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上期)
第六章
(一)
修篁有節人笑空,木秀于林更招風。
貞觀三年(公元六二九年),魏徵被任命為秘書監,與房玄齡、李靖、王珪、溫彥博、戴胄一起,總理國事,參與朝政。皇帝的信任寵遇,聲望的日益提高,使魏徵感到自己肩頭責任的重大,每以臨淵履冰自勵,兢兢業業,不敢稍懈。但位高遭忌,身為名累的命運,仍然毫不例外地降落到了他的頭上。
那一日,魏徵正在秘書省召集秘書少監、秘書丞、秘書郎和著作局郎、佐等官吏會議,商討整理秘府圖籍、搜購歷代遺書事宜。會上,剛就自漢以來的六藝、九種、七略篇第,統一歸類劃分為“經、史、子、集”四部書一事,取得了統一意見。正當他準備就四庫書各部分類細目敘講編校大要時,內侍省少監突來傳旨,命魏徵即刻赴臥內參謁皇上。
魏徵乘坐蟬翼紡紗涼轎,在皇宮北口下轎,由內侍導引穿過高大重歇山檐的碧綠琉璃瓦門樓——啟運門,便踏上了一條長長的青石板路。夾道兩行參天紫杉,濃蔭重重,涼風習習,蟬鳴聲聲,把個六月暑天洗蕩得熱氣全無。魏徵走在這條路上,只覺風爽透心,林幽清神,方才離開秘書省時那種由于公務繁冗所帶來的燥熱和皇上突然召見所由產生的狐疑,早被沖刷得干干凈凈。
懷著舒坦的意興,跨開輕快的步伐,魏徵已步入一個圓月洞門,拐過雕龍影壁,就是皇宮的內苑。這里,好大一個去處,只見花木扶疏,假山層疊,亭閣點點,葛藤緣棚。綠蔭深處隱隱有飛檐一角,紅墻半垣;那東海池近凝云閣處的水階邊,系著幾只畫舫和蚱蜢小船;北海池上碧蓮葉圓,粉荷亭立,出奇的靜謐;整個內苑看不到一個人影,聽不到一聲喧笑,只有枝頭偶有幾聲清脆的雀叫……
沒容得魏徵細細領略這難得的夏日風光,內侍們已引領他來到南海邊咸池殿附近一座假山上。他在這假山上一個玲瓏小閣的內廊里稍待片刻,內侍就傳喚他進得閣去。
這是一個八角朱閣,四周全無墻壁,八根紅柱邊全都有湘竹細簾懸掛,垂直到地,與外界相隔;假山上高大的婆娑樹影,透過竹簾在細磨嵌貝地上投下斑駁的蔭紋,顯得分外的蔭涼,寧靜。
閣子里只有太宗一人。他今天穿著常服,頭戴平巾幘,身著湖色單衫,一雙軟底便靴,正坐在一把高背后仰的細藤搖椅上看書。魏徵仔細瞧去,原來是一卷《墨子閑詁》。太宗見魏徵來到,就讓魏徵免禮,賜坐在他身邊竹幾左側的一把藤制涼椅上。待內侍為魏徵端來一杯豆蔻涼茶后,太宗即命內侍退出,在閣外回廊待命,以便隨時傳喚。
因為近年來,魏徵時時被太宗引入臥內,議政論書,指事談心,每逢只有君臣兩人時,省去了不少禮套,也就覺得隨意了很多。今天魏徵進得閣來,如同往日一樣,只等著太宗先開口問話。
稍沉靜了半晌,太宗將那卷《墨子閑詁》輕輕放置在竹幾上,就先開口說道:
“玄成,你可知今日朕喚你進苑,為了何事?”他不待魏徵回答,就又徑自說了下去:“今日你我且不議政論文,說說人事吧!”
“臣謹奉圣教。”魏徵正要離座起身行禮,被太宗示意制止:
“今日免禮敘心,以意暢為快,言出胸臆,毋須諱飾。”
說罷,太宗從身邊另一竹案的一疊奏啟中抽出一紙,交與魏徵,說道:
“卿前薦竇建德國子祭酒凌敬堪予重用。今有司奏劾其四處乞貸告債,以盡嗜欲,此等庸人,豈是賢才?”
魏徵看罷奏啟,方知今日召見,是為了責備他引人不當。聽得太宗提起這事,他當即從藤椅邊起身,拿起竹幾上近尺長條楠木鎮紙,把它直直地放在一處靠近陽光的地上,然后指著這直立鎮紙說:
“請陛下且看此木。”
太宗起身繞這楠木走了一圈,疑惑地問道:“這待怎講?”
“陛下再請看那鎮紙的日影。”
太宗略略彎身,低頭細細端詳了一回楠木被陽光照射在地上的投影,依然不解地問道:“其中有何奧秘?又與凌敬何干?”
這時,魏徵微笑地指著那楠木和日影說道:“木立本直,然其影斜曲,人常顧影斜而忘木直,以影度形,乃至以為直木也是曲身。知人論人亦往往視影判身,失諸偏頗。”
太宗被引發了興趣,更走近一步細看起來。果然那楠木筆直矗立在地上,而地下的日影卻是斜曲的。
“捉影疑人,難免失當,然凌敬告貸,卻也是事實。”太宗說道。
魏徵又走近竹幾,拿起那本《墨子閑詁》翻動幾頁后,呈遞給太宗,用手指著一行字說:
“墨子云:‘甘瓜苦蒂,天下物無全美。’香瓜雖甜,瓜蒂卻苦,萬物秉性,大抵如此。”
太宗執卷在手,默默思忖。魏徵又接著說道:
“《淮南子》也曾有言:‘夫夏后氏之璜,不能無考;明月之珠,不能無颣。然而天下寶之者何也?其小惡不足妨大美也。”——夏后氏的半璧之玉是最美的了,也不能沒有瑕疵;美如明月般的夜光珠,也不能沒有疙瘩,然而天下人均珍愛之,什么原因呢?這是由于它們雖有些‘小丑’,卻不足妨礙其為‘大美’啊!”
魏徵見太宗正注意傾聽,略頓了頓后,又說:“臣等每有薦引,常具言其人長短。凌敬雖非‘大美’,臣確曾指陳,有學識,強諫諍,是其所長。愛生活,好經營,是其所短。今凌敬為人作碑文,教人讀《漢書》,由此附托,求索高利,向人乞債,正其所短。陛下任凌敬為鴻臚氏少卿,執掌賓客接待、兇喪儀禮等事,未用其長而惟見其短,以臣為欺罔,臣實不敢心服。”
魏徵說罷,在一旁靜待。太宗這時在閣子里慢慢走動,輕輕點頭,沉吟良久,他佇立在魏徵面前,說道:“凌敬之事,卿言有理。但卿前曾向我盛贊桂州都督李弘節居官清正;然及其死后,家屬卻在市上出售珍珠。有人見之,劾卿欺君,卿又怎講?”太宗講到這里,轉而辭氣嚴厲地說:“此人生平,卿只說是清官,今日家有珍珠,何得謂‘清’?譽言者又豈得無罪?必當深究,不可輕易罷休。”
魏徵這時才感到,今日太宗命他進苑,并非如同往日閑敘談心,而是有意顧問人事,查劾究竟。——顯然已有人密奏帝座,離間其中。他整好冠帶,神情莊重地說道。
“陛下言弘節貪濁,并未見他納賄藏財之所,今聽人說他家屬賣珠,就將加罪于當日贊譽他為清官的人,臣不知所謂。”說話間,魏征的語氣漸漸激昂起來。
“自圣朝以來,為國盡忠,清貞慎守,始終不渝,以屈突通、張道源兩人為最。當年屈突通隨高祖征討王世充,因其二子為世充所拘,高祖恐其子受害,勸他不與洛陽戰事,通毅然請戰說:‘二兒死自其份,終不以私害義。’高祖贊為‘烈士徇節’。張道源在并州和大理卿任內,清正廉潔,死后家無余產,僅有粟米兩斛。現通子三人來京,只有瘦馬一匹;道源兒子生活艱難不能自立,均為陛下所已知,卻并未見陛下有一句話提到他們。李弘節為國立功,前后朝廷賞賜甚多,他居官死后,從未聽到他有貪殘劣跡,如今他妻子為了度日,以朝廷賞賜珍珠出售,未為有罪。”
太宗開始時還是背著手邊走邊聽,到這時,他終于停住腳步,為魏徵的話所吸引。
魏徵仍然意氣昂揚地說下去:“已經明白清官子女的苦況,無所存問;而只是懷疑是貪濁而并未得到證實的事情,都要加罪于當年的稱譽者。雖然說這是疾惡不疑,可也同樣是沒有把好事做到底啊!兩相比較,臣私下考慮,這未必就是妥當的,臣正恐有識之士聽到后,將會對陛下有所議論哩!”
