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有兩種職業不是“人”做的:一個是老師,一個就是醫生。人們不能看到、更不能遭遇他們出現錯誤——然而事實上,他們的工作注定了要不斷實驗,注定了要累積錯誤和失敗;同時,人們也寧愿忘掉這些人也是世間凡俗肉身,他們也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欲、病痛乏累。因而,如果是好老師好醫生,他/她必是專注的、內省的、慈悲的,他/她渾然而純凈,他/她也必在人性與神性之間安之若素了。
無法速成的職業
在所有的職業之中,醫生是最無法速成的職業。事實上,一旦選擇了醫生這個職業,連帶著也就選擇了終身的學習。創辦于上個世紀初的協和,是中國第一所八年制的醫學院,也是它率先在中國提倡“住院醫師制度”,這一制度被看做是培養真正醫生的起點。就是在這里,誕生了中國的一代醫學大家。今天,翻檢《協和醫事》,我們知道了好醫生是怎樣煉成的。
讓我們先來看兩張作息表。
第一張,是日后成為泌尿外科專家的吳階平在讀協和一年級時的作息時間表。
早8 點從宿舍到學校。12 點過后才下課,趕回宿舍午餐,午休不超過半小時,又趕到學校。下午2 點開始實驗課,雖規定5 點結束,有時卻拖得很晚。甚至有次,直到午夜1 點做出實驗結果才罷手。一般情況下,6 點晚餐,然后到圖書館自習,晚10 點圖書館閉館,回到宿舍繼續學習到12 點以后。因為身處激烈的競爭、無情的淘汰氛圍之中,在協和的學習有人甚至用“磨難”來形容。醫本科最后一年,進入實習醫師階段,在各專業科室進行一年輪轉。在上級醫生的指導下,直接負責10 個病人的診療工作,對病人實行“24 小時負責制”。無論前一天收了多少新病人,實習醫生都必須在第二天查房前完成大病歷、擬診討論和三大常規。
這是兒科專家周華康做實習醫生時的每日作息安排:一清早到病房,把自己管的病人看一遍,進行必要的體格檢查,并抽空腹血做化驗。在主治醫師每天查房時,要簡要地報告病歷和病情,說明自己對診斷治療的看法,解答主治醫師提出的問題,并聽取意見。結束后,即修改醫囑,填寫特殊檢查、化驗和會診單,并進行較急的治療。午飯后在病人午休時,自己也爭取時間做短時間休息。下午繼續診斷治療、操作和化驗、收新病人、觀察原有病人。白天有空閑時還參加一些業務學習活動。晚上飯后先抽時間看看報紙,再去病房對所有的病人都看一遍,并給一些對癥治療。然后寫病歷和病程記錄,并讀有關書籍。夜間,按病人情況需要,護士打電話到宿舍通知。

八年醫學院的學習自不必說。在學校的學習結束后,必須至少花三到五年的時間,在真實的醫療氛圍中,在有經驗的醫師指導下,對病人“全面全程負責”,隨叫隨到,不論日夜。這是年輕醫生必須經歷的住院醫師階段。
那時的住院醫生,常年住在醫院中,醫院幾乎就是他所有的生活空間。雖然條件很好,但任務繁重,基本沒有業余生活。胸部外科學家吳英愷回憶當時的經歷時說:“醫生個個白衣筆挺,皮鞋光亮。宿舍樓道里有電話,二十四小時有服務員,不分晝夜接電話找人。每日三餐,伙食豐富,下午4 點和晚11 點還有兩次茶點。夏天常
供應冰淇淋。宿舍樓有文娛室,院內有5 個網球場。只是工作緊張,任務繁重,不折不扣的24 小時負責制,行蹤要便于找到,外出要請假并請人代理,有事找你(電話及燈號)半小時找不到,第二天院長就要找你問話。”那時他在協和做助理住院醫生,要負責30~40 名住院病人,每天既要早晚兩次巡診,還要有事隨叫隨到。此外每周上午參加三四次手術,下午五次門診,還要擠出時間上圖書館查閱文獻和期刊。
有準備的頭腦
想想看,在學醫四五年后,發現同年進入大學的其他專業的同學,不少已經畢業工作,有了收入;或者從八年制醫學院畢業了,看到那些四年制大學畢業的同學已經工作了四年,社會地位和經濟收入都比自己高,而自己還在大醫院里做著小醫師,又如何耐住寂寞?
