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簡介
邰筐,七十年生于山東臨沂。在《人民文學》《詩刊》《詩選刊》《詩探索》《天涯》《上海文學》等刊物發表詩歌若干,并被選入各種年度選本。曾參加詩刊社第22屆青春詩會,個人詩集《凌晨三點的歌謠》入選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6年卷),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另著有詩合集《三個刀伏手》、《我們柒》。
凌晨三點的歌謠
誰這時還沒睡,就不要睡了。
天很快就要明了。
你可以到外面走一走,難得的好空氣,
你可以比平時多吸一些。
你順著平安路朝東走吧。
你最先遇到的人,是幾個勤勞的人。
他們對著幾片落葉揮舞著大掃帚,
他們一锨一锨清理著路邊的垃圾,
他們哼著歌兒向前走,
他們與這座城市的骯臟誓不兩立。
你接著還會遇到一個詩人。
他踱著步子,像一個赫赫帝王。
他剛剛完成一首驚世之作,
十年后將被選入一個國家的課本,
三十年后將被譯成外文,引起紐約紙貴,
六十年后將被刻上他自己的墓碑……
現在的詩人在黑暗中向前走著,在冥想中慢慢回味。
后面跟上來一群女人,她們是凱旋歌廳收工的小姐,
你在和她們擦肩而過的瞬間,
會聽到她們的幾聲呵欠,
會看到一張張因熬夜而蒼白模糊的臉。
你接著朝東走,就會走到沂蒙路口。
路北的沂州糝館早就開門了,
小伙計已在門前擺好了桌子、板凳,
熬糝的老師傅,正向糝鍋里撒著生姜和胡椒面。
他們最后都要在一張餐桌上碰面:
一個詩人、幾個環衛工人、一群歌廳小姐,
像一家人,圍著一張桌子吃早餐。
小姐們旁若無人地計算著夜間的收入,
其間,某個小姐遞給詩人一個微笑,
遞給環衛工一張餐巾。
這一和睦場景持續了大約十五分鐘,
然后各付各錢,各自走散。
只剩下一桌子空碗,陷入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扭秧歌的女瘋子
一個瘋子,每個傍晚都會
在國貿大廈路口的安全島上扭秧歌
比上高峰崗的交警還準時
每個傍晚,她都在那里扭秧歌
有時警察會趕走她,一轉眼就又回來了
一年四季,她總穿著一件沒有扣子的棉襖
腰里系著一條紅綢子,旁若無人地舞著
她每個姿勢都那么認真,不允許自己出錯
似乎始終有個我們看不見的教練
在旁邊糾正她的動作
有時,某個淘氣的孩子
會指著她說:“瘋子,瘋子——”
她就會呵呵地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齒
這是四年前的事了
我每天回家的路上都會看到的一個場景
她似乎成了我生活的一個內容
如果哪天她沒出現,我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甚至會有點惆悵和不安
她病了嗎?還是離開了這座骯臟的城市
后來,她真的就消失了
好像從來都沒出現過
每次經過那個路口
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朝哪兒
看上一眼。有一次
她曾突然闖進我的夢里,像個女神一般
把一條紅綢子舞成了一團火
二蘋
二蘋,我不知你現在哪里
可這并不影響我想你
我們已四年沒見了
沒有你的城市多么空曠
沒有人住的院落多么荒涼
沂蒙路拓寬了
沂河老橋重建了
我們住過的那所老房子
去年它被拆除了
那方圓幾百畝的地方
如今正建著一座世紀廣場
好多街道已改了名字
臨西八路成了工業大道
金雀二路的街牌換成了“平安”
批發市場已擴建到郊外了
那么多的溫州人、東北人
正忙著來掙臨沂人的錢
也有好多東西還是老樣子
沂河水流得還是那樣慢
河面上依然泊著
那么多撈沙的木船
我們曾無數次地
從西岸擺渡到東岸
大風刮起河灘上的沙子
也敲打著我們的臉
那一天你瞇著眼說
給我吹吹,吹吹
這一吹啊,時光就吹過了許多年
火葬場
我們都曾無數次來過這里
來向親人、朋友、領導、同事的遺體告別
我們最后都將來到這里
躺在這里
——這才是我們真正的終點站
一艘艘肉體的航船,最后都駛向
那一片大火的港灣
我們最終都要在這里集合
當官的、經商的、做工的、務農的
富人、窮人、罪犯、妓女、朋友、仇人……
都要在同一個爐口排隊
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尊卑貴賤、不論級別、不論資格
不送人情、不走后門、不看尸下菜碟
不狗眼看尸低……
講的只是先來后到,一律按規定排隊買票
這些或胖或瘦 或俊或丑的肉體
連同附著在外面的皮爾卡丹西裝、夢特嬌襯衫
老人頭皮鞋、伊利莎白超短裙、瑪利蓮夢露內衣
最后都變成了一把灰燼
那些無所依附的靈魂、思想、欲望
那些折磨了你一生的愛恨、情仇、名利
也被爐口的一陣風吹散了
散步
每天晚上出去散步
我總要把白天走過的路線
再走一遍。
要是白天去的地方太多、太遠
我也要在心里走上一遍
我要把白天丟失的東西
一點點地找回來。
把被白晝打磨掉的激情找回來
把泥沙俱下的生活
再反芻一遍。就像
從肉里挑刺,剔除
一天的虛假、浮澡、麻木、欺詐
之后,我才能安然入睡
才能保證次日再次醒來
還是一個完全的人。
悲傷總隨著夜幕一起降臨
悲傷總隨著夜幕一起降臨。
那些每天擠在回家的人群里,
木偶般面無表情的人。
那些每天在黑暗中摸索著上樓梯,
又找不到鑰匙開門的人。
是什么一下子揪住了他們的心?
