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籃曲（外二章）

你的誕生證實(shí)了有神論，你的天真彌補(bǔ)了神的缺陷。你走過的道路我也走過但全已遺忘，你是神的結(jié)晶但沒有什么神秘，你觸及源泉但也看到了荒誕。你來到了這個星球而不是其他，你走的是這一條路而不是另一條，你恰好是你而不是另一個，你笑得暢快但時而憂愁。

盡管那么多花園在坍塌，你的到來仍鞏固了世界的完整。猶如植物開花，蚌珠滾動，星辰閃爍。那些燦爛的事物捍衛(wèi)了光明，但仍表達(dá)了對幽暗以及幽暗事物的尊重。

孩子，你要尊重你的同類——生者和死者，他們共同守護(hù)著偉大的火焰。你要尊重飛禽走獸、草木蟲魚。甚至石頭和流水，也在星空之下安靜地呼吸——一只黑螞蟻的臉上也帶著神的表情。你要尊重它們——傳說的鳳凰和麒麟，消失的恐龍和猛犸，瀕臨滅絕的熊貓和老虎，甚至朝生暮死的蟲豸、歲歲枯榮的野草、冷漠的沙子、孤獨(dú)的波浪。那短暫如繩子的雨水，那吹來吹去的風(fēng)，那恒久不變的巖石和星辰，那活潑或沉寂的，那有形或無形的，你和它們構(gòu)成了神的臉龐而不能目睹，你和它們分享了神的靈魂而沒有意識。

你要熱愛那些已有和未知的事物，那些存活下來的蠑螈和銀杏，那些暫時沒有變成事實(shí)的飛碟和物種，它們代表著最古老的智慧和最嶄新的思想。草木的芬芳是你的芬芳，你不要攀折草木，并將枝條上的蓓蕾據(jù)為己有，還有另一種芬芳，譬如晚風(fēng)吹來泉水的氣息，它使牲畜和草木得到滋潤。飛鳥的飛翔是你的飛翔，你不要驚動小鳥，并將它捉住關(guān)入籠子。還有另一種飛翔，譬如蝴蝶的飛翔，不是為了到達(dá)遠(yuǎn)方，而是為了取悅自己。

你不要將天空壓低，并將它的朵朵白云摘走。你不要將大海推開，并將它的朵朵波浪抹掉。

孩子，你要注意到天空和大海共同的蔚藍(lán)，并從中提煉最甜美的水晶，以作為美好心靈的象征。

你要注意到天空和大海是同一張紙，星星和云彩，魚類和水草，那么多神奇的字跡而不可辨認(rèn)。

在天空和大海之間，大地是一張更質(zhì)樸的紙，野花和漿果在涂抹，奔馬和麋鹿在劃寫，但你要注意到鏵犁也會磨損，土地也會衰老，正如白云也會變黑，也會飄逝，甚至變成雨水融入野地。

波浪也會拆散，也會平息，甚至變成石頭沉入海底。但你要注意云彩和波浪被大風(fēng)所吹動而沒有痕跡。風(fēng)的自由就是你的自由，你不要壓抑它并將它捆縛而放入布袋。

在夏天你也會酷熱，但不必求助于風(fēng)扇，更不必安裝空調(diào)。就走向野外吧，像一株梨樹或桃樹，在大自然中跟輕風(fēng)融為一體。在冬天你也會寒冷，但不必為了貂裘和皮帽，而從野獸的身上剝?nèi)～F皮。可求助于棉襖和爐火，外加一冊詩集，猶如一冊薄雪映照你酡紅的臉。

在晨昏或正午。你也會饑渴并啜飲，猶如溪畔飲水的仙鶴或林間覓食的松鼠，但不要污染水源并砍伐森林。在子夜或黎明，你也會恐懼并哭泣，但濃重的黑暗或過于耀眼的光亮并不能持久，陰天仿佛是晴天打下的影子，而具有相同的長度并交替進(jìn)行。