謳歌(筆名)回憶她被臨時安排上手術的一次經歷:那一天因為科里同時開臺的手術很多,助手不夠,她就被臨時排上了。主刀的是一個傳聞中急脾氣的女教授。本以為做完一臺手術就可以結束了,結果到了12 點這位完全進入狀態的專家,決定緊接著開第二臺手術。那天,她沒吃早飯也沒吃午飯,站在臺上餓得頭暈眼花,時時覺得頭重腳輕。突然,教授拿止血鉗猛地敲了一下她的手,大聲說:“發什么呆?”她才意識到拉鉤的手稍稍動了一下,手被打得生疼。
她說,“類似挨敲的事不在少數,可能是上級醫生在面對性命攸關的情況時精神高度緊張,另外,也是因為經歷有限,常常處事不夠周全。”那時在換臺間隙待在手術室閑得沒事的她,有時也會假想一下自己的未來。她發現這個圖畫的模式簡直是一定的。如果進了手術科室,工作前三年她會待在拉鉤的位置,再往下幾年做個二把刀,然后熬著年頭做主刀。等到了教授級別,便站到了曾用止血鉗敲她手的那位老師的位置。
“這張未來職業的圖畫,真是一目了然,幾乎沒有任何意外和偏差。對于當時的我來說,最重要的估量就是,如果進入這張帶有‘等級’和‘官僚’色彩的圖畫,將要付出多大多久的忍耐和堅持。”最終,這個協和醫科大學的畢業生還是離開了醫生這個行業。對她而言,究竟是當初立志從醫的理想太過沉重,還是現實太過沉重,令她難堪重負?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吧。
謳歌描述的這段遭遇,也讓我聯想起吳階平在回憶文章中引述的一段經歷。1940 年正在讀醫本科四年級的吳階平曾擔任“外科代理實習醫師”。這個職務可以極大地發揮學生的能動作用,因此他很珍惜這個機會。在手術臺上,實習醫師做“器械員”,也就是位于手術者、第一助手、第二助手之后,職責是術前準備器械、術中為手術者及助手遞送器械。與謳歌當時的處境一樣,這看起來都是一個很不重要的角色。
一次外科主任要做一個大手術,患者正是吳階平分管的病人,所以由他來擔任器械員。為此,他做了充分的準備,不僅參閱了《外科手術學》的有關篇章,還到病案室翻閱了主任過去做同樣手術的所有記錄。他認為只有熟悉手術的步驟和術者當時的意圖,才能及時遞出需要的器械。手術進行得十分順利,他這個器械員配合得也很默契。最后,做手術切口縫合時,主任回過頭來問他:“大夫,你以后準備專修哪一科?”“準備修外科。”“我意識到你應該學外科。”這是對吳階平的嘉獎。他當時就暗下決心,處處要做有心人,利用一切機會學習,畢業5 年后一定要超過一般畢業10 年的醫生的水平。
吳英愷也有過一段相似的經歷。1939 年的吳英愷,已經是人人艷羨的協和醫院的外科總住院醫師,他被挑選參加了食管癌治療研究組。在查閱了三十年來所有相關的治療文獻后,他認為最新成就當數美國芝加哥大學報道的“經左胸腔切除食管癌并在胸內做食管吻合術”。外科主任同意他的觀點,他們選擇了一位食管下段癌患者,準備進行這一手術。這個手術原計劃由外科主任做。手術前夕,主任患了重傷風,他對吳英愷說:“我相信你能勝任。”年僅30 歲的吳英愷很有信心地承擔了這一安排,成功地完成了這一創新手術。“這是有準備的創新,而不是盲目的闖關。”他在回憶錄中寫道。
專注#8226;內省#8226;慈悲
為什么行醫對某些人來說,或許是煩惱、操心,是一輩子的困擾;對有些人,則是每日的喜悅,是可以造福人類的快樂人生?
