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孩子

1你從何處來

“喂，你睡錯床了。”

我推推裹在我被子里的那個人，又累又困地嚷嚷。真是的，我清早沒睡醒就出去跑操，來回不過一刻鐘的事，本想回來接著睡的，誰知道竟被鵲巢鳩占了。

那人拉開被子，只露出一截背來，衣衫下分明印出一條筆直的脊梁骨，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瘦的人。

我向宿舍另外幾張床打量了一下，剩下的五張床上各自躺著還在熟睡的舍友，睡在我床上的人又是誰呢？

她自己爬起來，背對我直直地坐在床上。

然后，緩緩回過頭來……

那只是個小孩子，八九歲的光景，罩在一件過時的運動服中，兩段細瘦的手臂伸出來，把整個袖管晃蕩來晃蕩去……

就是這樣了，我和這個叫小田的女孩子就是這么認識的。當(dāng)我問她從什么地方來的時，她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才答道：“從一個很黑又很亮，很冷又很暖和的地方來的。”

而當(dāng)我問她要做些什么時，她則清晰明白地告訴我，她是來找笑的。

“什么？你找什么？”

“笑，我把我的笑弄丟了。”

我這才想起來，這個孩子一直沒有笑過，原來是不會啊。

“我以前會笑，可是后來慢慢就不會了。”

“那是為什么？”

“因為，因為……”她低下頭，兩大滴淚從尖俏的下巴上落下來，“所有人都不讓我笑。”

然后，對于她的一切，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實際上是，從來看不得人傷心的我，在一陣激動中答應(yīng)幫她找回笑后，就莫名其妙地睡死了過去。

2 河流向西

我是被一陣順著腳蔓延的涼意弄醒的，睜開眼睛時，水的波紋流動在我臉上，是向西流去的。陽光穿透我的身體，將我身子底下的鵝卵石映得透明圓潤，一尾尾小小的水草魚在我的指縫間穿行。

這是在……湖底？

我才一反應(yīng)過來，就嗆了一大口水。

突然，我覺得自己被什么東西馱起來，上升又上升，離太陽越來越近，最后終于沖出冰藍色的湖面，回到新鮮空氣里。

我劇烈地咳嗽，同時覺得暈頭轉(zhuǎn)向，沒有力氣。

“如果你不把它當(dāng)作湖，你就不會被淹到了。”小田在我旁邊說，她倚靠在馱我起來的那個東西上，一副自在的樣子。

伏在我下面的是一條金色的大魚，胖乎乎圓滾滾的，只是沒有眼睛。我一驚，差點翻下去。

“它叫丸子，是我的‘守護獸’哦。”

“守護獸？”

“嗯，你也可以有的。可以用任何你想得到的動物哦。”

“要去哪個森林捕捉嗎？”

“只需要召喚……啊，遲到了！”這么說著，小田像扯書包一樣提著我的領(lǐng)子跑了出去，“我們一起去學(xué)校吧！”

3 樹洞學(xué)校

我在樹洞里呼呼地掉落。剛才我學(xué)著小田把手放在一棵樹的樹皮上，被一股力量吸了進去。就像拱進一個大泡泡糖似的。

“尼克的寶石被巫師的刀子切

成六塊，那么……你又遲到了？”

我看過去，一條長著吸盤的藤蔓蕩過來，上面站著一個中年女子，她高高地仰著頭，卻將眼睛瞥著自己的腳尖，直把黑眼珠抵到下眼框上，那個眼神因此看上去冰冷而威嚴。但，顯然，她的眼睛并不在看我。因為小田告訴我，在這個世界，除了丸子和小田，是沒有任何人看得到我的。

“徐老師，我遲到是因為……”

“沒有任何借口！九點了，你遲到了半個小時。我不愿意聽到你的任何話，你每說一句話都是在浪費我們大家的生命，”然后面向大家大聲問：“對嗎？”

