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宇向詩歌中的風與刀(節選)
□范靜嘩
有的詩可以概述成情境,有的可以描繪成畫境,有的詩只是指向原始境遇的骨架,有的只能用另一個比喻來比附。各種詩歌都可能產生優秀的詩篇,我們無法以自己的偏愛來抬高任何一種。例如,史詩作為一種敘事性詩歌,表面上似乎總可以進行概括,然而一旦經過概括,例如省略掉如作為套話的呼語,詩之所以成為詩的因素也就喪失了;同樣,如果對渥茲華斯或者海涅的詩篇進行概括,將最多只剩下一個陳腐的陳述。
之所以寫出了如此文字,是因為我面對宇向的大部分詩篇不知該如何寫出一種評論文字。如果按照哲人們對于“詩”(文本和本質)的尊重,那么可以說,任何對于詩的評論都只能是一種pretense偽稱;而我在想,宇向的詩文本本身是否就是人們所謂的詩歌的偽稱。亦即,我充分認識到并且也承認評論宇向詩篇的危險性。美國詩人阿契博 麥克里希以詩給詩下定義,曰:一首詩不應意指,只是存在。雖說他的這一詩藝觀指向詩歌的本體論存在,并非指向詩歌的意義;但是我覺得似乎仍然可以借用這一點來比附宇向詩歌的signification指意方式。宇向詩歌所要表達的遠非她詩篇中語言描述出來的,而她的描述本身又是很纖細的。
宇向寫得很少,可說是太少了。她一年前出版的詩集《哈氣》不過62篇,兩首稍長一點,大多數一首到一頁半,總共一百頁出頭而已。于是,我們可以說,她詩歌本身就是一種留空,無論她的經驗世界多么廣闊或者狹窄,她付諸于文字的仍然是一點“細枝末節”甚至有時是“無中生有”。在這一點點有關細節的文字與其背后或者面對的世界相比之下,文字之外的世界甚至令人產生agoraphobia 空曠恐懼。詩篇中所呈現出來的她,便是一個這樣的感受體,猶如雙腳一米之外的地方都是非常遙遠的空曠。她“害怕……遠處發生的事情”,因此她盡量保持著與外部的距離,她感到“當我走向墻角就被一分為二/如果有人敲門我就支離破碎”(《遠處發生的事情》)。
我說宇向寫得很少,那是指這個詩人;但是我還可以說宇向寫出了很多,也就是說詩歌中反映出的那個女性是很豐滿的,因為她一樣在見證:“每一面墻上都有我/有遠處發生的事情”(《遠處發生的事情》),也看到了被窗子“框住了[的]流動的風景”,甚至總“會有沖出去的想法”(《窗》)。我當然無需聲稱生活中的宇向患有空曠恐懼癥,然而那個感受個體顯然對于充斥著男性的外部世界有一種神經質的恐懼:“他的生活幾乎沒有空白//再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情了”(《不哭》)。當“他”的生活被塞滿了行動的時候,感到了壓迫性的恐懼的人便是“她”了。這個她甚至將自己的文字也表現成了一個空曠恐懼癥患者:“時不時的,我寫半首詩”,因為以首詩如果寫完整了,就“會被認識的或不相干的人拿走/ 被愛你的或你厭倦的人拿走”,而只有未寫完的“半首詩是留給自己的”(《半首詩》)。半首詩便是一種主動的留空,而空出的部分很可能是自己用于回旋的余地。
宇向的詩世界里有一種難以把握的輕,輕得猶如低緩的痛,不時地壓迫一下感覺神經,而已經被這個社會的浮躁所分神的人是無法體味這種痛的。因此,她以一種內視的方式表現出了對于外部事物的專注;而在這種轉換過程中,她將外界內化成了自己,結果便是對讀者提出一種毫不執著的訴求:你如果不能沉入自我,你便也不能進入我。在此,她的“我”借助于某種極端的個體體驗而具有了一種普遍性。她在《走神》的最后一節如此說:“我喜歡盯住一樣東西看/ 我喜歡盯住那些轉瞬即逝的東西/ 卻不知道有人也正是這樣盯住我的”。這最后一行相當于以一種否認的方式在警示讀者:假如你怎么盯著我看,無論你如何盯著我看,其實我都是不知道的。這實際上是說:你看到的是你自己,而我之所以專注,是因為我必須專注才能達到自己。詩人用熬玉米糊這樣的最無“詩意”的事件,傳達這種寓意:“做糊糊時要不停地在鍋里攪/ ……不能想其它的事情”。如果我們講“做糊糊”與閱讀行為相比,那么她就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讀詩,讀她或者任何一個詩人的詩,到底是在讀詩人還是在讀自己?
詩人似乎并不想回答,甚至讀者是否意識到這一點都無所謂。詩人只是以自己的敏銳感受著,哪怕感受到的不過是生活的最細節,細節到不專注的人無法意識得到。例如,當你某個深夜醒來在一個任意的時間上,那個時刻的意義又是什么呢?這事件本身或許毫無意義,只是那個“自我設問”的行為才具有意義,例如,“11月29日3點08分使我醒來的是什么”。這個追問時刻便是意義得以存在的載體,猶如里爾克的那個“沉重的時刻”。然而,與里爾克不同的是,她的這一追問的瞬間并沒有試圖與外部世界建立什么道德化的關聯:“我把我看到的那部分叫做世界/……它不但是我的世界還是我的眼睛”(《世界》)。如果說,她沒有看到呢?也就是我們的說“一米之外的遙遠之處”是如何的?在《慢慢消失》中,詩人雖然想象得到外部世界中,“有人撥動琴弦”、“有人吹口哨”、“一個女人在哭”、“一個女人在呻吟”以及“一個母親打孩子”,但是她都很明確,自己不必負有任何道義的肉體的責任,而“一個人死了/那是我的溫度再慢慢消失”。詩人以自己的體溫負起了自己對于世界應有的責任。
那么這個詩人感覺到的這世界,其力度到底是以怎樣的方式體現出來的?也就是說,她的專注以怎樣的力度在她自己的內心體現出來?而既然已經聲稱她的詩歌是一種輕,又如何能夠論述輕的力度?
在我們的日常感受中,有一些常見的力度是沒有重量的。例如:風,光,聲音。當然,有時候聲音很喧鬧,風很大,光很灼熱,那么它們就可能有重量了。這種聲音不是《低調》或《寂靜的大白天》中詩人側耳諦聽的聲音;這種陽光不是將蒼蠅和黃蜂的刺加熱的正午陽光(《腐爛的、新鮮的》)而是《圣潔的一面》中空氣一樣的陽光。然而,真正的力量,正如詩人在《大詩人改詩》中證明的,不是來源于“卑微”,而是來源于“卑鄙”。宇向詩歌的力量便在于這種與眾人之間的“一念之差”。
本文試圖從女性主義角度,將宇向詩歌文本放置于男性權力的(文本)世界之中,對她的詩歌進行一次梳理性解讀。我以其作品中事件與文字的“輕”,以及對于“空”的恐懼,說明其女性詩歌的特征;并以一個關鍵的“風”意象推及到“刀”的意象,例證這個女詩人如何在文本中構建一種有著獨特力度的詩學。
(選自“翼”女性詩歌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