太宗聽到這里,不覺以手擊掌,頓然大悟說:“我考慮不周,才有方才的責難。捕風捉影,道聽途說,往往不明真相,暗于事理,造成失誤——的確是這樣啊!”
說罷,他從幾案上抽出一張朱箋,用筆寫了幾行字,就傳喚內侍進閣吩咐道:“速將此敕交付尚書省,屈突通、張道源兒子宜視情授與官職,李弘節家屬撥款賑濟。”
內侍走后,太宗回過頭來,拉著魏徵的手,兩人一起坐回到藤椅上。他親切地對魏徵說:“你今天又使我知道了為君主者,應能分辨明暗是非,但怎樣才叫明君暗君,又如何區別明暗呢?”
魏徵答道:“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從前堯舜廣開門路,使自己了解四方情況,聽到四方議論,當時雖有共、鯀這樣的壞人,也不受其蒙蔽,雖然有些人言行不符,也不受其迷惑。這就是明君。相反,秦二世身居深宮,偏信趙高,結果天下潰叛,他尚不知;梁武齊專任朱異,侯景入侵京城,他仍蒙鼓中;隋煬帝寵任虞世基,天下大亂,他竟惘然。這就是暗君。由此可知,為人君者,只要能虛心兼聽,奸邪者即無由蒙蔽,下情也必可上達。”
太宗聽罷,心頭豁亮,神清氣爽,即傳內侍換茶。
內侍掀簾進來,一陣涼風卷進朱閣。魏徵與太宗都深深地呼吸著這爽冽的涼風,仿佛有一股山泉,清凜凜地沁滴到心頭……
(二)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
入夏以后,魏徵冒暑揮汗奔走于尚書、門下、秘書三省之間,忙得不可開交。看看已近初秋,天氣漸涼,魏徵總算把“四部書”分類細目審定完畢,交付秘書省和著作局著手閱檢、繕寫、校輯搜集來的十幾萬卷圖書;尚書、門下兩省有關日常公務,也一并作了些料理。他才輕松地吐了口氣,想趁此機會在家閉門杜客幾天,著手潤飾《隋史》初稿,完成《梁書》、《陳書》總論的撰寫工作。——這些,也都是太宗親自交付的編史任務。
這是個初秋的傍晚,魏徵沐浴剛罷,回到書房,坐落在楠木書桌前。夏季天黑得晚,時令雖近初秋,書房里卻還十分明亮,只是暑氣已消退了好多。他向書桌上瞥了一眼,見他讓夫人裴氏檢尋的梁元帝《金樓子》、隋高祖《新撰兵書》、隋煬帝《二儀簿經》等書,都已整齊地放置案頭,顧野王的《陳書》和傅纟宰《陳書》分別攤開了卷頁。乘著風涼,他便磨墨潤筆,鋪紙起草。
剛一舉筆,魏泰忽然進來稟報:“御史大夫溫彥博來訪。”
“請溫大夫客室少候。”魏徵吩咐魏泰出去傳告。他一面換上官服,一面心里納悶:溫彥博少來我家,又是這傍晚時分,為的何事?
魏徵沉思著走進客室,見溫彥博起身相迎,立刻搶上一步,拱手作禮:“讓溫大夫久候,恕罪!恕罪!”
敘禮已罷,溫彥博就說明來意:“彥博奉圣上之命,特來轉告玄成兄:‘今后日常處事須檢點行為。’”
“‘今后日常處事須檢點行為’?”魏徵對太宗這一來得奇突的責備感到愕然,口中就喃喃重復了一遍,接著問溫彥博:“這是圣上原意?”
“全系圣上原話,彥博只是奉命轉告,一字不差。”
“此話從何提起?玄成又有何行為須加檢點?”魏徵帶著迷茫的神情望著溫彥博。
“此事原委且須從頭說起……”
于是,溫彥博向魏徵敘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
原來,不久前,有人向太宗告發,說魏徵包庇親戚。太宗即命御史大夫溫彥博去查究。經過查實,事情并非如告發者所說那樣。溫彥博如實地向太宗奏聞,同時也向太宗說:“魏徵身為大臣,不能檢點行為,遠避嫌疑,以致遭到這種沒有根據的毀謗。他心雖無私,但這方面也有應該責備的地方。”太宗即命溫彥博來講清這件事的經過,并轉告他要魏徵注意檢點行為的原話。
送走溫彥博,魏徵回到書房,怔怔地坐在書桌前,思考著這件突如其來的事情。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他也沒有留心,直到魏泰來書房掌燈,他才慢慢地換過神來;但卻一時想不起有什么“包庇親戚”這回事。
夫人裴氏見丈夫遲遲未來用膳,便走進書房來催促他:“老爺且先擱筆用膳吧!用罷晚餐再寫不遲。”
“我就未曾動筆。”魏徵回答說:“婉卿,你來得正好,且幫我想想,近月來可有什么親戚間事,曾經我手辦理?”
“親戚間都是些家事細務,一月也總得有好幾件,哪里記得周全?”裴氏答道:“不知老爺指的是哪些事情?”
魏徵只得把適才溫彥博來訪所說詳情,向裴氏復述了一遍。
“要說‘包庇親戚’,這事斷不曾有。我平日里為親戚操辦的事,也總是記著老爺的囑咐,按照‘不縱不驕,唯公唯嚴’的規矩去做,說不上有‘包庇’二字。”裴氏邊說邊想:“這從哪里說起?……噢,要不就是嚴氏大嫂那件事……”裴氏突然叫道。
“嗯,大概就只這件事吧!……”魏徵也被突然提醒。
他記得還在兩個月前,嚴氏曾向他提到她在寶應白水塘的幾棟祖居老屋,因長期無人居住,當地官府想沒入公產改作倉庫。親戚來信告知嚴氏,讓她速速回去或及早拿個主意。嚴氏將此事告訴裴氏,意欲離京返鄉。裴氏與魏徵商量,還是挽留嚴氏在長安住下,房產糾紛官府定將會按朝廷律例辦理。
這事不久就放在一邊,魏徵也不曾留意。誰知時過一旬,魏徵忽接揚州刺史趙元楷書函,聲稱必盡全力為魏徵維護房權,務請放心云云。其間卑辭甘言,曲意攀附之情滿溢字里行間。魏徵看罷,甚感礙眼煩心,乃簡復一函,指出房屋權屬并非己有,而系嚴氏祖居,“毋須為玄成煩勞維護”;產權最終歸屬“自應秉公善處”。
誰想這一紙短簡,竟惹出了個“包庇親戚”罪名,乃至驚動圣聽。魏徵覺得其中大有蹊蹺。
“事情既已明白,老爺也不必掛在心上,且先用餐要緊。”裴氏勸說道。
“房產原屬小事,我非以此在意。”魏徵隨著裴氏走出書房,自言自語地說:“我所思慮的,倒是君臣之間應為些許瑣事,時時‘檢點行為’?……”
約摸過了四天,魏徵撰定《梁書》、《陳書》總論之后,照例赴宮早朝。
這天,文武官員似乎來得特別的早。魏徵乘轎近承天門時,已見各色呢轎擺滿宮城兩側。他下轎來至殿西廡廊時,已是濟濟一堂;而尤為奇怪的是,今日早朝一反平日喧嘩、談笑情狀,而是肅穆安靜,空氣顯得有點近乎凝滯、緊張,仿佛將要發生什么大事一樣。魏徵也不理會,就著宮燈乘隙再復閱他已經寫好的總論定稿。
平明,傳點畢,內門開。百官隨監察御史入內門,夾階立。待監門校尉唱籍完畢,在通乾門、觀象門南依序列就班,入宣政門后,文武官員分別自東、西閤門來至殿前。魏徵與尚書、門下兩省官員一起對班于香案前。
待鐘鼓樓上擊響五鼓時,魏徵見太宗一改平日常服視朝習慣,而是戴遠游冠,著公服,臉色凝重、莊嚴地步出西序門,步履緩慢地升登御座。直到通事舍人唱贊兩省官員再拜、升殿,魏徵這才看清太宗正滿面怒容地手據龍案,久久凝視著殿內百官。
朝禮方畢,太宗就用拳猛擊一下龍案,大怒說道:“我有一言,向公等講清。從前天子,即是天子;今時天子,難道就非天子嗎?往年天子兒,是天子兒;今日天子兒,難道非天子兒嗎?如今我兒越王屢遭三品以上大員折辱,兩省三品官員,每路遇越王,不下轎致禮,傲然而過,何奈輕視我兒如此?”
