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正午,驕陽似火。暑氣熏蒸,連樹上的鳥兒都熱得鉆進了陰涼里。
“冰棒、雪糕、汽水、飲料!”一位騎三輪摩托車的中年人大聲吆喝著進了村,一群孩子呼地圍了上去,這個買冰棒雪糕,那個買汽水飲料,唯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
這時,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大媽拿著個雞蛋問中年人:“我用這個雞蛋換根冰棒行不?”
中年人先是搖了搖頭,可一看換冰棒的是個上歲數的人,就爽快地答應說:“行!”接著把一支冰棒遞給老大媽。
老大媽接過冰棒卻不吃,轉身往那個小女孩手里一塞說:“拿著。”
小女孩高興地叫了聲:“大大(即奶奶)。”
老大媽疼愛地摸著小女孩的頭說:“走,到大大家去看細(小)雞兒。”
小女孩卻膽怯地說:“媽媽不讓我到你家去。”
“你媽這會兒不知道,走吧!”說著拉起小姑娘的手。
老大媽話音未落,突然從禾場邊路口走出一位三十多歲的婦女,沖著小姑娘喊道:“樂樂,你干什么?”
老大媽一聽,嚇得趕緊松了手。
那婦女三步并作兩步躥了過來,從孩子手里一把奪過冰棒,往地上狠狠一摔說:“八輩子沒吃過東西呀!”拉起孩子便走。
小女孩哭了,老大媽也掀起衣襟擦眼淚。
這一切,被站在一旁的我看在眼里。那婦女和孩子走遠后,我上前問道:“大媽,剛才那女人是……”
老大媽看了看我,不知說什么好。
我便自我介紹說:“我是你們村扶貧工作組的,我叫關玲,有什么話跟我說就是。”
老大媽這才深深地嘆口氣說:“那是我的兒媳婦。”
我接過話問:“她怎么那樣對待您呀?”
“唉,這都怨我的命不好呀!”老人的眼淚越擦越多。
我見大街上不是說話的地方,便說道:“大媽,我倆單獨說說話兒好嗎?”
“好好!在這外頭挺曬人的,走吧,到我屋里去說。”
大媽把我帶進家,這里只有兩間破舊的土磚瓦屋,但屋里收拾得既干凈又整齊,大媽拿張椅子讓我坐在飯桌邊,又給我一把蒲扇,倒上碗茶水,這才講起她的經歷——
大媽姓蘇,是25歲那年開始守寡的。當時,兒子寶全才8歲,母子倆含辛茹苦。相依為命。后來,有人勸娘改嫁時,寶全堅決不同意,說等他長大了掙錢養活娘。做娘的也怕孩子將來受繼父的氣,便打消了改嫁的念頭。總算是把孩子拉扯大了,靠省吃儉用先為兒子娶上媳婦,又勒緊褲腰帶蓋了新房,全家人高高興興地搬了進去。
往后的日子,本當是越過越紅火的,可前年蘇大媽的身上突然得了一種皮膚病,要是兒子及時帶她去醫院治療。也許就能早早控制住了。可娶了媳婦的寶全一心想的是發家致富沒顧及老人的痛癢,結果越來越厲害。后來發展到奇癢難忍,而且一抓就掉皮屑。兒媳是個極愛干凈的人。為怕傳染別人,先是不讓她洗菜做飯,再是隔離她的碗筷。后來干脆連他們睡覺的屋也不讓她進了。蘇大媽見自己成了個多余的人,便又搬回老屋來住了。小兩口正巴不得,不但再也不過問老人的冷暖,連女兒也不讓找大大……
我在縣婦聯工作,對這種虐待老人的現象非常氣憤,我想:今后開全體村民會時,一定得重點強調一下,聯想到老人患的是皮膚病。便關切地說:“大媽,我看看你的病是什么樣子。”
大媽不好意思地說:“怪難見人的,你還是不看吧。”
“沒啥,讓我看看,說不定我能治呢。”
“那好吧……”大媽一聽說能治。便綰起褲腿,又掀開后衣襟讓我看。
我看過后說:“我倒是有個治皮膚病的偏方。”
“那要花很多錢吧?”大媽不放心地問。
我看了看門外那個果實累累的絲瓜架說:“在城里可能得花點兒錢,在你們農村根本不用花錢。我這個偏方很簡單。就是先用鹽水把皮膚清洗一遍,然后用鮮絲瓜汁擦,一天擦兩次,半個月就能去根兒。”
“真這么簡單嗎?”大媽顯然不相信。
“這個偏方我是從一本《萬密齋單方》的古本上看的,從沒給人用過,大媽敢不敢做個試驗?”
