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斌作品

詩人簡介

吳海斌，男，1971年生，山西黎城人。詩歌在《詩刊》《詩選刊》《綠風》《星星詩刊》《中國詩人》等刊物發表，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獲2005《黃河》優秀詩歌獎，著有詩集《冰在零度以下活著》，參加詩刊社第22屆青春詩會。

縣城

這座城市足夠小，它讓我安靜

一點也不焦灼，常豎起衣領走上一條短路

它有一點擁擠，我情愿更多的空蕩蕩

這是我呆在這里的一個秘密，一個焊點

有許多齒輪，被同一個卷曲的發條

指定轉動的圈數，它們讓我看到

無數棵樹，落盡了葉子

它們在時間的軸上，打開了光

我用腸子，吸收多余的養分

永無滿足，其實我已經不需要那么多

在這個冬天，我愛著一棵銀杏樹上

未落的幾片樹葉，它們在雪中

用小的金扇子，為飛來的喜鵲充當道具

這些植物弄出的啞劇，讓我留下

甚至城市再小點，我再老點

成為盲人或者聾子，一個人走過街角

成為開裂的樹身，誰會替樹葉守住

它們黃綠更迭的循環，和沒說完的謊言

寒風

我在夜晚的曠野上，用黑飼料豢養一只

吠叫的猛獸，準備幾千卡的熱量

為它顫抖，它在月暈下

抖擻著皮毛，張開它的利爪

它咬向一個失去視覺的畫師

他遺棄的顏料，和散落在地的模糊畫稿上

有一點點的綠，從南面刮過來

它的馴服，開始在那些花瓣上

結束在濕地上爬動的昆蟲足跡里

它沒命一樣追趕，在鐵皮的尖叫聲中

在幾根電線上，在旺火里

在我留下的灰燼里，在瓷片畫出的弧線里

越來越小，越來越弱

路上

老男人用三匹馬，拉著一輛膠輪車

幾個瘋子，在馬脖子的鈴鐺上拍巴掌

兩只細腰蜂，嗡嗡地追過來

肥屁股上的毒刺，在陽光下伸縮

樹的陰影，和陽光的斑點

落在他的肋條上，那么多的蝴蝶

在上空撕碎，輕飄飄地飛到了身后

一些掙扎的影子，翻過了蕨類、灌木

像塵土，在上升，或者降落

路邊的湖泊，安靜地通往何處

一片草地，消失以后，峽谷里的隧道

又黑又潮濕，看不到出口

而一切都是快的，鞭子，重壓，很快形成了

對峙的力量，消解的方式

不久，他看到暮色里的一顆星星

在閃爍，他的血液里跑著三匹顏色不同的馬

黑色的、白色的、紅色的三團火焰

在樹枝下面，在巖石上飛一樣地跑動

危險的男孩

在一床白色的床單上，瘦腿交替踢著

一只粉氣球，像鐘表里的時針和分針一樣

在踢著一塊圓玻璃，準確，單調

毫無疲倦，膨脹的氣球，啪的一聲

把膠皮里的氣體，如數釋放出來

從一個鐘罩里，或者一只懷表里

爬出許多蜥蜴，天再黑一些

還會有蝙蝠，穿著禮服，飛進來

它們喊來一條花蛇，從男孩分開的雙腿之間

僵硬成床單上的圖案，成為一些花紋

男孩捏著玩偶，大聲笑著

讓它們發出怪的聲音，還有什么剛剛開始

塑料容器里，一根吸管

沾滿奶液，絲襪被他拉得超過原來的長度

他轉手之間，把羽毛

插進一張紙里面，讓紙變皺

用一些詞語，用一些表情，用手指的力量

不斷捏來捏去，拍打拍打

人群

像衣服的拉鏈，被釘在街道的直線上

站立著的沙丁魚，熟悉的氣味

海浪一樣涌來聲音的泡沫，陷入闃寂

這些想像，是我經意安排的

拉鏈上缺失的鐵齒，是背離者留下的位置

