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山余生

那天，我們一家四口邊吃飯邊看電視，爺爺還喜歡喝點慢酒，我們都習慣了，也不陪他嘮叨。新聞中播放了一則關于瘋牛病的消息，說是哪國發現了瘋牛病，怕蔓延傳染，只能把成千上萬只牲口歸到一塊兒殺死后燒化……

節目一閃即過，我接著往下看，忽聽到爺爺喉間有些異樣的聲響，歪頭一看，爺爺哭了，抽抽搭搭的很傷心。

醉了？我跟媳婦都莫名其妙，老人家喝這點酒不礙的呀。

爺爺說：“我想起了我小時候?！?/p>

爺爺１０歲時，住在東北一個礦區，那里地下煤太厚了，扒開土就是。日本人打進來，一看：“喲西。”就從關內騙來不少勞工挖煤，就像如今的傳銷。爺爺就是跟他爸爸被騙來的。爺爺沒事了就溜達玩耍，那時有個日本女人也有個孩子，叫保久，跟爺爺同歲，倆孩子常常一塊玩。日本女人挺和善的，常常把糖果分給爺爺點兒。爺爺從來也沒感覺出自己跟日本人有什么兩樣。

那一年冬天，日本孩子保久突然發高燒，住進了醫院，爺爺就不能找他玩了。礦區工人居住條件極差，開始“瘟大災”，現時的說法叫“瘟疫”。常常有工人上午還在井下挖煤呢，晚上就不行了。

日本人并沒把生病的中國礦工送往醫院，而是說，這病傳染人，傳染開來工人們一個也逃不掉，必須隔離。怎么隔離？命令健康的中國人把生了病的拖出去。礦工駐地后面有條大山澗，生病的中國礦工就被扔到了那澗里。日本人說怕傳染，派端刺刀的兵警巡邏，連死者親屬也沒有接近尸體的權利，后來，這條山澗就被叫做“萬人坑”。

保久病好了，爺爺再也沒敢靠近他，因為日本人說中國人有傳染病。這樣又過了幾天，爺爺的爸爸媽媽都染上了病。有病也得撐著干活，萬一讓監工發現就得隔離。爺爺的爸爸終于沒能熬住，昏倒在井下，日本人就命令給他們當差的中國人把他隔離。有人去了爺爺的家，爺爺和他媽媽正躺在炕上發燒，就一塊兒給弄到山上扔了。爺爺親眼看到，他的爸爸就穿著讓煤污染得瞧不見棉花本色的破棉襖，被兩個工人用繩子套在腋下拖著在雪上走。他們整天往山澗里扔病人，都麻木了

爺爺醒來時，覺得被人死死摟住，原來是他的爸爸沒死，用身體溫暖著他。爺爺的爸爸說：“你娘走了，我也不行了，崽呀，你得逃，不能這么等。順著這條山澗往下爬，千萬別站起來，日本人有巡邏的呢，到你馬大爺家……”

爺爺扔下了他的爸爸，爬到快天明，才找到馬大爺家，靠吃草藥活出了一條命，而那條山澗，一冬天下來，都讓中國人的尸體填平了……

爺爺再也說不下去：“睡吧，我困了?！?/p>

那一夜，爺爺小屋里一直亮著燈。

（選自《城市快報》２００７年９月１８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