太宗盛怒,百官震悚,太極殿內悄然無聲。魏徵至此方才明白太宗發怒緣由:太宗第四子越王泰,為人聰明,雅好文學,特為太宗寵愛;近年來頗喜招攬結交朝內知名人士,意欲樹勢立親,以與太子抗衡,他也曾向魏徵致意,卻遭魏徵冷遇;前日在宮城東市相遇,魏徵在轎內未克及見,清道侍衛亦失于疏忽,未能適時停轎相讓,與越王泰交轎而過。想來越王奏聞圣上,太宗今日之怒,似是沖我魏徵而來……
魏徵正在思忖,太宗卻又厲聲說道:“我見隋家諸王,達官以下,均不免被其輕侮折辱。我之兒子,自不許其縱橫不法,公等致免諸王子之持貴凌辱,然竟以此悖慢,以為可以輕蔑王子?設若我任意放縱諸子,公等豈不備受折辱?利君之仁,輕侮皇子,亦屬太過!”
說罷,太宗仍怒意未消,悻悻有聲。
因從未見過皇上如此盛怒,殿內百官有的被震懾得手顫腿抖,深怕禍事臨頭;即使如房玄齡、李靖等,也趕快執笏躬身,向太宗拜謝稱罪。
魏徵深感今日之事,決非一般禮數問題,越王泰奏言的背后隱約間還有其他原因,而太宗的盛怒也純出意氣,難合正理,決不能曲意稱罪而敗壞綱紀……想到這里,他挺身出班,昂然啟奏:
“陛下息怒,聽臣一言。臣以為,當今群臣,必無輕蔑越王者,愿陛下明察。按禮,天子大臣與皇家諸子,地位相等。春秋左傳上就曾這樣說過:天子大臣出身雖微,但卻序列于諸侯之上。原因就在于朝廷大臣是天子任命的公卿;如彼等不為大臣,自然序列在諸侯之下。今朝內三品以上,均列為公卿,并為天子命官,受到陛下的尊重。即使其中小有不是處,越王何得折辱?盡可按律奏聞圣上處治。”
魏徵的正色啟奏,使太宗慢慢平息了怒氣,也使百官們吐出了一口長氣,殿內空氣顯得逐漸輕松起來。
魏徵繼續奏道:“如果國家綱紀敗壞,臣今所言,自是廢話。如今乃是陛下求治圣明之朝,臣確信越王也決不會持寵驕橫,侮辱群臣。陛下言及隋代諸王縱橫不法,無禮大臣,正是身為隋主的高祖、煬帝放縱的結果;也正是這種放縱,導致隋代皇子最后犯罪叛國,全家夷滅,陛下又怎能以隋為法而偏袒兒子,怒責群臣?”
這一席話,說得太宗心服無疑,轉怒為喜。他向群臣說道:“凡人說話有理,不可不服。朕適才所言,全系人子私愛;魏徵所論,乃國家大體。朕方才發怒,還自以為怒得有理,無可懷疑;及至聽到魏徵這番議論,朕自知理屈。身為天子者,發言豈可隨意輕易!”
一場風暴過去,百官散朝,太宗讓魏徵同入臥內,繼續懇談。
待太宗更衣換穿便服來至寢宮,魏徵早在門口侍立佇候。
君臣兩人在一長形牙床上隔幾坐定,太宗就以溫和語氣問道:“幾天不見,近日來你在外邊還聽說朕有哪些不是?”
魏徵正一正身子,端坐說道:“陛下日前讓溫彥博責臣:‘今后日常處事須檢點行為。’臣以為此言出自君口,大有不是。”
“此言不久我也自知說得不當,感到后悔。”太宗自責著答道。
魏徵卻仍然就這件事議論道:“臣聞君主、臣子一條心,叫做一體。君臣之間,務須誠心相見。為君的推誠臣下,為臣的盡心奉君,這才是正道。哪有拋開大公無私這一大義,而只是謹小慎微地在一些小事上用腦子,在檢點行為上下功夫,為避嫌疑而遮遮掩掩,你騙我瞞的呢?若上下均行此道,君臣離心,國之興亡正難可預料啊!”
太宗為之一驚,趕快答道:“我全明白了!望你不要為這件小事計較,今后因避嫌隱違而不再直言才好!”
魏徵聽了,忽地離座跪拜在太宗面前,說:“臣望陛下使玄成為良臣,而不為忠臣。”
太宗趕忙扶起魏徵,讓他坐下,急切地問:“良臣、忠臣有何不同?”
魏徵回答說:“良臣使臣子本身獲得美名,而君主也受到世代稱譽,子孫相傳,國運無窮。如稷、契、咎陶之奉事堯、舜是也。忠臣使臣子本身遭難被殺,而君主也得到昏庸的惡名,國亡家滅。如龍逢、比干之奉事桀、紂是也。良臣與忠臣的區別,可謂大矣!”
太宗聽罷,欣然而起,手扶魏徵肩頭,情意深長地說:“愿玄成莫違此言而為良臣,朕亦決不忘社稷之重而免昏君之名。”
太宗命內侍看酒侍候。這一日,君臣盡歡而別。
(三)
永興坊魏府后院一片忙碌、喜慶氣氛。
嚴氏挽著一個松松的懶人髻,身上扎一個藍布圍裙,在大廚房門口使喚、打點著幾個侍女搬桌,擺椅,洗濯碗碟,手里還忙著剖魚刮鱗……魏泰出出進進地招呼著家丁們,一會兒抬來酒壇,一會兒又在廚房廊沿下掛起剛宰不久的豬、羊、雞、鴨……裴氏在內院里讓侍女們搬來白錦桌布、素繡軟墊等等;就連叔珊也靜靜地在忙活著,她把那水梨、蘋果、石榴和晶晶閃亮、白玉般的新摘西域馬奶子葡萄等各色水果,整整齊齊地在一個個高座镴錫圓盤上堆放起來……
十月小陽春,天晴氣朗。進秋以來,舉國上下,都為這從未有過的太平、興旺日子,歡喜得載歌載舞,笑語盈盈。貞觀四年(公元六三0年),全國大豐收。幾年來流散在外地的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家鄉;自去年十月以來,全國判處死刑的才二十九人;米斗不過三四錢;東至于海,南極五嶺,民家不閉外戶,千里旅行不必攜糧,沿途均有供應;西域諸國的酋長也都來長安觀瞻,穿漢服,掛佩刀,在宮城自動執勤。太宗曾經高興地感嘆說:“這都是魏徵勸我立誠信、行仁義、施教化,偃武修文所收到的效果啊!可惜封德彝死得早,沒有能讓他親眼看到。”
國家興旺的喜氣飄進了魏府。今天魏徵家里確也有自己的喜事值得慶賀啊!因為魏徵參與訂正的新五禮已經告成,按律應封他一個兒子為縣男,魏徵請求封他已死兄長的兒子叔慈。太宗已經同意,還感佩地說:“這可以激勵風俗!”為叔慈晉封為縣男,這自然需要慶賀。女兒叔珊已經十八歲了,今年許配給天策上將、中書令薛收為侄媳。薛收是隋代名士薛道衡之子,人稱“河東三鳳”之一,太宗“十八學士”的一員。魏徵欽佩于薛收、薛德音、薛元敬、薛元超一家的為人和學識。把女兒嫁到這樣的書香世家去,魏徵和裴氏都感到放心和寬慰。今天是叔珊聘禮訂婚的日子,當然讓人高興。再加上魏徵的次子叔琬已滿周歲,也一起辦個湯餅筵吧!