“對——”所有人無一例外地拖著長腔答道。

小田一直走到教室最臟的那個墻角面前，停下來。像一個真正犯了錯誤的孩子一樣，主動地接受面壁的懲罰，我看到她抬起手迅速地抹了一下眼睛。

教室里一片騷動，有很多各種動物形態(tài)的守護獸像一個個小球，在自己主人和其他孩子間穿梭。來來往往之間，最后都集結(jié)到了一個男孩面前。

“沈魚！”徐老師聲音一高，那男孩抬起頭，無所謂地一笑，那些守護獸便紛紛散去。

沈魚手中已經(jīng)多了一把紙條，他一張張看過來，將紙片一攏，一揚手，一條青龍直撲過來，那原來是這小子的守護獸。

青龍立刻抓住一片紙，飛過來，直貼在小田衣服后邊。

“啊——”有誰叫起來。

徐老師被倒吊在她的藤條秋千上，身子還在半空中晃蕩——她蕩得太高了。誰讓她那么喜歡突然蕩到誰面前，用粉筆頭對準某個人的腦門彈出去呢？可是這次她太用力了，被長藤絆住了腳。

小田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我扯住她：“別去啊，她活該！”

但是徐老師已經(jīng)抓住了小田的手腕，一使勁翻了上來。她只那么一瞥就看到了小田背后的紙片。她扯下來，才讀了幾行就遞給了小田：“念出來，大聲念出來。”

小田接過來，清晰有力地吐出一個個字來：“安使綠，安使之春綠。”

全班都爆出哄堂大笑。

“那么，誰來翻譯一下啊？”徐老師用探詢的目光搜索著每一個人。

“我！”沈魚站起來，一邊看著小田，一邊慢慢地說：“她在說‘俺是驢，俺是只蠢驢’。”

“不要！”我抱住小田的頭，捂住她的耳朵，“不要聽！”

可是當(dāng)我看到她煞白的臉色時，就知道她什么都聽到了。她在我懷中微微顫抖，然后，兩行淚慢慢涌出了眼眶。

4 致媽媽

“那么，這一節(jié)是作文課，”徐老師又開始擺蕩在藤條上，“今天的題目是《給媽媽的一封信》，三十分鐘后，有得意之作的同學(xué)可以念出自己的作文。”

小田就站在墻角，她的眼睛含滿期待，手指微微顫動，仿佛筆在她手中一般。她幾次都望向徐老師，希望她能用一句話解救她，她是那么那么想寫下這個題目的作文啊。

“媽媽，您真漂亮，您真愛我，我知道，母愛是最偉大的……”當(dāng)我和小田聽到第六個孩子這樣朗讀自己的作文時，小田怯怯地喊了一聲：“老師——”

那雙冰冷的眼睛又瞟過來，“什么事？”

“我可以說一說嗎？”小田緊緊攥著自己的衣角，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都不眨地等待著。

“……好吧，你來說一下吧。”

小田的手心里全是汗，她站到講臺中央，剛剛張開嘴，我的眼睛就模糊了。因為，我聽到了她心中的話，我很熟悉很熟悉的話，隨著她清清脆脆的聲音一起吐了出來，飄蕩在湛藍的天空。

“媽媽，您在哪兒啊？我好長好長時間沒見到您了。您的病好了嗎？還記得我們分開的那天，您拉住我的手說，一定要做一個乖孩子，等您回來。媽媽，我乖，可是，您什么時候回來啊？媽媽，在森林里，每個人都擁有一頭守護獸。而我的，就是丸子啊。媽媽您還記得嗎？您還沒有離開森林的時候，我去醫(yī)院看您，您剛剛做完化驗，是那種用很粗很長的針管扎到脊椎骨里去的化驗，很疼、很疼的吧？因為您做完后，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您看著我，邊看邊哭，我也哭了。媽媽，那時我就告訴自己，以后再也不惹您生氣了，不吵著要您抱著我睡，也不跟您一個勁兒要糖吃……臨走時，您塞給我一條金黃色的魚，那是您趁著舒服些時，為我做的生日禮物。我可喜歡了，給它起名叫丸子。媽媽，您知道我為什么讓丸子做我的守護獸嗎？因為只要有丸子在，我就會覺得，您就在我身邊，覺得您就快回來了……”

