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碗
每頓飯后都要洗碗,天天洗,月月洗,年年洗。
碗在我的手中旋轉。這是人生的雜技,沒有失敗,沒有成功,但能轉出太陽,轉出月亮。轉出春夏,轉出秋冬。
民以食為天。小時候,碗就是母親干癟的乳房,我每天捧著,可只能饑腸轆轆地望著它:而如今,我端著碗,端著生活豐富的賜予,我忍不住一遍遍地親吻它。它依然那么冰涼——它是在誕生時經歷了熾熱的火燒才變得如此冰涼。于是,我一次次用熱湯來溫暖它。
這么多年,我咀嚼日子的酸甜苦辣,可是碗老了,不知什么時候,它們有了豁口,就像老人生出了齲齒,它們還能嚼動什么?面對生活,我已經很飽,而碗,永遠是饑餓的。
我不允許自己弄臟它,三百六十五天中用心地擦洗,碗是凹面鏡,折射生活真正的光芒。
一瓶可口可樂在車上滾來滾去
公共汽車上,一瓶可口可樂滾來滾去。
它一會滾到座位下面,一會又滾了出來,汽車在行駛,它已無法控制自己。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誰。它有多么可憐,不知它和愛它的人親吻過沒有,就被瓶蓋永遠地封住了嘴唇,
它像一個乞討的孩子,怯怯地碰了碰一位婦人的腳尖,可惜那婦人沒有在意它。
而發現它的人,包括我在內。像在看一個無助的人四處流浪,誰也不肯幫他站起來。
如今的人們,已經習慣看表演,全然忘了自己也是一名群眾演員。
它滾來滾去,瓶口處已積滿了白沫。當我們要下車時,它不知憑借什么力量滾到了車門處——也許它要跟我們一道回家!
現在的生活太幸福了,人們竟然可以隨意揮霍甜蜜。
我聽見污水流動的聲音
當我坐在電腦前寫詩的時候,房間里是一片寂靜。
在我的頭頂,隔著一層預制板,就是一個六平方的衛生間。我總是聽到拖鞋磨擦地面的聲音,然后就聽見水流撞擊水管的聲音。沒有瀑布的喧響,沒有大江的奔騰,卻有小河的流水潺潺,“嘩啦,嘩啦啦”,每每有一道水越過一塊巖石后跌倒在深潭里的聲響。
我想象著那一股污水,在吸納人間的污垢之后,便一頭扎進PVC塑料管中,在永久的黑暗里,盲人一樣行走。
因此我不寂寞,在一根排水管邊,我聆聽這別致的水聲,恍如天籟。
每天,作為報答,我們回贈給大地無盡的污濁和垃圾。我至今都不明白,為什么莊稼偏偏喜歡大糞?然后又用生長把這惡臭轉變成糧食的芬芳?這絕對是上帝一個不得已的邏輯!
我們排泄。我們痛快,提上褲子之后,我們若無其事地把城市打掃得干干凈凈。聽著這污水一陣陣在我身邊流過,我擔心,有一天,我們流出的淚會不會也這般污濁!
擦窗有感
我不喜歡擦窗子。
揮動胳膊,像雨刷一樣,擺來擺去。用力太猛,怕玻璃碎掉,像對待美人,擔心親吻都會傷害她的肌膚:用力太輕,擦不干凈,窗子呈現的是一個昏睡者的表情,看上去很不舒服。
但我們又不得不擦窗子。一番努力,窗子亮了,感覺自己擦亮了一塊天空,這種滿足,就像終于搞清楚了一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每次擦窗,我都要俯視樓下。常常感到心慌,毫不諱言。我怕。當我看見鐘點工的身子探進探出時,我的心懸在外面。一樣的生命,是什么給了她們這份勇氣?她們面無懼色。把玻璃蹭得吱吱響,這是她們寂寞日子中惟一的音樂。
我最不愿聽到傳出這樣的新聞:擦窗時,有清潔工不小心失足跌下,玻璃擦亮了,但為了追求這些許的光明。她們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這,也是一種獻身?人們為此爭論不休,只可惜。這爭論聲再也無法吵醒這些苦難的靈魂。
在她們跌落的瞬間。窗子驚駭地睜大眼睛,忽然失明。
記一個寒冷的夜晚
這個夜晚真冷。
我突發奇想。如果我無家可歸,我敢用口袋里僅有的一根火柴去放一把火。在焚燒冬天的同時被投進監獄嗎?就因為監獄也有四壁。
多么可憐。那瓣月牙!它凍得蜷著身子,云彩散盡了,它沒有一件御寒的衣服可穿。如果我家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大該多好。我會讓每一棵樹每一根草都住到家里去。
大街變得很干凈,除了我,一個人都沒有。寒冷和饑餓的時候。人沒有邪念。我只想快點回到小區,用門鈴聲驚動幸福。
要到家時,路過一個工地。我看見那些簡易的工棚里已無人居住,民工都回家過年了。誰會知道,這些空房子是怎樣想念他們!
我為什么流淚
當我說起小時候,母親忍著重感冒,為我們燒飯,而我有幾次卻責怪媽媽為什么十二點了還不做午飯;也是小時候。冬天屋子里四壁透風。晚上。父親總是最后一個睡,睡之前,父親總是逐個把我們兄妹的被子掖緊,然后,不情愿地吹熄那盞煤油燈。躺在炕上。舒舒服服地長嘆一聲才沉入夢鄉。我流淚了。
當我被愛人誤解。經過無數次爭吵之后,經過漫長的沉默之后,她終于開口說話了。只一句平平常常的話,我有如聽到了遠古的聲音,驚訝的同時血液突然上涌:只一個閃電般短暫的微笑,就勾銷了彼此的不快。我感覺眼角有些濕潤,用盡渾身力氣。才噙住淚珠。
當我在電視里。看到一位白發蒼蒼的母親。為了認回早年送人的兒子,她竟然跪在兒子的面前;當我在報紙上看到一位歌星,在資助那么多的孩子讀書之后。身患重病。與世長辭,我無法掩飾自己。淚水奪眶而出。
我常常被人間彌漫的真情打動。淚水一天天流失,滿面皺紋仿佛生命的裂縫。但我感恩的心是一個隱秘的泉眼,它不時地會泛出清亮的水花,浸潤我的靈魂。
樓頂
樓頂是危險的。它比人類更接近天空。更接近閃電和雷聲;樓頂是寂寞的,它聽著風聲雨聲,把心事藏在瓦片下面;樓頂是孤獨的,高高在上,卻留不住一抹浮云。
如果不是漏雨,誰關心過樓頂?沒有翅膀的塑料袋,飛上來就再也沒有下去。鳥兒散步后,把屎留在了樓頂,那些廢木板。是從哪一個民工的手里跌落。就永遠地留在了樓頂。并已開始腐爛。只有避臂針,在執著地尋找著老天的穴位。
這些情景,是我乘車在大橋上時的所見。當時,我有些幸福,也有些暈眩。
后來,我站在五樓的家中,常常望著對面的紅色樓頂發呆。拱形的’樓頂在陽光下仿佛紅色的蓋頭,如在雨后,比洗過的紅襯衫還要鮮艷。這時,我對生活便有一種莫名的沖動。
在沒有山的城市,為了激勵自己。我們不妨經常仰望樓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