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潮的消息像個幽靈在大北徘徊,我們等了十多天它卻失約了。又是新的一天,采油姑娘們如一群小鳥嘰嘰喳喳飛向自己管理的油井,那些散布在大北的油井就像我們筑的巢,它們需要我們天天來維護。
風突然從海面上刮過來,石頭一樣硬,掀翻我們的長發,吹得頭皮疼。天空黑得如一攤原油,大雨如注,剎那間整個大北就淪陷在風雨中了。幾個職工在風雨里瘋跑,他們中有隊長、指導員和技術員,需要聲明的是三人中只有技術員是女性,他們一邊跑一邊喊:上潮了,上潮了,都回到隊上去!十多分鐘后,47名職工全都回來了,一個個氣喘吁吁,還多出三個人,他們是兩個看蝦池的農民和一名上級派來的電工。這時候我們還有說有笑,幾名老職工的臉卻板成一塊塊生鐵。
潮水漲得飛快,不一會兒就到了膝蓋。隊長說,得轉移,這里地勢太低,去12號計量站吧,那有救生通道。12號計量站地勢更低,也正因如此,建12號計量站時房頂上留了一個圓孔,一旦有緊急情況,人可以沿著梯子從圓孔中爬上房頂。
隊長從庫房里扛來一捆棕繩,50個人用棕繩穿成一串,隊長打頭,指導員殿后,向12號計量站進發。不到50米的路,我們走了半個多小時,走到半道,聽到身后轟隆一聲,回過頭來,是我們采油隊的院墻被水沖垮了。被沖垮的還有我們既緊張還有點新奇和興奮的心,我們全都閉了嘴。
站在12號計量站的臺階上,潮水幾乎淹沒了腰,隊長和指導員說女工先上。采油隊里多數是女工,這是一個新成立的采油隊,一半以上是和我一樣分到隊上只有幾個月的徒工。十多分鐘后所有的人都爬上了房頂。房頂上風更大了,四周汪洋一片,我覺得自己渺小得就像一顆芝麻粒,鼻子一酸再酸,想哭,又忍住了。潮水山坡一樣,一排一排卷過來,摔在計量站的墻壁上,冰冷的海水濺了我們一身。
房頂面積只有二十幾個平方米,50個人蹲在上面企鵝一樣擠一起,正好可以相互取暖。潮水開了鍋一樣往上漲,有的浪從我們頭頂上翻過去,只把一些零星的水珠撒在我們身上,有的浪則正好在我們頭頂開花,每這樣來一次,我們都要洗一次海水澡,盡管是夏天,我還是感到渾身發抖。
我被擠在最里頭,腿早已經麻木得失去了知覺,我聽見有人說水離房頂只有一米了。我想象著潮水先吞噬房頂,然后將我們全部吞噬的情景,想象著計量站被沖垮我們全都落進水里的情景,終于忍不住哭起來。我的哭聲感染了更多的人,我聽到一片抽泣聲,她們大都是和我一樣從學校分來不久的女生。
隊長蹲在迎著風浪的最外面,這時候他說,大家堅持七八個小時了,天也黑了,都打起精神來#8943;#8943;又說,如果我發生意外,指導員負責,一定要堅持到天亮,等待救援。與隊長蹲在一起的指導員說,如果我發生了意外,技術員負責。技術員剛才被幾名男職工保護在里面,這時候她艱難地向外挪動著身子,說如果我發生了意外,方桂林負責。方桂林是技術員的大學同學,他們正在戀愛。方桂林說,我不負責,因為意外不會發生。幾聲短促的笑聲蕩漾開來,算是給緊張的氣氛撒了一把疏松劑。
這時候突然有人說,報告隊長、指導員,我想留封遺書,現在沒有紙和筆,有也沒法寫,我口頭敘述吧,誰如果活下來請幫忙把我的話記下。說話的是一名老采油工。隊長和指導員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表態,過了一會兒,還是隊長嗯了一聲,說,說吧。老職工說,過幾天我就要辦理退休手續了,我打算離隊之前請全隊職工吃一次飯。隊長說,廢話,你如果真的“意外”了,還怎么請大伙兒吃飯?老職工嘿嘿兩聲,不言聲了。我想笑,卻沒笑出來。我想很多人可能都和我一樣吧。如果是平時,一定逗得大家笑破肚皮。
不知什么時候,雨停了,風也減弱了,呼嘯的海潮也好像疲倦了。隊長說,退潮了退潮了。我們始終繃緊的神經終于松弛下來,迫不及待地想站起來看看下退的潮水,可是身子根本不聽使喚。我們一邊“哎喲哎喲”地喊著,一邊跺著腳,連滾帶爬地站起來。這時候突然有人喊:“月亮!”我抬頭向天上望去,哇,一只又大又圓的月亮掛在純凈而幽暗的天幕上,像一只大銀盤?像一面擦得光潔的鏡子?我無法形容,只知道那是我此生見過的最美麗最好看最漂亮的月亮。
(摘自《福州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