一位協和醫科大學的畢業生,當住院醫生的時候,輪轉到婦產科從事絨癌研究的楊秀玉教授手下。一個月后,他下決心把自己學了8 年的專業廢掉,從此不做醫生。他說:“因為沒有楊大夫那樣的境界。我做不到像她那樣,把醫學、把病人當做生命中的頭等大事,所以,我注定不會是一個好醫生,在醫學方面,也注定不會有她那樣的成就,所以不如趁早放棄,去干別的,好有工夫享受青春、享受生活、享受安逸。”這件事被楊秀玉知道后,她吃了一驚。對于一個學了8 年醫學且在協和醫科大學獲得博士學位的年輕人來說,放棄是多么可惜,但是當她知道那位學生因為轉行而生活得安逸輕松時,她什么都沒有說。因為她在協和干了一輩子,她太知道這中間的艱辛。當年楊秀玉參加江西血防醫療隊,在江西待了整整一年。
一年中,因為條件太艱苦,她的肺結核復發,隊領導體諒地允許她回北京休養,但她拒絕了。她說:“當年大家都這樣,也沒什么可說的。這就是價值觀的問題。當病人需要你的時候,你卻躺在家里享清福,這不是我的價值觀,也不是協和對我的教育。那個時候,產科值夜班,大夫睡在產科庫房的架子上。值一個夜班,第二天照樣精神抖擻地上班,36 個小時不休息,只要急診一個電話,病房一個電話,馬上跑過去。那種生活確實艱苦,但如今回憶起來也有許多樂趣。”

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神奇力量使他們忘掉疲勞,讓他們像燃燒的蠟燭一樣舍身長明?究竟又是什么使他們不為外部世界所惑,過著清苦的生活卻甘之如飴?如果說醫學是門并不完美的科學,那么從事醫學的醫生,就是選擇了一份背著人道主義的重擔、過程卻冷暖自知的職業。醫生承擔著來自病人似對上帝的期待,的醫生,就是選擇了一份背著人道主義的重擔、過程卻冷暖自知的職業。醫生承擔著來自病人似對上帝的期待,卻脫不了一個凡人的身份。作為一種和生命相關的特殊職業,它要求把謀生和興趣、把工作和信仰緊密地結合在一起。而這一切都源于某種精神——自省、專注和慈悲。
對于一個為醫者來說,自省不斷優化著他的關注領域,專注決定了他的關注深度,慈悲則是背景和色彩。最后產生的是整體內化的行動,一種清醒的理智,一種生活的方式,一種為醫者安身立命的生活版本。
楊秀玉說,自己最受不了的就是一個醫生當著病人的面判病人死刑。在她的從醫生涯中,她親眼目睹、親身參與了宋鴻釗教授領導的絨癌小組,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創造了很多奇跡。在協和的努力下,絨癌病人從20 世紀50 年代前的患病即死,到能活3 個月、能活半年,到今日80%的治愈率。如果醫生不對自己有所要求,醫學就不會發展。
那些老協和人,自己心中有一套獨立的標準,無論醫院和醫學院之外的那個世界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他們都盡己所能,不為外界所動。他們要求的其實也很簡單:做個好醫生,給病人看病。林巧稚在臨終前的最后幾天,昏迷中的囈語是:“快!快!拿產鉗來!產鉗……”這是她留下的最后聲音。
在患者看病遭遇壓力天下皆知的今天,現代醫生面對著超負荷的工作量、無法在工作和家庭之間平衡的壓力、難相處溝通的病人,還有在醫生身邊存在著許多一時難以克服的、單憑醫生個人力量更無能為力的困難,以及醫生個人所無法左右的醫療發展方向……然而,盡管世事多變,好醫生的準繩沒有變,支撐著為醫者懸壺濟事的神性的力量沒有變,仍舊是——專注、內省與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