魏徵雖一向儉素,本不想設宴舉禮,免得鋪張,可總也拗不過同僚們的盛意和家里人的熱情,看著國家繁榮興旺、蒸蒸日上的景象,自己心里也有說不出的喜歡,終于也就未能免俗地同意了下來。——只是吩咐一不許收禮,二只請近親至友,不事聲張。裴氏一一答應了下來,才有魏府今天這番忙碌的歡樂和歡樂的忙碌。
且不說魏徵內外上下從一早開始的喜氣洋洋,奔忙匆匆。從午時過后不久,客人就陸續到來。因為魏府沒有正廳,這喜慶聚會只得在府后小花園舉行。
第一批客人,說起來只有一個,乃是魏徵的老師兄徐洪客。徐洪客在云游了晉汾五臺、幽冀燕山,登臨過碣石關山和廣武虎牢以后,前幾天抵達京城,逕訪魏府。今早由魏徵陪同游覽了華清池和大雁塔。此刻正同魏徵一起,并肩走進了二門。雖又過去了幾年,他卻依然是健骨清姿,毫不見老,鶴發童顏,銀髯飄胸,道袍披身,拂塵在手,一派出世欲仙氣度。
“哈哈哈!”人未見面,徐洪客那爽朗的笑聲,卻已穿過重重房院,飄進到后院來。“雖未盡興,卻也舒心。玄成,以我看來,這華清溫泉雖說典雅,總覺失之綺麗;大雁塔檐的鐵馬風鈴,倒是清音悠遠,令人神往……”
“亭閣樓臺,寺院道觀,園林池苑,諸凡勝地名跡,這設景布局,點山引水,都是大有學問,須得好好講究的。”魏徵陪同徐洪客,慢慢走進后院來。“為了宏揚釋道,皇上近日已請得東海隱居道士成玄英來京注疏《道德經》和《莊子》;高僧玄奘法師不久也將奉旨去天竺、波斯請取佛經哩!”
兩人邊說邊已來到后花園內。
這后花園,占地雖不算大,卻也幽雅恬靜,別有野趣。四圍低矮粉墻上,爬山虎與牽牛花籠翠點紫。柳槐松柏樹下是整齊的麥垅菜畦,芳草池塘四周布滿了卵石小徑和嶙峋怪石。各色菊花正在盛開,隨意點綴小園各處。一個茅檐草亭座落在一架并不太高的小假山上。最引人處卻是靠近通向府宅月洞門邊的大片葡萄棚架,這里場地最為寬敞。由魏徵親自從西域商胡中特為引進的新種馬奶子白玉葡萄,幾年來已繁衍茂盛,結實串串。剛摘不久的葡萄,此刻也還在架棚密葉間散發余香,沁人心脾。葡萄架下,散置著長、方、圓、菱形等高高低低的各色石桌、石椅、石凳和石條,顯得古拙樸雅,韻清氣逸。這里也正是今日喜筵處所。
徐洪客方在一處石凳軟墊上坐落,魏泰進來稟報,又有客人進府。魏徵忙出去迎接。
這第二批來客,原來竟是當年黎陽白馬津前聚會的李世勣、杜正倫和郭孝恪。他們進得花園,見徐洪客在座,不禁一齊拊掌大笑,口問心會,都為這再度重逢,京城幸會,高興萬分。一時間作禮問安,殷勤致意,歡笑之聲,溢于府外。
家役們正忙著點茶上果,新來的客人又陸續至府。他們是王珪、薛萬徹等一干前東宮舊友;接著又是薛收、元敬、元超等薛家姻親;最后是尚書左仆射、梁國公房玄齡以及裴均、叔慈任職求學的四門館的博士、助教、直講等學官與同窗們。
魏徵的疏慢不羈,早已是朝野皆知。今日來客也便隨著主人習性,省略了種種繁文縟節和日常禮數。毋論官職尊卑,人人意氣融融;不興絲竹管弦,時時笑語陣陣。熱烈、歡樂、親切、融洽的氣氛,充溢于整個魏府花園。
待得客人們紛紛入席坐定,家役、侍女們便開始上酒傳菜。魏徵率領全家大小——就連那才滿周歲的叔琬,也由嚴氏手抱,裴氏領著四歲的叔玉,先巡行各桌一周,敬酒致禮;接著由房玄齡、薛收、徐洪客、李世勣、王珪等,分別代表各桌來客,向魏徵、裴氏、叔慈、叔珊等人敬酒祝賀。酒行一巡,裴氏、嚴氏、叔珊等就告罪離開花園,進入府內后院去陪宴女賓們去了。這里,花園葡萄架下,主客們觥籌交錯,盡興歡談……
酒過三巡,魏徵舉爵言道:“今日玄成聊備家釀葡萄薄酒,幸蒙諸位大人駕臨,心實感奮。我等雖無曲水流觴,難步蘭亭春集之雅,然豆棚瓜架,可行野園秋會之趣。為助酒興,且效擊鼓傳花古制如何?”
眾賓客酒意方濃,耳熱興豪,齊聲道“好”。
“玄成且說酒律,”魏徵含笑說道:“鼓停花到,持花者或歌或詩,或聯語或說文,按律助興,不然則罰酒一盅。”
“不成,不成!”薛萬徹大笑著站起身來,高聲嚷道:“我等一介武夫,胸中無歌無詩,文無半瓶,聯語提不起一串,玄成兄這酒律分明是要我等舞槍弄刀者的好看!”
“酒律或可變通,”房玄齡笑吟吟地起身插話說:“薛將軍且也有理,除詩歌說文者外,不妨以解字析義或猜謎射覆充律,諸君以為如何?”
大家均表贊成。
魏徵請徐洪客主律科酒,徐洪客欣然承命。
魏徵乃命魏泰擊鼓。
第一通鼓罷,花到薛收手里。薛萬徹見了,先就哈哈大笑,指著薛收說:“今日打頭陣的是我萬徹本家,原來奪花魁的是你玄成親家!”大家聽罷,一陣哄然大笑。
薛收年青倜儻,二十剛過即隨太宗征伐,當時檄書露布,多出其手,文辭敏速,還同宿構,馬上即成,曾無點竄,是著名當世的才子快手。這時他接花在手,便含笑起身,自稱表字說道:“伯褒僭越,先在諸大人前弄斧獻丑吧!”他略一沉思,即應律出口說:“我且引用古書三句回文充數:第一句出自《老子·八十一章》,文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第二句出自《論語·子路》:‘文為子隱,子為文隱。’第三句出自《孟子·公孫丑上》:‘志重則動氣,氣重則動志。’見笑,見笑!”說罷落座。全場拊掌稱妙。
二通鼓響,這花竟落到了主律科酒者的徐洪客手里。郭孝恪笑著對徐洪客說:“此可謂花亦有眼尋判官,你執法知法,理當守法循法,應律說文。”
徐洪客執花拂須,也不推辭,爽然應道:“貧道浪跡江湖,攬勝訪古,詩書早已忘懷,這名山大川里的對聯倒還記得一些,若諸君不嫌,且背誦三聯,權充歌詩吧!”
“如此甚好!”房玄齡微笑點頭:“我等久居廟堂之上,于山川云煙生疏得緊,洪客兄便為我等吹些清風,也解一解這俗氣。”
徐洪客朗聲說道:“這三副對聯,第一聯正是貧道修行的泰山南天門楹聯:‘門辟九霄,仰步三天勝跡;階崇百級,俯臨千嶂奇觀。’這第二聯,說的是岳麓山云麓宮:‘四面云山來眼底;萬家憂樂到心頭。’第三聯么,都是彭澤縣陶淵明故居門聯:‘百年高隱歸三徑;一柱狂瀾砥六朝。’——慚愧,慚愧!貧道這失卻人間煙火的聯語,掃了各位的酒興!”
“哪里,哪里!”大伙都連聲說好。有人還特地擎酒到徐洪客面前,請他干了這杯祝賀酒。
鼓聲如急雨驟起,忽地停住,花束已在李世勣手中。“今日長安酒會,正是黎陽續篇。”魏徵輕輕拊掌笑道:“世勣兄理該應律早說。”
李世勣高舉雙手,抱拳含笑向大家致意:“誠如方才薛將軍所說,世勣戎馬半生,胸無點墨,雖倚戰攻書,也只聊識‘之無’。我就解字代文吧!這里,我用《爾雅·釋名》音近義通之法,來解釋山、水、身三詞詞義。先釋山:‘山,產也,產生物也。’次釋水:‘川,穿也,穿地而流也。’再釋體:‘身,伸也,可屈伸也。’恕罪!恕罪!”
鼓擊花傳,酒興半闌,正在大家高興的勁頭上,卻有門官傳話進來稟報魏徵:“有兩家老爺派專人送禮求見。”魏徵心中納悶:這酒宴并未張揚,是誰風聞得快,竟送禮來?他只得向眾賓客告罪,暫請房玄齡代為張羅筵宴,自己離座出去應酬。
花園中又一通鼓響起……
客室里魏徵正在拆看門官送上來的兩份禮單。只見第一份上寫著:
“謹呈
秘書監、尚書右丞兼諫議大夫魏
敬請哂納
林邑五色鸚鵡 兩只
司農寺少卿 趙元楷頓首”
“趙元楷?”這名字好生耳熟,魏徵仔細一想,終于記了起來:“原來是他——隋代和州郡丞,前不久為嚴氏房產事來信致意的前揚州刺史趙元楷!”