廣場上一條小路，通往天堂的地鐵入口

橘子，獼猴桃，葡萄，來到街道兩旁

中國年畫，燈籠，煙花，賜予春節

這樣的圖案，它們會一起加入到狂歡隊伍里

把一堆亂碼，在腸子里，在角膜上

擺放得整齊一點，貼近一點

這么多聾子的耳朵，這么多盲人的眼睛

要來分享鑼鼓的聲音，飄動的氫氣球

欄桿上的雙手，直立的大腿，和各種面孔

需要什么樂器，才能滿足

無數次尋歡作樂所應完成的演奏

暮年

抖動的喉結，它碰開了房子里

隱藏的開關，灰塵長出背鰭、腹鰭、尾

在光束里，游來游去，游向源頭

手背上的樹皮，眼珠里的石頭

和幾顆牙齒，聽著肺部里風箱發出的聲音

多么默契，像區別白發和黑發

用脫落的方式，就足以完成

一切慢下來，時間的魔術師

把綠的毒液，把受詛咒的玄武巖

安放在不同的器官里，把一只鳥的喉嚨

關閉，把羽毛里的莖管，塞滿金屬鉛

給每人一把椅子，和盡量多的光

天晴朗些，臉上的斑點聚集在一起

一群小老頭，心存秘密

一群菌體，攜帶著多少兒女

經歷的一瞬間

毀壞的半張獅子臉，并非被另一半

石頭的堅硬，所分開

軟的，粘的，也會被劈成這樣

它一側的破損，有它看不見的完美

所彌合，這樣齊整的破壞，被雁門的想象縫上

地上的一株花，它是不是要哀悼

千古美人，它倔強保留住的一丁點碎黃

一絲馨香，一縷彎曲的發絲

讓腆腹的蜜蜂，在小聲贊美中認領

這座陵墓前的瑣細特征，并沒有引開我

泥塑也無法固定下我在幽暗的路徑上蠢動的臆想

要能捉住一只蝴蝶，就讓它飛出墳墓

找如意郎君，要是剪刀

裁開一件袍子，就讓杜鵑啼叫時候穿上

在蝙蝠的背上多出一個手提袋，讓它懸掛的睡眠

能落于床幃的錦被

在經歷的所有過程中，我惟滿足于這一瞬間

走不停的人

天空中的魚群，翅膀上的風笛

青海湖中的倒影，雪線以上的白蓮花

還有一排依次倒下的鋼琴的鍵

它們沒表達出她講述的

你們所描述的容易被棄的一些情形

王把空著的雙手伸出棺材之外

石匠，在粉塵中忙著的石匠，他們的手指

指著凝固下來的獅子，蓮花和蘭草

幽閉的的院落，一只蜘蛛在結網

民歌和其它

嘴唇、牙齒和舌頭，長在羊頭上

一群安靜的石頭，一鋪灘灘的草啊

被拐彎的河流，攔在青銅峽

溪水上的那些花兒，在涇源的麥田上空

被眾鳥的堅喙銜過了西海固的山巔

那些清真大寺，指向寧夏高處的冰涼月牙

它們的反光，堅硬的表面

一定要把黑暗中的微光擦得瓦亮

花兒，凄美的花兒

湖泊上的飛鳥，沙漠中的駱駝，草甸上的馬匹

都在骨頭里灌下它磁帶的細紋

圈欄中的羔羊，它們雪白的皮毛

鉆過戒指的皮毛啊，它們輕軟的姿態

飄在異鄉的靈魂，是多小的

一個河套版圖的

指針，發出了沙啞的聲音

幾噸的風沙，幾公頃的稻田

才是一個黃河浸泡的西夏，枸杞染紅的黨項

一個外省的詩人，卷起棉布長袖的襯衫

用幾千只蟋蟀，幾萬里的月光

才能把民歌中的秋天攪拌得微微泛黃

未完成的驅逐

到現在，我終于肯承認自己

有一道難題未完成

商有那么多的小數點，被家鄉除不竭盡

它無限循環，如渾濁的河流，無數的晨昏

和一條斷掉尾巴的壁虎一樣

長出那么多再生的傷

在結束運算以前，或者之后

手里的毛毛蟲，紫云英，和一朵植物的降落傘

已經被我用一塊石頭，在黑夜擦凈

那些麥芒，和逃亡的蟬