孩子，冬去春來，你慢慢長大，并懂得更大的喜悅但也會有悲傷。正如那些被神創(chuàng)造而又毀滅的生物，構(gòu)成了神的陰影而無法消除。神的荒誕籠罩了每一個人每一樣事物的荒誕，無論有多么沮喪，我們都必須承認(rèn)這一點(diǎn)。我們要通過寬恕神的缺陷而寬恕自己。最大的荒誕莫過于神創(chuàng)造我們而無法證實(shí)。我們也在創(chuàng)造而洋洋自得。無論有多么喜悅，我們都必須看到這一點(diǎn)。我們要通過創(chuàng)造物接近神的靈魂，但始終渺小并從渺小窺見了神的偉大。

這是每一個人的荒誕。我們惟一的出路就在于對抗荒誕，戰(zhàn)勝虛無。孩子，你的誕生就是神存在的論據(jù)。你的出現(xiàn)使神變得更完美，而使我們得以容忍人的不完美。

孩子，你要像農(nóng)民或工蜂在大地上勞作并更善于創(chuàng)造。你要像草原上的花朵在怒放而不看重結(jié)果。你要像山岡的月亮在升起而不在乎照耀，你要像果園里的蘋果樹滿心歡喜而不夸耀枝頭的果實(shí)。也不擔(dān)心果實(shí)的掉落。

夢幻般的蝙蝠

紙上傳來蝙蝠的尖叫，筆尖流出了灰燼。空氣中飄著布料燒焦的味道，不。這是紙人在摩擦中著了火。一個明代的書生和一個十七世紀(jì)的傳教士隔著大西洋的濤聲，辨認(rèn)著對方的臉龐。蝙蝠在屋檐下低低地飛。帝國遼闊無邊，暮色打在馬蹄上，天空是一面斑駁的墻，云彩不斷往下掉。掉進(jìn)泥土中，成為花朵。掉進(jìn)海水中，成為大魚的鱗片。風(fēng)琴嗚咽，歌聲嘹亮，夢幻般的蝙蝠，掙脫少女的夢境。盲目地飛，這些漆黑的、丑陋的小獸，融入飛鳥的翅膀。

那些咆哮的、發(fā)霉的風(fēng)。吹掉了毛巾上的水，也吹掉烏鴉翅上的黑。風(fēng)啊，不停地吹，從你的左臉一直吹到我的右臉。風(fēng)啊，像一張破損的羊皮，包裹著狼子的野心。草原上牛羊成群，野花猶如水波在蕩漾。

當(dāng)一個女人躺下來。仰面朝天，她的身體柔軟如青草織成的地毯，不。這是一張長出肉體的地圖，跟大地合而為一。在標(biāo)記河流的地方，帆船順流而下。在畫著等高線的地方，聳立著兩座渾圓的山丘，一支登山隊(duì)在攀登烏有的旅程。當(dāng)你走到大地的盡頭，就會看到地圖那發(fā)黃的、破損的邊角，被不可計(jì)數(shù)的道路拋起。

從毛筆到電腦，中間省略了狹窄的橋梁。毛筆滴落的字跡，猶如那些生銹的、蒙塵的鉛字一樣沉重。電腦顯示著蔚藍(lán)的海平面，波濤溢出了熒屏。世界是一個工地，每一個人都在震耳欲聾的轟響中匆忙而潦草地建筑著自己。我的耳中，有一把電鋸在呼嘯。你要忍受孤獨(dú)，首先得習(xí)慣噪聲。在這個喧囂的時代，我的書房猶如汪洋中的一葉孤舟，在眺望模糊的海岸。粗制濫造的卡通畫，搭配輕佻的樂曲。

黑暗中，一個女人脫掉睡袍。她完美無缺的裸體，像一只陶罐被石頭敲破。每一道縫隙都嵌著蝙蝠的尖叫，細(xì)長、單薄、鋒利，猶如玻璃在噪聲中碎裂。蝙蝠在夕光中飛過，它們的顏色被加深，猶如嶄新的枝條被綠色涂抹。它們會飛，但不需要天空，它們會叫，但閉上了嘴。猶如山谷收藏石頭滾落的回聲。山巒像一只布袋扎緊袋口。幽深的洞穴，猶如鯊魚的鰾。看上去如此空虛。但絕非多余。