再看第二份禮單,卻是魏徵素不相識的前濮州刺史龐相壽送來的。龐相壽?——魏徵依稀記得他日前因在濮州任內貪污解職,在京聽候發落;他曾自言系太宗前秦府舊吏,以求寬宥,太宗正為此猶豫未定。拆開禮單看時,卻是“龍門鮮鯉 百尾”。魏徵看罷,不覺冷然一笑:“為要跳過砥柱,這關節竟也打到我魏徵身上!”
“來人哪!”魏徵呼喚了一聲,早有府邸錄事進來聽候吩咐。“送來之禮,如數退還!”錄事答應個“是”,退了出去。
魏徵正待起身,那錄事卻又踅了回來,說:“兩府來人仍請老爺親筆回示,說是否則回去不好交代。”接著并有兩府屬官領著家丁將鸚鵡、鯉魚抬進了客室,請魏徵過目。
魏徵正要發作,轉念一想,便細看了那禮品:那鸚鵡色彩斑斕,卻攏翅縮頸抖個不停;紅鯉依然在水中鮮活蹦跳,卻擠在敞口方缸里相互磕碰,頗不自在。
“好,我且回一折簡,你等也好復命。”魏徵向兩府禮官說道。回頭又命錄事拿紙筆侍候。
魏徵蘸墨舉筆,草書兩紙,即刻已就。錄事覷眼看去:
其一上書:“林邑鸚鵡,自言苦寒,思歸故國,徵實憐之,敬謝不敏。”
其二上寫:“昔公儀休性嗜魚,而不受人魚,其魚長存。徵誠欽慕,為魚退魚,情由固然。”
錄事分別把復簡交給了趙、龐兩府禮官去訖。
魏徵返回花園,宴會已近尾聲。在一片歡笑碰杯聲中,徐洪客側身詢問魏徵方才事情的緣由,魏徵約略敘述了始末,不覺長嘆一聲:“唉!側身廟堂,如行山徑,舉步維艱而時時有蒺藜牽衣,總擺脫不了許多無端的煩惱。”
“愚兄此番來京,耳聞目擊,深為賢弟當年‘詹何第二’之志已酬而感告慰。”徐洪客語意親切地安慰著魏徵:“清宦海濁流,主朝廷正氣,正是賢弟今后使命所在。源清流遠,朝廷清明,百姓受惠。望賢弟以黎庶為重,與圣上和同鹽梅,披荊斬棘,正本清源,治世濟民。”徐洪客最后感情深沉地說:“洪客此來告別,也許是你我最后一面;賢弟正身以義,惠下以仁,積忠厚而致天下太平,則愚兄雖或先期棄世,也當含笑于九泉!”
魏徵聽罷,既覺黯然,又感生氣滿胸,舉杯向著徐洪客說:“師兄言重了!玄成誓當不負兄望,肝腦涂地,茍利社稷而不為身計。”
兩人輕輕碰杯,共飲而盡。
等到酒撤杯停,宴會告終時,魏徵命上最后一道小菜。眾人看那銅盤里的水果時,卻是外皮綠而泛白、內心鮮紅如血的蘿卜——“心里美”。
這蘿卜是魏徵于公務之余,親自在后園開畦播種的。他向著眾賓客高聲說道:“這是玄成手植野味,有愧貢品,聊存土風,敬請諸大人口嘗以去膩解渴。”
眾客人紛紛掰了來吃,果然是肉脆汁甜,爽口生津,滿座一片贊嘆聲:“好個‘心里美’……”
(四)
永興坊魏徵府邸的家宴剛散,延康坊里太宗四子李泰的越王府里,卻有另一批朝臣正在聚會。
當陽光從西窗窗欞間投射到東邊朱紅圓柱上,灑下點點赭色斑影的時候,越王泰挪動著過分肥胖的身軀,從鋪滿厚厚錦墊的坐床上起身,緩慢而又煩躁地在太宗為他專門別置的文學館偏殿里走來走去。在座的人都屏聲息氣地注視著他,誰也不敢吭聲。
“怎么走了這長時間,還不見回音?”越王泰突然在殿中央站住,用銳利的目光向四周掃了一圈,接著便把眼光停留在司農少卿趙元楷的臉上:“元楷,你去王府司馬那兒打問一下結果。”
趙元楷那張蟹殼臉上的兩只滾圓小眼睛,頓時閃出了一股興奮的光,扁嘴角邊漾起了一絲微笑,就像從肩頭卸下沉重包袱似的,立即輕快地步出偏殿大門,向王府司馬的簽押房走去。
約摸一刻工夫,趙元楷就氣咻咻地回到了偏殿,手里拿著兩封書信。一跨進殿內,大家都“倏”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禮官已經回府?”越王泰威嚴地問了一句。
趙元楷趨前幾步,恭敬地用雙手向越王泰遞上了那兩封書信。
眾人又都凝神地注視著越王泰拆看那兩封書信。“啪”的一聲,只見越王泰氣憤地在坐床矮幾上猛的一拍,恨恨地說道:“鄉巴佬的固執,——不知世務,不通人情。”說罷,就把兩封書信交給了坐在他一旁的民部尚書裴矩。
裴矩一邊看,一邊輕輕冷笑,最后竟捻著頷下白須,用尖細的聲調低吟出口:
“林邑鸚鵡,自言苦寒,思歸故國,徵實憐之,敬謝不敏。”
“昔公儀休性嗜魚,而不受人魚,其魚長存。徵誠欽慕,為魚退魚,情由固然。”
剛一念罷,殿內諸人就一片嘩然。那寬臉闊嘴、滿面猬須的前濮州刺史龐相壽的嗓門特高:“不識抬舉!敬酒不吃吃罰酒!——干!遮莫不早干?”
“早在料中。”裴矩拉長著聲音,冷冷地說道:“我言不謬吧?——饋禮施惠,無補于事,也難動魏徵之心,如何?”
“此人我早就領教過了!悖禮違情,刻板狂傲,——軟硬就不吃你這一套。”說話的是前磁州刺史、現任御史大夫的李仁發。說完,他就架起二郎腿,一只腳的皂靴一頓一頓地點著地,卻仰起那那凹癟的臉盤,瞪眼數著殿頂上的椽子數目……
“此人近來尤為張狂。”越王泰神色激憤地說道:“自從包庇親戚、無禮皇子兩事彈劾未成,皇上益發對他言聽計從,信任倍加。”說到這里,他肥胖油潤的臉上蒙上了一層懊喪氣色:“日前父皇曾有意讓孤搬進武德殿居住,又是聽取魏徵諫言,說什么此殿位在深宮,又在東宮之西,海陵王曾經居住,易遭嫌疑,結果又敕令孤回歸延康坊。”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唉!魏徵若在朝廷,終將離間孤父子之情……”
“蟻穴潰堤,正宜早為之計呵!”裴矩又慢聲長調地補了一句。
“臣前密奏凌敬、李弘節二事,皇上當時甚為震怒,然一經魏徵辯白,頃刻冰消。事后,皇上曾面責于我,斥我捉影誣人。唉!”一直沒有說話的御史大夫權萬紀,這時終于打破了沉默,插嘴說:“此人善回君意,我等切不可造次行事,更須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從長計議,究竟從何計議方好?”越王泰狠狠地白了權萬紀一眼,沒好氣地憤然說道:“須知不只皇上偏信魏徵,就連我母后也稱贊他是一名直臣哩!前月,父皇為我皇姐長樂公主將要下嫁長孫沖,命妝資嫁具應倍于我皇姑永嘉長公主出嫁時,又是那個魏徵陳奏父皇,說讓父皇應以漢明帝為準則,不能使自己子女逾格于先帝子女,還講什么情可有深淺,禮不得越規。事后,母后獲知,竟勸父皇從魏徵之言,并遣中使去永興坊魏宅,賞賜錢四百萬,絹四百匹。你看這該怎樣計議?”
