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
憂郁和神秘
只有在夜晚,我才感覺自己很真實,這和痛苦一樣。
茫然四立的樹木,睡在池塘中的月亮,蒼白的云朵,以及哇鳴、流螢和被太陽灼烤了一天的黃土地的氣息,這似乎都可以觸手而及,而它們又像一團團鮮活的空氣向我涌過來。事實上,我只是躺在床上,想像著這些被修飾過的場景,聽憑時間在血管里滴答滴答的流動。這種聲音是要命的!
我終日在工作和家庭中忙碌,不知道這種忙碌給自己帶來了什么,當女兒背著書包可以上學了,我意識到時光對于現在的我來說是多么的珍貴!
我不是詩人,我只是一個毫無詩意的員工和家庭主婦,我皮膚表層的口袋里裝的都是金字塔似的數據、文字,刺鼻的油煙,瑣碎的雞毛蒜皮,那些庸俗、甚至卑劣下流的思想頻繁地在我的腦中閃躍。辦公室里,我賣力工作,努力迎合上司的意愿,是工作骨干,卻不能像男人一樣自豪地說:這是我的事業。對于我來說,工作,只是一個存在的點,另一個存在的點是家庭。我是這兩個點間的鐘擺,不停地運動。表面上,我溫言和婉,待人真誠,努力用一個好形象贏得人們的尊重,“尊重別人就是尊重自己”,一個多么滑稽可笑的邏輯。而一切都是有序可言,我必須按部就班的生活。我看上去只能是個好人。事實上,我自私自利,好強,愛慕虛榮,我明明厭惡那個人,憎恨那個人,詛咒那個人,可是從不愿流露出來。我一邊做賢妻良母,一邊又幻想著丈夫以外的男人,在骨子里我是個毫不貞節的女人。我在夢里旅行。我夢到中學時我暗戀的男同學,他天真純凈的面容,在醒后,是無比酸楚的感覺。我的夢是殘片,它們無法拼湊完整。我在大腦中挖了一個大洞,無比黑暗、空洞,我就躲在里面,慢慢地慢慢地吞吃著這些。
我的童年,我的無助,我的絕望、悲傷的情緒,它們都在夜晚向我涌來……從童年開始,我便有罪惡感。我天生就不是與眾不同的,為此,我也曾痛苦過,卻又不了了之。我和眾多的他們一樣,在母親的子宮中長熟了才落地。但在童年,有幾個事件卻給我造成了難以彌補的缺失。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么多年來,雖然我多么想忘記它們,可它們好好的待在那個陰暗的洞中,一旦有適宜的機會便會鉆出來傷害我。我無法傾吐這種感受,我覺得,我一生下來,就不純潔,是可被憎恨的,被拋棄的。雖然有很多事情乃至個人隱私都可以跟好友分享,但獨獨這童年時的事件,我沒有說。也許,我說出來了,它們就會跑掉,就不會跑出來傷害我。以前沒有說出來,是不敢說,是源于恐懼,出于本能,天哪,它們帶來的必將是毀滅性的災難,而我必將無法逃生。現在,我是不愿說出來,我要讓它們隨時跑出來傷害我,折磨我,事實上,它們已成為了我黑暗的源頭,我詩歌中的一個重要元素。
我帶著這種童年不可磨滅的灰暗印跡長大。如果沒有詩歌,我發現不了這種痛苦,我會很樂于做一名碌碌無為而怯懦的員工和主婦,即使愛情、親情和友情時時傷害我。但我這類人一旦與詩歌接觸了,就一發而不可收拾。那些殘存的痛苦而破碎的記憶碎片,便在有意識和無意識中從那個洞中流出來,流入我詩歌的血管、細胞,被我加以利用且無限放大。而在生活中,我用一切陽光的行為,竭力去掩飾那種“灰敗絕望”的心理。我獨自享受,我培植著這種自我折磨的快樂感覺。
我有生的欲望,很迫切,對死亡(時光)我是多么恐懼害怕,可我卻一次又一次地表達死亡,這樣寫出來,就好像我真的死過一遍,并得到重生。我渴望返回到母親的子宮中去,那里原始黑暗,溫暖而舒適。要回去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性。“性是本能,即生的性欲本能”,一個白癡也會有性沖動,性也是人類生命的唯一合理創造方式。因而“性”是我詩歌中的又一重要元素。
藝術家用線條、色彩和圖案來反映一切活動,而我是作為一個被徹底傷害和迫害的社會形象,躺在自己詩歌不眠的床上,用囈語來記錄大腦中的一切混亂。
被單沉重,如一塊烏云蒙住了所有的“我”。
點評:
我更愿意把梅依然看成一個坐在身體中的命運的守望者;到目前為止,在我們所熟知的女詩人里面,還沒有誰能像她那樣,把女人和身體重新拆解和組合,透視得那么準確、清晰和赤裸;還沒有一個人能像她那樣,敢于迎面而來,說出一副身體所必須的全部物質、精神和生理之需;絕境中的女人,這薄命的落葉,在眩目和暗淡的光線里孤獨地飛舞,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到來和消失,沒有人追問、迎接和目送;她自己在不安中懷抱著寒冷獨自顫抖,她或她們的無奈和無所依傍使我們內心深處繁華落盡;這使我更深切地領悟了那些如西爾維亞·普拉斯和安娜·阿赫瑪托娃們的寂寞和她們患得患失的破碎之心。(北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