兩行眼淚徑直地順著小田的臉頰滑落。我也蹲下來，抱住自己，心痛得仿佛有一只手在不停揉搓著。某些回憶開始蘇醒……

5 你就是我心中的那個小孩兒

小時候，媽媽總是頭痛，爸爸帶媽媽去北京治病。于是，我暫時退了學(xué)，緊緊拉著媽媽的手第一次坐上了火車。

傍晚，火車在一個小小的站臺上停靠下來，爸爸把我抱下車，交到前來接站的舅舅手里。

爸爸蹲下來，把一縷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理到我的耳后。然后，在火車鳴笛聲再次響起來時，他才站起身，緩緩走向火車。我也跟著他向前走去，舅舅卻將我拖回去，死死地抱住。

我拼命掙扎，大聲喊叫，想要跑上去扯住爸爸的衣角。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啊，火車嗚嗚地開動著，向遠方駛?cè)ァ０职值念^探出來，像一盞孤單的路燈那樣，固執(zhí)地斜探出來。直到軌道在遠方轉(zhuǎn)了個彎，我再也看不到。

當(dāng)所有的記憶和小田的聲音拼湊在了一起時，我終于明白，小田就是小時候的我自己。

“其實，你并不是由我變化而來的。”小田用她細細的聲音說，“長大的，只是身體，可是心卻會在某一個時刻停止生長。然后，在一個你睡著的夜晚里，悄悄走出來。這顆屬于孩子的心就會走去你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地方。像一朵被風(fēng)吹亂了的蒲公英那樣，輕輕飛到遠方……”

“可是，你明明就在那里啊。我總感覺得到你。仿佛我一伸出手就能觸到你的頭發(fā)，你并沒有離開我啊。”

“難道，你只是一個靈魂？是一縷記憶？”

“是的，每一個人都擁有這樣的一個靈魂。但是，擁有快樂的童年的人永遠都不會看到這個靈魂，因為，他們的靈魂會帶著笑容飛升、飛升，一直飄到天上去。會化成某一片云，低頭俯視著他們自己繼續(xù)快樂地行走在大地上。而你，你心中有著小小的，缺陷下去的一角。那里貯滿了所有傷害到了你的人和事。我就被困在那里，無法成為一片云。”

“對不起……但是，那些不快樂的事情是我故意記下來的，我想不斷提醒自己，不要忘記有人曾經(jīng)那樣狠狠地傷害過我……”我開始哽咽，呼吸漸漸被淚水所打亂，“我不原諒，絕對、絕對不原諒……”

那一雙小小的手擦起了我臉上淚水，“我不想你這樣的啊。你，這么多年來，一定很痛苦吧？活在仇恨里，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啊。”

“可是這一切都不重要了！現(xiàn)在，我要幫你找到笑啊。”

“我的笑不在這里的啊，因為一直以來，我的笑就丟在……”

什……么……

我的意識突然開始模糊起來，小田的臉漸漸如同被融化在水里一般，而她的聲音，更被風(fēng)吹得斷斷續(xù)續(xù)，我再也沒能聽清楚。

6 再見了

雪是藍色的，覆蓋住大地，將所有傷痛和污跡掩蓋住，宛如初生一般純凈。

小田的手從我掌間輕輕抽出，雙手環(huán)住耳朵，側(cè)著頭，閃亮的眼睛示意我跟著她做，“聽，風(fēng)的心臟在鼓動。”

她正站在一個雪人前。那還是在小田來的前一天，我用了一個下午堆起來的。

這是我的世界。我所居住的這座城市已經(jīng)下了一個星期的暴雪，雪片如同被切割得極薄的水晶，自鴿灰色的天空緩緩降臨。我和小田一起抬頭，凝視著渺遠的天空許久許久。