眾人聽了,都覺得泄氣,個個低頭不語,一時想不出什么好計策來。
“為人臣者,須善伺主意。”還是裴矩因歷事數朝,多年身處樞要,沉著而有謀算,先就啞聲曼氣地挑轉了話題:“凡有進言彈劾,必先細察皇上氣色,因隙奏本,伺機上疏……”
“對,對,”還未等裴矩說完,龐相壽便大聲插嘴說:“還是裴尚書說得有理。據我當年在秦府事奉體會,皇上喜怒往往溢于言表,逢其盛怒,乘其不快,上事進言,火中潑油,十有八九可望成功……”
“你所說體會云云,全是父皇昔日年輕征伐四方時的情狀。”越王泰用力地向龐相壽擺一擺手,截住了他的話頭,說:“當年戰陣決策,刻不容緩,事宜速決。如今父皇處政,每事斟酌再三,敕令已下,還須尚書、門下二省西敫核復奏,然后施行。即逢圣怒,事后父皇又復意轉,原定旨敕,反復更議的正不知有多少!”
講到這里,越王泰又起身在殿內慢步沉思,他將在座諸人一個個看了一遍后,接著說道:“我再舉一例:七月魏徵在太極殿當著諸大臣之面,與我父皇反復辯難,言詞激切逼人,父皇一時怒起,拂袖罷朝,回到后宮,意尚不平,曾聲言:‘定須殺此田舍翁!’”
越王泰艱難地轉過他那肥大的身軀,走近坐床案幾端起了蓋碗,輕啜了一口茶水。這時,正聽他講話的諸人,都松快地挪了挪坐著的身子,對太宗大怒欲殺魏徵一事深感振奮,全瞪著眼望著越王泰,等他說下去。
“當時母后即問皇上:‘陛下欲殺之田舍翁為誰?’”越王泰用手抿了抿嘴邊的短髭,繼續說道:“皇上回答:‘魏徵每每于朝堂廷辱于朕。’誰知母后聽了此言,竟回內宮換了朝服,立于立政殿庭陛,執笏向皇上拜賀。皇上驚問緣由,母后奏道:‘我聞主明臣直;今魏徵直言,乃由陛下為君清明之故,我怎敢不賀?’皇上一時回心,更覺高興。——你等瞧瞧,這便是龐刺史所說的皇上喜怒!”說罷,他無可奈何地攤開了兩手。
大家一時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時近薄暮,偏殿里暗淡的光線,在每個人的臉上涂刷了一層灰褐色的陰影。
當王府戶曹參軍事率領侍役在殿內點燃宮燈以后,大家這才換過神來,氣氛較前略為輕松了許多。
“敢問元楷兄,適才禮官回來,只持書信復命,竟無其他言語?”裴矩忽地向趙元楷問了一句。
“嗬,要不是裴尚書提起,卑職倒把它給忘了!”趙元楷剎那間興奮了起來,竟從座位前站了起來,說:“據禮官回稟:今日魏府聚宴,多系李密、息王、海陵王舊屬,李世勣、王珪、薛萬徹等一干人,全都在座……另有房玄齡、薛收等人。”
“此話可是確實?”權萬紀一把抓住趙元楷的袍袖問道。
“此乃禮官從魏府門官處得悉,豈能有假?”趙元楷斷然回答。
“好!”權萬紀說罷就走近越王泰身邊,向他附耳細語一陣,越王泰頻頻點頭,臉色漸漸舒展。
“來,諸位大人請向這邊坐。”權萬紀在越王泰示意下,招呼大家圍坐在偏殿正中的一張大理石面的雕花紫檀木圓桌四周。
高高宮燈的紅光,映照著那張發亮的圓桌。大理石桌面上幾個人頭的黑影,擠緊在一處蠕動著;那壓低了的說話聲,愈發細微得幾乎聽不見了……
(五)
長空北雁南飛,西內梧桐葉落,十月剛過,天氣驟冷,秋風吹渭水,霜華滿長安,眼看快近年底。太宗照例在齊政殿召集從四品以上京官,考定內外百司吏、長的治績,以敘校他們一年來的功過。
鼓響五通,漏下三刻,百官朝拜剛罷,太宗在御座上信手翻了翻龍案上早已陳放的政績法規。他略略瀏覽了一下考定從上上到下下的九等二十七類不同職司官員的“最好”治績標準后,就把目光停留在四項善狀的規定上:“一,德義有聞;二,清慎明著;三,公平可稱;四,恪勤匪懈。”對于尚書、門下、中書三省的執政大臣,誰是“一最四善”而應評為“上上”、誰“一最三善”應評為“上中”,乃至誰“無最而有一善應為中中”的人員姓名,他是大致有數而無須考官奏聞的。但是,對州縣外官和四品以下京官治績,畢竟還不十分精審詳明;特別對新近被彈舉為“背公向私,職事廢闕”和“居官諂詐,貪濁有狀”而定作“下中”“下下”的官員,覺得在最后發落處治以前,尤應慎重覆勘,以免冤濫。想到這里,他從那考績法規上移開了目光,抬起頭來,向著文武兩班官員說道:“今歲年豐民安,政清國泰,凡百司長官,守職理事,均與有功。朕不欲枉屈無辜,近因被劾解任有待處置之流內官員,有不當不直宜予覆查者,卿等可先行奏聞。”
太宗的話音剛落,民部尚書裴矩就先出班啟奏:“臣裴矩遵旨奏聞,現有前濮州刺史龐相壽正在殿外西廡等候陛下召見。”
“相壽于濮州任內涉嫌貪污,是否均已查實?”太宗關切地問了一句。
裴矩立刻趨前一步奏答:“龐相壽因為刁氏告發,指控貪污,有司責其來京候審,時近兩月。龐相壽自稱:情有出入,復遭人忌,考官不公,糾舉失察,伏請圣斷。”
太宗聽罷,頓時沉下臉來,威嚴地喝問道:“相壽涉嫌貪污,或有疑似之跡,自應復勘,然竟歸咎于‘人忌’,忌之者為誰?‘考官不公’,其‘不公’又在何處?事連執政,須道其詳。”
這時,從右班御史臺殿列中閃出來一名官員,太宗定睛看時,見是御史大夫權萬紀。
權萬紀捋了一下嘴角邊兩撇鼠髭,整了整冠帶,就執笏上奏說:“前濮州刺史龐相壽貪污情狀,因臣未預聞,無由置喙;至于‘不公’么……”說到這里,他從眼角梢上把目光斜著向御座上瞟了一眼,沉吟著不急于說下去。
“說!”太宗斷喝了一聲。
“臣斗膽上聞,雖事涉執政,為社稷計,萬紀今日冒斧鉞敢淆圣聽。”權萬紀顯得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的樣子,說道:“不公者非是別人,乃是主掌內外官政績的尚書省左仆射房玄齡、門下省侍中王珪……
“呵!”太宗為之一驚,他手據龍案,微微傾身向前說:“考官主掌歲校詮衡,要緊的就是公正二字;你所說不平之跡,可有驗證?”
“考核詳情,臣不敢妄加揣測評議,僅以臣身受為例,具實奏聞。”權萬紀低頭清了清嗓子,提高了聲音說:“臣奉敕忝列考官,參與考績事宜,仆射、侍中總攬考事,縱恣用權,排斥異己,竟考定臣為‘居官諂詐,貪濁有狀,下下’。居官功過,敘差論等,臣不欲自辯,只是臣為考官,尚且蒙此不公,更何論其余官員?如龐相壽者,得無枉屈?玄齡、王珪善善惡惡,任情裁奪,置考法于不顧,以己意為上下,歲考結果,焉得稱‘公’?敬請圣裁!”
“玄齡,叔玠。”聽得太宗唱名,房玄齡、王珪立即出班俯伏于御座前。太宗正色向兩人說道:“卿等有何話說?”
房玄齡、王珪叩拜后同聲答道:“臣等既主官考,已蒙嫌疑,辯說徒亂視聽,伏愿圣上勾檢稽失。”
“如此甚好。”太宗點了點頭,朝中書令溫彥博招了招手,喚至龍案前說:“朕今命兵部尚書侯君集徹底推究今歲考事,卿且錄版待草詔命。玄齡,叔玠平身歸班。”
溫彥博正待在象笏上記下太宗剛才的旨意,魏徵卻已在玄齡、王珪起身歸班的當兒,一手撩袍,一手舉笏,出班直趨龍案前,高聲奏言說:
“臣魏徵有奏!”
太宗見魏徵神色莊肅,氣亢聲激,示意溫彥博且慢錄版后,就溫和地問魏徵:“玄成何事啟奏?”