如果我說到明月。那是一個發(fā)光的圓甕在流沙中塌陷。如果我說到聲音，那是一個環(huán)狀的凹形，在寂靜的絲綢留下了印痕。譬如一只蝙蝠的尖叫，帶來了舊時代的喑啞，一支老歌被一再遺忘。每一只蝙蝠，都是一面黑鏡子，不能互相映照。當(dāng)我在暮色中，返回山腳下的村莊，我驚訝于蝙蝠盲目地飛。卻總能回到那個完美的巢穴。

這是一個春日的黃昏，我踏上落英繽紛的小徑，那些閃亮的草葉。仍然殘留著去年冬天的記憶。青草拱出地面，掀掉白雪皚皚的山坡。猶如掀掉一頂帽子。飛鳥跟獸類作戰(zhàn)，蝙蝠夾在這兩者之間，猶如被遺棄的孤兒。這些黝黑、丑陋的小獸，通常在夢中出現(xiàn)。

你聽到了嗎?那沙啞、低沉的聲音，仿佛歌劇演員壓抑著喉嚨中的樂隊(duì)。我只有在傍晚，才能目睹蝙蝠的飛翔。當(dāng)白鴿、鸚鵡、金絲雀。像一只只錢包在鬧市亂飛，蝙蝠倒掛在洞中，猶如一只只密封的小箱子。即使在飛，也不易察覺。你瞧，它們在檐頭下盤旋。在黑暗中劃過更黑的軌跡，猶如炭筆的書寫消失在黑板中。

它們面目陰郁，翅膀短小。它們抱成一團(tuán)，塞滿幽暗的洞穴。猶如木炭填充灶膛。蝙蝠的尖叫，是真切的孤獨(dú)。它們張開翅膀。構(gòu)成了黑夜最濃重的部分。大多數(shù)蝙蝠在沉默，在靜寂中燃燒，露出類似于鼠類的臉，使一個夜晚的黑暗，看上去就像所有的黑暗。

回家

一、那個人從最遠(yuǎn)的路回來。從最深的夜回來，他的臉從夜色中浮出，等于一盞灰暗的油燈，吹散小徑上的塵埃和葉片。

他的雙眼像一架望遠(yuǎn)鏡，有一群人在朝外張望，他的耳朵有一口大鐘。被綁著鐵鏈的木頭撞響。

二、那個匆匆趕路的人是誰?他蹲在自己的軀體中，猶如大魚坐在浪花上，對走過的道路全已遺忘。

年輕時出發(fā)。年老時返回，而無數(shù)人在狂奔中丟失了道路。

三、他一個人躲在廚房，一遍遍洗刷著頭腦的鍋底。他說：我要用鐵鎬刨掉記憶的樹根。

但在針穿過的地方，也會留下奪目的線索。在愛過的地方。也會留下情感的紋絡(luò)。清泉般的少女汩汩注入，他猶如精美的器皿。

四、他看著粗糙的雙手。鏡中黝黑的額頭。一生中還沒看過日出，落日已像淚珠奪眶而出。

他親吻石頭和野花，等于用嘴解開一排甜蜜的紐扣。

五、一個人跟自己擁抱，猶如一所破舊的房子。抱緊頹敗的四壁。

一個人在人群中低下頭去，猶如匿身于橫梁的鉚釘，忍耐著緩慢而漫長的磨損。

六、天就要黑了，再也看不清天上的云彩，是怎樣像綿羊變成了毛衣，看不清蔚藍(lán)色的海岸，是怎樣像鐵錨擦過疲憊的船只。

我看見無數(shù)條羊腸小道，進(jìn)入他的身體并聚集，無數(shù)張臉涌上他的臉龐并占用了他的嘴。

七、回家的道路只有一條，最深的戀愛只有一次，一支歡快的歌謠像爆裂的水管。

他走過各式各樣的路，坐過汽車、飛機(jī)和海輪，但如今只能提著皮鞋，沿著那條泥濘的小路返回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