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很想她 ★
“該如何拍下去?”
杜禮凡一直這么問著自己,來到法國這個小鎮已經幾個月了,他從來不曾這么猶豫過,可如今卻躊躇不定。
想到這幾年來陷于停滯的事業,和最初當導演時的激情滿懷,杜禮凡既自責,卻又感到無助。往昔的一切開始頻頻出現在他的腦際。于是,他打開電腦,登上MSN。深夜時分,MSN上人已經不多,但杜禮凡卻看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萱萱。
萱萱跟杜禮凡從中學到大學都在一個城市生活、工作,她也一直是杜禮凡最熟悉的異性朋友和苦悶傾訴的對象。只是這幾個月來,杜禮凡遠在法國拍片疏于聯絡。不過,當杜禮凡主動跟她說話的時候,兩人的交談還是很快就熱烈了起來。
萱萱問起了杜禮凡的近況。杜禮凡在MSN上沉默了半天,只是說自己這段時間風頭不順,想找老同學來敘敘舊,不等萱萱回話,便迫不及待地問起了宋旖旎的近況。
宋旖旎,杜禮凡的大學同學,兩人之間有過青春懵懂的那么一段。他們兩人也確實是非常般配的俊男美女,男的高大英俊,女的嬌媚可人。而萱萱那會兒,正是旖旎的閨中密友,沒少看見他倆的純情蜜意。只是有一回,不知怎么搞的,杜禮凡和宋旖旎起了爭執,宋旖旎沒再搭理他。杜禮凡手忙腳亂之余,在開校運會的時候,跟低年級的系花搭上了腔。多年之后,經萱萱點撥,杜禮凡對此荒唐舉動追悔不已。而據他自己交代,跟系花師妹的交談內容,其實只是借一張密紋唱片而已。
時光荏苒,大學畢業后宋旖旎出國深造,兩人便再也沒聯系過。
“我挺想她的。”杜禮凡打著字。
“就是想看看她現在什么樣子。”杜禮凡止不住地輸入,“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都沒忘記過她。”
“難道你就從來沒想過我?”萱萱那邊彈來一行字。
杜禮凡一時語塞,不知說什么好。
許久,萱萱才回過話來:“三年前,她就嫁給一個法國人,現在在巴黎。”
★巴黎印象★
機場出口,李明亮用他的雷諾接上了杜禮凡。
“你瘋了。”李明亮又是高興又是埋怨。
他是杜禮凡大學時的球友,后來移民到法國,現在一家法英貿易公司做事。“撂下劇組不管,就為找一個大學同學。”
李明亮的公寓就在巴黎拉丁區,據說有百年歷史。因為外墻的石質建材,所以,房子雖看得出年頭久遠,可還是牢固得很。樓道里,還用黃銅杠扎著紅地毯。一派繁華落盡,卻又保持著尊嚴的場面。
杜禮凡喝著espresso,呆呆看著落地窗外的街景。宋旖旎還是那么心高氣傲、拒人千里,這么些年來,她只跟萱萱保持著聯系,而那聯系也只不過是每年一張致萱萱的生日卡。上面除了賀詞、回信地址外,別無其他。
她似乎有意回避著什么。
★非洲之角★
巴黎,曾有人稱之為“西方文明的奇跡”,在18世紀,她的確像路易十四太陽王一樣,閃耀在整個西歐大陸。而咖啡館就像是這余暉投射下的碎影,包容下了那些時代的只言片語。流連在鏡框里的手跡、銘牌和照片之中,杜禮凡的心情暫時平復了下來。在一家名叫“非洲之角”的小咖啡館,杜禮凡停了下來,店老板熱情地招呼他。
咖啡館的客人很少,在臨窗的位置上端坐著一位衣著得體的老婦人,那種優雅與內斂,是杜禮凡不曾見過的。在他看來,這完全是得自于歲月和涵養的雙重熏陶。杜禮凡暗自驚嘆,巴黎孕育了人們,而人們也反饋巴黎,為她添彩。
周日,杜禮凡和李明亮驅車前往宋旖旎的住址。一路上,他忐忑不安,心潮起伏。卻不曾想,那個地址早已人去樓空,杜禮凡大失所望。李明亮安慰他,可以去郵政總局查找現在的住址。兩人驅車前往,卻被告知數日后才能有消息。
★只是過客★
在等待郵局消息的那些日子里,杜禮凡徜徉在拉丁區的街頭巷尾,拍了不少特色風情。而每每走累了,他都會在“非洲之角”小憩片刻。漸漸地,他發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就是那位老婦人經常會在固定座位上出現。
于是,他試探性地問了下店主。店主不以為奇地說,幾年來,老婦人一有空就來這個角落消閑。沒人打擾過她,也沒人知道到底什么原因。
骨子里導演的好奇心,讓杜禮凡鼓起勇氣去探詢究竟。老婦人看著這陌生但誠懇的東方人,塵封已久的記憶被徐徐展開。
1965年,老婦人還是一名大學生,在拉丁區的咖啡館、藝術影院和畫廊,到處都是她和同學年輕、活躍的身影。他們談論著薩特、特呂佛還有東方的紅色熱潮。