都被我在午后，做過好多次的驅逐

我對待群山的雕塑，收藏的鄉音

和草甸上吃草的一匹皮毛光滑的老馬

就像無數碎磁，被吸引

也和幾只骨頭上的螞蟻一樣，在轉圈

這些磁和螞蟻，已經在母親去世以后

安居在我的血液和器官里

它們是我的難題里最難驅逐的一部分

和窮孩子的學費一樣，和玻璃上撞碎的雨點一樣

流再多的淚，也毫無辦法

能把家鄉留下的難題，驅逐干凈的人

我多想說，就是施展法術的巫師

或是用一截紙繩捆結實幾包中藥的老鄉醫

讓我忘憂

逆光的樹下，我在樹洞里挖一個失樂園

多像一只蟲子，簡單而快樂

用肉體誘惑，一只又一只飛過來飛走的

長嘴巴的鳥兒，它們的羽翼里裹著憂傷的鉆石

它們輕快的樣子，仿佛霧中的樹葉

我手中的煙卷，它和祖父在山西種植的煙草

不太一樣，那些丘陵上的植物

用它枯黃的手背，裸出一道道血管

它們需要火種，被捏緊的灰燼，引領到

空中之后，再落回地上

被遺忘的時光，那灰白的一團云

和一粒藥丸，和你遺落的紐扣

是驚人的一致，它們有著致命的裂痕

我在發燙的器皿里煮著雪片，在高原上點燃

一塊降溫的石頭，用淌水的壺

做古怪的牙齒，放置在幽暗的火堆旁

一片越來越黑的焦土，它發出口腔里的迷幻氣味

如果河流里漂來墓碑，像烤肉上插上牙簽

我有峽谷里的草葉，有一塊石頭隱藏的標記

放在露水里，擱在交歡的一對蜻蜓身上

用幾秒鐘的時間，讓你一眼看破

日出時刻

一只白頸山雀出現，寂靜開始消失

它在樹樁上，朝著幾個方向

蹦跳，它在喉嚨里，搬動著

血色的云彩，羽毛上越來越多的光影

在跳躍，迅速換上無數外衣

除了山雀的叫聲，整座山谷還是寂靜的

高空中漂浮著云朵，那些途經的

彩繪精靈

轉瞬即逝到子虛烏有的歸屬

羽化的痕跡，不會被天空的深藍裹上

一只傾斜的瓶口，吐著火焰

緩慢上升，它在一個巨大的窯里

被煅燒，它有太行的釉質，和白里

閃出來的紅油彩

一個東方的魔術師，一頭憤怒的獅子

它作弄著同一個方向的眼睛

它是流布的謊言

一面圓鏡它打開了內部的烈焰

倒退著的幻影，在群峰之上，在樹葉的光芒之內

在飛走的白頸山雀的身影里

顛倒過去，又糾正過來一處美景

如同掉落的葉片，次第排列在

遺失的一條小路通往的地方

是迷亂的光線，讓瞳孔所熟悉的一切

重新變得真實而陌生

暗下去

困在原處的葵花，果盤正在垂下

它的腳趾已經生根，幾片夢境里的花瓣

在黃昏的蟲鳴聲中獨自枯黃

從縣城到這片葵花地，需要一個望遠的山頭

經過一條河流，和一條荒蕪的小路

還需要黯淡下來的光，密林中的鳥聲

四野闃然，幾朵展開的野菊花，它們在莖上展開

秋天的高，一條天路上的階梯

它們同樣會使一次短暫的漂泊暈眩

緩慢地從階梯上下來，一頁小顫栗

兩行扶手的搖晃，還有風中飄著幾片樹葉

讓黯淡下來的光線，有所游移

一片云，它是不是輕易換去了它堅定的姿態

小的紅漿果，何時會相繼墜落在坡面

它們能不能懂得黯淡的秋影

和它所要面臨的許多失意

讓一群蚱蜢到達草野里架著秋千的天堂

讓魚在陽光的碎片里飛走

讓一堆燒起來的篝火和一顆星光吻合

讓銀色的紐扣在峽谷里拽緊罅隙

在黯淡下來的小路上，升起來無以記述的螢火

（選自吳海斌博客：零度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