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光陰,或許只能幾次到家
在許多夜晚,那是誰,仍在紙張上
為一個人留著一扇門
一張紙擺在面前,那是多么費解的城堡
它使每個寫作者變成了針尖,極端
又躊躇,強盜般或閃電般想仄入其中
我準備了許多利器,我渾身地
摸出各種鑰匙,紙張仍舊關閉著
一個書生穿紙而過,他準已大汗淋漓
一個人與一張白紙之間沒有確鑿的距離
我們摸到它:光滑,平面,卻是無底的深淵
一張紙里頭,仿佛永遠藏著另一張紙
永遠的問題是文字能否真的寫進一張紙
像水倒進沙漠我們發現了水的無知
當我書寫,我常常聽到紙在筆尖發出的驚叫
雪一樣的白紙,我們對它有一生的歉意
在很隨意的一瞬間,一張紙
已偷偷從我們的手底下奔跑出來
一張紙只有一次薄薄的命,它面對著你
神情悲憫而高貴,白紙太過無助
反讓我一籌莫展,像這一生再不能翻過第二頁
一張紙只為一個真正的書寫者留著一扇門
那人無比敬重地推了一下,門開了
里頭的人說:“果然是你,進來吧!”
我喜歡湯養宗詩歌中那種對寫作本身的懷疑和追問,這種自省,常常使他保持著對詩歌和事物的獨特發現。該詩書寫的就是寫作者與紙張之間的對峙狀態,在這樣的對峙中,他為我們敞開了真正的寫作所隱含的秘密:抵達寫作之門最有效的途徑,恰恰是謙卑和敬畏!作者在此所召喚的是“真正的書寫者”,所秉承的寫作態度是“敬重”,這似乎并不是什么重大的發現,然而,在一個日益淺薄、庸俗的時代,在一個寫作正在被簡化、被輕化的時代,倡揚一種真正的寫作精神,恢復一種在紙張(寫作現場)面前的莊重感和敬畏感,似乎很為必要。《紙張》所描述的寫作者和紙張之間從對峙到和解的過程,其實是在提醒我們:每個寫作者都應該找到自己和紙張之間的距離,找到他所當站立的書寫位置,否則,真正寫作永遠無法開始。(謝有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