人”一語明確說明，通頰在這一時期仍是個部落。所以，P.4083《丁巳年唐清奴買牛契》中的“丁巳年”就只能是957年。此外，P.4083《丁巳年唐清奴買牛契》中唐清奴的兒子唐定山一名又見于S.274《戊子年(988)四月十三日春座局席轉帖抄》，該轉貼抄中還有“竹子”一名，此竹子可能就是P.4083《丁巳年唐清奴買牛契》中的知見人宋竹子。寧可、郝春文先生斷定這件轉帖抄是988年之物，這也進一步佐證了P.40836《丁巳年唐清奴買牛契》中的“丁巳年”確為957年。

P.4083《丁巳年唐清奴買牛契》中的通頰指通頰鄉，而該文書又寫于957年，那么，可以肯定地說，自10世紀30年代設立的通頰鄉并非在曹元忠上臺的944年被廢省，相反，通頰鄉在957年仍在。

通頰鄉既然沒有在曹元忠上臺后被廢省，那么，玉關鄉又如何呢，下面列出一件與玉關鄉有關的文書。

1 2953v《孔再成等貸麥豆本歷》云：玉關孔再成麥本伍碩柒升。玉關孔員昌麥本伍碩柒升……玉關汜保富麥本拾玖碩柒斗……玉關令狐富千麥本柒碩伍升……玉關孔保定麥本叁碩陸升……玉關菜富通麥本兩碩……玉關孔愿成麥……玉關判官……

唐耕耦先生已指出，此處的玉關指鄉名。關于P.2953v《孔再成等貸麥豆本歷》的定年問題，學界有不同意見。唐耕耦先生推定為9世紀后期，但沒有說明理由。劉進寶先生認為唐先生的這一推定“似乎不妥”，因為據S.4276《管內三軍百姓奏請表》記載，10世紀初通頰還是部落，所以他認為此文書應定為10世紀中后期。筆者以為劉先生的定年是正確的，因為此文書中有“顯德寺僧惠光麥本兩碩伍斗”和“顯德寺張法師麥……”之記載，據土肥義和先生考證，顯德寺是在顯德年間(954—60)由法門寺更名而來。由此推之，1.2953v《孔再成等貸麥豆本歷》則寫于954年或之后。既然在954年或之后玉關鄉仍舊存在，那么，馮培紅關于曹元忠在上臺的944年后廢省玉關鄉的結論也就難以成立了。

既然通頰鄉和玉關鄉都沒有被曹元忠所廢省，那么S.4504v習書中所寫的10個鄉名，和P.2641《丁未年(947)六月都頭知宴設使宋國清等諸色破用歷狀并判憑四件》、董希文舊藏(現藏敦煌研究院第0369號)＋敦煌研究院藏卷001號＋P.2629《歸義軍衙內酒破歷》以及S.1366《歸義軍衙內面油破用歷》中多次提到的“十鄉”又作何解釋呢?

S.4504v習書大致抄寫于曹元忠上臺執政初期，P.2641《丁未年(947)六月都頭知宴設使宋國清等諸色破用歷狀并判憑四件》寫于947年，董希文舊藏(現藏敦煌研究院第0369號)＋敦煌研究院藏卷001號＋P.2629《歸義軍衙內酒破歷》寫于964年，S.1366《歸義軍衙內面油破用歷》寫于980年至982年，以上四件文書中，除S.4504v習書具體抄寫出十個鄉名外，其余三件文書中都有“十鄉”之說，這就意味著自曹元忠上臺的10世紀40年代初直至10世紀末敦煌縣一直保持著十鄉制。但這一情況與敦煌文獻所反映的諸鄉存世的狀況并不相符。現將敦煌文獻中有關記載10世紀中后期敦煌縣諸鄉的文書遴選列表如下：

從上表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10世紀中后期敦煌、莫高、神沙、龍勒、玉關、洪池、洪潤、效谷、赤心、平康、慈惠11鄉一直連續存在著，其中玉關鄉根本沒有被廢省過的跡象。P.4083《丁巳年唐清奴買牛契》也告訴我們，時至957年，通頰鄉也一直存在著。因此，筆者以為，P.2641《丁未年(947)六月都頭知宴設使宋國清等諸色破用歷狀并判憑四件》、董希文舊藏(現藏敦煌研究院第0369號)＋敦煌研究院藏卷001號＋P.2629《歸義軍衙內酒破歷》和S.1366《歸義軍衙內面油破用歷》三件文書中所寫的“十鄉”都并非實指，它可能只是一種習慣上的統稱。

總之，自張議潮恢復縣鄉里制后，歸義軍一直保持著11鄉的建制。到了10世紀30年代，隨著通頰和退渾的不斷漢化，曹氏歸義軍執政者又將通頰和退渾二部落改編為鄉，敦煌縣從而形成13鄉制。這13鄉是敦煌鄉、莫高鄉、神沙鄉、龍勒鄉、玉關鄉、洪池鄉、洪潤鄉、效谷鄉、赤心鄉、乎康鄉、慈惠鄉、通頰鄉、退渾鄉。13鄉制一直存續至歸義軍政權滅亡。

(責任編輯 粱 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