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離我們很近
◎ 李佩甫
那是中午的時候,在一個聚會上,朋友來遲了,很慚愧的樣子,一進門就試探著說:我能不能喝一點酒?我想喝點兒酒。
他說,砰地一聲,巨響。
陽光照在窗玻璃上,照出一片燦爛的暖意。他背對著窗子,神色迷離,說,就在我眼前,扣子都崩飛了,打爛了一扇玻璃。
我問,剛剛么?
他說就剛才,就那棟樓,離我們很近。
他抿了一口酒,說我想不明白,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丈夫跟我是一個單位的,她人很好。個高高的,長得很漂亮,人也很能干,處處要強。她才搬家不久,住160平方米的房子,裝修豪華,家里不缺吃不缺穿的。就在不久前,她還剛升了職,是副總,單位還獎勵了她一輛車,沃爾沃,高高興興的。沒有任何跡象,沒有一點征兆,一切都很正常。突然,來了這么一出。
早年呢?我說。
早年也沒什么,早年是一陽光女孩。那時候她父母都是地一級的干部,幼兒園長大,上的都是重點學校,后來上大學,一路順風順水#8943;#8943;你沒見過她,很好一人兒,很有品位。我就納了悶了,她什么都不缺,你說,她還想什么?
是不是夫妻感情?我說。
他說,沒有啊。兩人很好啊。都大學畢業#8943;#8943;誰知道呢?前一天,有人還見他兩口子拉著手逛商場呢,親親密密的,笑著跟人打招呼。轉過臉來,就成了這樣子。
那為什么?我說。
他說:誰知道。問遍了,都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他又抿了一口酒,喃喃說,單一的年代吧,我們渴望豐富。如今社會生活多元了,我們又向往純粹。可單一了,必然純粹,卻又容易導致極端;多元了,必然豐富,卻又容易走向混亂。怎么說好呢?
我說,沒準,她是有病吧?
他說,誰有病?也許都有病,可你看不出來。在出事的前一分鐘,她還好好的。上班了,打了開水,泡了一杯茶,抿了兩口#8943;#8943;誰能想到,她會突然跑上九樓,噗一聲,跳下去,碎成了一攤地圖。
他又說,如果有病,那也是一種心理疾病。經過了物質匱乏的年代之后,我們也開始“享受”心理疾病了。看來,過程是不可超越的,當我們走過了一個階段之后,當我們開始享受精神生活的時候,卻又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他說,到了一個坎上了,好好活吧,保重。爾后他又說,吃飯吧,吃飯。
于是,我們大口吃肉、吃米#8943;#8943;吃著,他喃喃說:就那棟樓,離我們很近。
(摘自《阜陽晚報》)
信任開花
◎ 鮑爾吉·原野
今年夏天,我在川西的康定城游歷,這里是“康定溜溜的城呀”的屬地。街上倒沒有什么好看。這里時興拆舊建筑蓋新樓,缺少“溜溜”之時的風情,而店鋪里卻有好玩的東西。
一是康巴漢子的禮帽,兩頭掀起,扣在隨便什么男人的腦袋上都有幾分像英雄。問好價,我付錢,又給老板10元,請他幫我寄給我的外甥。
小老板有點窘迫,或者說,這種信任讓他有一些扭捏,如同考驗。對我笑,說:“你相信我?”
我用不怎么清澈的眼睛看他清澈的眼睛,說:“怎么會不相信?”
他臉紅了,四處看了看,好像成了人物。接著,抓過一張紙,要把自己的鋪號、姓名和身份證號碼留給我。我說不用,10元郵資不夠,請他墊上。
他大聲說:“會,我一定會。”
說著,我和山西作家呂新離開這里,繼續看街景。可是我們迷路了,又轉到這家店鋪門口。小老板見我們,跑出門,說:“我馬上就去郵局,剛才有事耽擱了,不好意思。”
我們說:“不是這個意思,轉回來了。”
我們轉到另一條街,見小老板趴在一個案子上寫什么,邊上放著絳紅的呢帽。他見我們更為吃驚,說:“前邊就是郵局,你寫的字我有些不認識,請人念一遍,抄下。”
我和呂新頗不自在,想說“我們并沒有跟蹤你、監視你,巧遇而已”,但說不出口。呂新小聲對我說:“咱倆看上去很陰險。”
過了十多天,我繼續在川西游歷,接到外甥電話,他收到了帽子。接電話時,腦海浮現小老板的臉,十分真切。
在康定城,我還買了一尊木雕,一只瑪瑙嘴的大煙槍,準備分送不同的人。我把錢、郵資和地址交給各位老板,包括一位面相詭異的老板,請他們幫我寄出。后來,東西都到了。
我心里有數。做這件事并不是什么關于人性的試驗,我的錢也沒多到率意而為的程度。我只是覺得這些東西一定會寄達目的地。
信任一個人,其實沒什么理由,不需要和所謂陌生人認識多久,也不需要研究他們的長相、學歷和口音。
我是這筆買賣的受惠者,買了東西又有人幫你寄走。而幫我寄東西的老板,對我心存好感,就像我給他們每人胸前戴了一朵大紅花。
信任一個人,就好像說你突然發現了一個好人,而他反過來覺得你好。
(摘自《深圳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