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簡介
男,70年生人,現居浙江余姚。90年開始詩歌寫作。作品零落見于《星星詩刊 》、《詩選刊》、《詩歌月刊》、《揚子江》、《文學報》、《杭州詩人》等傳統媒介,及《北回歸線》、《或者》、《揚子鱷》、《詩域》、《書房》等等民刊。曾任天涯社區舞文弄墨版主和《星星詩刊》下半月刊主要薦稿人,2002年至今任榕樹下現代詩歌論壇版主。
《蘭風志》編纂手記
夜深了,深到無人處
只剩下文字里的海濤和長堤
只剩下巖石破碎,大海露出它的饑餓
于是,古人們都從這泛黃的紙片里
走出來。他們都是一些有錢的人
都有白袍子,揚起的長胡子
愛飲酒和作詩,愛在那貧乏的
山水里,湊上十處風景
馮雪湖是一例,謝文正公又是一例
我枯坐六樓,看墨黑的世界
無言的窗戶,和瘦極的電線桿
白鐵皮的屋檐,當當地響
那是小雹子和大雨滴
是冬天在敲我的門
——它有嶙峋和冰涼的骨頭
像陽臺上的幾盆枯枝
我用三小時,掌握了煎鹽和曬鹽的方法
掌握了制作曬板的方法
我用雪白的咸,增加世間的孤獨
我給你們丁涂和草蕩
讓你們生息和燃燒
我給你們桑、棉花、蹲鴟和菰首
讓你們不再饑餓和寒冷
我給你們鯔魚、梅魚、吐鐵和蘭風菜
來豐富你們在清朝的生活
我也給你們義莊,來掩埋
你們留在灘涂的骨胔
最后,我還要教會你們愛和恨
教會你們繁衍更多的子孫
來和這大海的力量抗衡
鸚山志
冬夜下垂,須舉頭仰視
柏油粘稠,包裹了人間的燈光
飛禽正縮回它蛋殼的天地
植物,小心地上升,去迎接滴下的星子
會有一陣風把湖水卷起
散開它夜晚時的霧汽
很多年了,死亡和變遷佚落了
大部分明朝的詩句
而墻上經年的濕苔記不住
一個人遠逝的身影
晚風里檐頭碎裂,柳枝枯死
所有的歷史和榮耀是被緩緩吹動的灰塵
韓夏志
街還在,時光就在
老人們的慢曲在腳底緩緩移動
一點點消失
我站在檐下觀察日光
轉移,像一把刻刀
重新雕鏤窗欞上的飾紋
有一會兒,我能聽見
陳舊的木頭,一寸寸收縮
它纖維的內心
或許這就能讓我理解
為什么在三十年后
我重新站在這里
發現房屋小了,街巷也短了
回龍志
傳說的火把,在民間的夜晚一代代傳遞
沿著平原里湍急的河道
我們所記住的,不只是悲傷
還有死亡——但死亡也不是最終
死亡只是一面可以穿越的鏡子
最終是她和他,在民間的黃昏獲得了永生
在鏡子般的死亡之后
橫塘志
大海遠去,石堤帶著滿足沉入泥土
曾經災難的海水,已在時間的沙漏里泄盡
露出一塊柔軟的平原
坦蕩和遼遠的腹部
曾經的拍擊、巨力和毀壞
只能從一只螺類
空蕩蕩的軀殼中去發現
我去時,正是榨菜葉子一齊碧綠
一齊呼吸和低低的歌唱
高丘的人們,生活在陽光下
展開金子般的生活
——頭上藍天深遠,腳下沃土遼闊
華家志
村莊散落在河流之間
一把寥落的星辰
死去了多年的人們
在黑暗里發光,練習重生的技術
當我再一次經過三靈橋時
看到緩慢的河水
正從這村莊的安靜里
帶走些什么,流向更遠的平原和丘陵
而一個老人在陡堂廟邊
點燃荒草,升騰起細小的白煙
這乳白的流質讓我想起
墓園被平整前的具體方位
眼前這一切,來得太突然
皋橋志
當我來時,河沿的花園和吃酒的亭子都已不見
東去的河水流徑國道線
被龐大的季風吹入路基之下
它在泥土里分散
沉入暗河,帶著更深的屈辱①
——我記得皋橋的圓孔
像汽泡那樣輕易地破碎,消失
河邊的人們低頭注視水面
零式飛機的影子掠過
機翼下晃動著剩余的航空炸彈
和飛行員那張惆悵的臉
①注:皋橋毀于1941年日寇飛機的轟炸
千金湖志
杏花沉睡,雪湖流銀
垂下了竹簾的窗軒,擋不住入侵的波光
拍擊之聲,助長了時光中的茅草
而我一覺醒來,發覺山體東移
曾寫下的五言絕句都已佚去
只有月光,把礁石邊的
波浪,照得透明發亮
如今是桑田返回了滄海
一切都已不在,只有頭頂上的語音