魏徵深沉的目光里閃射出剛厲的神采,聲音雖然平穩但卻使人感覺到有一股激憤的情緒:“玄齡,叔玠均為朝廷重臣,素以忠直受陛下信托。今任考官,所考官員既多,其間難免會有一二人不當。但究其本心,終非阿私。若推究得一二件疏忽失當事情,由此而認為全部考績皆不可信,今后又怎當重任?”接著,魏徵以更有力的聲音說道:
“至于權萬紀,身為考官一員,近來專在考堂檢校百官治績,從未聽說提出異議,直到自身考績為‘下下’,才挾怨陳奏‘不公’。此正欲激陛下,欺罔大臣,決非竭誠徇國。棄公向私,正是萬紀!”他稍頓了一息后,又繼續奏道:“萬紀自言‘貪濁有狀’于他不公,以臣愚見可謂恰當!近年來,權萬紀曾聯絡司農少卿趙元楷,多方搜求珍品異味,林邑鸚鵡,和田綠玉,安息線香,南海明珠,驛使奔忙州縣,土貢進入私門,不是貪寶,難道還是廉潔?正是權萬紀,曾向陛下進言開發宣、饒兩州銀山牟利,而未進一賢才以佐圣主,這不是混濁,難道竟是清正?玄齡、王珪不以萬紀為考官而徇情,考為‘下下’,恰見其公!臣所愛者政體,所憂者社稷,非敢茍私兩臣,愿陛下明察!”
魏徵這一席錚錚有聲的奏言,震動了齊政殿上的百官,有人點頭,有人私語,也有人緊張地等待著事態的演變,也有人不以為是地搖頭。太宗也為之改容動色,他正待發話,忽地又從御史臺班列里走出一人,他急匆匆地邊跪邊拜,邊就大聲說道:“臣卸史大夫李仁發有事啟奏皇上!”
太宗命其平身奏聞。
只見李仁發晃動著他那凹癟臉盤,嘴角里濺積起兩撮白沫,飛快地說:“魏徵欺君!魏徵聲言非敢茍私二臣,據臣所知,他正是有所茍私。方才裴尚書奏言前濮州刺史龐相壽遭人忌害,這忌人的不是別人,就是王珪、魏徵等原李密、息王、海陵王一干舊屬臣僚;而被忌者都是曾事圣上于秦府的相壽、萬紀等昔日幕吏。魏徵糾舉所向,均是何人?伏請陛下三思圣斷!”
李仁發這一奏言,在百官心中掀起了新的波瀾,也多少觸動了太宗的某種隱情——他想到龐相壽從前曾在秦府隨侍自己左右,此次涉嫌貪污,解任來京,但念及當年情分,原想讓他回歸濮州舊任。李仁發這一說,引動了他的心思,心想:先發落龐相壽一事,并以此來探問魏徵、王珪等人的真情。于是,他向魏徵說道:“相壽昔日確在秦府隨朕征伐,今涉貪污而觸律條,本應按法處治,然朕念其當年情誼,心實憐之,僅予訓誡,聽其還歸濮州舊任,使其改過更新,卿以為如何?”
魏徵凜然答奏道:“臣雖已受人‘茍私’之責,但圣上既予垂問,魏徵仍不避嫌敢執公論。臣竊以為今日圣上已非昔日秦王,豈可以當年秦府舊恩而壞今日國家大法;且秦府僚屬,內外甚多,如人人以龐相壽之寬宥為僥幸,持私恩而行不法,必將使為善者寒心,請圣上再思!”
“卿持公論,朕豈茍私?”太宗果決地向通事舍人下旨:“宣龐相壽上殿。”
通事舍人傳旨,內謁者傳唱至殿外,監門校尉即于殿庭丹墀唱名宣呼:“龐相壽上殿見駕!”
龐相壽在西廡廊下早等得很不耐煩,一聽到傳呼,就跌跌撞撞地進得齊政殿來。他叩拜禮罷,就聽到太宗的聲音如洪鐘般在自己耳際振響:
“我昔為秦王,乃一府之主;今居大位,已為四海之君,不得以私恩而獨親故人。大臣執議如此,朕何敢違!今賜相壽帛二十段,聊責朕之私誼,解除濮州刺史職任,仍遵國之公法,你且回家去吧!”
容不得龐相壽再行申辯,太宗已揮手轉身側坐。龐相壽只得哭喪著臉叩跪謝恩后退出齊政殿去。
龐相壽一走,太宗就以重音一句一頓地向魏徵說道:“朕今以社稷君主秉公以不徇當年秦府舊誼,卿又將何以自解李仁發告你茍私于昔日李密、息王屬僚之情?”說罷,眉結微蹙,瞇著雙眼看定了魏徵。
魏徵依然面不改色地說道:“臣今奉事陛下,即為陛下大臣,而非昔日李密、息王舊僚。玄成敢以直言以干圣意,正因無私于當年嫌疑;否則,臣將逡巡囁嚅,又何敢冒嫌陳奏?至于當年與徵共事李密、息王之屬吏舊情,于今均已受委于陛下而結同班新誼,固無所謂‘茍私’二字。臣所彈舉,唯問是否有利于國家,概不論其昔日曾在秦府,抑系息王舊吏!”
魏徵奏言剛完,越王泰就出班向太宗啟奏說:“魏徵聲稱無所茍私,于秦府、息王舊屬視同一體,情無厚薄,其實均為虛言。前月魏府設酒擺宴,赴席賓客多屬李密、息王僚吏,其間論史議文,語傳心曲,得無阿黨比周,圖謀不軌之嫌?”
越王泰提出了責疑才一歸班,裴矩就接上來向太宗奏道:“大臣私宴,乃是常情,恐不應以此判定有不軌之謀;端在所請赴宴者均系何人,席間所議何事?”說罷,還特地向魏徵這邊拱笏施了個常禮。
唐太宗聽了才點了點頭,還沒開口說話,早有權萬紀叩拜啟奏。權萬紀習慣地捋了捋那幾撇鼠髭,說道:“臣雖受魏徵攻訐,仍不敢畏葸隱情。據臣所知,前月魏府私宴,李世勣、薛萬徹、王珪等當年李密、息王臣僚均與會在座。陛下圣明,請予詳裁!”
這接二連三的啟奏,使太宗在猶豫中未及作出判斷,卻激怒了司空長孫無忌。他氣沖沖地向太宗高聲啟奏說:“魏徵、王珪昔事息王,我每每見之,心頭總有一股仇怒之氣;如今陛下信之不疑,而魏徵等卻仍貳心懷舊,聚合怨望,誠須深究。上月與宴諸人,為何緘口不言?”
國舅長孫無忌的責問,使齊政殿里的空氣頓時顯得緊張起來,百官都被震悚得悄然無聲,眼看著一場重臣之間的沖突已無可避免地即將爆發。
正在這氣氛抑窒逼人的時候,房玄齡先就出班跪奏說:“上月魏府家宴,臣亦在座,并非僅屬息王舊僚,席間更無涉于時事。萬紀新奏,于情不確,請陛下明察!”
“圖謀不軌?要有不軌之心,臣何須由山野復出,歸事于陛下?”早憋著一股氣的薛萬徹,這時也豎眉睜眼地大聲嚷叫著,跪奏在龍案前,“萬徹身為右武衛大將軍,擁率禁軍,若有不軌,何須去永興坊喝酒?”
李世勣和郭孝恪此時也雙雙步出班列,分別向太宗奏言說:“世勣為并州道都督總管,因事來京,至魏府敘舊,本為人情,何來不軌之謀?棄士卒于并州,單騎抵京面圣,反形何在?”“孝恪擁兵涼州,正奉旨進京以商安西都護府設置大事,無暇慮及京城政事。萬紀所言,越王猜疑,臣不知所由何來?”
太宗見殿中重臣紛紛跪拜奏聞,而事關重大,尤宜謹慎,就把口氣放得十分溫和地說道:“諸卿且請平身,朕未就是非曲直發出一言,何須激憤相爭,待朕徐徐審斷也就是了。”
這才使殿內氣氛稍稍緩和了一些,但越王泰、長孫無忌和裴矩、權萬紀等,仍把憤怒、懷疑的目光集中盯視在魏徵身上。
薛收見太宗已開始冷靜下來,就意態舒展地奏言說:“上月魏府酒宴純屬私會,臣以親家身份亦與宴在座,魏徵原為嫁女訂婚與臣侄聯姻,何論‘不軌’!”
聽得薛收這一輕描淡寫的敘述,越王泰和權萬紀反倒更為激動,又立即出班向太宗奏道:“阿黨比周,圖謀不軌,臣等或屬揣測疑似之詞,而欲澄清嫌隙,莫如魏徵自言,以釋眾疑!”
太宗這時也把目光轉向魏徵,說道:“玄成將何詞自明?”