“這有什么不敢的?鹽水又沒有害,聽說還消炎。絲瓜是清火的菜,別說是往身上擦,還能吃呀。對了,我們鄉下人要是被蜂子蜇了。還用絲瓜葉上的汁擦哩,多擦幾次就不會腫了。這不是說有藥性嗎?”
我笑著說:“對,這說明只會有益處,沒害處。”
我是個急性子人,馬上兌了半臉盆鹽水,開始為大媽清洗患處,洗完后,又從絲瓜架上摘下幾條嫩絲瓜,用刀切開,將瓜汁均勻地涂在患處,大媽頓時覺得涼絲絲地很好受。
為了使自己的試驗絕對成功,我干脆搬到大媽這里來住了,堅持每天給她擦洗兩次。不到兩周,大媽的皮膚病便徹底去根兒了,大媽高興得逢人便講。我要搬回村部和扶貧組一起住時,她說什么也不肯。我只好長住下來。
后來,我見大媽很想念她的孫女,可兒媳卻堅決不讓孩子來。我一再對她說她婆婆的病好了,可她硬是不信。為了現身說法,暑假期間,我便回城去把自己的兒子冬冬接了來。冬冬見了大媽便叫奶奶,老人高興得合不攏嘴。
晚上,我干脆讓兒子跟大媽睡在一塊兒,大媽一邊用蒲扇給冬冬扇著風。一邊講那些山里的傳說故事,冬冬總也聽不夠。
冬冬要走那天,大媽竟止不住地流眼淚,直到冬冬答應說放了國慶長假后還來看望她,老人的臉上才有了笑。
然而,還沒到放國慶長假的時候,由于工作上的一些原因,工作組要撤回了。
大媽聽說后,便把100只雞蛋裝在一只壇子里,非讓我帶走不可。我怎么能收呢?工作組有紀律。大媽說:“這不是送給你的,是給我那孫兒冬冬的,你若是真不收,我就跟你們的車進城,非把這壇雞蛋當面送給冬冬不可!”
我見大媽的態度堅決,只好作了讓步,說:“我老公的父親辦了個養雞場,他每月都送來幾斤雞蛋,實在是吃不了,不過你這片心意我一定得收下,為了讓我兒子永遠記著您這位鄉下的奶奶,我把這只壇子帶回去好不好?”
大媽一想也對,便把雞蛋拿出來,把壇子送給了我。臨走時,我將100塊錢交給村里的書記,讓他待我們的車子走后,交給大媽。后來聽書記說,大媽拿著錢好一陣后悔。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這件事很快在村里傳了開來,而且越傳越神乎。事情明擺著,放著100只雞蛋不要,卻要一只舊壇子,這本身就說明那只壇子絕非一般。因為,那只壇子上有“龍鳳呈祥”的圖案,村里的人們便開始分析了,有的說是出自漢朝,有的說出自唐朝,總之一定是一件珍貴的文物。
當傳到大媽兒子寶全的耳朵里時,他立馬想起母親曾說過。那只龍鳳壇是他爺爺當年斗爭大地主李天龍時分的勝利果實。據說李天龍的祖上曾是明朝的一個大官兒,而他的曾祖父在清朝時,又給當時的黃州知府當過師爺,像這樣一個人家的東西肯定值錢。城里的人當然是識貨的。他把這個想法跟媳婦一說,媳婦頓時瞪起眼來:“你趕快進城去要回來呀,不然,那姓關的萬一給賣了,我們可就后悔也來不及了。”
寶全說:“是不是再了解一下?”
“還了解什么呀。那姓關的與我家非親非故,她憑什么搬到我婆婆那兒去住,還假惺惺地給婆婆治病,說穿了,這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嗎?你想想,雞蛋一個都不要,單單要那個舊壇子,不是寶物是什么呀?還用得著了解嗎!”
寶全再也不敢猶豫了,立刻坐上車進了城,風風火火地趕到縣婦聯找到我,開口就要他的祖傳之物——龍鳳壇。難怪有人說:人老無人要,東西越老越搶手。
我一聽,沉思片刻說:“我什么時候從你手里拿過一只壇子?”