不斷有人從我身邊走過，微笑著對我打招呼。間或有人挖起一團雪，揉成一個球，掄起胳膊，用力扔出……啪地，那雪球在我身上四散開來。這是我和朋友們才玩的游戲。

“大家，對你真好啊！”小田嘆息一樣地輕聲說，“我真開心，原來十六年后的我自己，是這么棒的一個人哪！”

“哎？”

“一直以來，我總是想看看你，長大后的我自己。我多么希望你會快樂地、無憂無慮地過著每一天啊。因為，我一碰到難過的事時，就會安慰自己，‘也許等我長大后，就會好起來的吧’。”小田的嘴角慢慢上揚，化成一朵真實的，甜甜的笑容，“我真高興，因為，的確好起來了啊，長大后的你，跟我想象中的一樣好啊。”

“哎？”我一下子愣住了，她的笑容，我們一直都在尋找的東西，竟然來得這么突然。

“答應(yīng)我，每一天都要微笑啊。因為，你看，有那么多人喜歡著你啊……只要你幸福，我就會笑的啊！”小田將我的手牽起，觸著自己的臉龐，我的手指感受到了她每一寸因笑而牽引起來的皮膚。不知怎的，我的眼睛竟是一片濕潤。

“等到陽光升到那樹枝上時，我就該走了呢。”小田仰起頭，深深呼吸，然后就盯著我們頭頂?shù)囊桓鶚渲Πl(fā)起呆來，“雪……就快化了呢。”

“什么？跟雪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是從這里來的哦，”小田指指我堆的那個雪人。雪人，用柚子皮做帽子，用藍色的礦泉水瓶蓋做眼睛，用干枯的柳條做嘴唇，用冬青葉做衣服。“你在堆它的時候，是在想著我的吧。你把它堆成了你腦海中的，我的模樣。所以，我才可以借由它來到你的世界里。當(dāng)雪化掉的時候，我就不能留在這里了啊。”

小田沒有容我說話，一直微笑著，“媽媽，她的病好了嗎？”

我拼命點頭，“她很好！她現(xiàn)在很健康……”

“太好了！”小田勉強笑著的臉上淚光一閃，“媽媽做的雞蛋羹真好吃啊，下次，你能幫我多吃些嗎？”

我知道我不能挽留她，因為她這是要去天上啊，她一直想去的云的故鄉(xiāng)。

“你，也能幫我跟媽媽說一句話么？請告訴她，我……愛她啊！你能緊緊抱住她，然后輕輕在她耳邊說出這句話嗎？”

我拼命點頭，眼淚卻胡亂落下來。

“啊，陽光……”小田抬起頭，如霞的日光將她裹在一片玫瑰紅的薄浪里。

“不要哭了啊！”小田那細細的聲音響起來，一雙手環(huán)住了我。

我抬起頭，努力一笑，卻比哭還難看。

然后我感覺到，那雙小小的手一點一點融化，從指尖開始，化成溫潤的雪水。在我手心里的縫隙中流落，帶了些許的余溫，一滴一滴碩大的珠子緩緩地墜落。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我大聲地、顫抖著問。

小田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薄得像一張玻璃糖紙。在一陣急過的風(fēng)里，她羽毛一般飛起，長長的頭發(fā)散開來，眼睛明亮，始終向下注視著我。一片寧靜。

“我就在那里啊，我會一直、一直活在你的心里啊……”

那聲音終于微弱得幾乎聽不到，化成一段落寞的音符，混合在往來的風(fēng)聲中。

突然，無數(shù)個影子從雪人里、小草里、樹里，鉆出來，一齊飛升。他們笑著，向我擺著手，我知道，他們每一個，都是一個小小的靈魂，和小田一樣的，半透明的靈魂。

孩子們唱著歌謠，手拉手向清晨的天空飛去了……

云朵，連綿涌來，潔白、潔白。■

責(zé)編／冉振平