而在秋日的一個下午,當她從“非洲之角”出來后,一切都被改變了。
“他長著一頭黑發,濃密而卷曲。兩眼炯炯有神。非常英俊。當他穿著系帶的風衣,戴著貝雷帽,遠遠走來的時候,活脫脫就像是阿波羅神。”老婦人緩緩地說道,“他也注意到了我,朝我微笑,我手里的書本和作業不自覺地散了一地。他就立刻彎下腰,替我一本本撿了起來。他的法語極好,只是帶著一點點口音。我得承認,我完全被他迷住了,他是那么英武,卻又極其儒雅,還帶著謎一般的異國情調。我始終猜不透他來自何方,只知道他風衣口袋里裝著一本我很喜歡的詩集。他請我帶他去先賢祠、圣母院,而我著了魔般一一應允。他的知識非常廣博,而且愛抽雪茄。一路上,我們無話不談。那一整天,新奇和戰栗自始至終伴隨著我。入夜時分,他邀約我在香榭麗舍大道上的韋內酒店就餐。我……無法抗拒。”老婦人平靜地說著。
聽到這里,杜禮凡默默地低下了頭。“很多人也許一生都沒有一次新奇和戰栗的感受,或者有機會,卻又遲疑了。”
“第二天上午,當我在松軟的枕頭上醒來的時候,你猜他在干什么?”老婦人說道,“他居然在幫我做功課,做著我最頭疼的高等數學。他見我醒來,示意我繼續躺著,而他則穿著襯衫,用鋼筆一道一道地演算著題目。我看著他逆光中的影子,真就覺得如夢幻一般。”
“那后來呢?”杜禮凡輕輕地問道。
老婦人呷了口咖啡,用紙巾抿了抿嘴。
“他是個異鄉人,是個過客。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哦……”
“當然,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見到。”
“還是在這里?”杜禮凡問道。
“不。”老婦人說道。
“那是……”
“在新聞紀錄片上。”
杜禮凡不禁有些愕然。
“他依舊是那頭濃密的鬈發、出眾的儀表。但卻是在聯合國安理會上作著激昂的演講。臺下,盡是些面容嚴肅的大國外交官。”老婦人看著窗外。“看到這部新聞片,純屬偶然,那只是學生俱樂部周末放電影前的慣例。大家對他嘖嘖稱奇,而我卻一言不發。”
“我也許知道他是誰了。”杜禮凡忽然發現,卷發男子很可能正是自己曾經收集資料研究過的對象。
“哦,這對我沒意義。”
“可您,就不想知道他的下落嗎?”
老婦人堅決地搖了搖頭。
“為什么不呢?”
“既然是記憶,那就讓它永遠成為記憶吧。正因為如此,它才會變得迷人。”老婦人說罷,拿起外衣,站了起來。“很高興您有耐心聽我的往事。祝您過得愉快。”說罷,老婦人緩緩地走出了“非洲之角”,步向街頭的拐角。
杜禮凡呆呆地立在原處,久久未能回過神來。
★瘋狂釋然★
李明亮的公寓里,杜禮凡不慌不忙地在手提電腦上整理著視頻和照片。
“明天我就要走了。”他不緊不慢地說道。完全不管剛進門就興奮地揚著郵政總局來信的李明亮。
“現在,我開始覺得。對很多事,都應該有些釋然的態度。”杜禮凡自顧說道,過去的一切不可復制,卻也無須挽回,還是留待此情,成為追憶吧。”
“You are crazy”
“你明白我說的是什么,我想你肯定也跟自己這么講過,可臨了,就是有點不甘心,對吧?但現在,我已經能說服自己了。”不容李明亮繼續說話,杜禮凡便邀請道:“陪我去選回國送人的禮物吧,順便去下先賢祠,好嗎?”
李明亮點點頭。
★愛情降臨★
三個月后,從機場出來的杜禮凡,風塵仆仆地找到了萱萱。
“片子拍完了,公司很滿意,票房也不錯,我總算找對感覺了。而且,我還偶然知曉了一位歷史人物在巴黎的一段經歷。”
“你會把這段經歷拍進你的新片里嗎?”
“不,有些記憶還是珍藏在人的腦海中更好。”
萱萱沉吟片刻,怯怯地說:“我給你的,是宋旖旎過期的地址。”
“可是……”沒等杜禮凡說完,萱萱就轉身離去。
可是什么呢?杜禮凡咽下了那句愚蠢的問話,由衷地感到自己的可笑。多年來,他一直在尋找著愛情,總以為那不是在往昔的美好時光里,就是在虛幻的未來遠景中,卻唯獨忽略了愛情就在自己身邊。
“為什么整個的愛情突然降臨在我身上,當我感到悲哀并且覺得你離我很遠?……總是,你總是穿過薄暮往后退,退向黃昏開始抹掉雕像的地方。”
恍然間,杜禮凡似乎明白了巴黎老婦人曾提過的詩集中的這段話,滿懷歉意向萱萱追去。
(選自《心靈》2007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