寶全說:“你是沒從我手里拿,但你從我媽那里拿過。”
我一笑說:“你還承認那是你媽?”
一句話說得寶全像個紅臉關公,他悶了半天才說:“過去,我是對我媽不太好,今后一定孝順還不行嗎?”
“孝順可不是掛在口頭上的一句空話。說說你的具體打算。”
“回去后,馬上讓我媽搬回新房去住。”
“還有什么?”
“臟活兒累活兒堅決不讓她干。”
“還有吶?”
“讓我媳婦天天給她做好飯好菜吃!”
“還有吶?”
寶全的臉盡管憋得通紅,卻再也想不起還有哪些照顧不周的地方了。我便提醒他說:“你媽最喜歡你家的什么?”
“她最喜歡——噢,我想起來了,她最喜歡孫女,把媽接回去后,我讓女兒樂樂跟她在一張床上睡。”
我點點頭說:“這還差不多。但是,這一切你能做得到嗎?”
“做得到,一定能做得到!”
“那好,你回去后就按你剛才答應的這些去做吧!”
寶全見我壓根兒不提壇子的事,便期期艾艾地說:“農村現在很忙,我進城一趟也不容易,你看我是不是順便把那只壇子帶回去?”
我一聽,態度堅決地說:“暫時先放在我這里吧,因為那是你母親親手送給我的禮物,你若是要回去,會傷她老人家的心的。”
寶全一聽急了,猛地從懷里掏出600元錢往桌上一放說:“這里100元錢是還你買壇子的錢,其余500元錢是給你這些日子的保管費。怎么樣,我再花錢買回來總行了吧?”
我一看有些火了,理直氣壯地說:“若說錢,別說是600,就是6000我也不賣!”
“那你想要多少?”寶全像個賭徒似的問我。我一字一板地說:“如果是你媽來拿。我雙手奉送。”
“好吧,你等著。”寶全扭頭走了。
聽人說,寶全回家跟她媳婦一說,媳婦頓時急了。她想我既然說是6000元也不賣。那絕對是件寶貴文物了,說不定能值個一二十萬的,而且只要他母親出面,便可一分錢不花,天下哪里有這樣的好事?于是,兩口子把那間向陽寬暢、裝飾得最好的房子收拾好,又鋪上結婚時的新被褥,一切收拾停當后,便去接大媽了。
誰想大媽卻說什么也不進他們的門。兩口子只好一遍遍地賠不是。并一再保證不讓大媽受屈,可大媽還是不點頭。寶全突然想起媽最喜歡孫女,便回家去把女兒叫了來,樂樂一見大大,一頭撲進她的懷里說:“大大,您回去吧,我爸說了,讓我跟您睡一張床。”這一招兒還真靈,大媽立刻答應了。
大媽重新又住上新房后,仍然掛念著在老房院里養著的那十幾只雞,可每次要去喂時,兒媳早提前給喂了,接下來是給絲瓜澆水、掃院子。大媽來時,一切活兒都干完了。
大媽愛吃水餃,兒媳便三天兩頭兒包水餃,晚上睡覺前,都是把洗腳水倒好端到床前。
這過分的孝順,大媽總覺得有些不自然了。幾次想問個為什么,又實在沒法兒張口,因為兒女孝順本是應當的。
這一天,兒媳婦終于向大媽攤牌了,她說:“媽,咱家的雞蛋攢得不少了。我想腌點咸蛋,家里那個龍鳳壇怎么不見了?”
大媽說:“那個壇子讓我賣了。”
兒媳婦一聽急了:“不對呀。從前沒聽說您賣過家業的呀!”
“對,我是沒賣過家業,人家工作組的小關給我治好了皮膚病,臨走時我送她兒子冬冬一壇子雞蛋,她不要,最后只要了那個壇子說是作紀念,可過后王書記給了我100元錢,說是小關給的,這不等于是賣了嗎。”
兒媳聽了這話眼珠子又瞪圓了:“媽,那姓關的為什么放著雞蛋不要,單要那只舊壇子?”
“小關說她公公辦了個養雞場,月月都給她家送雞蛋,根本吃不了,只要那壇子作個念想,好讓她的兒子冬冬以后能想著我。”
“哼,說的比唱的都好聽,她城里人的花花腸子可真多,你知道那個壇子能值多少錢嗎?”
“再多也就是100塊吧?”
