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簡介
鄭小瓊,女,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廣東打工,并開始寫詩,有詩歌,散文發(fā)于多家報刊,參加過青春詩會,曾獲詩選刊年度先鋒詩歌獎,人民文學(xué)獎,獨立詩歌獎等獎,有詩集,散文集出版。
蜷縮
青山在鷓鴣聲里蜷縮,顫抖,靈魂卷起
肉體的浪波,美沿著真理逶迤,纏綿,
散落的云朵,黑暗中的灰燼,被黎明浸染的
花朵開放,被遺忘的在凋零間蜷縮
命運在不可思議中構(gòu)成了歷史,時間偏向夢中
悲傷似撲翅之鳥,在遙遠的大海盡頭
樹木披著沉寂的薄暮,鐵青色光線間
黑暗扭結(jié)纏繞,我走在它們中間,走在悲傷的沉默中
在明亮與陰暗的山谷后,朝著風(fēng)景奔跑的
龐然大物,它們站在灰色的世界,而我正經(jīng)過
空曠的灰寂,巨痛像鳥一樣長鳴不已
交談
歷史被抽空,安置上虛構(gòu)的情節(jié)與片段
我們想要的懺悔被月光收藏,在秋天
平原的村莊沒有風(fēng)景,像歷史般冷峻
那么浩繁的真理,哲學(xué),藝術(shù)哲磨著我
火車正馳過星星點點的鎮(zhèn)子與平原
車窗外,凌晨三點與稀疏的星辰
一些人正走另外一些人的夢中
時間沒有動靜,它神秘而緘默
在搖晃不定的遠方,我想起
那么多被歷史磨損的面孔,他們
留下那么點點的碎片,像在曠野
閃忽著的火花,照亮冰冷的被篡改的歷史
碎石場
巖石并非沉默,但是它堅持沉默的本身
我的想像在孤獨中疲倦,它投身深谷
那些以刺進姿式的山峰,正好是一只禿鷹
也許還要借用它有力的翅膀在前牽引
遠處,有閃亮的湖泊似大地的鏡子
它照耀在樹木深處的苔蘚與飛鳥
走獸們潮濕的毛發(fā)間,露出一雙明亮
燦爛的眼晴,噢,我正面對的
是無名山區(qū)的黃昏,有炊煙
有朦朧中的光明,峭巖間的棺柩
公路跟隨河流沿著亂石的山岡蜿蜒
拐彎的碎石場上,三個農(nóng)婦彎腰拾著
石頭,夕陽在背后閃耀,原始的金黃
涂在她們佝僂的身上,啊,這無言的
沉默的金黃,在碎石場的河灘
它們有著神話或者史詩的輝煌
啊,時光經(jīng)過,它不停地將我磨損
在打開車窗的瞬間,有風(fēng)正吹送
這山區(qū)古老而昏暗的貧窮
厭倦
她厭倦了生不逢時的青春,這熟悉的風(fēng)景
從容的月光,云鱗樹影,她厭倦了銀湖公園
清澈的鳥鳴,它們散亂,游移,從五金廠
起飛,又停落在制衣廠的樓頂,她厭倦了
那穿過窗臺淡黃色光線,它搖動,緩慢而
靜謐,她厭倦了方言與機臺,淡藍色的
玻璃上浮現(xiàn)川東的山水,她遺忘的童年
搖搖晃晃地從荔枝林經(jīng)過,一群嬉戲少年
筋疲力盡地躺著,她厭倦了卡鐘,機臺
啊,幾點了,她還站在窗口,灼熱的藍天中
有浮云,有海市蜃樓的未來,有畫頁上的愛
有童年湮沒在記憶的遠處,她仍將在異鄉(xiāng)的
工卡背面寫下生活,回憶遠方的親人
穿過加班,微薄的工資,職業(yè)的疾病
她在機臺,卡座,工地上老去
他的背后,一座座高樓林立的城市
又把他們遺棄
劇
她從身體抽出一片空曠的荒野
埋葬掉疾病與壞脾氣,種下明亮的詞
堅定,從容,信仰,在身體安置
一臺大功率的機器, 它在時光中鉆孔
蛀蝕著她的青春與激情,啊,它制造了
她虛假的肥胖的生活,這些來自
沉陷的悲傷或悒郁,讓她浸滿了
虛構(gòu)的痛苦,別人在想像著她的生活
衣裳襤褸,像一個從古老時代
走來的悲劇,其實她日子平淡而艱辛
每一粒里面都飽含著一顆沉默的靈魂
她在漢語這臺機器上寫詩,這陳舊