只見魏徵鎮定地摘下烏紗帽,用左手高舉,右手橫執朝笏,昂然來到御案前站定,那深沉的目光里閃耀著火一般灼人的光芒,聲音高亢慷慨地陳奏說:
“陛下向以直方無隱警厲群臣,權萬紀、李仁發乘時而進,以取強直之名。其實兩人均是小人,不識大體,以譖毀逞能,告訐為直,凡所彈射,皆非有罪。臣之家宴,如星在空,昭昭光耀,無可隱諱,與宴眾人,已均具奏,臣不擬更辯。臣為陛下所擔心的是,如以權、李小人侍側,令其附下罔上,肆騁奸計,必徒使臣下離心,道路以目,徒損圣明。此兩小人,昔告張亮謀反,反形未具,已遭身戮,陛下曾因此追悔;今誣玄齡不公,含沙射影,意在誹謗,陛下猶疑惑難解。以玄齡、張亮等陛下所親信者,仍不能得伸其枉直,其余官卑職賤及黎庶百姓者,孰能免其欺罔?越王泰聞風影從,沆瀣一氣,以奸為忠,煽惑眾心,亦可見其平日敗德少教。臣今請陛下留意三思!如臣今所奏,全系妄言,臣即甘心斧鉞,受不忠之罪。臣已免冠待罪,一任陛下斷治!”
太宗被魏徵的這一義正辭嚴的抗奏觸到了痛處,顯得有點局促不安。他努力使自己慢慢平靜下來,盡量讓語氣變得緩和一些地對魏徵說道:“玄成且先復冠!朝臣殿庭相爭,在所難免,朕切望諸卿均以大局為重,平心和氣相聚,以利社稷!”
“不然!”魏徵繼續昂然激切地說道:“昔日齊桓公曾問管仲:‘我欲使酒腐敗于杯中,肉腐敗在碗內,將無害于霸業乎?’管仲言道:‘此誠非善事,然無害于霸業。’桓公問道:‘如何才于霸業有害?’管仲答曰:‘不能知人,害霸;知人才而不能用,害霸;用而不能善任,害霸;任而不能信,害霸;即信而又使小人參與干擾之,害霸。’管仲不過是霸主之輔佐,猶能慎于信任,遠避佞人,況陛下乃一國之圣主。臣今敢于冒瀆圣明,竊以為朝廷不除權萬紀、李仁發一類小人,政治無以清明;皇子如越王泰者不妙選師傅以教導從善,國朝世代將難以為繼。今日之事,臣與權、李小人難與共事一殿,陛下或從臣清,或免臣官,伏請圣上抉擇裁決!”說罷,魏徵雙手捧著烏紗帽,鄭重地遞呈放置到龍案上,退后幾步直立著等待太宗的決定。
太宗見魏徵說得激切正直,有理有節,不由得不心服,也感到心里亮堂了好多,于今日廷爭的是非曲直也已了然于心。他終于從御座上站起了身,親自走下龍座,來到魏徵身邊,為魏徵戴上了烏紗,并賜坐于御案旁。然后,他才向著百官言道:
“君臣本同治亂,共安危,若主納忠諫,臣進直言,君臣即能合契同心,社稷方可免于危亡。今日魏徵所為,誠盡忠之直臣,朕不敢自許為圣,亦深懼隋煬帝、虞世基之前非。朕今納玄成之奏,著即令權萬紀、李仁發罷黜歸第,聽候審理;并命王珪為越王泰師,侍讀導引,輔正過失,庶幾不負朕望。”
旨下,早有殿中監察侍御史來至權萬紀、李仁發身邊,摘去冠帶。權萬紀、李仁發想不到形勢急轉直下到這步田地,早就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地等待著不利的結局。這時只得連連叩頭謝恩,隨著校尉灰溜溜地走出了齊政殿。
越王泰和裴矩也被這一逆轉的場面弄得手足無措,鐵青著臉,不出一聲。
王珪聽得太宗旨意,忙出班跪拜接旨謝恩。
太宗見魏徵、房玄齡、李世勣等面色已漸漸舒展,就笑吟吟地來到長孫無忌身邊,攙著他的手,讓他也坐在魏徵身旁,然后說道:
“今日無忌、玄成、玄齡、叔玠,同體事朕,心連志結,朕意甚慰。魏徵、王珪,昔在東宮,盡心所事,當時不惟無忌寇仇,朕亦覺可惡。今我能拔擢用之,徵、珪亦能赤心直諫,足為無愧古人。哈哈哈!”
太宗的放懷笑聲響徹在齊政殿,百官們都感到輕快、愉悅,齊聲山呼道賀。
在君臣親密高興的氣氛中,太宗又回頭問魏徵:“玄成每諫我不從,我有發言,卿總是遲遲不應,這是為何?”
魏徵答道:“臣以事不可行,所以奏陳,若陛下不從,臣即答應,等于同意,就恐此事付之實行。”
太宗笑著說:“但當時答應,事后再予說明諫諍,有何不可?”
魏徵正色答道:“往昔舜曾告誡群臣:‘爾無而從,退有后言。’若臣當面聽從陛下旨意,事后私下再提不同意見,這就是‘退有后言’,這不是魏徵所愿意奉事陛下的本心。”
太宗大笑著對群臣說道:“人說魏徵舉動疏慢,我但覺其嫵媚可愛啊!”說罷又哈哈大笑……
當天晚上,太宗回宮以后,心情分外舒暢,就隨意在寢宮里與長孫皇后一起置酒小酌。正在他酒飲三杯時,內侍卻給他送來了魏徵的奏疏。原來,魏徵覺得白天在齊政殿奏言意猶未盡,回到府邸,又立即擬寫了一個疏本給太宗。
太宗乘著酒興,邊看奏疏,邊對長孫皇后說道:“這是魏徵專為我論述忠奸的奏疏。”
“看陛下這般高興,想必魏徵所言,深合陛下圣意了?”長孫皇后含笑地問道。
“豈止合朕心意,可謂古今善論。你且聽我說說這奏疏的大意。
魏徵言道:自大唐立朝,于今已有十有余年,官倉粟滿,疆域開拓,然而道德并未逐日改善,仁義并未逐日加深,其故何在?全由待下未盡誠信,雖有善始之勤,而無克終之美。”
長孫皇后聽到這里,連連點頭說:“玄成說得十分懇切哪!”
“是啊!魏徵每每奏言,總是這般切直。”太宗舉酒略飲了一口,又接著說:“你聽,后面講得尤為精當。他說,正因此,吹牛拍馬之小人得以施展其手段,謂志同道合者是結黨,謂告密傾軋者為大公,謂堅強正直者系專權,謂公正直言者為誹謗。依這些小人所言,謂志同道合者是結黨,則雖公正信義之人亦可懷疑;謂告密傾軋者為無私,則雖虛偽矯飾也無過錯;以至堅強正直者怕人說其專權而不敢竭智辦事;公正直言者怕人議其誹謗而不敢公開爭論。混淆視聽,蒙蔽真理,妨礙風化,損害道德,真是無過于此了!——你聽聽,講得多好啊!”太宗不覺捋著長須,連聲贊嘆。
“魏徵真可謂析理透徹、論政切實的直臣呵!”長孫皇后也深深折服于這奏本的情真辭切,由衷地含笑點頭。
“且再聽他后面的議論。奏疏說:如今將治國重任委之君子,而政事得失卻詢問小人,如此,小人掌握著是非標準,而真正辦事之君子卻時遭譴責,這怎能說是公平?且一般常人也都會有點小聰明,然因缺乏遠見,即使盡力,也難免把事情辦壞。更何況那些心懷奸詐私利之徒,只知察言觀色,奉承旨意之小人!……小人雖時有小善,然小善難積為大善,也不足以稱作忠良!……只有做到尊崇君子,厭惡小人,賞罰嚴明,才能實現無為而治的太平局面啊!”太宗轉述到這里,竟拿起奏摺,大聲地朗讀地最后幾句話來:
“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不能去,罰不及有罪,賞不加有功,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
“真是錚錚忠言,耿耿丹心,思深慮遠,良藥苦口!”太宗放下奏摺,自言自語,聲音里充滿了誠摯的感情:“朕必牢記于心,時時披覽!”
長孫皇后起身斟滿了一杯酒,雙手呈遞到太宗面前,說:“為陛下有如此直臣祝賀!為社會有這般忠良慶幸!請干此杯!”
唐太宗起身接過了皇后的酒杯,一飲而盡。
彤紅閃耀的宮燈燭影在深宮云母屏風上搖曳、流蕩;
深沉渾厚的鐘樓鼓聲在皇城寧靜夜空里繚繞、回響……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