混淆于鼻梁里的泥土味
骨頭發酸,一點點擠入巖石之中
棗園紀事
棗園。在橫塘深處
被碧綠的榨菜葉包圍著
在棗園的東北,有一口小池塘
寬闊的石階一直延伸到了它的內心
潘老師的耳很背,他不知道
我們想要了解些什么
他只重復一個故事——有兩個烈士
在這里倒下,而另外兩個逃脫了
他指著榨菜地里子虛烏有的河流
他說,有一個沒有武器
就跳到河里,然后沖出了包圍。
隔了很久,我才聽懂
——其中的一個倒下的戰士
是因為大腿上中了一槍
然后跳入了池塘,但最后還是被拖了上來
在第三天,死于失血過多
我低下頭去看腳邊的小池塘
想像如何跳下去,而水花被濺得很遠
鮮血像霧汽,從池塘底部開始彌漫
許多棗樹看著他,緩慢地
從頂部落下葉子,秋天就要來了
從黃昏,從西邊四塘河的落日盡頭
現在棗樹不多了,從原來的一百多棵
減少到現在的十九棵。烈士被忘卻了
只是其中的一棵棗樹上,吊著一塊上了白釉的鐵皮
——“棗樹,古木保護,余姚市園林局”
而原來的屋宅,在那場小戰役后
被蕩平,只剩下六根立著的石柱
石柱崎嶇,不整,一人多高
棗園如今被委托給村里的一戶人家
他在所有可以空閑的泥土里都種上了榨菜
包括棗樹下,和池塘邊上
也許能夠記得當時整個場景的
能夠記住那顆射入戰士大腿的子彈的
能夠看到仆地后的掙扎和反抗的
能夠看到短暫的死亡的
只有這些棗樹和池塘了
——棗樹在衰老,冬天里樹干發黑,像鐵
而池塘越來越小,像一只漸漸閉攏的眼睛
建筑與人
一幢房子有它的生命
和人一樣,有生老,有病死
一幢房子也有它的靈魂和語言
只要你和它相處久了
只要你有足夠安靜和耐心就能發現
漫長和多曲折的弄堂
從它的內心,吐出幽暗和靜默的氣息
這氣息混合著太多的過去
——人影、語言或瞬間坦露的內心
而夕陽在一側墻上移動
隨歷史一點點冷卻
我喜歡這樣一個角度
——站在墻根,舉頭向一側的山墻
——澄明的天藍區別著
冬日里灰黑的苔蘚和爬山藤
多少年來,這欲滴的藍從未變過
花園里
一抹不起眼的小園矮墻
檐頭垂下弧形的滴水
琉璃花格窗,無人,無聲
把我的想像力散布到
墻內小園的每一寸空間
據說很多舊時的故事
都是從花窗后的輕輕一瞥開始
喜歡這樣的滴水瓦
葉子一樣彎曲的弧度
我在一片滴水瓦里看到
一只倒懸的禽類
或許是鶴,或許是燕子,
它們伸展的翅膀,讓我聽到
一陣拍擊的離去之聲
爾后是遙遠的啼鳴
在鄉村的午后,慵懶和靜謐的空氣里
鄉村小屋
漫步在鄉村曲折的街巷
時常能發現一些低矮的磚木舊屋
像經過轉折的旋律,抵達了一首歌的源頭
它讓我感覺建筑的固執
和它所堅持的平靜清淡的生活
在鄉村,這樣的小屋
多是年老者居住,他們不喜歡
陌生、堅硬和冰涼的洋樓
他們熱衷于回憶,熱衷于過去生活的簡單美好
舊屋的墻體上石灰駁落
露出了駁雜的磚。也許這樣
光線的熱量就能更快地滲到建筑中去
山墻上的樹影
站在一幢舊建筑邊上,抬頭看
墻和檐切割天空,切割它無窮的藍
漏下一個幾何分明的天空
黃昏漸落的光,漸軟和溫潤
像觸摸到的銅,觸摸到年老者的皮膚
也像我讀過的論語篇章
斑駁的樹影,遠處投來
在墻體造成一種將要離開的錯覺
我愛這恍惚的樹影,更愛那無窮的藍
——偉大、深邃和遙遠
任何世間的財富和功績
只不過是這瞬間逝去的清風
生活的廢墟
風雨后的廢墟,只有山墻和石窗尚存
屋柱直立,像這建筑的骨頭
當它蛻盡了皮肉,就堅銳地刺了出來
用盡了建筑的最后氣力
從簡易的石窗向內望,可以看到散落的梁枋
泥團、椽子、灰瓦和竹甸
人間的氣息正一點點揮發
民間生活
他有一個令人羨慕的農家小院
他的二樓檐下懸著一塊臘肉
肉色黝黑發亮,幾乎和屋頂
灰瓦的顏色保持一致
陽光下,他在汲水洗衣
我看過她的居室
——簡單、樸素、干凈、亮堂
(選自商略博客:南村小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