卻虛擬的載體。她把自己安置
在流水線的某個工位,用工號替代
姓名與性別,在一臺機床刨磨切削
內(nèi)心充滿了愛與埋怨,有人卻想
從這些小脾氣里尋找時代的深度
她卻躲在瘦小的身體里,用盡一切
來熱愛自己,這些山川,河流與時代
這些戰(zhàn)爭,資本,風(fēng)物,對于她
還不如一場愛情,她要習(xí)慣
每天十二小時的工作,卡鐘與疲倦
在運轉(zhuǎn)的機器裁剪出單瘦的生活
用漢語記錄她臃腫的內(nèi)心與憤怒
更多時候,她站在某個五金廠的窗口
背對著遼闊的祖國,昏暗而渾濁的路燈
用一臺機器收藏了她內(nèi)心的孤獨
他們
我記住的這些鐵,在時光中生銹的鐵
淡紅或者暗褐,爐火中的眼淚
我記住的機臺邊恍惚而疲憊的眼神
他們的目光瑣碎而微小,小如漸漸的爐火
他們的陰郁與愁苦,還有一小點,一小點希望
在火光中被照亮,舒展,在白色圖紙
或者繪工筆的紅線間,靠近著每月薄薄的工資
與一顆日漸疲憊的內(nèi)心——
我記得他們的臉,渾濁的目光,細微的顫栗
他們起繭的手指,簡單而粗陋的生活
我低聲說:他們是我,我是他們
我們的憂傷,疼痛,希望都是緘默而隱忍的
我們的傾訴,內(nèi)心,愛情都流淚,
都有著鐵一樣的沉默與孤苦,或者疼痛
我說著,在廣闊的人群中,我們都是一致的
有著愛,恨,有著呼吸,有著高貴的心靈
有著堅硬的孤獨與憐憫!
機器
那臺饑餓的機器,在每天吃下鐵,圖紙
星辰,露珠,咸味的汗水,它反復(fù)的剔牙
吐出利潤,鈔票,酒巴……它看見斷殘的手指
欠薪,陰影的職業(yè)病,記憶如此苦澀
黑夜如此遼闊,有多少在鐵片生存的人
欠著貧窮的債務(wù),站在這潮濕而清涼的鐵上
凄苦地走動著,有多少愛在鐵間平衡
塵世的心腸像鐵一樣堅硬,清洌而微苦的打工生活
她不知道,這些星光,黑暗,這些有著陰影的事物
要多久才能脫落,才能呈現(xiàn)出那顆敏感而柔弱的心
拖在背后的巨大的機臺,沉郁而隱秘的轟鳴
像愛,像恨,像疼,像隱秘的月光在鋼鐵間
長出生命的線索,它嘶嘶著,衰老著
它老化的血管浸泡著歲月的銹
命運像那雙弱小而柔軟的手在堅硬機臺上
安靜的生活它藍色的火焰照耀你疲憊的臉龐
生活
你們不知道,我的姓名隱進了一張工卡里
我的雙手成為流水線的一部分,身體簽給了
合同,頭發(fā)正由黑變白,剩下喧嘩,奔波
加班,薪水……我透過寂靜的白熾燈光
看見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機臺上,它慢慢的移動
轉(zhuǎn)身,弓下來,沉默如一塊鑄鐵
啊,啞語的鐵,掛滿了異鄉(xiāng)人的失望與憂傷
這些在時間中生銹的鐵,在現(xiàn)實中顫栗的鐵
——我不知道該如何保護一種無聲的生活
這喪失姓名與性別的生活,這合同包養(yǎng)的生活
在哪里,該怎樣開始,八人宿舍鐵架床上的月光
照亮的,是鄉(xiāng)愁,機器轟鳴聲里,悄悄眉來眼去的愛情
或工資單上停靠著的青春,這塵世間的浮躁如何
安慰一顆孱弱的靈魂,如果月光來自于四川
那么青春被回憶點亮,卻熄滅在一周七天的流水線間
剩下的,這些圖紙,鐵,金屬制品,或者白色的
合格單,紅色的次品,在白熾燈下,我還忍耐的孤獨
與疼痛,在奔波中,它熱烈而漫長……
熱愛
我對萬物敬畏,熱愛
閃亮的爐火,不肯停下來的機臺
蜿蜒而去的寒溪,背著行李的外鄉(xiāng)人
銀盆市場的蔬菜,瓜果,面條,我都贊美它們
我是一個傷感的人,不肯原諒我流逝的青春
它們在黃麻嶺的五金廠里撒落
這些細密而脆弱的時光啊,它們像我
卑微卻堅強,溫暖著身體內(nèi)的寒冷
我數(shù)著我身體內(nèi)的燈盞,它們照著
