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個冬天的早晨,一家人像往常一樣圍著桌子吃飯,中間有飯菜的蒸汽,我一抬頭,看見對面爸爸的鬢角處突然閃了一下。我整個就被刺了一下。
老爸用他的白刺了我一下!用他一生的沉默拿出幾根突然的白,刺了我一下。對面頓時就模糊了。
2、倔強得被人稱作山東棒子,在老家常登臺扮李玉和,教過書。做過油坊會計,左邊擔著我,右邊挑著姐姐,追隨伯父闖東北的父親。他風風火火的腳不幸被北大荒一場運動的大雪凍傷!
迎著野蠻的西北風,父親一仰脖子,向著蒼天灌下一大口酒,便隨一伙五大三粗的人坐上火車的一聲長哞,鉆進北山里,伐木、開荒。這一去便是經年的暗無天日呵!
春風吹過來了,父親像一片薄雪,濕濕地跌回來。那次全家圍桌吃飯,我一抬頭撞見默默咀嚼的父親:整個已被那個冬天啃光的父親呵!一截柴木頂著一片花白,他還拼命用那瓶老白干澆灌什么?
3、總是一根接著一根,大山的陰影里吐出一句句嘆息!
走南闖北。這一輩子,指尖擦出的火苗總被一陣風輕易熄滅。一把旱煙在內衣口袋受潮。
一聲聲的咳嗽,蹲在山坳里。那種煙霧來自誰的體內?一種燃燒的疼痛!
父親剩下的最后一截被家鄉含在口里,整日無語。
4、快回城里吧!別讓人扣你工資。父親攆我。
之后回過身去。拼命阻止體內的病,望我、抓我的手。
5、吊瓶紅色的液體在喘息、抽泣!我們眼睜睜看著健壯的父親,一點點被抽空、痙攣、縮小。
三年之久啊!如今,干枯的父親蜷在那里,在一屋子的淚水里逐漸浮起來,愈去愈遠。
6、拽住父親,身后緊跟著娘、姐姐、小弟、表哥及鄰家的大娘。
我們同這個冰冷的夜晚在作一場艱難的拉鋸。燈光暗淡,床鋪及整個小屋咯咯作響。我們不住地傾斜,傾斜,直至一下子全部撲倒在地。
7、院角堆著你幾年前砍回的榆木,那是將來兒子結婚蓋房用的骨頭。你向頂雪的茅屋重申了一遍。
臉頰上最后一滴淚水。是當姐姐遙遙趕來時。從臉上,終于跌到炕上的。當晚,村南小橋上我舉一根扁擔向天連喊三聲:西南大路!
將你身上三年的糖尿病燒成灰,埋人黃土。率領趙氏家族,我向紙糊的天空喚你三聲。
一枚紙錢捧起你五十五年的光陰及疼痛,投入墳前的火光。你便穿越整個鄉野的嘶啞及淚水。
飛走了。
8、三十里外的縣城,父親忍不住露出半邊臉,一路上,村莊、草垛、樹木在后視鏡中咬住模糊的淚水。
下車時。父親陡然加重,需四人喘息的合力。裹在青色的毛毯里。父親開始安靜地排隊。
最后只留下一個盒子。帶著父親的體溫。沉甸甸的,讓我抱回了那個叫“官家湖”的村莊。
9、他把李玉和穿在身上。單臂高擎馬蹄燈、星光及十里八村的掌聲。
一縷白胡子蹲在陽光下的墻根,抖動成回憶的姿勢。走下戲臺,父親的高嗓門便站在三尺教鞭上。
那一段歲月沒硬過他的骨頭,一陣風,書桌、青磚矮墻便摟住那排仰望的讀書聲,碎成一地粉筆末。
父親的喉節。最終沒突破那一畝三分地。在油坊攥緊賬本和筆,看著花生流盡最后一滴血。
大山腳下。一低頭便是五十年。
如今,它在東南嶺聽著雪。我跪拜下去,當年的風和一塊石板,再也掘不動父親當年的一聲吆喝。
10、我呼喚著父親,他到山那邊去了。我身前從此橫著一座大山。
就是家鄉那座!把我們全家及整個小村擋在腳下。巨大的陰影。多少年都挪不動一步。
11、在東南嶺,我看見天空變灰、痙攣、破碎。一層層地落下來。
父親!這一生埋下的每一粒骨肉都破土了,現在輪到你。
在草根和村莊的下面,這么久都沒動靜!
12、作為一滴淚水,我被家鄉的衣袖在額前一抹。便甩在千里之外。
整個城市都是潮濕的煙塵。我沿著大街,一點點向底處滾落。
說是清明,到底哪里清明?
家的方向,一片模糊!
13、在墻角倚著。他的腿絕對缺鈣甚至患有嚴重的風濕。一些灰塵和雨水,輕易便進入,啃他。
一把椅子在陽光里把骨頭咬得咯咯作響!
起風的時候,能聽見他偶爾側個身抑或一把將自己狠狠地摔在地上。
14、我在城里。你在家鄉。
我回到家鄉,你已經去了東南嶺。
我追到東南嶺。你就跑到地下了。
你我之間,荒草和風霜雨雪還在加厚。
父親!你那被病痛燒焦的手。拼命向床頭伸著。最終沒有攥到那滴狂奔而來的淚水!
15、父親走的時候,一群精靈撲向東南嶺的荒野。鄉野、村莊及我們身上一片白,默默掩蓋。
為了身下這片土地,和遺留的種子,父親用盡全部的心血冶煉成一場大雪。
這個冬天,父親走得輕盈、干凈。像白蝴蝶隱入草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