“100塊?收廢品的三順子說了,報上曾說有個人有一只龍鳳碗,一下子就拍賣了十萬。咱家這龍鳳壇比碗大多了,要真是件寶貴文物的話能賣幾十萬的。我們這山旮旯里,一個人一年還掙不了一萬元,那姓關的倒挺識貨,只給100塊錢就買去!”
“不要亂說!那個壇子是我硬送給人家的,那100塊錢要不是王書記轉來,我是不會要的。”
“那好說,我把那100塊錢退給她……不,多給她幾百也行,只要能買回那個壇子。”
大媽說:“送了人的東西,怎么好意思再去要呀?你想腌雞蛋,我那老屋里還有個泥罐子。我這就去拿來給你洗干凈。”
“媽,您怎么還不明自我的意思呢,我哪是為了腌雞蛋,我是想請您去要回咱家的傳家寶呀!”
大媽一聽不愿意了:“你這個意思可讓我怎么個明白法兒,那只壇子在我們家幾十年了,你一直沒說它值錢,我也曾給你過,你不要,說是撂在那兒丑死了,可怎么一送了人就成了香壇子,成了寶貝疙瘩!老古話說了,賣送不回頭,它就是再值錢。能比人的臉皮更值錢嗎?”
在一旁一直沒做聲的兒子寶全說話了:“媽,我去城里找過關玲,她說那個壇子一直沒用,只要你一出面,她馬上就送還給我家的。”
大媽頓時火了:“你!鬧半天你去要,人家沒給才又來請我的。我說呢,怪不得你們兩口子突然對我這么孝順,原來喝湯是為了吃肉呀!好吧,我這就搬回老屋去住,你們這樣的孝順我擔待不起!”
依兒媳以前的脾氣,早跟大媽翻臉了,但為了那個寶貝壇子,這時只好忍著,厚著臉皮說:“媽,那只壇子我不要了還不行,你也用不著為這么點兒事就搬回去呀!才住了幾天又回去。讓鄰居知道,我們的臉也沒處擱呀!”寶全也一再勸媽不要走。
一家人正相持不下,突然聽到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王書記來了,手里還捧著一個東西,三個人一看,正是那只龍鳳壇,便一齊問是怎么回事。
有關這段經過,是事后王書記轉告我的。
當時。王書記把壇子往桌上一放說:“昨天我和袁副村長、胡會計一起去縣里匯報扶貧組幫助上的幾個項目的事,關玲當面把這只壇子交給了我,她說這不是一只普通的壇子,必須歸還它的主人!”
“謝謝王書記,謝謝王書記!”小兩口幾乎要給王書記下跪。
王書記說:“這只壇子,可是你爺爺當年斗爭大地主李天龍時得的勝利果實,你就沒想想,你父在你3歲時就病死了,你媽從20歲守寡,上要孝敬你爺爺,下要把你拉扯成人,一個弱女子苦苦撐持一個家。這容易嗎?”
“不容易,不容易!”寶全雞啄米似的點著頭說。
“現在,我提個條件,你們若是答應呢,就照我說的辦,若是不答應,我就把這只壇子再給關玲送回去,反正人家當初是付了錢的。我可以作證!”
“我們答應,答應,一定答應!”小兩口此時此刻最怕的是這到手的寶貝得而復失。
“那好吧,我的條件就是,只要你媽還活著,這只壇子就得留著。你媽不在了,這只壇子隨你們怎么處理都行!要知當年你爺爺是把壇子傳給你媽的,你媽有支配權。”
“行,行,我們一定做到!”兒媳想,反正婆婆已經是70多歲的人了,沒幾年的活頭。
“還有一條!”王書記又補充道,“不管什么時候,你們若是不講誠信,不兌現諾言,虐待了老人,我隨時把這只壇子取走。”
“我們一定孝敬老人!”小兩口立刻表態。
自此后,小兩口對大媽還真是照顧得無微不至,王書記幾次去他們家,大媽都沒說出半個不字來。
其實王書記對他倆提出的要求是我和他共同商量的。每當聽到大媽過得開心愜意,我心里就多幾分欣慰。
三年之后,王書記在黨代會上見到我時,說道:“大媽與世長辭了,寶全處理完喪事后,便去賣那只壇子,文物店的人看了說這是一只普通的壇子。最多值20塊錢。寶全頓時傻了。”
我沒有回答王書記,因為這個壇子本身值多少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它能給女主人的晚年帶來幸福,現在看起來正是這樣的結果,盡管只有短短的三年。
責任編輯 趙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