人只有在夜色中才能裸露自己的靈魂。
他們蘸著月光清洗眼中的沙子,
他們扯出身體里隱藏的烏云,
就像從破襖里扯出棉絮,而悲傷卻總是
揮之不去。它有著尖細的嘴,它鉆進你的肉里,
融入你的血液,并跟隨著心跳走遍你的全身。
紀事:雨中堵車
被卡住了。那么多的車輛被卡住了
奔馳車被卡住了寶馬車被卡住了
小貨車被卡住了
出租車被卡住了救護車被卡住了
110出警車也被卡住了
奔馳車里的大款被卡住了
寶馬車里的貴婦被卡住了
小貨車里的三箱凍魚被卡住了
出租車里的小偷被卡住了
救護車里奄奄一息的病人被卡住了
110出警車里的警察被卡住了
警察的手槍被卡住了
手槍里的子彈也被卡住了
被卡在同一個路口,同一個黃昏
同一場大雨里
大款被卡在去會小情人的路上
貴婦被卡在做美容的途中
凍魚融化了并輕輕搖動尾巴
它們就要借助一場大雨逃走
而病人早已變成了尸體
他的靈魂化作一縷輕風飛走
卡不住的是一場大雨。卡不住的
是那些騎自行車的、步行的人
還有勝利小學放學的小學生,他們靈巧的小身影
在車的縫隙里左躲右閃
然后一溜煙地消失于遠處的雨霧
深夜的口子
半夜里,不知誰,突然在樓下
燃放了一個鞭炮,寂靜中嚇人一跳
不過年不過節的,放什么鞭炮呢
這一聲響,不知觸動了
誰家小車的報警器,接著
一輛,連一輛
滿院子的車都叫喚起來
聲音好像傳染似的,隔著院墻的
七里溝居委那邊也叫了起來
兩個院子的響聲此起彼伏,遙相呼應
就像一塊骨頭引來一群爭食的餓狗
這時,好像天一下子亮了,有人
推開窗子
又關上
有人嘟嘟囔囔罵了幾聲
過了很久,整個小區才復歸平靜
但深夜好像被撕開了一條口子
直到天明也沒有愈合
尚都嘉年華
這是人民廣場南邊新開的一家酒吧
連鎖式,會員制。大白天門口老是晃著
兩個狗熊似的保安
聽說
這里,是臨沂城消費最高的地方
聽說
這里,一餐能花掉五六千塊
這里,能
吃到一分熟的牛肉
還能看到真正的美國黑妞的表演
但我只是聽說而已
作為一個小職員,我與這里相隔的
不僅僅是一道旋轉門和一條馬路的距離
每天上下班
我都經過那里
但我從來都沒進去過
偶爾看見保安在門口驅趕著乞丐
偶爾是他們正忙著
把一些轎車的牌號慌張地遮掩起來
洗
每天清晨,徒步穿越半個城市去沂河邊
為的是尋點干凈的水洗去臉上的灰塵
一次次去苗莊小區浴池、紅星浴池、東方紅澡堂
亞馬遜洗浴中心、在水一方休閑總店
為的是洗去身體上的污垢
一次次去郊外去田野去森林
為的是讓綠色洗洗眼睛,喧囂中討一份寧靜
一次次深夜在街上溜達
為的是讓月光清洗自己的靈魂,掏空內心的黑暗
洗頭我去過大香港發廊、溫州洗頭城、紅房子、綠房子
一條龍服務的花房子
洗腳我去過藍巴士、足亦澄心、江南足浴、櫻花良
子、江南良子——
洗啊洗啊洗啊
越洗欲望越多
洗啊洗啊洗啊
越洗人越墮落
洗啊洗啊洗啊
我終于把自己洗臟了
洗成一塊越來越舊的抹布
從頭到腳,沾滿了這個世界的灰塵和病菌
“還有雨水沖刷不盡的呵——”
還有雨水沖刷不盡的呵——
譬如,窗玻璃上的一塊油漆
屋檐上的一抹舊斑
那個撿垃圾的老人,他心中的苦
一個城市的苦,遠處蜿蜒的群山的苦
還有沂河水日夜不停的嗚咽
像沂河水一般,連綿不盡的屈辱
(選自詩集《凌晨三點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