我的貧窮、孤獨。照著我累彎下了腰
卻不屈服的命運
零點,雨水
零點雨水沿著失眠的鐵皮籠降臨,它們像一群
羽毛篷松的鷺鳥撒下一百臺機器的呻吟
零點的雨水不想睡眠,他們在機臺邊
淅淅瀝瀝地下著,釘狀的,塊狀的,線形的雨水
貼上了標簽,黃色的來自美國,綠色的來自法國
灰色的日本,淡藍的意大利……交錯著,重疊著
與我,一個四川女工,凝望,回憶,零點的雨水
跟我有相同的姓名:漂泊,它們等距離的排列
它們低聲說過,圖紙,電腦,零件,鐵釘,它們沉默
像一個年幼的啞巴,零點的雨水,在手上,腿上
臉上,思念上,睡意上……落下,它們尖如卡鐘的嘴
有著鐵的腸胃,密密麻麻吞食著愛戀、青春、時間
它們是赤橙黃綠青紫,是一個尋找家的名詞,雨水走著
在我的血液間,它們是一個外鄉(xiāng)的寄宿者,從深夜夢境
飄過來,我必須伸手接住它,接住它和我的脆弱
囈語、眺望,我們在異鄉(xiāng)的深夜,有著同樣的潮濕
同樣繁花似錦的童年,同樣鐵黑的靜默,零點雨水
我與它深情的對視,交談,只有我們自己才能聽見
清晨的失眠者
沒有一首詩歌返回一個女工的失眠
星辰的泡沫,夜的泡沫,機器轟鳴的過濾器
這些老朽的疲倦,荔枝林,魚骨天線
介于失眠與半失眠的囈語
在低低夢語中醒來的月光
陰潮的地板,棉絮,從海邊吹來
冬天的風(fēng),罰款單驚醒了美夢
她坐在失眠之上仰望到的灰色天空
回憶里入暮的鄉(xiāng)村,附近路上的醉鬼們的歌聲
一柄沉默的車穿過夜班女工的咳嗽
她聽見有人狠揍著鐵板樣的夜
她聽見有人在夢中回味著故鄉(xiāng)的歡樂
她聽見有人在演講,爭吵,或者低聲抽泣
啊,這打工女工的夜……她的青春
愛情和光陰,都成了她這個半失眠者的不幸
她看見黎明已經(jīng)在窗外流出了清澈的河
曙光如此無言,在凌晨的垃圾車的響動中
沒有一首詩,沒有一個詞,給她安寧
沒有一種睡眠讓她忘掉浮萍樣的命運
幽藍的黎明像鋼鐵一樣真實可信
在一次接近黎明的失眠中,她說著:
忘掉吧,失眠的一天已過去
相信新的一天會很動人
深夜火車
風(fēng)吹黑夜光滑的背脊,那些房屋
樹木沿著平原的水域游動
一盞盞燈,一根根明亮的刺
閃爍著,舉起著村莊荒冷
鐵路兩旁的場院,奔跑的櫸樹林
田野,燈火,垂落平原的星星
綿延著風(fēng)景,春三月夜里
啊,多么柔美!晃動的月亮
褐色的、灰黃的月亮站在田野那邊
一片片遙遠的唇吹著水紋樣的春夜
它的低吟,苦難而貧寒的鄉(xiāng)村
佇立在墨黑染成的安靜中,眺望
我坐著凝神諦聽神秘的寂靜
平原燈火漸熄,兩旁的往事,蟲鳴
莊稼跟隨火車一同奔跑,它們隱沒于
黑夜生硬的軌道,墨綠的遠方
火車停止游動的五分鐘小站,深夜三點
十五個蛇皮袋子擠上車廂,他們的吆喝
點亮了村莊,站臺舉起的手
貼在玻璃窗的臉,汽笛正從平原上滑過
秋日
秋日的平原傳來蟲鳴,生育的莊稼
沉浸繁茂的往事,晃晃蕩蕩的馬車
運送白天的暖風(fēng)與食鹽的月光
風(fēng)吹細雨,吹起輪回的輕煙
吹舊藥方的中藥,萬物傳遞著
塵世的焦慮與痛苦,農(nóng)業(yè)的疾病與
內(nèi)心的罪惡,我不能說出的畏懼
細雨落著,垂頭的柳樹,泥土的蟲子
群鳥飛過平原骯臟的胸脯
寂寥的叫聲,像青煙從心里掠過
在沉默中喪失的和記憶的平原深處
斷斷續(xù)續(xù)的細雨,說出來的灰斑鳩與
說不出的苦悶與貧窮,灰暗的美,我愛著的
平原豐腴的肉體,迷人的孤獨
我的愛無知而固執(zhí),平原沉默
風(fēng)吹平原的秋天,萬物抖動
(選自詩集《黃麻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